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笺(短篇小说)
2014-11-05陈纸
陈纸,本名陈大明,曾用笔名橙子,1971年8月生,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出版诗歌散文合集《停下来看一朵花》,随笔集《拨亮内心的幽光》,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等,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80多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写作学会理事、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10年获“第10届广东作品奖”, 2013年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中国文联第七届全国中青年评论家高研班,现居南宁。
编辑手记
小说两条叙事线回溯上辈人的命运,形成乡村和城市送终现场的强烈反差,笔墨聚焦于“我们的父亲母亲”在生命熄灭以后,如何艰难地进入阴阳窄门。两线归结后,落点在民间“鬼节”这一天,为人子女的贾益真和史湘莲夫妇,为了尽孝作出亡羊补牢的行动。作者对人性之假的反讽意味深长。
规 矩
村长和族长同时来到村口,贾益真与母亲、两个姐夫和两个姐姐一起,把父亲贾连成抬进村里。躺在门板上的贾连成,毛毯盖住了头和脸,他的双脚一抖一抖,各自向外,画着八字。
最后一抹夕阳,映着地上的薄雪,使红的更鲜红,白的更惨白。那块门板伴着高低不平的哭声,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高低不平地颠簸。
史湘莲用步子小心而胆怯地量着离那块门板的距离,总是一米的样子,不远不近,就一米的样子——像是跟着,又像是追在后面。
族长高高扬起手,贾益真径直跑到村长面前,递上一根烟,却瞅着族长,说:你看你看,怎么办?这样总不是办法吧?村长把烟递给族长,族长改成了摆手,他的头跟着一起摆,腮帮子也跟着一起摆,两坨肉像要随时甩出去。贾益真向族长递烟,却瞅着村长,说:能不能网开一面?族长的手立在半空,像一位坚定的战士,他的手上什么都没有,却像有一块高大的盾牌。
贾连成的双脚不再抖了,他身边的哭声像大海的潮汐,一下子涌向高潮。
村长看一眼族长,又看一眼贾益真,目光放在门板上。他迟疑了一下,撩开毛毯,怔怔地看着贾连成那张腐竹一样的脸,皱着眉头,扫一眼门板周围的人,最后,又停在了族长身上。
族长看着村长,说:你又不是不晓得规矩,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村!村长说:规矩、规矩也不是不可以改嘛。族长说:你也改,他也改,那还不乱完了?还要你这个村长干吗?史湘莲终于追上了门板,她停下步子,还是不远不近地站着,说:规矩也是你定的,我们城里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族长说:规矩是老祖宗定的,你们说破嘴都没用。村长对贾益真说:把你父亲放下吧,村口就村口,仪式一个样不少。贾益真挺着腰,瞪圆了眼,说:怎么是一个样呢?在家是寿终正寝,在外是孤魂野鬼。族长说:不跟你说那么多,你是我们村里走出去的人,你见的世面多,但也要讲规矩。
棚搭起来了,棚里棚外全是人。贾益真放眼望去,一张张脸,一个个身形,既陌生又熟悉。不知什么时候,贾益真的母亲已瘫倒在她丈夫旁边,她灰白的衣裤上沾满了浅红与雪白。她的双脚纠缠在屁股下,两个姐姐的头,纠缠在母亲的双肩上。
一些人先是冲贾益真点点头,然后,过来与他握了握手,握了手,像商量好似的,都朝贾益真的母亲快步走去。贾益真一握手,把大概的记忆握住了。他依稀记起了谁是谁,应该唤作谁为谁。他在心里慢慢对上号,他向他们一一微微地点了点头。
毕竟离开家乡十七八年了,尽管每隔一两年他都会从城里回家一次,但每次都是三四天,很多亲戚朋友是见不到面的。
贾益真的舅舅走到贾益真面前,说:到了家里,就要按照规矩来,我也不好怎么说。接着,他顿了顿,又吐了一口烟雾,说,按规矩,你今晚和明晚要守灵。
贾益真的妻子史湘莲探过身子来,问贾益真:你舅舅说什么?贾益真把舅舅的意思说了一遍。史湘莲问:通宵吗?贾益真问舅舅:通宵吗?舅舅说:按规矩,当然。史湘莲说:两个晚上呀,叫你两个姐夫代一下。舅舅说:守灵是你一个人的事,别人代不得。史湘莲捅了一下贾益真的胳膊,说:到时叫你两个姐夫陪,你眯眯眼,睡个短觉,总可以吧?贾益真推了一下史湘莲的手,说:我不想让人笑话。
贾连成放在棚里不到三个钟头,到晚上九点多钟时,守在棺材旁的贾益真,到棚外一看,不远处的闪电,一条比一条亮,一条比一条长,感觉倾盆大雨仿佛就要下来了。他的心慌得要跳出胸口,目光也不知该放哪里。他在拼命地想:好在棚扎在一个半山腰上,下雨了,水可能是沿着棚顶往下流的,流到棚底都往坡下泻的。
这时,天黑得只剩下闪电,和父亲后脑勺下一灯芯的豆光。贾益真实在没什么事情想了,他一个劲地抹着额头,看着父亲想:幸亏赶早放进了棺材里。
贾益真坐在一张矮矮的小凳上,他试着挺了挺身子,探了探头。他斜着眼睛,看见躺在棺材里的父亲,直挺挺的,被两条三尺多高的长凳,一头一脚地搁了起来。
贾益真好像听到了雨声,从天上泼下来,“哗哗哗 ”地响成一片。贾益真担心哪滴大雨点会砸到棺材底下的灯芯上,然后,落在装着油的灯碟里,把油灯浇灭了。贾益真越想越急,但又无计可施。
盖在棚上的席子,以前是干燥的,浅浅的灰白色,好像只几分钟工夫,贾益真借着灯光,他看到席子便被雨水洇湿了开来,泡成了深灰色、黑色,像恶毒的蚁群,铺开在贾益真的眼睛里,爬进贾益真的心里。贾益真感觉整座棚好像在抖动,他的心也跟着在抖动。他低下头,又看到雨水从地面的缝隙中偷偷爬进屋棚,向他脚底狰狞地扑过来。
贾益真抱紧双肩,他忽地站起来,在父亲的头前打转。贾益真拨通了大姐夫的手机,贾益真的肩膀顶在棚中央的一根松树上,他喊:姐夫,快来,下雨了咧!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贾益真又说:只怕下个不停咧!那边不知又说了什么,贾益真抖了一下手,手机掉在地上。贾益真弯下身,拾起手机,继续打。贾益真拨了另一个号码,喊:姐夫,只怕棚子顶不住,要倒了呢!
十几分钟后,贾益真的两个姐夫打着手电筒,偷偷摸到棚里来。贾益真蜷着身子,坐在厚厚的稻草里,他用香拨弄着离他一尺多远的灯芯,灯芯的豆光,舔着贾连成头下的棺材。
贾益真把头完全垂了下去,他的眼里点着一根柔软、纤细、脆弱的灯芯,他抽了一下鼻子,说:不会有人看见的,不会有人看见你俩跟我一起守灵。贾益真的两个姐夫不跟他说话,一个头朝棚顶瞧,一个走出棚外,抬头看天。
天空浓黑成一团,只有潮湿的冷气,没有了雨点。贾益真的一个姐夫冲着棚内说:雨停了,我们要走了。贾益真的另一个姐夫一边走出棚,一边对贾益真说:你守着,有什么事,打我们手机。贾益真问:真的不能陪我?贾益真的一个姐夫说:知道了不好。贾益真的另一个姐夫说:知道了真的不好。
出殡那天,要盖上棺材盖了,棚内外,唢呐声、铜锣声,响成一片。贾连成平静地躺着,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眼睛闭着,嘴巴抿着。
贾益真与史湘莲站在离棺材一尺多远的地方,贾益真的身子探向棺材,史湘莲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白色的孝服,把贾益真的身子扯直了,拉过来了。
贾益真的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们的母亲。此时,她们的母亲完全瘫软了身子,满是泪水的头,前后左右,轻轻晃动。
贾益真茫然地转动着头颅,他看见他的大姐夫从人群中挤进来,端着一只小碗,小碗里有几粒米和几片茶叶。二姐夫也挤了进来,对贾益真说:按照规矩,要给你爸嘴里喂几粒米和几片茶叶,代表他到了那边,有吃有喝……
二姐夫的话还没说完,贾益真一个趔趄,身子往后倒了一下。他知道是谁拉了他,但这次,他没往后退,他接过二姐夫手中的碗,他的孝服又被扯了一下,他依然没有理会。他把碗托得高高的,高过所有人的视线。现场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碗,看着他托着碗,向他的父亲——躺在棺材中的贾连成一点点地靠近。
此时的贾连成像在假寐。贾益真两只手都提得高高的,高过肩胛,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向父亲移动。终于,他俯下身子,他的手极慢极慢、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他弯曲的手指伸向碗里,像大型的勾机,抓起了几粒米和几片茶叶。他来不及数,也不想数,不敢数,他五指并拢,抓得紧紧的,好像抓的不是米粒和茶叶,而是冰渣。贾益真感觉他的后背有一只手一直抓着,他的心也被那只手抓得紧紧的。终于,他的手伸向了棺材,他的五指朝下,向棺材探去,向棺材里的父亲探去。贾益真的手离父亲的头越来越近,贾益真的头也探向了父亲的头,但他的脸却慢慢地扭向了别的地方,他的目光散乱、惊惶,在棺材周围的人们身上游荡。
贾益真不知是何时触到父亲嘴唇的,他一触到父亲的嘴唇,反而无所畏惧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父亲的上下嘴唇惊惶地推开,像个不称职的、年轻的、毫无经验的母亲,然后,他快速松开所有的手指。贾益真把目光转向父亲时,看到父亲的嘴里沾满了米和茶叶。
贾益真的母亲又放声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将遗落在贾连成衣领处的残余米粒和茶叶捡了起来,丢到地上。史湘莲把贾益真的头扯了过去,贾益真看见史湘莲在向他努嘴,史湘莲的嘴直往棚外努。贾益真奇怪地看着棚外,他不明白妻子史湘莲的意思。
史湘莲忍不住,说:还不赶快去洗手!史湘莲一边说着,一边斜着眼睛看着贾益真的手。她看出了贾益真有想往外走的意思,忙侧过身子,给贾益真让出一条细细的道来,一直目送贾益真走出棚外。贾益真洗了手,再次走进棚里时,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贾益真这次晓得,他们是在等他来下跪。
棺材已完全封上了,所有的木钉都铆好了,父亲贾连成真正与世间隔开了。
贾益真拉上史湘莲,情不自禁地冲到人群的最前面。他现在知道,必须这么做了。他毅然决然,扑通一声,对着棺材里的父亲跪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贾益真左看右看,不见妻子史湘莲。他只得扭过头,他终于看见了史湘莲。从小生长在城里的史湘莲,此时,却像一个第一次进城迷了路的乡下孩子,她的眼光游离散乱,身体左冲右突,她的左脚踩着右脚,右脚踩着拖在地面的孝服。
周围全是哭泣的人,贾益真看出了端倪,妻子正不知所措,想突出重围。但人群把她推搡得左右摇晃。
这时,在她的背后,有几双手,狠狠地推了一下,“咚”的一声,史湘莲跟着人群,重重地——跪了下来。
死 因
史湘莲的母亲柳媛去世时没有任何征兆,一点征兆也没有。史湘莲赶到医院,她在走廊来回踱了两趟,护士过来说:没有呼吸了……
史湘莲失声呜咽了起来,母亲柳媛才急急地走进她的心里来。
史湘莲最近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一个多月前。那天,史湘莲不知为何,想到了要为母亲买一件衣服。那天,史湘莲与同事逛到离母亲住的地方附近的静园商厦,她无意中看到一件衣服,她一下子被一件领口绣着一朵荷花的上衣拉住了眼神,她这才想起,要给母亲买点什么,这才想起母亲就住在附近的静园路,而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去看望母亲了。
史湘莲不与母亲住在一起。史湘莲虽然是柳媛的独生女,但母亲不愿与女儿住在一起,尽管贾益真一再要求岳母搬过去与他们住。
说实在的,柳媛可能是真的不愿与女儿史湘莲住在一起,如果光是贾益真与外孙女,她倒愿意。这想法说出去不但让人觉得奇怪,而且让史湘莲没有脸面。可熟知柳媛母女关系的左邻右舍却也理解。
在他们的记忆中,柳媛好像很少看得起女儿史湘莲。史湘莲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柳媛一个人把她养大,而且一直未嫁。左邻说:柳媛的眼界高过天,附近一条大街小巷,没人配得上她。右舍说:柳媛是好自在,老公死了就死了,她也懒得去把目光投到别的地方。
家里没有了男人,柳媛一点也不慌,一点也不忙,有条不紊地持那个家,养大那个女儿。
待到女儿史湘莲慢慢长大了,不慌不忙的柳媛反倒急了,反倒躁了,她开始嫌女儿了,开始骂女儿了。柳媛骂女儿的声音倒也不慌不忙,不疾不急,只是说:你这懒婆,懒得耳屎来,将来没人要。这样的话从柳媛的口里说出来,虽然不紧不慢,但还是让左邻右舍听后有点惊讶,甚至很不习惯。
柳媛不是没资格这样骂女儿,柳媛是静园路上静园酒家的糕点师。看过柳媛做糕点的人都知道,柳媛的手脚利落得不得了。
柳媛在静园酒家从服务生干到糕点工,再干到糕点师,整整做了三十二年。静园酒家点心部的师傅说,三十几年里,他们几乎忘了柳媛的存在,意思是说,她就像酒家门前的那株榕树,它天天在那里,但长多高了,长多粗了,没人去注意。
不骂女儿的时候,柳媛很少说话。人说,不说话的女子心思多,柳媛也不知是啥心思,很少有人看得出她有什么心思,别人总是看到她一年四季,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也难怪,柳媛在静园酒家能呆三十多年不挪地方,那真是不简单,你也不看看,静园酒家是什么地方。它是这座城市里历史最悠久的酒家,名字虽然不张扬,不大气,但以前可算是这座城市里最豪华奢侈、最喧嚣、最讲吃喝、品种也是最齐全的地方。
听说静园酒家20世纪10年代就开了张,老板是位从上海滩来的大亨。这个大亨不但有钱有品味,还很有“背景”。据说,孙中山发动辛亥革命之前,秘密到这座城市来策划起义,就在静园酒家用餐。
战争时期,达官贵人往来穿梭于静园酒家,这里倒成了远离困苦的享受之地。住在这附近几条大街小巷的居民也跟着多多少少沾了点光,先是静园酒家的老板捐钱修了条大路,取名静园路;再就是,居民的后代们在静园酒家进进出出,打工送货,没少挣钱。
但像柳媛干那么久的,没有。柳媛会做各种花式的鲜奶蛋糕,中西点心、沙琪玛和蛋卷。柳媛最拿手的,是一种薄荷味的蛋糕,奶油的裱花,艳丽的水果,口味清新,吃起来甜而不腻。
史湘莲不晓得,母亲柳媛为什么总是骂她懒,她甚至不晓得,母亲除了骂她懒,还对她说过什么话。
记忆中,每天早上五点钟,史湘莲就能听到母亲出门的声音。她想象得到,母亲出门的样子,她一定是用白面一样的手,一边拢着乌黑发亮的头发,一边高昂着胸,在潮湿绵长的小巷里,轻风拂荷般飘过。
母亲柳媛晚上回到家,史湘莲大多已经躺下,作业本摊在饭桌上,母亲签了名,把作业本小心地放进书包。到史湘莲会做饭时,史湘莲自己做好饭,一个人吃了,有时,想着做作业或想着睡觉,匆匆吃完饭,桌上有时会遗落碗筷,母亲就会把史湘莲叫起来,要她收拾,洗好。史湘莲参加工作后,母亲柳媛回到家,看见盆桶里有衣物,就要史湘莲马上洗干净。说多了,史湘莲偶尔还嘴,柳媛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气得嘴哆嗦,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发,一双白面似的手绞在一起,喘着粗气,说:你……你……死得早会儿嫁了才好。
史湘莲找了贾益真,有点赶着完成任务的意思——至少史湘莲自己这么认为,否则,她是不会看上从乡下来城里的贾益真的。但奇怪的是,洋洋的柳媛似乎不讨厌土土的贾益真,他也与柳媛谈得很来。尽管如此,柳媛也只是与他说上四五分钟的话,但已经是很不简单啦,何况,柳媛的脸上还有兴味盎然的神色呀。
在史湘莲看来,母亲已经说得够多了,比与女儿在一起一个月说的还多。那时,母亲柳媛已经退休了,静园酒家也拆了,原地上耸立起了一座三十二层的静园商厦。静园路上日益热闹起来,柳媛的话却更少了。她甚至连门也不出,躲在那幢两层的单面小楼房里。
史湘莲与贾益真恋了半年不到,便结婚了。结婚后的史湘莲迫不及待地搬出了那幢破旧阴暗的小楼房。
出嫁那天,柳媛给了女儿一床被子,一只皮箱。被面上全是一朵朵素雅的荷花。史湘莲以为是只空皮箱,在洞房里堵着一肚子气。打开一看,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三件旗袍,领口处绣得全是荷花。史湘莲想起母亲平素盖的被子,穿的衣服,也全是荷花的画,史湘莲抱着旗袍,钻进被子里,静静地流了泪。
贾益真是坚持要岳母柳媛来与他们同住的。贾益真不管婚前还是婚后,总是左一个“妈妈”,右一个“妈妈”,叫得柳媛丝毫不怀疑女婿的真诚。这时,柳媛白皙的脸上就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但她也只是笑,并不说话,也不摇头或点头。
史湘莲就会在旁说:妈还年轻,身体也很好,喜欢自在,爱一个人住就一个人住吧,我们常来看她就是了。贾益真说:到底比不了在身边,在我们家里。史湘莲说:隔了几条街?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贾益真还想说什么,柳媛终于说话了:哪天动不了了,就到你们那儿去吧。
柳媛一个人住,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发生了多少事呀。静园商厦立起来了,静园路又拓宽了,柳媛的那幢两层单面小楼房与周围的一大片老房子要拆迁了,政府说是旧房改造,除按旧有面积一比一安排新房外,还有每平米一万元的拆迁补偿费。
柳媛与左邻右舍们一起,与拆迁办僵持了半年,终于熬不住,搬进了指定的新房里。
新房是两房二厅,在十四楼。楼房前方正对着一个工地,工地上正在建另外几幢经济适用房。从早到晚,机器隆隆,关窗不管用,灰尘、噪音像狮子一样,张牙舞爪扑进来。
柳媛打给贾益真的电话开始多起来了,贾益真感觉像受了莫大的恩宠似的,一按到电话,立马就到。柳媛说太吵了,贾益真马上安装了隔音玻璃;柳媛说买菜不方便,贾益真顺道给她提两手,气喘吁吁地送去;柳媛说胸闷气喘,贾益真忙送她到医院检查身体。
有一天早上,还不到七点钟,贾益真被柳媛的电话叫醒。柳媛在电话里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平静和淡定,而是焦躁不安。柳媛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连吃个早餐都不方便……
贾益真急忙跑出家门,奔市里一家品牌糕点店,精心地挑选了几样糕点,又买了几种饮料和牛奶,给岳母柳媛送去。
柳媛像端详着一件珍宝似的,手里托着那块糕点,看了十几秒钟,然后小心地轻轻地咬了一口。柳媛嚼了一下,把糕点吐了出来。贾益真从没看到过岳母的脸色那么难看,她的脸涨成了酱紫色,还摇着头,抖着手,连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太、太难吃了,这样的糕点还敢拿出来卖,真是丢人现眼,自砸招牌!
贾益真觉得好像是在骂他,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这种糕点,算是最好的。柳媛看着灰蒙蒙的窗外,只是叹气,不再说话。
有一次,史湘莲对贾益真说:老妈真的老了,她与你谈得来,你去劝劝她,让她搬回来跟我们住吧。贾益真说:你是她女儿,你说更合适。史湘莲白了贾益真一眼,说:我跟她谈不来。贾益真说:谈不来总还是你妈,她都八十了,她还能与你谈几年?史湘莲一听,拿起筷子就要向贾益真砸去,还咬着牙,说:你想咒我妈死是吧?她死了你好得她的遗产,是吧?贾益真“啧”了一下,把饭碗重重地砸在桌上,说:你这样说话恶不恶心?你是她的独生女儿,要得遗产,也是你得。史湘莲说:我得你不也得?贾益真说:你无聊,我不跟你争。
现在,母亲柳媛还没来得及穿上女儿史湘莲给她买的那件绣荷花的上衣,就静静地死在了医院里。
殡仪馆,柳媛的亲戚好友和昔日的工友、邻居,都来送她了。史湘莲与贾益真很惊诧:平心静气了一辈子的母亲,怎么有这么多凭吊者?他们个个静穆肃立,把一间告别厅挤得满满当当,贾益真后悔没有换成大的厅子。
出了告别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谈论柳媛的死因。
有人说,柳媛活到八十多岁了,平时没听说有什么不舒服,连发烧感冒都没有,怎么说去就像一阵风似的,去了呢?马上有人接嘴说:那是以前跟我们一起住在静园路的柳媛,搬了家的柳媛,你见过多少次?虽然我们集体搬迁住在同一个小区,但高楼像插竹篙一样密密麻麻,不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像喝稀粥一样容易。有人说:就是,柳媛也少下楼,少出家门了,我们还以为她跟湘莲一起住呢。说着说着,大家把目光转向了史湘莲,史湘莲正探着身子,在找贾益真。贾益真捧着一个骨灰盒,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家听见他对着骨灰盒说:妈,每年的中元节我们都会来看你的。
史湘莲这会儿的眼泪,像珍珠般地嵌在眼眶里。她,低着头,摩挲着手掌,嘀咕着:妈呀……妈呀,不是,如果……妈呀!
中 元
今天是中元节,俗称鬼节。
贾益真说:吃了早餐,去给我爸你妈买点东西吧。
吃了早餐,贾益真与史湘莲来到小区的菜市场。今天的菜市场,与往日好像有点不同。应该是气味不同,除了往日的湿味、腥味和汗味,还多了一种味,说不清,道不明,像庙里弥漫的空气,它们混在一起。
贾益真与史湘莲的眼前,花花绿绿一片。先买衣物,还是先买钱?贾益真与史湘莲争了起来。
这次是史湘莲先开口,史湘莲说:买钱,万事钱为先,没钱寸步难。贾益真说:买衣物,没衣怎出门?史湘莲说:我妈告诉我,她缺钱,没说少衣穿。贾益真说:我爸说,吃不饱,穿不暖。史湘莲说:还是因为缺钱,先买钱!贾益真说:五十元、一百元、一千元、一万元、一亿元的,各要一沓。史湘莲说:我妈不要这么多大面值的,她说买菜、坐车找零不方便。贾益真说:你看有吗?最少也是五十的,听我爸说,那边的物价也像刹不住的车,涨得猛,高得惊人,绿豆卖到一百多元一斤,房子十万多元一平米……史湘莲说:那买吧买吧,多买几沓亿元面值的,买一百个亿、一万个亿,不要让我妈说手头紧,不要让你爸衣不蔽体。贾益真说:我爸不要这种钱,我爸不像你妈,我爸不是高级知识分子,我爸不认得几个字,他没进过一天学堂,他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只会写1234。我爸跟我妈说过,他只认得另一种钱……史湘莲说:你爸一个睁眼瞎,还挺讲究,他要什么钱?贾益真说:以前在家时,我妈每年都教我。你看,这是一张纸,老板,借你的剪刀用一下。好,我把它剪成许多小块的正方形,然后,卷成圆筒形,再把两头折叠、封闭,之后,就这样,在这长体圆筒的中间,贴上小块方状银色薄片,看,这就是他认得的金银财室。我们农村的,都用这个。史湘莲说:想不到你还懂这个,我们城里没你们农村讲究,我们都要现成的,漂亮、精美、不费力,还省心。贾益真说:还是自己做放心,都是流传了几千年的手艺。史湘莲说:衣物总不能自己做吧?无论如何要挑几身颜色多样、款式新颖的。贾益真说:我爸告诉我,他现在穿不暖,布料和款式,没那么讲究,他生前总对我说,衣物,能暖和就可以了。史湘莲说:这可随不得你,也随不得你爸,连我自己也随不了,我们要随我妈。贾益真说:那倒是,你妈有品味。看呀,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衣衫……保你妈满意。史湘莲说:我还要给妈一点别的。贾益真说:只要有钱,那边什么也不缺。史湘莲说:那边是她买,这边是我买,心意不同。贾益真说:我爸也要。史湘莲说:你知道你爸还缺啥?贾益真说:你知道你妈缺啥?史湘莲说:一辆小桥车,一部3G手机,唔,还要一台电脑,再加MP3……贾益真说:我爸也要!史湘莲说:不是说你爸不认得字吗?他会用吗?贾益真说:不会用不会送人呀,求个事,盖个章,哪样不要请客送礼!史湘莲说:请客送礼不如现金好。贾益真说:买小轿车不实际,你们城里人想的怎么都是小轿车?还嫌不够挤呀?我们还是为地下节约一点石油吧。史湘莲说:你说的不是梦话吧?贾益真说:我给我爸一个保姆,就当使唤一个丫环。史湘莲说:满脑子封建。贾益真说:该买房子了。我妈前几天打电话来,说我爸嫌他的房子矮,嫌他的房子小,比不得我叔的家。我叔的家又高又大。我妈劝他说,他的家是当时的户型,当时就流行那样的,现在流行这样的,每个时期都不同。而且,现在都求高求大,求体面,讲攀比。怪不得你儿子。史湘莲说:这一点,你爸也比不得我妈,你爸死要面子,我妈盒子那么大,还不是照住?贾益真说:城里的哪比得过农村?城里的居住权才二十年,期满了还要委托你续签,而我们农村,是永久居住权。史湘莲说:不过,我跟你挑明,我们家的房子还贷二十年,现在压得喘不过气来,你休想拿钱回去为你爸修“房子”啊。贾益真说:这次花点钱,为你妈,为我爸买一幢房子,总可以吧?史湘莲说:为你爸买一幢房子,为我妈买一幢别墅……天啦!这样的房子也这么贵呀!算了,还是让你爸继续住矮房,还是让我妈继续住盒子吧。贾益真说:怎么反复说到房子?说到房子,我就想起了童年时的土坯房;这些年,我奇怪怎么反复梦到了故乡。史湘莲说:说到房子,我就听到了城里一片片的怨声,你怎么总是挑逗我疼痛与感伤的神经?贾益真说:唉,说到房子,就说到了无法拒绝,而又无法抵达的情结……史湘莲说:抒情有什么用?抒情也不能买,还是想想我们的眼前……贾益真说:枉然枉然……
日头落了的时候,鞭炮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硝烟的气味,潜入纱窗,撞进鼻息。
史湘莲说:拿出来写吧。
贾益真端坐于饭桌前,摊开鲜艳的红纸,用毛笔,一撇一捺,写上工整、娟秀的小楷字:“今日是七月十四,儿辈贾益真现寄金元宝、衣物一批,给贾连成父亲大人,聊表心意,请查收……”
史湘莲说:给我妈也写上。贾益真说:好在买的是特快专递的信封,明后天应该能收到吧。史湘莲说:别奢望太高,以我们的经历,特快专递在路上呆上七八天,也不是没有过。贾益真说:别想着那边与这边一个样。史湘莲说:但愿不一样。
天气很热,满月明朗,夜幕惨白。看不清草地,只见草地上,星火点点。
贾益真下楼,在窗前的走道上,画了两个圈,用白粉笔画的,没有圆规辅助,却画得像模像样的圆。
史湘莲点着香火,放了鞭炮。贾益真把两个封起来的大纸包分别放到两个圆圈里,用打火机点起了火。烟雾飘升,史湘莲眼眶有朦胧的泪水,贾益真嘴里有隐蔽的叹息。
贾益真说:上苍啊,只祈求给我父亲永远的安眠。史湘莲说:快看!快看!一只蟑螂,一只蟑螂在望着我。贾益真说:赶它走,别烧到了它。
史湘莲蹲下身子,向着水泥地上的蟑螂,轻轻地挥动着手臂。那只蟑螂一动不动,它的眼里烧燃着纸的亮光。
史湘莲看着那只沉浸在亮光之中的蟑螂,突然说:你看,奇怪,它竟长着一张人脸!贾益真定睛一看,说:它长得多像你妈。史湘莲小声地抽泣起来,半晌,说:是我妈,也是你妈,是我们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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