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你才算长大
2014-11-07张洁
张洁
到了后来,你总是要生病的。躺在床上,不要说头疼、浑身的骨头疼痛,翻过来覆过去怎么躺都不舒服,连满嘴的牙根都跟着一起疼;舌苔白厚、不思茶饭、没有胃口;高烧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满嘴燎泡、浑身没劲……你甚至觉得这样活着简直不如死去好。
这时你先想起的是母亲。你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着你滚烫的额头,你浑身的不适、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顺着那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好像你那时不管生什么大病,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的难熬,因为有母亲在替你扛着病痛;不管你的病后来是怎么好的,你最后记住的不过是日日夜夜守护着你生命的母亲,和母亲那双生着老茧、在你额上一下一下摩挲的手掌。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亲给你做过的那碗热汤面。你长大了,有了出息,山珍海味已成了你餐桌上的家常,你很少再想起那碗面。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而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时候,你觉得母亲亲自擀的那碗不过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黄豆芽、打了蛋花的热汤面,真是你这一辈子吃过的最美的美味。
于是你不觉地向上仰起额头,似乎母亲的手掌即刻会像你小时那样,摩挲过你的额头;你费劲地往干痛、急需浸润的喉咙里咽下一口难成气候的唾液,此时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亲做的那碗热汤面。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你转而想念情人,盼望此时此刻他能将你搂在怀里,让他的温存和爱抚将你的病疼消解。他曾经如此地爱你,当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的时候,指天画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难舍难分,要星星不给你摘月亮。可你真的病到无法再为他制造欢爱的时候,不要说是摘星星或月亮,即便设法为你换换口味也不曾。你当然舍不得让他为你洗手做碗羹汤,可他爱了你半天总该记得一个你特别爱吃、价钱又不贵的小菜,在满大街的饭馆里买一份似乎也并不困难。可是你的企盼落了空。不要说一份小菜,就是为你烧一壶白开水也如《天方夜谭》里的“芝麻开门”。你退求其次再其次:什么都不说了,打个电话也行。电话就在他的手边,真正的不过举手之劳。可连这个电话也没有,当初每天一个乃至几个、一打就是一个小时不止的电话可不就是一场梦。
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于是你不再空想母亲的热汤面,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怀抱,并且死心塌地地关闭了电话。你心闲气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阳的影子,从东往西渐渐地移动,在太阳的影子里,独自慢慢地消融着这份病痛。
你最终能够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自来水龙头底下接杯凉水,喝得咕咚咕咚,味美竟如在五星级饭店喝矿泉水一样。你惊奇地注视着这杯凉水,发现它一样可以解渴。
等你饿急了眼,还会在冰箱里搜出一块干面包,没有果酱也没有黄油,照样把它硬吃下去。
在吃过这样的面包和喝过这一杯水后,你肯定不再沉湎于浮华,即便你有时还沉浮其中,也只不过是难免而清醒的酬酢。
当你默数过太阳的影子,在被罩上从东到西地移动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你扛过了这场病,以及后来的许多场病。于是你发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病,不但没有什么悲惨,相反感觉也许不错。
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对自己上街、自己下馆子、自己乐、自己笑、自己哭、自己应付天塌地陷的难题……这时你才尝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乐趣,你会感到“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比和一个什么人绑在一起更好。
这时候你才算真正地長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年过七旬了。
(摘自《广州日报》)(责编 亦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