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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时代

2014-11-03李彬

新闻爱好者 2014年10期
关键词:邓小平改革开放

李彬

去年是毛泽东诞辰120周年,今年又是邓小平诞辰110周年。1951年9月3日,毛泽东与梁漱溟共进晚餐,了解他参加西南土地改革工作团期间,对西南土改和四川的印象。梁漱溟说:四川解放不到两年,能出现这样安定的情势,不容易,变化这么快,出乎我意料。解放前我在四川若干年,那是一个很乱很复杂的地方。四川这一局面的取得,首先得推刘伯承、邓小平治下有方,特别是邓小平年轻、能干,所见所闻,印象深刻。毛泽东说:梁先生看得蛮准,无论政治还是军事,论文论武,邓小平都是一把好手。[1]当时47岁的邓小平任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主席刘伯承)、西南军区政治委员(司令员贺龙),而如今逝世17年的邓小平早以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著称于世。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新中国的正道沧桑已经表明,历史既选择了开国领袖毛泽东,也选择了当代伟人邓小平。

1997年香港回归,百年盛典之前,邓小平溘然长逝。翌年,清华校友、新华社记者杨继绳的《邓小平时代:改革开放二十年纪实》出版。2013年,另一部《邓小平时代》在香港版之后又在内地付梓,作者是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Ezra F.Vogel)。傅高义以古稀之年从哈佛退休后,用10年工夫撰写此书。虽然此前他已出版两部有关中国的专著,即《共产主义制度下的广州(1949—1968)》和《领先一步:改革开放的广东》,但直到《邓小平时代》问世,才使他成为费正清身后广为人知的中国通。他的这部新书一上市,顿时引起海内外广泛兴趣,称道者有之,批评者有之。

毫无疑问,邓小平是当代中国最受关注的政治家,也是中外谈论最多的中共第二代领袖。一方面,他倡导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极大地提升了综合国力,显著改善了人民生活,使中国发生了有目共睹的巨变,留下一整套既应发扬,也需完善的社会政治遗产,乃至包括日渐突出的生态问题、社会矛盾、精神危机。另一方面,也在于邓小平及其理论具有当今最高的权威地位、象征价值与现实意义,各路人马都不得不从中寻求理论与实践的依据,祖述前贤意在影响当下,如同当年祖述孔子、祖述马列。这些年来,福柯思想在学界颇受青睐,而曹锦清批评的学院派“译语”,又往往云里雾里,让人不得要领。其实,对邓小平时代的纷纭解读,正是福柯所谓权力、话语、知识等思想的鲜活案例。而无论怎样解读,有一点确定无疑,并四海皆然:“历史,从短时段来看,确实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是从长时段来看,历史就成了阿尔卑斯山,不用说打扮它,就是动它一下都不可能,而且你还得冒天下之大不韪。”[2]

按照主流概括,邓小平时代集中体现为依据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国情而确立的基本路线,即所谓“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个中心”是经济建设,“两个基本点”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与坚持改革开放。“两个基本点”在表述上相提并论,但前后次序还是表明了一定的语义差异。如果不坚持前一个基本点,那么后一个基本点就势必导向戈尔巴乔夫式的“新思维”,结果难免像西方不战而屈人之兵地瓦解苏联。四项基本原则包括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即人民民主专政,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是邓小平1979年3月30日受中央委托,在党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提出的,他称之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根本前提”(1992年十四大明确为“立国之本”)。邓小平这篇《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表明,中国的改革开放从一开始就具有不容含糊的政治方向,即一些人不以为意而一些人不以为然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语所凝练概括的,也是中共十八大再次明确的: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不走改弦易帜的邪路,而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2013年,习近平在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上明确宣示:“改革开放的旗帜必须继续高高举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正确方向必须牢牢坚持。”历史学家金冲及在纪念邓小平诞辰110周年文章中就此写道: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有两层含义:第一,它是社会主义,而不是别的什么主义;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制度,而不是别的什么社会制度。它同实行资本主义制度或其他制度的国家在社会性质上根本不同。第二,它要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必须符合中国的实际情况,既不落后于实际,也不超越实际。唯有如此,才能使科学社会主义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各个领域的基本原则深深扎根于中国的土地中,从而具有强大生命力并充分发挥优越性。

这就从根本上回答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这两大根本问题。[3]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改革开放年代的突出特征。尽管在不同阶段经济建设的着力点和侧重点有所不同,思路和方略难免存在分歧,但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毕竟得到了广泛认同。“发展是硬道理”“实现四个现代化”“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等,成为邓小平时代深入人心的鲜明烙印。而对“两个基本点”的理解与把握则显得错综复杂,人言言殊了。甚至30多年来一直存在着或明或暗的模糊、混乱,乃至对立,如“左右之辩”“打左灯,向右拐”之类情形所折射的。举例来说,这些年不时听到有人引用邓小平南方谈话中的“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而实际上邓小平1992年的原话是:

要坚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关键是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4]1341

不难看到,这段南方谈话清楚表明,邓小平念念不忘的还是基本路线:不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也就是不坚持经济建设为中心、不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与改革开放才是死路一条。而且特别值得深思的是,在这篇普遍视为重启改革的经典文献,也是邓小平一生最后一次重要讲话中,他首先提及并强调的还是社会主义的方向与道路,然后才是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等方式。再如,有人只拣邓小平在具体改革探索中“不问姓社姓资”的语录,而有意无意忽略淡化邓小平明确揭橥的两种不同性质的改革:一种“改革是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一种是“某些人所谓的改革,应该换个名字,叫作自由化,即资本主义化。他们‘改革的中心是资本主义化。我们讲的改革与他们不同,这个问题还要继续争论的”[5]。事实也证明了邓小平的政治远见与预见,从20世纪80年代一系列文化政治事件如《河殇》,到新世纪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社会政治思潮,如“零八宪章”“普世价值”等,说到底无一不是邓小平所谓两种改革的政治对冲。拿貌似敏感的政治体制改革来说,如果尊奉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的改革,那么改革自然循着加强党的领导、完善依法治国、落实人民当家做主的脉络展开,而且改革开放以来也一直在这个脉络上循序渐进地推进。至于另外一路所谓政治体制改革,则念兹在兹多党制、三权分立、西式选举以及“民营报业”“新闻自由”等目标,如同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2014年,一部《中国国家安全研究报告》的蓝皮书引发热议,就因为其中明确触及两种性质的改革。

改革开放初,针对盛行的教条主义、本本主义,邓小平屡次谈到我们要世世代代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就必须完整、准确、系统地把握毛泽东思想的精神实质,而不能寻章摘句,更不能断章取义。如今,这一论断看来也适用于邓小平自身了。完整、准确、系统地把握邓小平理论,除了深入历史、深入实践,特别是亿万人民跟共产党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实践,还得从一手文献入手,包括《邓小平文选》以及《邓小平年谱》。至于个人著述,不管态度多么真诚,资料怎样翔实,写作如何严谨,都难免各取所需,各谈所是,傅高义与杨继绳的《邓小平时代》也不例外。比如,杨继绳将20世纪80年代的一系列党内外交锋,称之为“两个基本点的碰撞”,并将1983年的反精神污染、1986年的反自由化和1989年的六四风波,视为四项基本原则与改革开放的三次碰撞。而只需对照一下邓小平在这三次政治风潮中的三次讲话,就不难看到问题的关键之所在:

——精神污染的实质是散布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和其他剥削阶级腐朽没落的思想,散布对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和对于共产党领导的不信任情绪。(1983年10月12日《党在组织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迫切任务》)

——我们执行对外开放政策,学习外国的技术,利用外资,是为了搞好社会主义建设,而不能离开社会主义道路。我们要发展社会生产力,发展社会主义公有制,增加全民所得。我们允许一些地区、一些人先富起来,是为了最终达到共同富裕,所以要防止两极分化。这就叫社会主义。中国没有共产党的领导、不搞社会主义是没有前途的。这个道理已经得到证明,将来还会得到证明。如果我们达到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四千美元,而且是共同富裕的,到那时就能够更好地显示社会主义制度优于资本主义制度,就为世界四分之三的人口指出了奋斗方向,更加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所以,我们要理直气壮地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1986年12月30日《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党的十三大概括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对不对?两个基本点,即四个坚持和改革开放,是不是错了?我最近总在想这个问题。我们没有错。四个坚持本身没有错,如果说有错误的话,就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还不够一贯,没有把它作为基本思想来教育人民,教育学生,教育全体干部和共产党员。这次事件的性质,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四个坚持的对立。(1989年6月9日《在接见首都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时的讲话》)

显然,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两种改革的政治方向南辕北辙,而根本不在于四项基本原则与改革开放的人为对立。六四风波后的6月16日,邓小平与中央领导谈及领导集体的话题时又说道:“这次发生的事件表明,是否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和党的领导是个要害。整个帝国主义西方世界企图使社会主义各国都放弃社会主义道路,最终纳入国际垄断资本的统治,纳入资本主义的轨道。现在我们要顶住这股逆流,旗帜要鲜明。因为如果我们不坚持社会主义,最终发展起来也不过成为一个附庸国,而且就连想要发展起来也不容易。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发展中国。”[4]1281这段话同1986年学潮后,他在会见美国国务卿舒尔茨时所谈的意思俨然一脉相承: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就是要中国全盘西化,走资本主义道路。中国根据自己的经验,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道理很简单,中国十亿人口,现在还处于落后状态,如果走资本主义道路,可能在某些局部地区少数人更快地富起来,形成一个新的资产阶级,产生一批百万富翁,但顶多也不会达到人口的百分之一,而大量的人仍然摆脱不了贫穷,甚至连温饱问题都不可能解决。只有社会主义制度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摆脱贫穷的问题。所以我们不会容忍有的人反对社会主义。在他看来,一个公有制占主体,一个共同富裕,就是我们必须执行和实现的社会主义原则。当时,他还谈到“改革派”与“保守派”:“中国不存在完全反对改革的一派。国外有些人过去把我看作是改革派,把别人看作是保守派。我是改革派,不错;如果要说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保守派,我又是保守派。”[4]1171对此,北京大学政治学教授强世功的学理分析给人以思想启示:

主张“猫论”的邓小平也常常被人们看作是实用主义者。这其实是对邓小平的巨大误解,更是对中国共产党人的误解。中国共产党人从一开始就将政治建立在正义基础上,因此对政治正当性的理论阐述和不断创建被看作是党的生命所在。曾经参与中苏论战的邓小平深知政治原则的重要性,因为它是政治正当性的源泉。市场和计划作为手段,完全可以采用实用主义的立场,但四项基本原则和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对于邓小平来说,则是不可动摇的政治原则。[6]

总之,改革开放以来一系列明里暗里的交锋及其本质,归根结底无不体现着两种改革的对立,而非“两个基本点”的碰撞。至于邓小平说的两种改革,核心无非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两种政治方向。只讲“改革”,不问方向,只管赶路,不顾前程,所谓“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云云,都是对一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创立者”[7]的贬抑,都是无视邓小平不断强调的、毕生追求的政治理想:“我们这些人的脑子里是有共产主义理想和信念的……我们采取的各方面的政策,都是为了发展社会主义,为了将来实现共产主义。”《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2013),再次重申这一政治理想与方向:“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相较而言,《邓小平时代:改革开放二十年纪实》的作者由于身处邓小平时代,又曾是新华社记者,对1978年至1998年的社会进程及其来龙去脉更有切身体会与亲身感悟,一些描述自然更加贴切、真切。而傅高义作为学识淹博的汉学家和中国通,以十年磨一剑的功夫完成的《邓小平时代》则更为厚重,同时也多了傍观者清的超脱和尘埃渐落的反思。比如,20世纪80年代,新自由主义思潮及其政治经济纲领“华盛顿共识”不仅横行世界,而且也对中国社会以及改革开放产生不同冲击,尽管主流对此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与抵制。某位清华出身的财政高官公开宣称,我们就是要按新自由主义行事。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讲到的一个背景,也有助于人们透视这些看似矛盾的现象及其来龙去脉:“世行还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继而在福特基金会资助下,在牛津大学设立了为期一年、专门培训中国经济学家的项目。从1985年到1995年,这项计划培训了将近70名经济学家,其中大多数后来都身居要职,领导着中国的经济发展。福特基金会还资助中国经济学家在美国学习。”[8]446再如公认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改革开放起点,而傅高义则提出三个起点:一是谷牧代表团的出访,二是国务院务虚会的举行,三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与此相应,对于华国锋,傅高义的评价也与众不同:

很多人低估了华国锋和他的改革信念。后来的官方历史对华国锋脱离毛的路线的意愿和支持中国对西方实行开放,没有给予充分的评价。其实,在华国锋当政的过渡期……他不但逮捕了“四人帮”,而且减少了意识形态和政治运动的作用,更加强调现代化而不是阶级斗争,将毛泽东时代不够常规化的党内会议转入正常轨道。华国锋确实想拖延邓小平在1977年的复出,但他并没有推翻邓小平在1975年取得的进步,他赞成邓小平1977年复出后采取的改革措施。他不但推动了国家的迅速开放,甚至因为在他的“洋跃进”中走得太远而受到尖锐批评。……时常有人说,中国的对外开放政策——包括愿意学习国外经验和急迫地想要引进外国技术——源于1978年12月邓小平领导下的三中全会。其实不少做法始于1977年华国锋领导时期,而华国锋提出的政策也并非由他首创。[8]189,194

进而言之,如果彻底遵循唯物史观以及实事求是原则,那么改革开放的格局实际上20世纪70年代初即已显现,包括中国恢复在联合国以及有关国际组织的合法席位、与众多亚非拉国家以及西方国家建立外交关系、中美和解与尼克松访华、毛泽东周恩来推动的“四三方案”、文化上的一些解冻苗头等[9]。国史专家程中原在评述傅高义《邓小平时代》一书时也特别提到一点:

我们还可以把对外开放政策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初毛泽东周恩来批准、陈云邓小平李先念支持的“四三方案”。[10]

所谓“四三方案”,是1973年国家计委向国务院建议,在三至五年内从欧美日引进43亿美元成套设备的计划,史称“四三方案”。这是新中国继50年代初引进苏联援助的“156项工程”后,第二次大规模的技术引进。利用“四三方案”引进的设备,结合国产设备配套,中国兴建了一批大型工业项目,1982年全部建成投产后,与已有的其他基础设施一同构成经济腾飞的重要基础。由于“四三方案”集中于石油化工领域,如化肥、化纤产品,而化肥的充足供应提高了农业产量,化纤则提供了棉布的替代品,如的确良、涤卡,故主持“四三方案”的陈锦华后来在其《国事忆述》中写道:“这个项目基本上解决了吃饭和穿衣问题。”

不同于80年代海外舆论动不动就将党内不同意见冠之以“改革派”与“保守派”,傅高义理性平实地称之为“建设派”(the builders)和“平衡派”(the balancers)。建设派自然以邓小平为代表,平衡派则以行事谨慎的陈云为代表:

一些有头脑的中国官员相信,陈云对急躁的邓小平提供了必要的平衡……他们认为,陈云的调整政策十分必要,如果邓小平当初能够更多地听取陈云的意见,1980年代后期的一些问题也许可以避免。

为加强平衡派的势力,邓力群于1980年秋天在中央党校开课,分4讲介绍了陈云的经济思想。他大力推崇陈云,以至于有人指责他要搞个人崇拜。邓力群说,1949年以来陈云的政策建议都是正确的。“大跃进”错在哪儿?错在不听陈云的劝告。现在错在哪儿?也错在没有充分采纳陈云的明智之见。[8]423,420

类似纷杂现象及其解读不免使人想到,对邓小平与陈云的历史贡献应该怎么评价?与此相似,对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三位世纪伟人又该如何看待?诸如此类的问题,进一步追问就涉及千百年来的那个古老话题:究竟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而两种背道而驰的观点,自来均有雄辩的代表与经典的文本。如英雄造时势的现代思想源头之一,当数卡莱尔的《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是他的六篇演讲,以西欧历史为主,讨论了他心目中的六种英雄——神明、先知、诗人、教士、文人、帝王,激情澎湃,文思飞扬,与其说是学术理论,不如说是诗化哲学:

无数的人曾以无声的模糊的惊奇之情,在这个世界上匆匆走过,就像动物感觉到的那样;也有人以一种痛苦的、探索而无功的惊奇匆匆而过,这是只有人才感觉到的;直到伟大的思想家,有创见的人,先知产生出来,形成了说出来的思想,把所有人沉睡着的潜能唤醒成思想。这就是思想家、精神英雄的作法。他说的话,是所有人远不曾说出而又渴望说出的东西。围绕着他的思想,一切思想都从痛苦的麻痹的酣睡中觉醒,作为对他的思想的回音。是的,就是如此!人们的喜悦之情犹如一觉醒来是黎明一般。这难道不是他们由不存在到存在,由死到生的复苏吗?

熟谙唯物史观的人肯定觉得,如此高论未免过于“唯心”。如果历史属于凤毛麟角的先知和英雄的舞台,那么生产力、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算什么呢?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又算什么呢?不过,话说回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确实又对历史产生无人可及的作用,正如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对此又当如何理解呢?尼克松在轰轰烈烈的《领袖们》一书中,曾用三个伟大概括之:“伟大的人物、伟大的国家、伟大的事件。”[11]下面不妨看看哲人普列汉诺夫的有关论述。

普列汉诺夫(1856—1918),俄罗斯人,一代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思想家、理论家、“会走路的百科全书”。恩格斯曾经评价说:“我认为只有两个人理解或掌握了马克思主义,这两个人是梅林和普列汉诺夫。”1898年,普列汉诺夫在彼得堡一份杂志上发表了《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一文。用此著的中文版译者、普列汉诺夫专家王荫庭2009年的话说:“思想之精辟,史料之丰富,论述之透彻,语言之洗练,以及风格之卓异,在同一主题的论著中,这篇篇幅不大的名作迄今为止仍然是无与伦比的。”[12]

按照普列汉诺夫的分析,社会历史分为两个层次:“一般趋势”和“个别外貌”,或称“一般规律”和“局部后果”。依据这一划分,他提出关于个人在历史上作用的一条基本原理:一切司马迁所谓倜傥非常之人,只能决定社会发展的个别外貌或局部后果,而不能决定一般趋势或一般规律,后者只能由社会发展的一般原因所决定,如生产力、生产关系等。他说:

有影响的人物由于自己的智慧和性格的种种特点,可以改变事变的个别外貌和事变的某些局部后果,但它们不能改变事变的总的方向,这个方向是由别的力量决定的。

现实中出现的任何人才,即成为社会力量的任何人才,都是社会关系的产物。然而如果这是对的,那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才能的人们,正如我们说过的,所能改变的只是事变的个别外貌,而不是事变的总趋势;他们本身只是凭借这种趋势才存在,没有这种趋势,他们永远也跨不过从可能进到现实的门槛。[12]44,49

依据普列汉诺夫的这一划分和分析,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的认识悖论也就迎刃而解了。一方面,英雄人物都是特定时势的产物,他们所由产生的那个时势或历史条件不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而只能“是由生产力的发展以及这种发展所决定的人们在社会经济的生产过程中的相互关系来决定的”[12]51。比如,拉斐尔、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并没有创造文艺复兴时代的总趋势,“他们只是这一趋势的最好的表达者”[12]49。另一方面,英雄人物一旦出现,又会对历史的个别外貌和局部后果形成程度不同的直接作用,拿破仑如此,邓小平亦然。正如普列汉诺夫写道的:

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的个人特点使伟大的历史事变具有个别的外貌,而是因为他所具备的特点使得他最能为当时在一般原因和特殊原因影响下产生的伟大社会需要服务。卡莱尔在其论英雄的名著中称伟大人物为创始者(Beginner)。这是非常恰当的称呼。伟人正是创始者,因为他比别人看得远些,他的欲望比别人强烈些。他会解决先前的社会智慧发展进程提上日程的科学课题;他会指出先前的社会关系发展所造成的新的社会需要;他会发挥首倡精神来满足这些需要。他是个英雄。其所以是英雄,不是说他似乎能够阻止或者改变事物的自然进程,而是他的活动是这个必然和无意识的进程的自觉和自由的表现。这就是他的全部意义之所在、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之所在。而这是一种极巨大的意义、一种极巨大的力量。[12]55

2013年,习近平《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有句类似的哲言,既适用于开国领袖毛泽东,也适用于当代伟人邓小平:“不能把历史顺境中的成功简单归功于个人,也不能把历史逆境中的挫折简单归咎于个人。”清华园的闻一多塑像后面有块大理石的石壁,上面镌刻着爱国诗人的一句话:“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纵观邓小平跌宕起伏波涛汹涌的一生,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也始终如这位不苟言笑的伟人一度动情表露的:“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情地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美】傅高义:《邓小平时代》,三联书店,2013;《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注释本》,人民出版社,1983

参考文献:

[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1卷[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392.

[2]启之(吴迪).中西风马牛(修订版)[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118.

[3]金冲及.作为总设计师的邓小平(纪念邓小平同志诞辰110周年)[N].人民日报,2014-08-18.

[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

[5]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142,297.

[6]强世功.中国香港:政治与文化的视野[M].北京:三联书店,2010:136.

[7]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1997年2月19日.

[8]傅高义.邓小平时代[M].冯克利,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

[9]70年代中国[J].开放时代,2013(1).

[10]程中原.一部杰作和它的瑕疵[N].中华读书报,2013-05-15.

[11]尼克松.领袖们[M].施燕华,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3.

[12]普列汉诺夫.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M].王荫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译者序”,第1页.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编校:赵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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