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挑衅”是没有智慧的

文|钱杨

编辑|林天宏

贾樟柯“挑衅”是没有智慧的

文|钱杨

编辑|林天宏

2014年愿望

新片《天注定》能顺利发行。

拍摄现场

贾樟柯温顺地答应了摄影棚内所有人的所有要求。化妆师说吹个头发，服装师说换个衣服，摄影师请他挪一下腿，再偏一下头。他没有异议全部照做。如果不被索要回答，他似乎不打算冒失地发出任何声响。唯一一次出言拒绝，是被问起新电影进展，他说，不说这个。

因为镜头始终对准主流社会很少讨论但又时刻发生故事的人群，他被誉为现今中国导演中最有能力操控现实主义题材的旗帜性人物。2013年，他未能按计划公映的新电影《天注定》，被国际电影界称为“里程碑式作品”。

2013年夏天的时候，贾樟柯先生有过一次短暂的旅行。他和太太赵涛开着车，带着一只叫“优优”的狗从北京一路驶往呼和浩特。那是他整年之中最放松的时光。那次旅行中，这位电影导演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羡慕地看着这只5岁大的拉布拉多，在沙漠中不知疲倦地打滚狂奔，在成吉思汗广场目中无人地撒尿拉屎。

这年唯一一次喝醉，是在老家山西汾阳。他抱着两大坛汾酒出现在一场以豪饮开始，以打架收尾的同学聚会上。两桌近30个同学吃喝完毕，开始互相找茬。一群40岁上下的人最终打得热泪盈眶，有人满头是血。喝大了的贾樟柯乐呵呵地四处拉架。“打架是我们最亲密的方法，”他解释说，“就是因为爱。”

除此之外，这一年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很难彻底放松。尤其是11月之后，由于《天注定》没有按计划公映，无论现身何处，他总要面对关于这部电影最新进展的追问。12月初的一个早晨，再次接受《人物》专访时，他开门见山地说,“这个不可以问。”

关于电影能否通过审查的质疑从始至终源源不断。5月参加戛纳电影节，贾樟柯说出“电影放映批文现在已经躺在我的办公桌里”的话后，议论一度消停下来。现在人们重新捡起了这个话题，这使他不得不开始又一轮的澄清：“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只是推迟了时间。”

《天注定》用发生在不同地点的一段段暴力场景，拼凑出了变动剧烈的当代中国社会图景。电影中的4个普通人在遭遇生存和尊严的危机时，无一例外选择以暴制暴。这些角色在现实生活中有确切的原型，大部分中国人都觉得他们是胡文海、周克华、邓玉娇和富士康跳楼工人。连篇累牍的新闻报道中，当事人邓玉娇被人拿钱抽脸的细节曾让贾樟柯非常悲伤，于是他拍了这部电影，“传达我的心痛”。

《天注定》是贾樟柯目前花费最高的电影，400万美元成本中的最大一笔花费，被用在“人怎么倒地、血怎么喷出来”的特技效果上。一些死亡突发的段落中，杀人者表演性十足并带有冷酷暴烈的美感。这让人惊异，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用长达7分钟的长镜头尾随一个人缓慢行走，才是贾式电影美学风格的标志。

“一部拔枪、挥刀、有特技镜头的电影会是贾樟柯的作品吗？”著名影评人乔纳森·罗姆尼写道，“为什么不行呢？《天注定》是贾樟柯迄今最具商业性的电影，但这不代表妥协和虚假。”

只凭收获的海外赞誉，《天注定》已经足够引人注目。《纽约时报》给它打出100分的满分成绩，并发表长篇评论称赞它是“具有人类视野的里程碑式的作品”。美国外交协会将《天注定》在纽约的商业发行列入当周重要的国际事件。本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团主席、导演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在贾樟柯摘取“最佳编剧”大奖后说，这是“对他的创作和天才的赞赏”。

15年来，贾樟柯一直在通过作品表达对自由的向往。他曾不止一次说，一个导演对于自由的诉求，首先要表现在作品中。

《天注定》依旧包含了他对自由创作的信仰。“没有自我审查。”他肯定地说。因而对其引起的又一场风波，他有心理准备，“作品本身的争议性，还有作品本身的突破，这些东西都是随之必然带来的可能性，你要预料到。”

如果像《海上传奇》和《二十四城记》一样通过审查，《天注定》可能会创造贾樟柯在国内的最高票房。他此前最好纪录来自为他赢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三峡好人》，国内票房总计200万人民币。贾樟柯在《天注定》中做了最商业的一次尝试，把常规故事片跟武侠片合二为一，拍了一部“现代武侠片”。目前已经有40多个国家买下了《天注定》的海外发行版权，这创造了贾樟柯电影作品最高的海外销售纪录。

拥有日本版权的北野武事务所制片市山尚三说：“能够获得机会参与投资贾樟柯的电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电影拥有广泛的国际销售渠道，可观的投资回报，这几年想投资贾樟柯电影的中国及世界各地片商很多。”贾樟柯的西河星汇自身也有很强的投资能力，这让《天注定》不必经历漫长的融资阶段。8月有了想法，10月7号就开拍第一个镜头。自有公司的资金储备足够支撑他漠视电影制片的僵化体制，完成这一次的即兴拍摄。

如果仅以国内“票房号召力”为参照，把贾樟柯甩在身后的中国导演不止50个。“亿元票房俱乐部”里越坐越满，但10个贾樟柯的票房加起来可能也买不起其中一个座位。可这不重要。贾樟柯的价值不能仅以收益来衡量。釜山电影节现任主席李庸观用“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电影文化巨匠”来形容15年来不断进取的贾樟柯。“他的电影传递着中国本土文化的信息，更站在人类维度上进行着深刻的思考。”

“票房当然体现不了影响力。”贾樟柯不愿评估自己的影响力规模，也强调影响他人从来不是他工作的目的。他把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职责划定在“用才华准确、感性地描述出他所理解的生活和人的处境”的范围内。“我的电影首先是面对我的。”

法国著名电影评论家让·米歇尔·傅东认为，贾樟柯在获取国内的空间和曝光度上是个很有智慧的谋略家。“他从来不会在自己影片的质量上妥协，或者妥协他对‘中国性’的看法来获取国际支持。”这一点和第五代导演们某一段时间的做法相反。他的“策略”在于，利用他的国际声誉来增加在本土的力量。

在国际上屡屡获奖的同时，他温和淡定、谨言慎行。公开场合的发言中，他对那些将影响电影公映的官方机构持以肯定态度。“以前如果说你有问题，那基本就没机会了；现在沟通渠道一直没有关闭，一直在对话当中，这是一种进步。”他说，“我都安慰电影局的朋友们，慢慢来，大家不要忧虑，不要焦虑。”

贾樟柯告诉《人物》，国家电影局目前正在评估这部电影投放市场后可能产生的文化影响，进而确定它的发布时机和形式。但他也已经估计到，对于《天注定》，无论现在还是之后，都“不能大张旗鼓地做很多的东西”。

但与此前的《二十四城记》和《海上传奇》一样，他觉得《天注定》中提出的问题，在当下的社会氛围中应该被讨论，因此乐观地相信它最终会获得通过。“我的电影是不应该被禁止的，不应该被限制的。”有着绵羊一样温柔双眼的贾樟柯说自己的作品不是在“挑衅”，他记得父亲从小的教益，“那样是幼稚的、简单的、没有智慧的。”他觉得这一类型的作品才能推动国家的变革。“但改革都可以反复，不要说一个电影了，（这件事）这么理解就可以了。”

在贾樟柯的公共视野里，过去的2013年，自由的精神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和否定，他内心充满了挫败感。43岁的贾樟柯开始对宗教产生好奇，因为宗教把自由、平等、博爱变成“天注定的事情”。这些基本的原则很难受到任何一个政治势力的曲解和随随便便的否定。他常问自己：“要不要往那边迈一步？”佛教是最有可能被他接纳的，因为道理最简单，也跟东方人的生命感最为接近。“毋庸置疑它（宗教）是一个天注定的存在。”他害怕却又不能控制地为此着迷，“如果真的迈进宗教，我就不会再回头了。”

“我都安慰电影局的朋友们，慢慢来，大家不要忧虑，不要焦虑”

400万美元《天注定》投资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