所罗门的树
2014-11-10李鲁曼
李鲁曼
这是一个酷热难耐的午后,一向张扬的鸣蝉也压低了嗓音,叫声变得有气无力。此刻,我恰好听到隔壁年轻的母亲在歇斯底里地训斥她五岁的孩子:“你为什么还是记不住乘法表?你有没有脑子?你知道妈妈养你有多不容易?你为什么还是不努力?再大声读二十遍!”随后,便是孩子的哭腔在回荡。这一幕,也使我忆起自己的童年,顿时感伤得很。抬起头来,我看到白刺刺的日光正穿透窗玻璃,固执地洒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室内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冰冷与火热之间隔了一面窗子的距离。
“只有短暂几天的童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的朋友啊,别辜负了它……”这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旋律,是钟爱的一部印度电影《地球上的星星》中的插曲。不得不说,阿米尔·汗这部将近三个小时的作品有着独具匠心的情节设置,直到结束的最后一分钟,它都能牢牢抓住你的神经,使你无法忽略掉任何一个细节。阿米尔·汗的诚意与魅力也在于此。
开篇刺耳的警报声,嘈杂凌乱,令人抓狂;混乱的场面布景,交错飞舞的字母、数字,混合着老师高分贝朗读分数的声音、或欣慰或失望或鄙视的眼神……一开始就引领你进入一个压抑到窒息的情境里。这样的童年,我们似曾相识。
九岁的主人公伊夏是个特殊的孩子。他时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他的行为在旁人看来也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在他眼中,一条臭水沟就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他把捞起的小鱼宝贝一样地盛放进自己的水杯里;他的目光可以在马路上的小水坑里停留几十分钟,静静欣赏它在阳光下漾出的波纹和倒影;天空飘落的一只风筝,就能使遍体鳞伤的他转瞬破涕为笑,忘记羞辱和疼痛;地上发现的小零碎,都是令他惊喜的宝贝;在伊夏“舰长”的心灵底色上,绘就着飞鸟和星宿、蝴蝶和怪兽……
伊夏又是所有人眼中几乎无可救药的调皮孩子。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家庭作业乱七八糟,他一次次被气急败坏的老师赶出教室,一次次用“鸭蛋”或个位数的成绩挑战老师的耐心和底线。更加要命的是,对于他变本加厉的顽劣行径,慈爱的母亲也开始失望,暴躁的父亲开始拳脚相向。即便如此,这没心没肺的小伊夏,尚且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依旧心安理得地把家庭当做他最可靠平静的港湾,当做他撒野狂欢的乐园。武断的老师和家长将伊夏学业上的失败归结为态度问题,却从未意识到,这是一个有着阅读、书写障碍的孩子。在又一次的考试不合格后,伊夏终于被学校开除。父亲不顾他的万般哀求,坚持把他送到寄宿学校,据称,在那里“连最野蛮的马儿都能驯服”。在伊夏留下的画册中,一个孤独的孩子逐渐远离家庭,悲伤绝望的心情一览无余。当他在黑暗的夜里独自躲在水池旁无声地哭泣时,观众的心也会随之跌入谷底。
不出所料,寄宿学校的老师对伊夏的否定、羞辱愈演愈烈。在他内心的自尊和自信被全部击垮摧毁后,伊夏合上心门,走向自闭。用埃里克森社会化发展理论的观点来看,对儿童来说,学校是定义成功和失败的地方,孩子一旦被划入低水平组或被评为差等级,他们就很快失去了最初对成功的渴望,这将可能导致颓废。伊夏因为生理因素所缺乏的胜任感,使他在困难和挫折面前变得异常自卑。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惊惶地在人群中躲闪,在不被了解和接纳的新环境中瑟瑟发抖。
儿童教育家蒙台梭利早就看透了社会赋予成年人的使命:他们有权决定孩子的教育和未来。大人迷恋于把儿童纳入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认为,教育的目的就是让儿童像成人一样做事。他们丝毫不会考虑是否为孩子准备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环境,使孩子发挥出本真的天性;他们惟一感兴趣的就是看到孩子能够通过考试,并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获得一张社会通行证。我们看到,为了践行这样的使命,学校和家庭联起手来一起惩办这个叫伊夏的“犯了错”的孩子。
虽然,整个故事叙述得不急不躁,但却并不挑战观众的耐心,由阿米尔·汗饰演的尼克老师在电影过半时才出现。他一改课堂原有的沉闷气息,穿着小丑的衣服,吹着笛子,又唱又跳,一出场就吊足了孩子们的胃口,他用热情和奔放感染着每一个孩子,使教室成为一片欢腾的海洋,细心的尼克发现了伊夏的反常。通过观察和家访,尼克找到了伊夏正在经历着痛苦的根源,相似的经历使他的心被这颗掉落地球的小星星深深地刺痛。尼克看到“求救的尖叫声从他眼睛里发出”,他必须伸出援手,拯救这个可怜的孩子。于是,尼克在课堂上向孩子们列举了不少名人并不平坦的成功经历,爱因斯坦、达芬奇、毕加索、迪士尼、尼尔戴蒙、爱迪生、阿加莎,还有孩子们熟悉的印度当红影星巴强,这些伟大的人物在幼年时都无法把字母学好,也都曾因为诵读方面的问题备受打击;他们的想法并非每个人都能了解,却可以改变世界,用不同的思维将生命注入其他擅长的事物里,并取得辉煌。伊夏的眼睛闪现出惊喜的光芒,久违的笑容也开始腼腆地绽放。尼克又尝试用特殊的方法教授伊夏读书写字,使他一点点找回自信。为了展现伊夏非凡的绘画才能,他还特地举办了一场绘画比赛,最终伊夏不负所望,展现了他令人惊叹的天赋异禀。从沉郁黯淡到积极明朗,无疑,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然而,现实中这样一位“心灵捕手”又有多高的出现几率?又有几个无助的孩子能够荣幸地与尼克老师相遇?更多时候,那些心理缺少保护的孩子只能孤独地行走在旷野中,任凭狂风暴雨肆意侵袭。
更令人意外的是,尼克老师的美术课上讲桌上竟然不摆放冰冷的石膏像!尼克对此的解释是在孩子们的画板上,该任由颜色自由飞翔。桌子对于孩子们美丽的想象力来说,恐怕太小,他们只要偷看一眼脑袋中的思想,随便抽出来一张,“啪”地拍在纸上,都会是一副绝妙的图画!学习的最佳条件就是一种自由的心理氛围,这也是现代人文主义教育思想的重要内容。罗杰斯说:“只有当我创造出这样的自由气氛时,教育才能成为真正名副其实的教育。”“为中国教育寻觅曙光”的陶行知先生也持有类似的观点,他提倡一种“把鸟儿从鸟笼放回树林”的教育,主张拆除学校与社会的“高墙”,“把学校的一切伸张到大自然里去”,把“鸟儿”从鸟笼中解放出来,任其自由翱翔。
依托电影这一媒介传达同样的教育理念的,有美国电影《死亡诗社》,那所被称作“地狱学院”的威尔顿预科学院里幽禁着一群渴望自由的孩子,直到他们遇到吹着口哨出场的我们的“船长”——基廷老师。他那“及时行乐”的思想在孩子们中间激起了千层浪;他教会他们独立思考,学会质疑,哪怕是面对权威,他甚至鼓动孩子们撕掉教科书的整个导论,让他们用自己的观点去解读诗歌,放纵一颗颗被束缚的心。还有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在马修老师所供职的学校里,大部分都是所谓的“问题儿童”,他们动辄就遭到禁闭惩罚。整日关在这座“纳粹集中营”中,马修理解孩子们对自由的渴望,于是他组织合唱团,用音乐打开了他们尘封已久的心灵。无一例外,在这些电影作品中,老师作为心灵引导者的身份出现,就像救世主一般。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尼克,伊夏的脸上还会不会出现笑容?没有基廷,自由之花会不会在孩子们的心中生根发芽?没有马修,莫朗奇还有没有可能释放他的音乐才华?我相信每个孩子生来都有各自的天赋和梦想。不管对于学校还是家庭,教育的真正目的,应该是为了激发孩子自身的潜能。《阿甘正传》中,即便是智商只有七十五的阿甘,也和正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只会“跑”,因此他只能跑,那就跑吧!这并不需要被冠以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阿甘照样跑出了一个精彩的人生!
然而,电影毕竟是电影,这终究也只是一场理想主义的美梦。在现实中,我们的教育只是教会孩子如何适应这个把他摒弃在外的社会环境,很少人能够侥幸逃脱。不管是老师还是家长,他们深信这个世界的格言是“竞争”。大人们拼命地表演“生存之道”给孩子效仿,巴不得孩子这一生的每一个瞬间都严格遵守“黄金分割”,以达到万无一失的完美效果。对此,在阿米尔·汗主演的另一部反映大学教育现状的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中,有更犀利的表述:“一出生就有人告诉我们,生活是场赛跑,不跑快点就会惨遭蹂躏,哪怕是出生,我们都得和三亿个精子赛跑。”“噪鹃从来不自己筑巢,它只在别人的巢里下蛋,要孵蛋的时候它们会怎样?会把其他的蛋从巢里挤出去,竞争结束了,它们的生命从谋杀开始!这就是大自然——要么死,要么竞争……”我们所接受的所有教育,只不过是通过考试取得文凭或学位,并使之成为闯荡社会的有用武器。
《地球上的星星》末尾,尼克对伊夏的父亲讲过一个故事:位于南太平洋上的所罗门群岛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这里的土著如果需要开辟森林来耕种,他们不会直接砍到,而是在树的周围聚集,然后对着树大声辱骂。用不了多久,这棵树就会慢慢枯萎死去。因为喊叫咒骂声扼杀了大树的意志,它被自己摧毁了。
我们每个孩子都是一株所罗门岛上的树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