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宗公案
2014-11-04半窗灵鼠斋
半窗灵鼠斋
秋蟹谣
老陈在我浙江朋友里面,算得上相当出彩的一位。孝悌仁厚,器识词章,都可以入谱,十几年前我们刚刚认识,他写短诗,一个字不用自撰,后两句《世说新语》里拿出来,前两句借鉴的现成大白话儿,浑然天成。有诗为证:一手执酒杯,一手执蟹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拿蟹做的文章,蟹也平添几分雅。
老陈是一个老饕,自家厨房重地,脱排油烟机边上,贴着毛笔写粗重浓黑十个字,叫“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走进去的人会觉得鞋底板微微有些发黏,大概瓷砖地砖被肆意挥洒久了,也饱吃油水汤汁的关系。
话说像老陈这一类现实和梦想结合得很好的人,有些名士做派,到了秋天,你叫他不吃螃蟹,那绝不可能。他在上海那会儿,是我们几个人里薪水最高的,福利也厚,那年深秋就电话我,说夜里来吃螃蟹。
那时我在上海北郊有一小套房子,事先备好三五个菜,摒弃大荤,都整治些片啊丝啊小块小条,为了过酒方便,买好黄酒数斤,就等这两位贵客了。客至,拉开桌子,大家团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便宜,风卷残云,前菜顷刻就空了,此时螃蟹刚好出锅,白气散净,一尝之下,果然肥大香甜,胸中红黄块垒,脂玉横陈,韧结结入骨铁硬,酒轮番烫上来,嘲骂一会儿千古兴亡之事,喝杯酒,后来朱新建老师画上经常题款“汉书下酒”,庶几就是这个状态。
夜深了,螃蟹和酒都告罄,两位名士乘着酒兴,先是做诗,绝也有,律也有,老陈摇头晃脑的,连古风都能吟出来,曹子建之类,委实要被我们小看。诗作罢,扯出宣纸一首一首写下来,喝了酒的字,和寻常不同,难怪傅抱石有一个章子,刻着“往往醉后”。
乡祭
这一天我照例起得绝早,翻出很久不用的帆布包,把狗装在里面,打车去父母家,父亲也准备好了,等弟弟的车来,三个人一条狗赶在太阳之前,开往崇明。
车到长兴岛,看江面前所未有的平,烫平得如缎子一样。墓园和祖宅近,都在南门,而我们从浦东长兴岛陈家镇这么样绕过去。陈海公路开到尽头,大转弯,就是绿荫遮蔽的小路直通墓园,这路窄窄的,两边竹篱茅舍,粗看看和我们小时候的区别不大,我们兄弟两个还在这路上捡到过两块钱,上世纪80年代初,那真是巨款。可惜右手边的小河被填了,闸桥的水道原本像董源画里的一样,平远相错,几百次我在梦里回到那个地方,小桥报有人痴立,越过芦苇丛远眺渔归的木头大船,现在被水门汀拉得笔直。每年来,总看见一些视觉上不舒服的变化,没办法,这就是粗暴发展的代价。鳌山依旧,傍山的寿安寺规模起来了,原本小庙,现在蜡黄一大片。只有农舍白墙黑瓦的平房,菜畦前一树盛放的梨花,白得那样妥帖,叫人忘记这些不快。
祭扫总在上午,仪式从简,献花,行礼,化箔,狗在袋子里跟着躬逢其盛,也沾点祖宗庇佑的光,我想起来,郁家门的先辈都好一口酒,明年带些好酒,坟前供一供。父亲老了,很有些动情,左邻的坟新起碑,使得外公的墓碑相片左角上溅了一小点水泥,他用手使劲剜去,拂净,我兄弟二人也很肃然,说的都是寻常不太谈及、故人的事迹。
车到亲戚家,已近午,每年都是两位姑母操持这一顿,满桌子崇明菜,现在大家都讲一个保养,多是蔬果河海鲜,大荤轻易看不到,新笋嫩如莲藕,最好的是白米饭,一年只有一次,能吃得到这样的米饭,人围着桌子吃饭赞赏,狗在边上的沙发里几乎疯掉,只好拿个草莓剁碎了骗骗它。饭罢杯盘碗筷撤下去,喝茶清谈,那边厨房里还在忙乱,原来知道这回是开车来,恨不得把整个崇明岛都搬了装回去,螃蟹刀鱼是贵的,崇明糕有两种,松的和糯的,还有大大小小袋子的各种鲜菜野菜,后盖都要盖不上才作罢。车开起来,很多的手在用力挥。
爷爷是岛上年纪最大的基督徒,每年暑假,知道我们兄弟要回去几天,他都要事先钓几个稻田里的螃蟹,80多岁了照样去,跌了一跤,后来慢慢痊愈了。家门前的两颗枣树,候我们来,他也必取一个竹竿,去用力打枣,那样满的一盆枣,吃也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