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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江漂流记

2014-11-07阮任艺

户外探险 2014年11期
关键词:沙溪九龙大坝

阮任艺

很少有人能贴近水面来观察闽江。若能从这个角度看闽江,而且是从源头看到入海口,会是什么效果?

实现这个创意,最佳的方式是皮划艇漂流。

这是一个突发奇想的项目。闽江从正源到入海口,总长度大概在577公里,从闽江源头张家山村的一条小溪,流过宁化、清流、永安、三明、沙县、南平,和另外两条支流汇合成为闽江直至入海口。拜现代水利水电设施所赐,沙溪上游的“九龙十八滩”险滩已经悉数被淹没,现在的沙溪河段直至闽江入海口基本水流平缓,这为漂流减低了难度,而这些大坝又像一道道拦路虎,只能手提肩扛用人力背着船来翻坝。和漫长的河道、炙烤的烈日一起,预示了这将是一次艰苦的漂流旅程。

7.16-7.17

寻源

我们的行程从福州开始。汽车上绑着两条皮划艇,沿着江边的公路,从国道到省道再到县道和乡道,最后是一条羊肠小山路带着我们到了闽江源头,建宁均口镇张家山。

从山坡上滴灌出的这一泓泉水是闽江的婴儿时代,就像所有婴儿的眼睛一样,泉水清澈宁静纯洁。站在源头,我们想像它在经过五百多公里之后,包容了半个福建面积的水流,变成了一条滔滔大河奔腾入海,这就是大河的生命律动。

接下来的时间,我将追随源头的这一滴水,体验一条大河的生命历程。

7.18-7.19

柔肠寸断

在闽江正源水茜溪曹家屋河段,水流终于大到可以载舟了。皮划艇在古今桥下水,正式开始闽江漂流。划出几百米之后,第一道水坝就出乎意料地横亘在我们眼前。这道高度不到两米的水坝,也许是为了农业灌溉而设。我们的巡航艇无法逾越这种障碍,只好无奈靠岸扛船翻坝。水茜溪河岸陡峭,淤满腐臭的淤泥,在这样的地方扛着沉重的巡航艇上岸简直就是对体能的摧残。我开始后悔没有多带一条轻便的白水艇。

用了一个多小时才翻过了这道小水坝。再次下水,只划出了不到一公里,前方河面传来哗哗的落水声,又是一道大坝。在这个下午,我们只前进了三公里,平均每公里一个水坝,而每个水坝都要耗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在烂泥中摸爬滚打来翻越。

等我们接近宁化县城时,天色已经晚了。7月18日第一天漂流,行程只有可怜的三公里,而这三公里所消耗的体能和时间,不啻于划行了30公里。

在宁化县城往下,水电站依然密集,从谷歌地球上,可以分辨的平均六七公里就有一座。按照沙溪河道平均坡降0.8‰的概率来计算,这些大坝的密度高得令人发指。闽江的水力资源已经被压榨殆尽。

水茜溪在宁化城东和武义溪汇合之后,就叫九龙溪了。九龙溪的水面宽阔了不少,但这不是因为水量充沛,而是不远处又一道更加高大的拦河坝。

从宁化划往清流的路途中水面如镜,两岸植被茂密,空谷静谧,不时传来几声鸟鸣—离开城市喧嚣之后,有些江段风景确实怡人。但不时传来的腥臭味和河湾处堆积的垃圾,时刻提醒我,这其实是一条病入膏肓的河流。

许多人知道清流县,是因为某位伟人的那首诗:“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尽管没有描写江水,但我相信当时的确是水流清澈的。可是现在的小城清流,江水既不清,也不流。接近城关时,有几个排污口,向江里排放着泛着泡沫、浑浊恶臭的污水,离城不到一公里的河面上,还有今天遇到的最后一个大坝。

清流县城的人们,喝的就是这样的水?

我们的母亲河,闽江,才流淌了几十公里,就已经柔肠寸断、形容枯槁了。

7.20-7.21

险滩平湖

皮划艇从安砂电站大坝前下水。这段河道水流湍急,河道中礁石密布,水中暗流汹涌,水面盘旋着无数个大漩涡。我在下水前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没有把船舵放下来,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努力用船桨控制着船头的方向,不要撞到两岸尖锐的岩石峭壁,惊出了一身小冷汗。在这几百米的距离中,我体验到了九龙溪仅存的九龙十八滩之险。

“九龙十八滩,滩滩鬼门关,礁多风浪险,死生一瞬间”。这是当年在九龙溪行船的艄公的船谣。九龙溪,是当年清流惟一的对外交通水路。九龙溪是闽江沙溪水系上游,源出宁化,沿途汇纳许多大小河流,滩多水急,暗礁密布,溪水奔腾咆哮向永安流去。元代以前,九龙十八滩不通航运,到了元朝末年,曾任清流县尹延平路汀州路总管陈有定,派人“凿石去障,以运汀粮,舟始得通”,也才有了“淡水之险,首蜀次闽;闽水之险,九龙十八滩”的历史撰记。

1970年,位于“龙头”的安砂水电站动工修建,1975年开始蓄水发电。随着水位渐渐升高,昔日兴风作浪的九条龙从此深埋水底。因为上游水坝的层层过滤和狭长库体的沉淀,安砂水库的水质明显好于上游。碧绿的江水和两岸青山,让人心旷神怡。过了中游后,网箱养鱼密集了起来,我们仿佛闯进了一个大迷宫,在密集的尼龙网线中划行,格外吃力。看着这密密麻麻的方块渔网,心里感叹,闽江真是被人类挖掘利用到了最后一寸水域。

安砂水库右岸正在开挖新307省道,原本是原始森林的山地被拦腰开挖,粗暴地毁灭了山腰以下的植被,数吨重的土石不停地从山上翻滚砸进水里,雷鸣般的落水声在山谷中回响。我们胆战心惊地贴着左岸划行,以防被哪个跳石砸中。一直划到最后五公里,两岸森林密布,终于没有了人类活动的痕迹。水面弥漫着森林的草木芬芳,深山中不时传来几声猿啼鸟叫。我想,这可能是闽江流域最后的原始地带了。

随着307省道的继续开挖,这最后的美好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彻底消失。

人类什么时候才会懂得停下脚步,留下一点点美丽,来放眼遥望、侧耳倾听?7.22-7.23

沙溪

闽江漂流记第一阶段小结

因为台风“麦德姆”,我们提前结束了第一阶段的划行。

在台风来临前的一天,我们划过了永安,划进了沙溪。桃源洞10公里河段的丹霞地貌和台风来临之前的灿烂霞光相互辉映。同伴们的双人艇早已划得不见踪影了,我停下桨,让小艇慢慢顺水漂流,尽情享受这难得的视觉饕餮盛宴。两岸有白鹭翩跹、竹海婆娑,当地渔民荡着竹筏归家,一切都是这么和谐、美好。这一天,我直到天黑才上岸,充分感受了闽江的温婉之美。

7月23日,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台风外围已经开始影响三明地区。我们按照原计划下水,20公里之后,越接近三明,雨势越大。下午3点,在距离三明市区还有10公里的地方,我们被迫靠岸,先返回福州休整,择日再开始下一阶段的漂流。

闽江实在不是一条适合皮划艇旅行的河流。在八天时间里,我们划过了180公里水路,翻过了18座大坝。每一座大坝,都是闽江的痛,我们的苦。

从闽江源往下五公里的台田村,还处在襁褓之中的闽江就开始了它的苦难历程。村民们延续着祖先的习惯,把所有生活垃圾都往溪水中倾倒,当溪水流淌到村尾时,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臭水沟,一个死循环也就从此开始了:每一个下游村镇的人们都在喝着上游流淌下来的垃圾水,而这个村镇的人们又再继续倾倒垃圾,为更下游的人们制造更加污浊的垃圾水。垃圾在沿途无数水坝前停滞,在江水中充分浸润,腐败、分解,这些有毒物质随着自来水系统、农业灌溉、水产养殖,又重新回到人类的体内。在这个循环中,没有人可以幸免,生态系统从来都很公平。

福建省有一半的人口喝着闽江水长大。可是,你了解闽江吗?绝大多数人对闽江的了解仅限于家门口几百米长的一段河道。这只是中国最普通的一条河流,从它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千千万万条中国河流的缩影,它们都在中国大地上痛苦纠结地流淌着。到第一阶段结束时,我们的目的更加简单明确了:镜头将跟随着我们由源入海,向大家展示一条全景、完整、真实的闽江。

8.21-8.23

再见沙溪,你好闽江

时隔一个月后,我们又重新开始了闽江的漂流和拍摄。

在三明下水,继续划行在沙溪之上,连日大雨,溪水暴涨,江岸陡峭。翻过一个大坝之后,我们终于在一个沙场边寻觅到了一条通往水面的狭窄小路。在这个小小的河湾中,漂浮着一层厚厚的垃圾,尽管恶心,也只能将就了。脱了鞋,我小心翼翼地抬着船,一步一滑地挪下陡坡。即便如此,在最后几级台阶上的淤泥还是让我一个趔趄翻进了水里。河水腥臭无比,就在我面前不到一米处,一只死去的鸭子在荡漾的垃圾水中翻着白肚皮,覆盖着一层绿头苍蝇。

是的,在沙溪上一路划来,垃圾和水坝,是两个最常见的好搭档。沿江居民们喜欢将生活垃圾倾倒在岸边,闽江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零成本的“清道夫”。每到暴雨时节,江水上涨就会把垃圾冲走,一直运到下一个大坝前,从泄洪闸门一直冲到海里。经过了沙县,我们跟随着这股黄色的水流直到沙溪口水电站。划过250公里水路、翻过了25座大坝,站在沙溪口,我努力回想这10天的划行,对于沙溪的印象最深刻的始终是伴随船左右的垃圾。这无尽、无解的垃圾!

除了垃圾,江水中也许还有许多我们看不到的比垃圾更危险的物质。“别泡太久,这水有毒!”在沙溪口扛船上岸时,正在岸边田里种大豆的游大爷关切地说。“上游三明有造纸厂、农药厂、化工厂、肥料厂,我家里养的几只鸭子,在江里游了一圈之后,晚上就都站不起来了。我们现在都不敢下河游泳。”不用科学检测,这略带腥味浑浊的江水也确实让人没有什么畅游的欲望。

越过沙溪和富屯溪交汇的河口,沙溪水路终于走到尽头,南平市区遥遥在望了。

1994年出版的《南平市志·总述》中,开篇首句说道:“南平,地处八闽喉襟。”这句豪迈的宣告并不算夸张。不论从哪个角度看,福建省南平市市区都是整个闽江水系的交通中心和枢纽。沙溪、富屯溪与建溪在南平市区一带汇合,形成闽江。从古至今,南平也是福建省陆上交通的交汇之处,南平古“剑浦驿”是省城福州北上出省必经之处。这里也是鹰厦铁路(江西鹰潭—福建厦门)和横福铁路(江西横峰—福建福州)两大福建出省铁路的交汇处,是205国道和316国道的交汇点,京台高速公路也在市郊穿过。

在南平延福门外江面上,有“双剑化龙”雕塑,代表“干将”、“莫邪”两剑的两块方尖碑交错直指天穹。准确地说,在南平市区延福门码头三江汇流“双剑化龙“雕塑处,才是这条叫“闽江”的河流零公里起点处。

三水合一,江面豁然开朗,浩浩荡荡奔涌流向远方的东海。明天,我们的“闽江漂流”终于可以实至名归。

8.24-8.27

沉没的水口

南平之后,三水汇成的激流在江东的鹫峰山脉和江西的戴云山脉之间腾挪跳跃,努力挤开了一条河道流向福州。两岸山岭高耸,溪流密布,船行其间,颇有在川江航道的感觉。《福建省志·地理志》记载:这一带“是福建省最长的河曲深切大峡谷”。就算在今天,若是从国道或高速逆闽江而上,无数的弯道和高架桥、隧道仍能让你感受到在此修路搭桥的工程艰巨。

但这股水流并没有奔腾多久。坐落在闽清县雄江镇下蹼村的水口水电站将闽江拦腰截断,在上游形成了一个26亿立方米容积的大型水库。

划行在水口水库中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这里汇集了半个福建省的污染物,遮天蔽日的水葫芦与垃圾的混合物覆盖了整个水面,皮划艇划行在中间无比吃力。烈日暴晒,水面上弥漫着一层腥臭的空气。从太平镇到水口镇50公里的水面上,密布着这样的水葫芦阵,划船穿越需要消耗大量体力。

水库让污染堆积,也彻底改变了闽江上游大多数人的人生。说起早已深埋水底的水口古镇,50岁的库区移民陈友金充满自豪:“我就是老水口人!”水口镇,地处闽江到福州的中点位置,来往于闽江的航船必须在这里过夜,这也是闽江上下游的分区节点。经历了闽江上游的激流搏命和从下游辛苦逆流而上的无数船工们在这里吃喝休憩,古镇曾经的繁华可想而知。

1993年水库开始蓄水,政府将水口镇移民安置在古田溪口的山地上。每户移民划拨一块宅基地,每平方米房子补偿27元钱。失去了田地和码头的水口人生活无以为继,除了外出打工,只好在古田溪口这一片水域上搞起了网箱养殖。陈友金便是其中之一。他的80箱淡水鱼长势喜人,丰收在望。这些年,淡水鱼销路旺盛,水库里搞起了铺天盖地的网箱养殖,这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剧了闽江水体的富营养化,政府慢慢开始限制养殖规模。“再过几年,也许就会不让养了!那时我也只能出去打工了。”

古田县历来是福建省的水利开发先进样板。为了古田溪上的四座梯级水电站,古田人把自己的老县城玉屏古镇淹进了水底。划行在古田溪口,我心想,若是日后封存水下的玉屏古镇重见天日,后人会不会意外收获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古镇?好吧,至少有了一点正能量。

8.28-8.30

入海流

摆脱了水口大坝,闽江终于回归正常,江水一泻而下奔腾流淌过闽清、闽侯,直到福州。我们终于感受到了些许畅快淋漓的漂流快感。

头顶上方是无数高大的桥梁。“海西三纵八横高速公路”、“八横九纵省级干线公路”、“温福高速铁路”、“福厦高速铁路”、“向莆铁路”……密集高效的交通网络覆盖了闽江下游的丘陵地带。皮划艇小心翼翼地穿过了繁忙的马尾港,趁着退潮的水流,冲过了“双龟锁江”,在琅岐岛面向东海的滩涂登陆。

至此,我们的闽江漂流终于正式结束。

划艇,是探索江河最好的形式。静下心来慢慢前进,与江水肌肤相亲,你能深入这条河的每一个角落,随着它的脉搏起伏。你享受它的美,也必须承受它的痛苦:大坝、垃圾、腥臭的污水,尽管你感受到的痛苦远不及它受到伤害的千万分之一。

划行在闽江500公里水路中,我努力寻找当年汤姆逊眼中的闽江。140年前英国摄影家约翰·汤姆逊沿着闽江逆流而上一路拍摄,他惊诧于闽江的风光迤逦,甚至将之比作故乡的克莱德河。我们与他反向而行:安砂水库两岸的原始森林、安砂水电站之后一公里的“龙头”险滩、永安桃源洞安详静谧的江面、闽清奔流的河水;两岸村民、船工口中描述的铭刻在他们童年记忆中的清澈湍急的江水……这些现实或口述中的片段让我们摸到了一点点闽江的往昔。至少在30年前,闽江还和汤姆逊时代无异。

这曾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啊。

现在的闽江是一条彻底被人类驯服的河流,划行在这样一条河流中,生理上与心理上都很难感受到愉悦。它为人类发电、运输、灌溉、养殖、吸纳污水、运走垃圾,可它却被生活在水边的人尊为“母亲河”。它确实像一位母亲,为了儿女形容枯槁,奉献一切。

还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

我们的漂流所能及的便是,留下这个时代母亲河真实的一面,让大家知道。我坚信未来的一百年或者几百年之后,闽江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它会重新奔流、清澈。那时的人们看到我们留下的影像,将像我们现在看到汤姆逊的影像一样震撼、感动。

由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海峡出版发行集团主办,新华社特稿社《穿越中国》网站协办,福建画报社有限责任公司承办的大型影像文化创作工程《闽江—发现迷人山水 留住美丽乡愁》旨在用影像将福建闽江流域的巨大变化保留下来,为历史留下一份记录、一份档案、一份真实。本次《漂流闽江》活动与纪录片摄制为《闽江》文化创作工程的一个子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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