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镜头背后的记忆

2014-11-10刘江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娃娃

刘江,陕西宜川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曾获第21届孙犁散文奖。

从事电视新闻多年,镜头前面的是需要告诉社会的,那是一种担当;镜头后面的,是留给自己的,那是一种相互的信任。如今虽然已经放下了肩头的摄像机,但那一个个面孔仍在心里,像是一个个老朋友,留下了永远的惦念。

赵生树 一个人的村庄

那一天拍摄已经结束,我们正急急忙忙收拾设备准备在天黑前赶到采访车旁的时候,赵生树老人放羊回来了。他留着清朝人剪掉辫子的那种发型,几乎是长发披肩,黄土满面,虽然从面相很难判断出年龄,但能看出神情是严肃诚恳的。他说:不能走。说什么都不能让你们空着肚子离开我们家!这山上就住着我们一家人嘛,你让旁人知道了咋说呢?

这一句话让我们明明白白地感到,即使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也不能拒绝赵家的这顿饭了,这关乎到他们家的名声和人情门户。

那是1991年春天陕甘交界的吴起县庙沟乡赵家梁。这一带丘陵起伏地广人稀,十里为村隔沟为邻。赵家梁就是因住着这户赵姓人家而得名。我们是来采访老人的儿子赵仕斌的。他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行走不便。为了种地方便,他带领妻儿老小远离村庄,在靠近承包地的山梁上安了家。但为了周围七个自然村四十多个孩子的上学,初中毕业的赵仕斌就在山下的学校当起民办教师,一当就是十五年。这十五年里,赵仕斌每天都要拖着伤残的腿给孩子们去上课,风雨无阻。有人算了一笔账,十五年里,他往返学校所走的路足可绕地球转一圈。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他们学校的升学率在全乡数第一,一家人的光景也过得红红火火。赵仕斌用掌握的知识安装了风力发电机,一家人用上了电灯,看上了电视。他还特意在门前大树上挂了一只高音喇叭,说说唱唱的声音一直传到了沟对面的甘肃地界。农闲的傍晚,时有年轻人翻沟走十几里山路来和他们一起坐在炕头上看《新闻联播》。他家种的粮食栽的果树也都是赵仕斌从外地引进的优良品种,收入自然比别人高出几成。所以,赵仕斌不仅是陕西省的残疾人模范,也是全国“希望工程园丁奖”获得者,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那天,老人给我们吃的是最快捷、最扛硬的待客饭:荷包鸡蛋,炸油饼。吃饭时赵仕斌讲了父亲的一个故事:他们家每年摘苹果的时候都要叫周围的亲戚朋友吆着毛驴来驮,即使这样还是吃不完,他就让父亲到山下的集市上去卖。父亲不好意思吆喝,也不好意思与人搞价,果子放在路边,人远远站在墙角下,直到太阳落山一颗也没卖出去,就连箱子带果子送了人。赵生树接过话茬说:我弄不了兀事,都是一坨人,咋好意思问人家要钱哩?你要了人家的钱,咋好意思再见人家哩?以后再不要让我弄兀事!

那天,我们摸黑走了五里的山路。那一天,我们记住了这户赵姓人家。此后,我们每隔一年半载就要上一次赵家梁,摄制了一部电视纪录片《长城脚下的人家》。

第二次上赵家梁是一个梨花开满山坡的季节。因为事先得到了消息,老远就听到了那高音喇叭的歌声。院子里多出三间小瓦房,说连那桌椅都是赵仕斌一手做的。招待我们的除了炖鸡肉剁荞面还有自酿的葡萄酒。三个小孙子一溜站在窗台下,爷爷说小三喝一杯、老二喝一杯……他们才应着名字走到桌前,喝一杯酒抿一把小嘴然后又喜喜地站到原处,非常听话。睡觉时被子一拉暄暄的,全是阳光的味道,才知道都是新续的棉花。

那一次我们住了一周,才知道赵生树和儿媳妇才是这个家的主要劳力,儿子动脑,他们动手。每天窗上一透亮赵生树就下地,十点多回家吃过饭再去放羊,晚上回来无论迟早总还是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劝他早点休息,总说:睡早了浑身难受,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困,睡迟些一觉就睡到天明了。

习惯了我们的摄像机,老人便露出了洒脱的天性和在大山里的自在。他早年赶过牲灵,想起闹红时的民歌时不时总爱哼几句:

各位乡亲哟听我言,

毛主席指示我来传……

人家的女儿哟十七八,

东山处有了婆婆家;

我们的女儿哟二十三,

养在咱家没人嫌。

人家的女儿哟学绣花,

我们的女儿学文化……

问起那一头长发,老人说,习惯了,夏天能遮阳,冬天能抵寒。这一辈子是改不了了。

再上赵家梁是秋天,苹果、梨挂满枝头,谷子、糜子一片金黄,一家人满是丰收的喜悦。赵生树老人像小伙子一样在谷场上潇洒地挥舞着扬场的木锨,口哨吹得小号般响亮,使那粮食颗子落地的唰唰声也别有一番韵致。他说,风神最爱听口哨,风神一高兴风就会顺。

歇息时趁着一家人的高兴劲,媳妇说明年恐怕得搬家了,娃娃们该上初中了,乡里没有中学。老人立马打住了话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懂事的小孙子摇着爷爷的膝头问:你不去怎办?我想你了怎办?老人一脸愁苦地说:我就会拦羊,就会种地嘛,盛到城里连个茅房都找不见,看不把人较劲死!说着,竟抹起了眼泪。一家人便谁也不敢再言。

前年,听说车能开上赵家梁了,我们便再去看望赵生树老人。大孙子已经大专毕业,在宁夏谋了一份工作;最小的孙子也已经在县城读高三。儿子赵仕斌转正了,山下的民办学校却撤了,被安排到乡里教学前班。平日里,山上只有他、老伴和儿媳妇。我说,老赵啊,该搬家了,住到城里儿孙们都放心。他却依然是一脸的坚决:不,只要我能得动弹一天,就不离开这赵家梁。死了,随他去。

赵生树老人的世界在赵家梁。赵生树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王来川 白于山里的生死恋

白于山是陕北高原的脊梁,主峰海拔1970米,地域面积约220平方公里。站在峰巅的烽火台上,脚踏着一地的紫花马莲放眼望去,北边是榆林南边是延安,无定河、延河、北洛河、清涧河……陕北最主要的几条河流都发源于此,像是白于山的儿女,她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又左牵右携将他们送向远方,让他们去闯荡更加广阔的世界。

烽火台下最近的一个村庄叫马湫沟,2004年我们到这里采访时首先遇到的是那些身背干粮和书本奔走在中心小学和村庄之间的孩子。他们早出晚归,遇到荡起黄尘的汽车和摩托,就迅速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往头上一套,继续前行。

几天的接触我们注意到了一个孩子总有点与众不同,年龄比别的同学大,个子也比别的同学高,话却比别的同学少,别人扎堆嘻戏的时候他总是躲在一边,小小年纪像是有满腹心事。当我们找到他家时,看到的是未着油漆的门窗,未曾粉刷的墙壁,满屋子没有一点装饰,一眼就看出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41岁的王来川坐在没有遮拦的院子里,讲述了他16年前的一场生死恋。

白于山的男子重情义敢担当,静则如山动能翻天,细腻时青石板上雕莲花,豪放时黄河浪里扳大船。王来川浓眉大眼国字脸,较之大多数陕北男人少了几分豪爽多了几许内敛。25岁那年他到汉中去放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仿佛一直开到了天边。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小山湾,蜂多路边放不下,王来川敲响了坝子里一户人家的门,好客的主人不仅让他们把蜂箱摆在院子里,还给他们腾了一间房子,让他们在那里住宿做饭。王来川说,那一个多月蜜好心情更好。有时晚上收工晚了房东大妈连饭也给他们做好了。大妈有个女儿叫门二女,非常怕蜂,刚开始一见有蜂飞近就大呼小叫地跑,后来竟也敢和他们一样摇蜜、取王浆。王来川不识字,家里来信便是二女给他念,她便学着妈妈的口气:川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吃好,千万不要感冒了……下雨天他们还常聚在一起打牌,看着彼此脸上的纸条常常笑得前仰后合。渐渐,王来川的心里有了一种家的感觉,暖暖的。

有一天二女送给王来川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和一双鞋垫,她说:川子,我教你识字。王来川说,我们陕北比你们汉中苦,她说我不怕。王来川说,你妈不会答应的,她说我的事情我说了算。万没想到娇小的陕南女子竟也有陕北女子的敢作敢当,打翻了蜜糖罐的王来川便像撒欢的马儿一样跑到附近镇子上,为二女买了一副手镯,再到银匠铺打了一副耳环。

就这样,侠骨柔肠的门二女跟着王来川,从山清水秀的陕南跑到了满目荒凉的白于山。

尽管十几年过去了,王来川的父亲说起二女的贤惠和吃苦,依然老泪纵横。他说,人家可好哩!伺候的可仔细哩。洗衣服、缝衣服、做饭,可孝顺哩。他说,人家那地方人下苦可能行哩,有了娃娃后,我说你锄地你把娃娃给我和你妈撂下,她不。哎呀,那天红的晒的,娃娃那时候小嘛,就背着哩,背在脊背上上山锄地,晒得头上水淌的。我说你烧哩吗,你该把娃撂在家里嘛,她不。有一天她把娃娃拴在树下,赶锄了一来回娃娃睡着了,身边圆圆盘着一条蛇。

王来川说有了儿子后他高高兴兴到汉中去报喜。刚去时,岳母一家人非常热情,一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吃,临走时提出了一个要求,让抽时间把二女和外孙也带回来,一家人团聚团聚。这本是人之常情,王来川回来一说,二女就动了心,心想父母亲总是疼她的,总算是接纳他们的女婿了。

王来川的父亲说,不知怎么满心欢喜的二女出门走时叫了一声大、叫了一声妈却哭成了个泪人。他说娃,那你不要去了,去了你妈再不叫你回来了?二女说不回去时想她妈哩,他说万一人家不让你回来了?二女说估计是叫回来哩,我有娃哩。

王来川万没有想到,岳母一家人一见二女却翻了脸,生生地拆散了亲骨肉。原来二女还有一个姐姐,她在这件事上起了关键作用,她和母亲一起阻断了王来川一家三口的归家路。

王来川说他把天下的好话都说完了却怎么都不行,一急躁陕北人的憨直性子就来了,就说不叫走就算了,大人不叫走,娃娃总该让走吧?娃娃是我的。万没想到的是二女却不让,她说娃是我生我养的,要带娃娃你给我把养育费留下!王来川说他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想二女你怎么能这样绝情?咱俩的情义不要了,母子的情义你也不要了吗?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还心疼钱干什么?娃是我的,钱我给你,娃我非抱走不可!

这个中年男人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打湿了手里一直握着的二女的身份证,他说那场面啊,想起了就让人心碎。他说:“我当时把钱给她,她就没接,一把打得飞了满院。她就坐在那院子里直嚎,嚎的时间把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揪……”他说:“二女的头发长啊,直搭到腰里……”

王来川说:“那时候娃娃刚两岁,嚎的还要吃奶哩。晚上我没办法,娃哭我也哭。我说娃呀你妈还能要你吗,我能把你养大吗?”

话是这样说,可王来川心里想着二女一定会回来,她就是不要丈夫也不会不要孩子。可没料到等来的不是骨肉团圆却是一个噩耗:娘家人逼二女改嫁他人,二女服毒自杀!

王来川说,接到信,别人给他一念,他就瘫了,到那时他才明白了二女的苦心,可是这悔再无人可听,错无人能改,他能做的只是奔赴汉中,跪倒在二女的坟前……

他说我咋这么傻?我咋就没想到你的烈性子?我只想你怎么会只要钱不要情?你肯定想的是我怎么会只要娃不要你?当初如果我不要冲动留下来慢慢商量肯定会是另外一个结果,就是退一万步把娃娃留下,娃娃不是还有爸还有妈吗?你也断断不会走上绝路!

王来川的儿子上学迟,14岁了才上四年级。看着比别人家孩子高出一头的儿子却没有别人家孩子的欢乐,王来川说他的悔真比海还要深:“娃娃现在苦得很。现在好多人说叫我再办一个家。我说绝对不办。儿子也大了,好了便罢,不好的话给娃娃造下麻烦,我的罪孽就更大了。”

谈话结束时注意到,王来川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串断了线的手珠,在风中不住地摆动,不知那是不是门二女留下的遗物。性格和环境决定命运,从王来川的叙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爱情悲剧固然有他们二人性格的原因,但如果不是身居重重大山之中,王来川就不会受人歧视,他和门二女的爱情故事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十年,算来王来川的儿子如今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他的人生故事不知会怎样展开?

相里养娥

总要熬出个日出太阳红

“你好!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万事如意。”十几年了,每年春节我都能收到那来自黄河岸边的祝福。她的声音平静、真诚,好像真是在完成上帝交给的一项任务。那时候,你就是再忙心里再烦乱也会立马平静下来,听着她那朴实的声音,在接受她祝福的同时也感知着她的草根生活,冗长日月。

她叫相里养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那是十二年前一个多雨的季节,我们沿着黄河进行一次徒步采访。当攀上嵯峨的石阶走进那个叫舌头岭的山村时,展现在眼前的真似一个世外桃园。村前屋后满是花椒树,满树的花椒红得凝重灿烂,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浓浓的椒香之中。路边的一株皂角像是挂满了风铃,摇曳着山村的季风,更不知是谁家的院子一树石榴正红,笑脸盈盈探出了墙头。

“你们是远路来的客人吧,快进屋歇一歇,喝口水。”迎面山湾里站着的一位大妈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她身后的窑院宽敞整洁。过去,偏僻的山村、尤其是交通不便的山村有一种朴实好客的民风,凡是看见路过的客人无论认识与否只要是饭时都不能让他们空肚子离开,谁家要是吝啬那一顿饭,小气的名声传出去,儿女说亲都会遭人弹嫌。现在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市场经济的发展,这一淳朴好客的民风在许多地方早已被淡忘,但是在一些比较封闭的地方仍然得以传承和保留。在她的热情邀请下,我们走进了那座整洁的小院,没想到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当院里站着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神态都有些木然。女主人一边朝屋里让着我们,一边顺手收拾着碍脚的物什说:“他爸有病,娃也有病,我一天和媳妇子在地里忙活,你看这院里乱的。”我们的到来显然有些冒昧和唐突,但既然来了就不能退出,不然会伤了老人的自尊。

女主人就是相里养娥,烧水做饭之间和我们唠起了家常。这是一个三代六口之家,丈夫原是村干部,儿子是一个巧手的木匠,结婚的家具都是他自个做的,婚后生有一男一女,光景用相里养娥的话说,眼看着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没想到一个计划生育使这个殷实的农家全乱了套。她说媳妇做绝育手术原本是和儿子商量好的,可媳妇一进手术室儿子却失了常,大叫一声跑上了山梁,赶晚上找回来人就变了样,要么是呆坐不语,要么是疯打疯闹六亲不认,有一次竟然把她也掀下窑背,跌断了胳膊。儿子的病还没治好,和牛一样结实的丈夫接着也病倒了,医院说是脑血栓。背了一屁股债,命保住了,人却落下个半身不遂。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刚刚上小学的孙子总是脸颊发红嘴唇发紫稍一出力就气喘,一查是先天性心房间隔缺损,医生劝趁早做手术,年龄越小效果越好。但因为没钱,一直拖着。

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让这个善良的老人承受如此多的不幸?正当我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的时候,她却给我们说起了宽心话:天阴总有天晴时。只要全家人一条心朝前赶,总能熬出个日出太阳红。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面对生活的艰难,能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和豁达的胸怀,让人肃然起敬。

进一步的接触使我们更加体会到相里养娥生活的不易:一家六口,三个男丁全有病,相里养娥更多的时候像一个突击队长,天一明就领着媳妇孙女去下地,一身泥一身汗地回来放下筐子就拿马瓢,和媳妇两人喂猪煎药做饭陀螺一样转。我总想: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这位苦命的母亲?她那瘦弱的躯干里究竟聚集着多大的毅力?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个基督徒。她说:上帝降临到你头上的你就得承担。常人叹息的可能是“经难人空老”,她却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我就是上帝派来照护他们的。”信仰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我们能说什么呢?讲唯物主义还是无神论?她不可能像史铁生那样站在哲学的高度感悟人生,但我们也没有理由对这样一位老人求全责备。

相里养娥的采访与观众见面后引起了强烈关注,她那“天阴总有天晴时,全家人一条心朝前赶,总能熬出个日出太阳红”的话语感动了无数人,医院派出专家到舌头岭为全村人义诊,企业家慷慨解囊为相里养娥的孙子承担了全部医疗费。

一天,她从西安打来电话说,孙子手术做了,非常成功。上帝让我遇上了你们,祝好人一生平安!

又一天,她打电话说她就站在我们电视台的楼下。要知道那是冰天雪地的腊月天,他们舌头岭地处延安地区的东南角,距延安市区二百多公里,要先走到邻近的韩城,才能搭上开往宜川的长途客车;而到了宜川,还要倒一次车才能来到延安。当她们婆媳俩一人扛着一袋子花椒一人扛着一袋子核桃走进我们大楼的时候,你能想象得到她们这一路受了多少颠簸。一时间,我们的楼道和她们的舌头岭一样,满是椒香。我们的同事将那珍贵的礼物分发给了所有为相里养娥一家献出爱心的人。她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来有两大任务,一是看望好心人,二是要送一面锦旗。陈年骨伤的后遗症使她说话时不时抖动着肩膀,一受凉就更加严重。我们说人到心就到了,锦旗就不用送了。第二天,她们婆媳俩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去了。

万没想到的是,刚过罢年她又来了,拿着做好的三面锦旗。她说老头子天天批评她,说她没诚心。一股热浪直扑心头,让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再后来相里养娥的电话便只是报喜不报忧,她说孙子复学了,家里一切都好。可我得到另外的消息却是:小孙子第一次的介入手术效果不明显,第二次又做了开放手术;儿子也去世了。但她再没说过一个难字,再没提过任何要求。

去年,相里养娥打电话说:“我和你叔住到教会里了,一天看看门,打扫打扫卫生。我们是上帝的仆人。我们一切都好,也愿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万事如意。”

孙世仁 命在天尽头

认识孙世仁是1995年的早春三月。中央电视台策划了一个系列节目《黄河一日》,联合黄河沿岸几十家电视台,用纪录片的形式,拍摄惊蛰这一天黄河岸边普通人家的生存和生活状态。我们选择的拍摄地点属延安市延长县罗子山乡管辖,距乡政府五十里,距县城二百里,是一个外人很少涉足的地方。走到这里似乎真到了天地的边缘,人们就给它起了个十分苍凉的名字——天尽头。天尽头处于延河与黄河的交汇处,不仅子女联姻经济往来多与山西有涉,就是买点油盐酱醋家用零碎,也都习惯坐船去黄河对岸山西大宁县平头关村的小卖部。孙世仁家的一只小木船是联结两岸交往的惟一工具。

孙世仁摆渡,用他的话说是拦羊打酸枣——捎带,有人过河时摆渡,无人过河时种田。来了客人,只要吆喝一声,无论干什么活放下就走,有钱给个三五块,没钱一分不给也不要。至于临近的乡亲,渡河是从来不收钱的。有时天气不好,不能扳船,老孙的家就成了过路人的店。客人们也是极自然的,见活就干,见饭就吃。孙家媳妇一天少说要做四五顿饭,晚上睡觉时一铺大炕挤满了十几个人,鼾声此起彼伏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为此,老孙头的媳妇埋怨这摆渡是一贴工夫二贴钱,心操了不少,钱却没挣下。老孙头却不以为然,他说:“钱没挣下,人却为下了。四邻八方一说我老孙家有事,你看那帮忙的有多少!”

俗话说,靠河吃河,靠山吃山;天尽头人却是靠着黄河没水吃,靠着大山没柴烧。一村人的用水除了村前那一河泥沙俱下的黄水就只有一眼泉水。泉水本来很旺,政府为了用水卫生炸石箍窑时一炮轰断了水脉,此后,那一眼泉水便滴滴答答若有若无。村里人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天不明就得赶着毛驴去抢水。天尽头人守着的山也是一座秃山,烧柴十分困难。我们去采访的那天,老孙家利用家有渡船之便,正要去黄河东岸山西大宁有灌木丛的地方去砍柴。没想到所谓方便也得逆河而上,拉船五里才能到达砍柴的区域。那巨石突兀的纤夫之路整整用了五个小时。

日近西山,四个劳力才砍得二十几捆柴,在河滩上燃起一堆篝火,将那冻硬的干粮烤热吃罢,装船启程。这时,64岁的孙世仁俨然一位得胜还朝的将军,叼着烟袋稳坐船头,关键时刻发出一声声简短的指令,顺水的船儿箭一般前行。我们在一片暮霭中靠岸时,孙世仁的老伴早已拉着驮柴的毛驴等在那里。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砍一次柴竟会跨省渡河动用水陆两支运输队伍。

可惜天不作美,当晚黄河涨水,天刚麻麻亮就听见老孙头在院子里一声声惊呼。等我们跑到黄河岸边时,先天傍晚驮剩的柴捆已被冲得一干二净,只有小船还锚在水中。但是老孙一家并没有为那损失表示太多的惋惜,立即向几根在漩涡里打转的木椽扑去……新的一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们又肩负着新的收获走进了家门。老孙头依然乐呵呵地说:“世上这东西,有去的就有来的,是你的就跑不了,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

后来才知道,那一河猛水并不是大自然对人的戏弄,而是我们这次拍摄活动惹的祸。上游的摄制组为了拍摄黄河流凌的效果,用直升飞机炸冰开河,致使河水暴涨,让老孙一家无故受害。

我们摄制的片子取名《家住天尽头》。黄河两岸,认识孙世仁的看了都给他捎话,你咋日能的上电视了,烟锅脑子抽得叭叭的,威风的太!可天尽头人没有电更没有电视机,老孙看不到。我们便把录像带送给他在城里做生意的女儿,她把老人接到城里放给他看。有一天老孙专门跑到台里来看我们,他说:哎呀,这几个娃娃日能,咋录得兀外真!哎呀,我那村子、我那窑和真的一样样的!从此,我们便和老孙一家结了缘,中间还到那天尽头回访过一次,隔三差五也总要打探打探他们的消息。后来听说老孙的女儿女婿生意顺当,给老两口在城里都买了房,可他们就是待不住,一到农时就往回跑。他想他的庄稼他的地。

去年,有一天忽然听说,老孙不在了。我急忙打电话求证,电话那头老孙的女儿说,我大就是个天尽头的命。

见了孙世仁的老伴才知道,他是78岁上走的。那几天女儿本是要接他们进城的,他却说快过生日了,过了生日再走。老孙的生日是十八,那一天是初八,距老孙的生日仅仅只有十天。他看见窑面被雨水冲破了就想修一修。他找了村上的一个年轻人,说叔给你放牛,你给叔把窑面子泥一泥。那年轻人把窑泥好了,老孙却再也没有回来。老伴说,看那样子是在沟畔上坐的来着,往起一站,头晕了……沟畔上留着他的拐杖、摁灭的烟头。“都来了。黄河两岸得过老汉好处的人都来了,都哭得和禹门一样……”老伴说。

没有了孙世仁的天尽头还是天尽头吗?附近修了一座黄河大桥,再也不用摆渡的人了。许是怕“天尽头”三个字阻断了仕途,听说有人在村头竖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的是“添劲头”。

从此,便断了再去天尽头的念想。

猜你喜欢

娃娃
CLAW BACK
无所畏惧的蜜獾
绿娃娃
娃娃家
可爱的大脸娃娃
可爱的娃娃
娃娃家
三个娃娃一台戏
简易娃娃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