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先锋诗人
2014-11-05罗小凤
罗小凤,1980年出生于湖南武冈,诗人、评论家、文学博士,广西师范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在各种报刊发表数百篇(首)作品,参与编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已出版诗集《空心人》。百余篇论文在各种期刊发表,多篇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转载。论文获广西第十二次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广西第九届文艺评论奖三等奖等奖项。
回眸20世纪90年代的广西诗坛,有一位诗人曾颇为活跃并负有不小诗名,出版有《紫色尘缘》《面对枪口》等诗集,“推崇先锋诗歌精神,提出打破旧格局,向传统诗风作建设性冲击;他倡导诗歌意志的存在方式不需用理性粉饰,诗人应勇于背叛人为的牵制从而趋向艺术的自然境界”,是典型的“先锋诗人”,然而由于个人生活、命运等各种原因,他曾一度淡出诗坛。然而,在他历经岁月蹉跎、生活浮沉之后,他又重新出现在诗歌领地,返回他一直心系的诗歌场域,并出版了《卸下伪装》《荣斌先锋诗选》等诗集。这些诗集中的诗大多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却出版于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无疑重新唤起诗界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先锋诗歌的记忆与回想,这种行为本身构成了一个富有隐喻意义的诗歌事件。虽然荣斌并未标榜自己的重新“归来”,亦并未归属于任何旗帜、流派之下,却实际上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归来的先锋诗人”。那么,他的诗歌特征何在?他的“归来”为中国当代诗歌呈献了怎样的诗歌风景?
一、“以诗论诗”的元诗书写
荣斌笔下有许多“以诗论诗”的诗歌作品,即在诗中展开自己对诗、诗生活本身的思考与书写。荣斌在《荣斌先锋诗选》里专设一辑“罪恶的诗歌”,共14首,均是“关于诗的诗”,对诗、诗生活本身进行反躬自省,而在除此之外的其他诗里,诗人亦时常以诗的语言、形式、结构、创作过程、诗歌精神、诗人形象等作为譬喻或展开的基点展开诗思,总在情感体验、场景、故事中穿插自己对于诗人、诗歌、诗句的思考,使之成为诗歌肉身的一部分,传达他对诗和诗生活的体验与理解。荣斌的“以诗论诗”主要呈现为他对诗本身、诗歌处境、诗人形象、诗歌创作过程等的思考与书写上。
荣斌笔下有不少诗是对诗本身进行思考的,他总在思考“诗是什么”“诗的意义是什么”等关涉诗歌本体的问题,诗人并不自恋地吹捧诗歌,将诗歌奉为纯洁、神圣的精神高地,而是以叛逆的姿态将诗歌的神圣性进行解构,在他笔下,诗总是与“贫血”“罪恶”(《隐姓埋名》)等字眼勾连,呈现了荣斌叛逆、解构崇高与严肃的“先锋”姿态。然而,虽然诗歌是“罪恶”的,但依然让“我们”欲罢不能,依然“是我所信仰的帝王般的诗歌”(《丛林》)、“用诗歌支撑灵魂”(《在民间想起这一切》)。荣斌不仅从总体印象、特征上体认什么是“诗”,还深入诗歌创作的过程内部,对诗歌语言、诗思构造方式、诗歌创作的程序等进行体察与思考,如《丛林》一诗将写诗比喻为“经营一场战争”;《在文字的锋刃上行走》中以“我”作为“诗”的代言人的口吻对“诗”与文字、卫道的思想、印刷的版面等之间的关系进行呈现,从而对诗的生成本身及其存在意义进行思考,深入地剖析了“什么是诗”。
荣斌对诗人与诗歌的处境也进行了不少思考,如《隐姓埋名》《阶层》《坐在黑夜想一些事情》等诗。他极为清醒地意识到:“在潮流下面,诗歌的色彩逐渐黯淡,诗人的处境江河日下”,确实,诗在社会生活中已被放逐到边缘,不被重视,对此荣斌以诗表达了他的痛心:“灿烂的诗歌/在卑弱的年代节节败退”(《坐在黑夜想一些事情》)。与其他诗人将诗的位置进行神化、美化,提升其为社会世俗生活和物质生活的对立面不同,他将诗歌被边缘化的现实处境以戏谑、反讽的方式进行了现实呈现,透露出一股“狠”“冷”的凌厉之劲,这些“狠”“凌厉”“刻薄”的语词背后透露的是诗人对诗歌处境的无奈,对许多诗人将诗奉为圣洁、神性的讽刺与叛逆。
此外,荣斌对诗人形象也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思考,《在文字的锋刃上行走》《从唐朝的口岸向诗歌泅渡》《在玻璃破碎之前》《隐姓埋名》《局部的现实》《二号餐厅》等诗中都有“我”或“我们”,都是荣斌所塑造的诗人形象。荣斌作为诗歌现场的在场者,他对“诗人”身份进行了敏锐而深入的观察与思考,存在许多质疑,在他看来,“诗人”中有真正信仰诗歌、认真热爱诗歌者,亦有将诗歌作为幌子进行贩卖以博取名利者,因而他不像其他诗人那样一味将“诗人”神圣化,站在世俗的对立面,而是对不同诗人的“诗人”身份进行细致的审视,如《从唐朝的口岸向诗歌泅渡》呈现了诗人在当代的尴尬处境:“我一直艰难地穿行于文明的峡谷/在多年以后开进一片繁华的废墟”;而《罪恶的诗歌》以“我们”作为诗人群体的标签,呈现了一部分诗人“借助诗歌的嘴脸”而标榜“超脱”、粉饰虚伪的面目,呈露了当代语境下诗人群像的真实生态;《二号餐厅》则对“伪诗人”“炒卖诗歌”的卑劣行径进行了赤裸裸的直接暴露,显示了他对诗坛的世俗化倾向的清醒认知与抵御的努力。
二、“卸下伪装”的救赎诉求
荣斌在20世纪90年代淡出诗坛后,历经人生浮沉,流过浪,做过记者,从过商,显然饱尝人情冷暖,谙熟社会规则,然而,“习惯了在面孔与面具之间孤独地穿梭”的他却发出了“卸下伪装”的呐喊。对生活的介入越深,体验越深,渴望超脱的愿望也就越强烈,这便是他在历经人生坎坷后发出的来自心底最深处的一声呐喊,对此,罗汉解读道:“荣斌呐喊‘卸下伪装,是在释放出埋藏在心底的那股诗性”,在罗汉看来,正是埋藏在荣斌心底的那股诗性,让他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乱相中“并未失去自己精神和灵魂的最后家园”,可见,“诗性”成为荣斌对抗伪装、虚伪的内心屏障,而回归诗性与真我则成为他自我救赎的一条个人路径。
“虚伪”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关键词,在诗中,他多次刻画各种“虚伪”面目、批判“虚伪”,如《最早的阴谋》里“虚假的玫瑰”,《上帝莅临的瞬间》里“虚伪的情种” ,《从小到大》里“虚伪的人心” ,《城市边缘》里“虚假的繁荣”,《虚假的面目》里“虚假的面目”等,真是各种“虚伪”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呈现出现代社会的各种病态,显然,“虚伪”“伪装”已成为现代人的共同脸谱。
在对“虚伪”的呈现与批判中,“面具”是荣斌使用的一个核心意象,他在其诗中构筑了一个“面具”群,专门设置了一辑题名为“面具艺术”的诗,可见其对“面具”的深刻体验。他在诗中呈现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和戴上面具后的虚伪,如《罪恶的诗歌》里诗人们戴着面具成为“超脱的君子和面具的小贩”;《舞蹈者》中舞蹈者戴着“美丽的面具”,在舞台上美丽风光,背后却偷食禁果、放纵欲望;《城市边缘》中城市里的人都戴着“色情的面具”;诗中陈列着各式“面具”,呈现了现代人的虚伪与病态,显示了诗人对现代人“病相”的批判。荣斌并不停留于呈现这些“面具”,而是试图撕开各种各样虚伪的面具,如“将一块泯灭恩情的面具击毙”(《在受伤的潮上》),“我们打算从末日的舞台卸下面具”(《和一位神秘诗人的探讨》),这是荣斌自我救赎的个人路径。他曾指出:“在你为堕落的文明和人类的懦弱哀悼的同时,更需要勇敢挥动个性的钢铁,将人性的虚伪、丑陋、以及凶残贪婪的面目击碎。”他试图通过揭露各种虚伪的面具、沉沦的病相,撕掉一切虚伪的矫饰而追寻纯真质朴的本来面目,正如圣严法师所言:“人生在世,必须把覆盖在真我之上的虚伪面具撕下来,才能活出真实的自己。”因而,诗人笔下在疏离、反叛被腐化、虚伪、堕落的都市文明的同时出现了对自然、宁静、素朴的乡村文明的追忆与向往,这是诗人的自我救赎,亦是为生活在“伪装”中的现代人提供的一条救赎的可能路径。
三、“面对枪口”的死亡想象
“面对枪口”是荣斌于1993年出版的一本诗集的名称,这一语汇所指涉的场景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带有惊险、血腥、震撼的效果。或许是荣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生经验让他对生死的思考已经达到超然之境,因而敢于“面对枪口”,正如他所写的:我面对枪口,枪口指向我/到底谁怕谁?
这是《面对枪口》一诗中的一句诗,这首诗里诗人以大无畏、坦然的姿态面对“枪口”。而“枪口”这一意象的背后是“死亡”,诗行间所透露的是诗人不惧死亡、敢于面对死亡的姿态。
“死亡”是先锋诗歌频繁触及的一个诗歌主题。荣斌笔下亦是如此,许多诗直接书写死亡,如《罪恶的诗歌》《阶层》《玄冥的火把照亮天堂》《大地只剩下玻璃的时候》《吸烟的女人》《逆光》《让我投奔炎热的大雪》《休止符》《上帝莅临的瞬间·星期五》《在空寂无人的夜听鼠辈宣言》《化石以及梦歌》《献给托马斯》等诗,突出呈现了他的死亡意识和死亡想象。值得注意的是,荣斌面对死亡是极其乐观的,书写死亡的诗句毫无负面情绪,如“死亡的捷报”(《我一直向悲剧下跪》)以“捷报”与“死亡”搭配,可见其内心对死亡认知的超脱态度;而“为死亡饯行”(《命运》)更是呈现了他将死亡视为一次离别的豁达、坦然胸襟。《在我死去的瞬间》一诗是荣斌展开死亡想象的代表作之一,他在诗里想象自己死亡的各种场景,“最后我将从这里归于泥土/我从这里 进入天堂” ,面对死亡,诗人没有任何恐惧、怨恨,而是宁静、坦然、淡定,呈露了诗人淡看生死的生命境界。
此外,荣斌还常写到与死亡相关的“送葬”“葬礼”。他甚至写自己被葬。而“坟”亦是荣斌经常用到的一个关涉“死亡”的意象。在荣斌笔下,“坟”并不阴森恐怖,如《我微笑着与你分享灾难》中的“从花园到人间/我们就在坟墓的房子举行婚礼”,《切开阳光,从春天破门而入》中的“切开阳光,从春天破门而入/挤进一座开满玫瑰的坟茔” 等诗句中,“坟墓”“坟茔”与“花园”“婚礼”“阳光”“玫瑰”等意象并置,毫无突兀之感,呈现的是诗人对于生死的淡然态度。
当然,正如刘小枫曾指出的:“死的意义不在于它是一个实在的死,而是在于它震动了终有一死的人的心智,使人的认识、思维有所醒悟自己应该认识和思考什么”,荣斌在其诗中无论是追忆“死亡”事实与“死亡”之人,还是想象死亡,都震动了“心智”,在“认识、思维”上有所“醒悟”,这或许是荣斌诗中浸润着“禅悟”之思的内在因由,《佛缘》《荒原的坟》等诗便是他顿悟生死奥义的“禅悟”结晶。
荣斌作为一位曾活跃于20世纪90年代而今又重返诗坛的先锋诗人,但愿他依然高举先锋性的大纛,将诗作为其灵魂与精神的最后家园与高地,行走于这“非诗的年代”,在当代诗歌版图上开拓一片新的诗歌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