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过巴额
2014-11-05剑书
剑书,原名黄庆谋,80后,广西凤山县人。散文、小说作品见于《广西文学》《广西文艺界》《红豆》《野草》《读者》《麒麟》《广西日报》等报刊。曾获2010年《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第十期广西青年文学讲习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一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文学桂军人才培养“1+2”工程扶持对象。
我的回乡路常常是奔走在一场场梦境中。这梦,往往都是不请自来踢踏而入,仿佛一匹快马,三步两步就风尘仆仆跨进故园的疆界。
现在,我骑上马背,策马而去。弹指之间,我所说的故园,壮话叫巴额的寨子就在腾起的风沙里渐渐显现它的轮廓、状貌。
马蹄哒哒,它一头撞进童年的巴额。那时,巴额长有一颗拐爪树,一棵柑橘,一棵桃树,三棵李子树。拐爪树就长在我家瓦房前的菜地旁,它高过屋顶,稀疏的虬枝斜指天空,每到秋天,拐爪树的叶子在风中打着旋片片飘下,拐爪在午后轻声落地。那棵柑橘总是在还没熟透前被像我这般的小孩儿摘光,酸涩的味道令我们龇牙咧嘴。那棵桃树呢,入秋不久桃果就像半红的灯笼挂满枝头,可惜我们刚过了几个甜蜜的秋天,桃树就被疯狂的虫子噬咬得奄奄一息,到了春天就干枯了,最终倒在刀斧之下,成为火灶里冒起青烟的柴火。那三棵李子树倒是顽强,几年来都不见一只蛀虫冒犯它们,每年正月不久它就开出雪白雪白的花朵,在春寒料峭中汹涌怒放。当然,巴额不只有一棵拐爪树,一棵柑橘,一棵桃树,三棵李子树,在它的领地里,还有两座黑瓦木墙的吊脚楼,还有一口足有几亩宽的大水塘,还有大片大片的层层梯田……
巴额,被大村大寨称为巴掌大的巴额,那两座黑瓦木墙的吊脚楼一家是我家,另一家是我满叔家。原先的巴额不是这样的。在我的堂姐毙命于一粒本该射向飞鸟但最后却射向她的胸膛的子弹前,这里住有十几户人家,屋舍挨挨挤挤,人声喧闹。堂姐死后,寨子里来了一个身穿道袍的风水先生,他在享受了族人毕恭毕敬的礼遇和招待后站在寨子的晒台上伸起食指朝巴额指指点点,预言“这个寨子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还会死人”。我的族人们吓得面如土色,不过数月就相继搬离巴额另寻别处安家立命,剩下的就只有我们家了。
不是我的家人不怕道袍先生可怕的预言,而是当时父亲还在部队服役,母亲膝下还有未成年的一男两女,她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族人在一场血光之灾后早已人心离散各扫门前雪,母亲只能倚门以待盼望父亲早日归来。母亲这一等,我家就在巴额待了三十几年。几年后,满叔一家承受不了异族人的冷眼之苦,一怒之下拔屋而走重返巴额,我们家才渐渐变得有可傍依一扫愁容起来。
时至今日,我一如既往地坚执认为道袍先生的预言纯属一派胡言唯恐天下不乱。可是,我能抗拒道袍先生的危言耸听,却不能阻挡死亡在巴额的降临,就如很多时候,我能止住眼泪,却止不住悲伤。
满叔的死和雄黄矿有关。我所在的乡名叫金牙乡,一个充满俗世向往富贵的乡名。与之相得益彰的是,金牙的山野不仅黄金储量惊人,而且富含雄黄矿。本来,什么黄金什么雄黄和巴额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黄金是别人的,雄黄也是别人的,我们和别人同住在聚宝盆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开山采矿财源滚滚一夜暴富。可是,一场几十年未遇的暴雨把巴额和雄黄矿勾连起来了,这一勾连就勾连出了一条人命。
那场暴雨下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夜之间,摧枯拉朽的山洪冲垮了雄黄矿山的拦砂坝,风停雨歇后早起的农人惊诧地发现,河滩上到处都是雄黄矿石,这天下的哪里是雨,下的是哗哗响的钞票啊!很快,方圆几里的村村寨寨炸开了锅,大伙抓起口袋背起背篓牵儿拉女黑压压地扑向沿河河滩。一天下来,挖捡矿石的大军多的有的能捡到一百多斤,少的也有十几二十斤,那时的雄黄矿价格在两三块之间波动,一天下来的收入无不让人心口火烧,双眼发出高瓦度的亮光,仿若个个中了魔。
满叔和我一样,在拦砂坝垮塌的第三天也加入了挖捡矿石的大军。我们来得晚了,河滩上已是千疮百孔遍地狼藉,即使是掘地三尺,也就只挖到一些散碎的矿石。心有不甘的满叔冒了险,和一些把死不当一回事的人摸入已经无人看管的矿窿。我害怕矿窿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更害怕矿窿齐腰深的浑黄藏水,只能铩羽而归重返课堂。在我上学的路上,多次看到满叔骑在高高的马背大声对我说“挖矿发财去咯”,第三次说这话时,拂晓的阳光正好打在满叔的脸庞上,发出古铜般的光泽,我感觉,这时候的满叔简直就是画中的人物,高大威凛,敬慕得令我心甘情愿抬头仰视。而当暮色四合,我也多次见到满叔牵着马匹踏着微凉的夜色归来。马背上,两袋满满的矿石在马蹄声声中窸窣作响。看来,满叔每一次冒死进入矿窿都没有空手而归。如今想起来,在回溯旧时光阴的视线里,我似乎看到一条金色的光束跟随在此时的满叔身后,那光束弥漫着燃烧的雄黄味道,刺鼻却难以抵抗其魔力,这魔力可以让满叔寡淡的碗碟飘出勾魂的肉香味,可以让常常相对无言的一家人突然从堂屋从门口从墙缝飞出欢声笑语,甚至,可以让睡着的满叔冒出莫名其妙的笑声。
事与愿违,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朝着好的方面发展。一个多月后,满叔的双腿开始肿胀起来,没多久,肿胀蔓延到了他的肚腹。熬了一些时日,他的肚子已经肿胀如鼓,到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医生说满叔的病症因浸泡在雄黄矿水里过久而引起,现在已经晚了还是拉回家吧。回到家的满叔头段时间还能吃得下半碗干饭,后来就只能喝一些稀粥了。街天的时候,大人都去赶街,我和满叔最小的儿子阿万留下来守家。阿万比我小,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空寂下来的寨子令我们恐惧,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却驱使我们跑进屋子趴在门缝上向满叔的病床张望。屏息静气中,我看到躺在床上的满叔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骼,先前那张曾被阳光照耀发出古铜光泽的脸庞被一张薄薄的皮包裹着,鼓突的两只眼球直瞪瞪盯着黑蚊帐,似乎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仿佛是已经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却心有千般不服。
我和阿万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夺门而出。等到四五天后我放学回来,满叔已经被族人抬到堂屋正中间,脸上盖着一张和脸庞同样大小的红纸,撒手人寰。长到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见到死尸,我躲到母亲身后,头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满叔脸上的红纸。一阵风吹来,吹乱了纸钱灰烬,也掀开了红纸的一角。在稍纵即逝的那一刻,我看到满叔的脸惨黄惨黄的,闭上眼睛,那红纸覆盖的脸强盗一样跳进我的脑里,野蛮、霸道,让我无处可逃,让我一连数月都无法摆脱死亡气息的追击。
没了爹的阿万常常和我一起爬到屋旁的大水塘上,一坐就是发呆半天。有时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胡乱说些话,不过是放到山上的牛现在不懂跑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又能吃上一餐肉一类鸡零狗碎的话。大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话题好,只能默默无言。我们都明白,巴额实在太荒僻,实在疼痛得令人无话可说。如果没有那一粒射向堂姐胸膛的子弹,那么众人就不会逃离巴额;如果满叔死心塌地在别的村寨做个泥腿子,那么他就不再回到巴额;如果满叔不回到巴额,那么他就不会和雄黄矿搭上关系死于非命。阿万最后对我说,千如果万如果,如果我们不是生在巴额,而是生在北京上海就什么都好了。
我能说什么呢?事实是,这话是我先前对阿万说的,现在只不过是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再次沉默下来。身下的水塘青绿青绿的,不时有青蛙跳上水藻鼓起肚皮呱呱地叫,头上的碧空白云倒映在水面上,天上风卷云涌,水塘也风云激荡。而我和阿万的目光却被阻隔,无法翻越面前的重重高山望到北京上海。我们的目光抬高是巴额的目光,落下也是巴额的目光,目光之中尽是巴额的柑橘桃树拐爪树李子树,还有那风来风扫地、月来月点灯的吊脚楼,那层层铺向天边的梯田,和那爬上山岗在风中摇曳的野草……
我们憧憬山外,渴望弯弯曲曲伸向街市的黄泥小路走来一个来自远方的人。我们很想知道这些见过大世面的人到底长一副什么了不得的容貌,穿一身多么光鲜的衣服,讲一口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这是我们天天期盼的事情。而大水塘就是我们翘首等待山外来客最好的高台。
可以想象得到,每天爬上大水塘的我们等来的都是失望。从头至尾,走在黄泥小路上的都是附近村寨的人,他们和我的长辈一样,身着廉价的摊贩衣裤,或空手紧走慢走,或肩挑背扛日常家用,或大声交谈,或一言不发走向村口通向山坳的岔路,样子都不像我们等待的人。
终于有一天,野草已经没过脚踝的黄泥路走来了两个异样的人,他们脚踏皮鞋,头发梳得光整光整的,胳肢窝下夹着乌黑的公文包,样子抵近我想象之中的山外来客,但又感觉哪里不对劲。当时,我和阿万已经从大水塘上爬下来,等了大半天,路上都没出现个人影,我们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这两个人的到来我们一丝察觉都没有,似乎他们是偷偷摸进寨子生怕惊动我们。
那两个人走近寨子时我正和几个伙伴在晒台上打少林拳。我们一个跟一个捉对厮杀,一下子击出黑虎偷心,一下子打出迎门铁扇,一下子甩出降龙十八掌,叫喊声此起彼伏好似血战沙场。八哥眼尖,见到这两个人不是牵牛拉马的庄稼人,叫起来,快跑,抓超生的人来了!我们撒开腿一哄而散,有的爬到枝叶茂密的树上,有的钻进厚厚的草垛里,有的跑进臭气熏天的牛圈,我则躲进了米仓。米仓木板厚实黑暗闷热,我能听到那四只皮鞋踏进我家的吊脚楼,但听不到堂屋上父亲母亲和那两个抓超生的说了些什么。等我醒来已经躺在母亲的怀里,原来我在米仓里睡着了。我问母亲那两个人来我们家干什么?母亲说他们是我父亲以前在部队的战友,他们是来我们家玩的。
第二天,八哥告诉我那两个人不是父亲的什么战友,我是个超生儿,他们是来把我抓到乡里去的。我胆战心惊跑到家,家里空空荡荡的,父亲犁田去了,母亲上山打柴,我捡起一根木棍削尖一头在晒台上走来走去,眼睛总是盯着通往村外的黄泥小路,每看见一个人我就趴下来朝他们瞄准,不过出现在小路上的人都是种田的,所以我嘴里没有喷出愤怒的枪声。八哥他们还在打着少林拳,少了我,他们感到不过瘾,八哥走过来手还没触到我,我就扬起木棍说,你们玩的拳都是骗人的把戏,我的枪才有用,砰砰砰,一枪毙一个!八哥他们哈哈大笑说,你毙一个给我看看。我朝一个远远牵着羊的过路人放了一枪,过路人没有倒下,他的羊却昂起脖子咩咩叫,我说你看,羊中弹了。我又朝树上的一只鸟放了一枪,那鸟拍拍翅膀飞走了,我说,你看,你看,鸟中弹了。八哥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我很恼火,操起木棍戳向八哥的大腿,八哥捂着伤处在地上滚,我说,你看看,你看看,八哥中弹了。
晚上,父亲母亲回到家,我举起木棍对他们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枪,那两个人还敢来抓我,我就毙了他们。母亲把我拉入怀里,拿走木棍,说谁说要来抓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那两个干部真的是你父亲的战友,昨晚他们边聊边喝酒,喝到高兴时还猜起了码,码声响得可以震破屋上的瓦片。你父亲老是输,我还帮他喝了不少酒呢。母亲怕我不相信,揭开酒缸说你看昨天还满满的酒现在已经不满缸了。
我不相信母亲的话,不仅是因为母亲笑得很生硬,更因为那缸酒是八哥他们前天在我的允许下偷偷喝了几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仍然举起木棍在晒台上走来走去,一见到有人在小路上露头就趴下来眯眼瞄准。阿万八哥他们仍然在我身旁打着少林拳,八哥对我一枪之伤的怨恨已经消散,因为我又允许他偷喝了父亲的酒。喝下酒后的八哥到了放牛的时间却没打开牛圈,他巴掌一拍说兄弟们练起来!练好了帮七弟打跑抓超生的干部!一时间晒台上拳光腿影吆五喝六,热闹得不得了。
出事的那天,蓝天一碧如洗,根本看不出到了傍晚会下起瓢泼大雨。到了太阳爬上我家屋顶之后,母亲说的父亲的两个战友来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帮身强体壮的家伙。这一次是阿万先发现了他们,我趴在草丛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阿万叫了一声抓七哥的人来了!我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八哥带领伙伴们冲下晒台和那帮家伙拼命,他们还是像前次那样,有的爬到树上,有的钻进草垛,有的跑进牛圈。我吓破了胆,脚底生风也跑进了牛圈里,透过木板的缝隙,我看到一个家伙拿起长长的竹竿要捅我家的瓦片,三四个家伙追着我家的鸡,屋里屋外一地鸡毛。
父亲跺起脚连连说,我赔,我赔,我用猪来赔你们不行吗!
很快,五六个家伙跳进了我家的猪圈,我看不到他们怎么抓到了猪,但是听到猪在嚎叫。我还听到母亲在哭,听到她说,什么鬼赊销,以后就算是白送打死我也不要!
现在你才赔,便宜你了!那帮抓猪的人说。
没多久,黄泥小路上一路响起我家的猪尖利的嚎叫,渐渐的,嚎叫渐渐响远,最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一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些人不是来抓超生的,而是来逼交赊销款的,原先我家跟乡里赊了一些蚊帐、铺盖、粮油,交款的日子早已过了好几年,父亲一直没有还上这笔账,那两个干部催款不成,就叫上了工作队的人冲进了巴额。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渴盼山外来客,最后等到的却是这种结果,这让我黯然神伤,让我不知如何收拾内心的兵荒马乱。经此一劫,那口大水塘后来我仍然是一如既往地爬上去,只是在拉长的目光里,一丝细若毛发的惊悸仍然暗藏在心底,直到今天我都还能翻捡出它的痕迹。
多年以后,阿万家和我家最后还是选择搬离巴额,在乡里新起了楼房。巴额彻底人去楼空,再也没有一户人家在那里居住了,唯剩屋舍倾颓,荒草疯长。如今我远在他乡,只能常常骑上梦中的马背返回巴额。而我梦里的物事总是光怪陆离,总是透射出草野的阒旷以及已然消逝但却固执常在的离人影踪。那些亡人,那些翘望,那些疼痛,谁能开出一味药帮我将之淡忘,甚或抛却?
只要肉身不死,必将还有回乡梦。
只要还有梦,梦中奔腾的马必将翻山越岭返回巴额。
责任编辑 侯 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