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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垌的水碾(外一篇)

2014-11-05梁重懋

红豆 2014年10期
关键词:生产队谷子小孩子

梁重懋,笔名魁第公,男,汉族,广西灵山县烟墩镇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钦州市作家协会理事,灵山县作家协会主席,广西小小说双月赛终评委,现供职于广西灵山县烟墩工商所。在《广西文学》《三月三》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200余篇。获广西小小说大奖赛第一、二、五届优秀奖,第六届三等奖。作品《错刀》获得由《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小小说出版》联袂评选的2011年度和2012年度“优秀原创作品奖”。

儿时常玩的许多地方,大体上都被岁月冲刷掉了,抑或,被蓬勃生长的杂草掩盖了。

若八角垌的水碾能保留至今,定是一道不错的风景。那时候我们那地方还叫灵山县烟墩公社六加大队,村子周围的山岭还生长着许多松树,密密麻麻,郁郁葱葱。村头村尾也都由樟树、梧桐树等等许多大树以及许多大簕竹、船篙竹、箪竹掩映着,除了夏天偶尔发洪水咆哮着黄泥水之外,村前的小江都流淌着浅浅的清水。

不难想象,八角垌是因为有八个角而取的。站在八角垌那地方,依山、依水、依田垌,八个方向。水占了两个角,由东而来,顺西而去。其余是田垌,是矮岭。其实算不上江,只是小溪,落差并不大,先人之所以在那地方拦坝做水碾,想必是看中那地方水面窄,而且两岸有两座小丘陵凸出来,挖泥容易的缘故。水坝是由一些木桩及花岗石混泥而筑成的,坝面不高,一米多两米的样子,也不宽,超不过两米半。远远看去,水碾由一架水车及几间低矮的瓦屋组成,像黑黑的村妇戴着一顶竹笠躲在竹影里休息一样,欲露还羞。

小时候跟母亲去过好几次八角垌的水碾屋碾米。往往,母亲是不允许小孩子跟她去的,许是由于我们走得太慢影响她快去快回的缘故,许是害怕照看不到怕我们去玩水一不小心掉水里的缘故,总之,每一次挑谷子去碾,她都是有意避开我们的。我常常有意要跟母亲去碾米,却常常把如意算盘一不小心给拨错了。

可是那天拨对了。那天母亲忙完生产队里的工作以后回到家时天色将晚。想必一整天母亲都在惦记碾米的事,想必也是怕祖母的责骂,想必,她更担心的是一家人的肚子都空着,她的脚刚进屋,便找出谷箪舀谷子去了。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天上红鲤鱼鳞似的云朵一层叠着一层,整个天空像放了一群群红鲤鱼出来游玩,鲤鱼一条追着一条,一群逐着一群,仿佛天边有着无数的食物任由它们抢一样。地上只有几丝风,风是从母亲挑着的装有半担谷子的谷箪里晃出来的,也有一些是从压在母亲肩膀上的那根扁担上跑出来的。我一直跟着母亲跑,我穿着一条开了几个洞裂了几条缝的短裤一直跟着母亲跑,我赤着脚拼命地跑。我跳过水沟,约过田坎,闪着石子,还躲着许多匆匆忙忙赶路的人。

“快跟上!不要被狗咬了!”快到八角垌水碾屋的时候,母亲停下来,说。

母亲发现我了。不,母亲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发现我了,她假装不知道而已。我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一切都瞒得过母亲,却不想,母亲是有意放了我一马。我跟上母亲,对母亲裂着嘴笑。我从不怕母亲,母亲虽然也常常骂我们,骂起来却小声得很,像一只小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两下就飞跑了。有时侯,听她骂人的声音,还是一种享受呢!

八角垌的水碾屋里有一群恶狗,这是村里人谁都知道的事。说狗恶,那只是主人不在的时候。无论白天黑夜,水碾屋的主人往往都在,谁要是挑了谷子去,远远地叫一声来碾米啦!狗虽气势汹汹地跑出来,还没跑几步,屋里人吆喝一声“死狗,想死!”却又对挑谷子的人摇头摆尾了,甚至还贴着挑谷子的裤脚嗅,嗅出了味,想必第二次挑谷子来时狗已懒得跑出来虚张声势了。

狗应该是认得母亲的,可那时候已是将暗未暗,说不准狗还是一群近视狗,因而母亲刚上了一道坡远远地看见水碾屋时,隔了一垌田便在水碾那边对我和母亲叫开了。而母亲,听到狗叫,也扯着嗓子对水碾屋那边喊:“喂……碾……米……来……了!”我真不相信母亲的嗓子会是那么的宽,她的一声吆喝,四周居然还传回了回声,而且还是那么的尖,在八角垌周围荡来荡去,最终像一首曲子一样,难怪狗们听到她的那一声吆喝后并没沿着田埂冲过来,而是汪汪叫了几声后就缩回去了。那一定是母亲歌一样的声音打动了狗们,狗们一定是想,声音那么好听,来人肯定是好人。当然,母亲的裤脚已让狗们嗅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想必它们早知道母亲是好人了。

母亲在屋子里放好谷子,水碾的主人从江边踱回来了。水碾的主人是一个精瘦的男人,背有点驼,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手上拿着一把青菜,湿淋淋的随手丢进了侧门旁的一只竹篮里。三嫂你又来碾米了?那人只问了一句,朝母亲挑来的谷箪看了看,量了半筒谷子倒进屋角的瓦缸里就忙开了。

母亲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碾槽。碾主人不停地跟着碾槽转,把那些从碾槽里跳出来的谷子又扫回去。母亲的眼睛利得很,有时候碾主人稍微粗心了点,漏了三五粒,母亲就跟上前去,弯了腰捡了把它们放回碾槽里去。

趁母亲专心碾米的空档,我试着偷跑到外面去看水车转。水车除了带动石碾转以外,还把一筒筒水从江里提上来倒进一条水沟里。可是还没等我看它倒上几筒,母亲却一次次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抓回屋里去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用水碾碾一担谷子需要多少时间,因为我小时候没有时间的概念,现在想知道,却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有得一试了。

牛碎肉

雨落在火里,试图把火熄灭。几个穿着破棉衣的男人,不断地轮流着捡柴、劈柴,加柴、添火。火终究战胜了连绵不断的细雨,一大锅的水终于被烧开了。三十几年前的那个剥牛的场面我还历历在目,生产队里的一头牛死了,也许老了,该死,也许累得实在喘不过气了,也该死。就如人,活着活着,就老了,老到一定限度了,也死,累到喘不了气了,也死。只是人死了有另外的人给抬去埋了,还年年给烧几炷香,添几把土,洒一些酒。牛死了人就得剥它的皮,吃它的肉,炖它的骨,美美地舔着舌头,舒服地摸着肚子。

我记不起在这之前见没见过别人剥牛。那时候的牛不像现在那么命贱,不轻易让人宰割。牛既是一条生命,同时也是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想必那时候死一个人未必能像死一头牛那样得到那么些人的叹息,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死一个人就像树上掉了一片树叶,轻得几乎没人注意。死了一个人就少了一张争饭吃的嘴,恐怕有许多人还巴不得。而死了一头牛,你得告诉生产队长,得告诉大队支书,得汇报公社,待派来的人给牛验明正身以后,人们才敢对牛动吃的念头,念头虽动,嘴上却还不敢说,还得装出家里死了亲人的样子,待人们都悲过,痛过了,生产队长才哭丧着脸召集人们开会讨论,做出剥牛、分牛肉的方案。

三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孩子。那时候农村里的孩子数也数不清,今天这个小孩子说刚捡了个五弟,明天那个小孩子又说他妈在江边抱回了一个老九了(大概现在我们这一带还是这样)。哪一家要不是有几个壮劳力在生产队里卖命,那肯定得超支,年底分粮食的时候那肯定得的是堆在禾堂边最小最小的那堆。我家常年如此。

你也跟别人去捡一些牛碎肉吃吧!得知生产队里确实死了一头牛之后,母亲匆匆忙忙从大老远的地方赶家,偷偷地对我说,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怕被人发现似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牛碎肉,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捡,转身想问母亲,却只能见到她的影子了。(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此事问及祖母及其他亲人的时候,都说大概是因为母亲是共产党员,且是生产队里的卫生员及妇女队长的缘故,一切的心思都放生产队里了,从不敢为自己及家里打算过半点私利。)

大概是去吃肉吧!我想,满村地去找和我最要好的猫儿六,希望能和他同享一下牛肉味,可是,别说是猫儿六,一条村的孩子不知道都跑哪去了。幸亏撞上乜七,乜七冲我笑笑,我才有幸踩了他的脚向宰牛的地方跑去。

我们这里流传着一句俗语:劏猪三,剥牛四,劏狗两伙计,劏猫我独自。意思是劏一头猪要三个人,剥一头牛是四个,劏一条狗是两个,劏一只猫自己一个人就行了。可是三十几年前剥一头牛的场面,远比打一场战争还大,光拾柴的就有三四个,烧火的好几个,拿刀及试图帮手的一大群,无非,就是想在炖好牛骨头以后剥牛碎肉时顺手放一两块牛碎肉入口中罢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被人悄无声息地挤上一个小土墩了。不知不觉,我又爬上了一棵荔枝树。向剥牛的地方涌来的已不限于小孩子了,男的,女的,老的,壮的,拿着碗,或提着篮,都踮着脚,昂着头,许多人怕是把脖子伸长三五寸了。

等待是最慢长的,在慢长的等待中,牛肉终于从牛身上分离出来了,终于可以按斤论称了,队长老排和会计大种鸡拿着一本簿唱名字,谁家五两,哪家一斤,刀手都小心翼翼地切,称,丢在竹排上,还贴上姓名,待分完后才能拿回去。

也许是人们肚子里的谗虫闹得太厉害了的缘故,也或许,是那炖牛骨头的大锅里的香气太袭人了,尽管生产队长老排站在土墩上一再地强调,除了参加剥牛的人员之外,别的人一律不许靠近剥牛碎肉的地方,然而,在还没能拿肉回去之前,人群却还是慢慢地挪近了。

或许,在那个年代里,没有哪一种工作像剥牛碎肉那样令人喜爱的了。那些蹲在地上的人,吹着口哨,刀刮在骨头上,嘎嘎嘎,嘎嘎嘎,屁股上上下下颠着,刚娶上老婆也没那么高兴。

在那些剥牛碎肉的人群当中,有乜七他三叔,要知道,那时候乜七在我们这些小孩子当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那简直像现在你有一个亲戚在中央当大官。乜七一直在他三叔背后,偶尔,他三叔剥着剥着,把一块肉丢进嘴里,屁股颠得像一只追公的西洋鸭。偶尔,他手上拿有一块肉,却假装挠头,把肉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而乜七,待肉一举,则咻的接了放嘴里了。

我曾央求乜七,叫他偷偷的也接一块肉给我,可他只撇着嘴,甚至嚼肉的时候把嘴巴递在我的耳朵旁,真恨不得打他几顿。

我决心搞一块肉尝尝。

肉又举上来了。

是一块大肉。

一个箭步。

肉已进我的嘴里了,几乎没沾着手。

责任编辑 金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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