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与深蓝
2014-11-03黎晗
黎晗
朱红与深蓝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注意听……你说你是在开美容店吗?”他盯着她问,目光突然有些犀利。但是很快地,他眼镜片后闪烁的光又暗了下去,这个穿着深蓝西服的中年男人恢复了他的优雅和平静。
这个刻意掩饰的瞬间被她捕捉到了,她轻轻地笑了,嘴角浮现出了甜美的笑纹。她举起了手中的高脚杯,暗红色的葡萄酒液在她的手中轻轻摇晃,杯子和酒有了魅惑的味道。
他也笑了。他轻轻举杯,甩腕晃动,抿嘴啜饮,姿势不仅从容,而且看起来更加老到。
“酒杯不是随便摇晃的,”他示范着,“用右手要顺时针晃动,你是左撇子,要逆时针。”
“啊哦!”她可爱地吐了下舌头。
几杯干红之后,他的话多了起来。他的西服也在她建议之后脱了,斜斜地摆放在沙发靠背上。白衬衫的袖子也不知不觉挽了起来。
“你们这个酒太水,真正的法国‘圣泽门可不是这个味道。”他嘟哝道。
“做生意嘛,”她又笑了。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的样子很美?”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还是有些俗套呀!”她心里想。可是不管怎样,他还是跟那些纯粹来这里买醉的男人不同。要是换了那些男人,不等三杯酒下肚,早就动手动脚了。她虽然刚到这个隐秘的小酒吧上班做陪酒不久,但是对这个地方已经适应了。
“可你不是说你在开美容店吗?”他又问。
“一个小店,做美甲的。”她有些燥热,但是她穿的是旗袍。酒的热在她体内窜动,但她却下意识地把双腿夹紧了。
“做美甲?”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突然有些愤慨,“我就想不明白,好好的指甲为什么要乱涂乱画!”
“你怎么这么保守啊,你不是从国外回来的嘛!你自己说的,可别说你是土老板!”这下轮到她惊讶了。当然,她的声音还是有些故作夸张。
“我就看不惯中国人什么都学西方。好好的指甲干吗染得像妖精!手指甲染了就染了,脚指甲还要染。怎么能这样!”他抓起酒杯,把大半杯酒倒进了嘴里。
不等她反驳,他抓起了她的手,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大证据一样大声嚷着。“我说嘛,都是商家作恶,你自己这手上多干净,一个指甲都不染。可你却开了个美甲店,骗那些愚蠢的女人做妖怪!”
她咯咯咯咯笑了,捋起旗袍的下摆,把一只脚抬了起来。她是光脚穿着朱红色的绣花鞋的,现在那只绣花鞋正对着他。“你猜我脚指甲有没有染色?”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鞋子。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你去再叫一瓶酒来。要这里最好的。”他指派她。等她回来时,他已经点上了一根烟。他好像没抽烟吧,怎么突然拿了烟出来。
“我有恋脚癖。”他先前的绅士风度不见了,他现在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一个爱发号施令的领导。
“倒酒倒酒,我要告诉你,我曾经见过这个世界最美丽的一双脚……”他嚷嚷着。
她倒了酒。她交代侍应生要拿这个酒吧最好的酒,不过她知道,在这里,所谓最好就是最贵的。这可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她今晚的所有收入都在这几瓶酒的抽成里。她虽然渐渐有些习惯了陪酒这个新接触的行当,但她还是不想一个劲地撺掇客人点最贵的酒。
她给他倒了酒。他端起酒杯,却没喝。“算了,不说了。”他突然又低落了起来。
“说嘛。我喜欢听呢。”她坐到他身旁。刚开始时,他没有要求,她就一直坐在他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酒几。
“那是这个世界最漂亮的一双脚。”停了片刻,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起来,紧紧拽着。她的手修长、干净,十个指甲透着青春的幽光。“我第一次去表哥家,她刚刚拖完地板,她把自己脚上的拖鞋让给我,她光着脚丫走来走去。我穿着她刚刚脱下的拖鞋,那双拖鞋上带着她暖暖的体温……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那一年我十六岁,她大我没几岁,但她已经是大人,她是表哥的新娘子。”
她没吭声,静静地听他说着。“结婚不到一个月,表哥出事了。这是跟我最亲的表哥,从那天起,我就没有表哥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着我,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去见她。她开了门,脸色苍白,秀发齐整,静静的眸子看着我,有些发愣的样子。她从头到尾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低下了头。这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脚。她赤脚站着,脚上十个脚指头都涂得红彤彤的……我突然感到恐惧,扭身就跑……后来我知道,那种红叫朱红……”
她吃惊地张大了嘴。藏在绣花鞋里的、她脚上唯一一个染色的指头,也是朱红色的。她不由得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里都是汗。
这天夜里,他和她都喝高了。后来她带他去了她的美甲店。他们在她的美甲店里继续喝。再后来,他终于醉倒了。不知道是出于好玩,还是为了要安慰他,她亲自动手,为他的一个脚指头染了色。一种特别的颜色,深蓝,像他西服的颜色。
去扬州做生意
所有招数都用尽了,埋在黄楼鹤父亲脚上的留置针已经堵塞,输液管里的营养液终于静止不动。“别折磨老人了,你看那些血管,硬得像石头,哪里还埋得下针头!”从镇上被请来帮忙的护士大姐偷偷劝黄楼鹤,“你也别过意不去,食道的疾病就是这么残忍,食道病人最后都是被活活饿死的。”
此后黄楼鹤的父亲滴水未进,坚持了十天才去世。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医学奇迹了,之前老人因为不能进食,仅靠点滴已维持了近一个月。
“你爸很奇怪呀,”一个堂叔问黄楼鹤,“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是不是在等什么人?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老人躺着不走,肯定是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也许是天数未到,就再等等吧。只是辛苦大家一起陪护了。”黄楼鹤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和之前病重期间有一搭没一搭的探问不同,因为明摆着已是临终状态,大小亲戚们不得不密集地围了过来。黄楼鹤的父亲慢慢进入了昏迷,偶尔有一些谵妄现象。刚开始他还能和他的弟弟、妹妹与晚辈们说说话,时有语重心长的交代,时有人终有一死之类的豁达,用词质朴如常,心态平和如昨,听来却每每让人沉痛不堪。进入谵妄时,老人偶尔吐露的话语却常常把亲友们吓了一跳。有一天说胡话的时候,黄楼鹤父亲的嘴里不断地蹦出了诗句来。“你爸在唱诗啊?”亲友们满脸惊讶。
“我爸年轻的时候会作诗,现在这个情况,以前的一些记忆会跳出来。”黄楼鹤在亲戚长辈指导下,正忙不迭地安排着父亲的后事,但看到老人过于异常,只好停下来跟咋咋呼呼的亲友们解释一番。
亲友们大多没什么文化,自然是不懂老人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是些什么怪话。而中文系出身的黄楼鹤清楚,父亲一直在絮叨的是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至于后来断续吟哦出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黄楼鹤就想不起是谁的句子了。
黄楼鹤父亲的后事是老人自己安排的。停针那夜,他们父子在疾病真相揭开之后,对死亡问题有过相当大胆的探讨。“我是真的怕死,所以你们瞒着我是对的。还好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不然没等上手术台,我就已经吓死了。”父亲虚弱地笑了,他勇敢的样子让黄楼鹤敬佩。“丧事从简。”父亲强调道,“因为你们一直瞒着我,我们现在又在老家,来不及和我的那些老友们告别。日后他们要是问起,你不要跟他们提‘死这个字眼。我们几个在老年大学学习古诗词的老友,老李、老张、杨阿姨,我们商量过,将来谁死了都不能说死……你就跟他们说,我去扬州做生意了。特别是杨阿姨,她心脏不好,你要好好跟她说。你可以跟杨阿姨说,我很好,我到最后关头,是看得开的。”
“为什么要说去扬州做生意呢?”黄楼鹤问。
“风俗里都这么说的,老李、老张、杨阿姨,我们都知道这个典故。以前你妈妈去世,人家问起,我也是说她去扬州做生意了。老人忌讳‘死这个字。”
黄楼鹤的父亲比母亲年纪大不少,但母亲很早就去世了。黄楼鹤把父亲带到城里生活,刚开始那几年,父亲心里一直放不下,一到母亲的忌日,父亲就叹气,你都忘了,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可是我们现在在城里,也没办法给她烧点纸钱,点一根香。黄楼鹤每回听父亲这样说,总是非常内疚,但是他也没办法,毕竟在城里,他哪里去找一个给母亲烧香的地方呢。但是后来渐渐地,父亲似乎忘记了母亲的忌日。倒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黄楼鹤却牢牢地把母亲的忌日记住了,每年一到那个日子,他就一个人默默地在心里为早逝的母亲祈祷一番。
黄楼鹤的父亲在极度虚弱中坚持了十天,他好像真的是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最后他终于坚持不住了。黄楼鹤没有遵从父亲“丧事从简”的遗嘱,按照乡村古礼,他为父亲置办了隆重的葬礼,并把父亲的骨灰和多年前去世的母亲埋在了一起。
没有人知道父亲生命中的最后十天在坚持什么,在等着见谁最后一面。黄楼鹤虽然知道,但是从一开始他就下决心回避这个问题。在处理父亲后事这件事上,黄楼鹤显得很有主见。其实,黄楼鹤一向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想,就让父亲这样去吧,有什么好说的呢。
黄楼鹤刻意隐瞒父亲的是,父亲心里记挂的杨阿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杨阿姨去世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倒在床,棠棠给他打电话,棠棠说,“我妈妈临终前有个心愿,她很想见你爸爸一面……见不到,她就交代我转告你爸爸,说她先去扬州做生意去了。”
“扬州真是他心里的一个结啊,难怪他会给我取‘楼鹤这个名字。”当时黄楼鹤心里好一阵难过。
“也许,我们真的做错了。我们不应该阻挠他们在一起的。我们太自私了,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不应该混淆在一起的……再说他们在扬州认识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啊!”送走父亲之后,黄楼鹤回到城中跟棠棠聚了一次。听黄楼鹤提起他父亲临终时的情况,棠棠边流着泪边这样说。
“你知道吗,他们说的那个扬州可不是现在的扬州,他们说的是古扬州。在夏商时期,我们这里隶属九州之一的扬州。”黄楼鹤边说着边解开棠棠的衣服,“当时的九州是按土地特征划分的,古扬州因为水网密布,所以土地湿润而肥沃、草木茂盛而多姿……”
这一次,这一对交往多年却一直止步不前的中年男女,他们终于放下了各自的矜持。
黏合剂
我们家楼下有一间库房被租出来做小作坊,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规模。
我们这座楼是一间单位早年的集资楼,当年的执事者老秦大手笔,集资楼的一层全部建为库房,每间二十来个平方,库房大门向外敞开,直面巷道。库房宽深且高,有车的人家用来放车,无惧风雨,不怕流寇,安全且贴心。这一处房产,我是转手购得的,自从有了车之后,因此库房的前瞻设计,我对当年领衔打造的老秦油然而生敬意。老秦就住在我家楼上,现在退休在家,整个人看起来有点老相,但从他的眉宇之间,隐约还是可见他当年能做大事、做过大事的威武之气。对那些具备做大事的能力,且曾经做成过大事的人,无论他如今怎样苍老落魄,我都敬仰有加,所以,每回在楼下遇见老秦,我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如果我在抽烟,一定会热情地递一根给他。
“不客气不客气,”老秦客气道,但还是接了过来。“我现在几乎戒了。”老秦把烟举到鼻子前,深深嗅了嗅,扭头往楼上他自己家望了望,最后还是在我热情的打火动作中,点了起来。
“阿姨管着不让抽吧?”我不经意地问道,不等他回答,我抢着又说道,“我老婆也管得紧。女人嘛,呵呵。”
“都是为我们好,为我们好。”老秦两个鼻孔里喷出两条白龙,也呵呵笑了。
老秦抽完这根烟,慢慢踱步到了那间做鞋子配件的小作坊里。
这个小作坊的房东是老秦家。老秦平日疏于交际,偶尔外出,倚赖的唯一一件交通工具是一辆破自行车。老秦的老伴葛阿姨连自行车都没有,葛阿姨曾经跟我爱人说过,老人还是要多走路,她平时出去买菜什么的,连公交车都不坐。老秦家的孩子听说在上海某外企高就,一年也就是春节回来几天,有时连春节都不回来,买了机票让老秦他们去上海过年。这样老秦家空置的库房就被人家租走了。老秦家的库房在楼角,因为位置好,人家都争着要。实际上,这个库房的租客曾经多次更换,先是有人在那里卖过桶装水,接着有人在那里开过小古玩店,后来一对新婚的夫妇还直接把那里当成了新房。不知因何缘故,那些零散的租客总是匆匆来去,有人说本来那些店都开得没头没脑的,也有人说,主要是房东葛阿姨吝啬,锱铢必较,租金不断涨且不论,库房里的水管呀、电路呀,稍稍动一动,葛阿姨就不高兴。“她那是富贵人家乞丐命”,我不止一次听邻居这样说过葛阿姨。
一直到这个小作坊入驻后,老秦家的这个库房总算稳定了下来。租借老秦家库房的女人叫梅兰。听邻居们说,梅兰是葛阿姨乡下老家的一个远房侄女,梅兰原来在附近的鞋厂做管理,大概是积累了一些企业内部的人脉,就出来单干,做了这个小型的鞋子配料加工点,据说收入远比在厂里面上班要高。梅兰作坊做的是来料加工,每天早上,梅兰从工厂拿出材料,运到这里来,加工好,再送回去。这个作坊比较有意思的是工人们的身份。草创阶段,作坊的第一个工人是梅兰自己,这让周围的住户们刚开始还以为她开的是裁缝店。后来慢慢地,有些来城里带孙子的乡下老太太们加盟了进来,接着是那些退了休在家养老的老教师、老公务员们。她们大多是从好奇围观再过渡到受雇于梅兰的。其实也不是雇,大家各干各的,随来随做,手工活,计件付酬,做多少算多少。这些手工琐碎但是简单,不外乎就是粘粘贴贴、缝缝补补。这样的手工活,估计也就是老年人才干得来。一群老太太聚到一起,手里忙着,嘴里说着,东拉西扯,有说有笑的,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城市社区里的生活大多无趣,每个老人在家里都待腻了,梅兰的作坊开得恰逢其时,不仅解决了附近老人的孤寂,还让她们每日有了一点点小收入,这样老人们回到家,在儿女跟前恍然就有了成就感。如此发展,梅兰的手工作坊就渐渐有了起色,店里店外,长桌方凳,摆满了各式花花绿绿的布料、线头和黏合剂等杂物。
社区附近的老太太们因梅兰的作坊而乐此不疲,她们的老伴们在家待得慌,自然也循迹而来,这样梅兰的作坊门口渐渐也就热闹了起来。而梅兰之于葛阿姨,既是亲戚,又是租客,亲情与租金兼顾,葛阿姨那边好像也没再出什么节外生枝的话头。倒是那些在作坊里劳作的老太太们有时会嚼舌头,有说葛阿姨贪财,自家的侄女还要收租金,也有说葛阿姨懂得享受,从来不来这里帮忙。老秦在那些老太太眼里,倒是个好好先生,她们只是同情他曾经那么威风,如今却是出了名地怕老婆。
老秦很喜欢在梅兰的作坊里待着,一来他是房东,二来他是梅兰的姑丈,三来他喜欢跟那些同龄的老头们拉呱儿。老秦有事没事就喜欢跑到梅兰的作坊里,葛阿姨对此挺有意见,葛阿姨说,黏合剂有毒,你一个老人脆弱得很,你整天跑去吃污染啊。老秦虽然怕老婆,但他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跑下来。
梅兰的作坊是附近老头老太太的一个好去处,但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葛阿姨突然翻了脸。我爱人从楼下一位老奶奶那里听到的一个传言是,葛阿姨每三个月提高一次租金,虽然十分不近人情,但奇怪的是,梅兰却从来都没什么异议。本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可是后来葛阿姨偶然间发现,她远在上海做高管的儿子,曾经给过老秦一笔零花钱,而这笔钱中的一部分,却被老秦偷偷拿去贴补给了梅兰。
“到头来,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啊!”我老婆嘻嘻笑着说。
我说,放屁,老秦人家是干过大事的人,他怎么可能那么无聊!
不管怎样,因了某种缘故,梅兰的作坊搬走了。楼下安静了下来,空气中仿佛还散发着黏合剂的气味,忽近忽远、若有若无的。有一回我妻子吸了吸鼻子,问我,“什么味呀,这么特别?”
我悠悠然说,“这大概……就是怀念的味道。”
海军陆战队
余晓明喜欢游泳,每年端午一过,就迫不及待下到镇政府门口的那条溪里,一直游到中秋来临才作罢。山里的溪水清澈、冰凉、活泼,余晓明逢人便说,爽,真爽。
每天傍晚,镇里头的同事和附近的山民,都喜欢跑到溪岸看余晓明游泳。“余晓明,表演一个!”岸上的人们喊道。
“表演什么,我又不是海豚。”余晓明在水里听到了,嘴里嘀咕着,“这么好的水不会享受,你们真是傻到家了!”
“余晓明,你是海军陆战队的吗?”上岸后,大家都喜欢这样问他。
“哪里哪里,”余晓明摘下泳帽和泳镜,水珠从他的头发里滚落下来,“我就是瞎搞。”
看他谦虚,大家也就不深究,目送着他健硕的胴体向宿舍走去,有人就在背后议论开了:“哎,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就余晓明这种人有心思瞎搞。”其他人互相看看,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嘴角带笑。暮色渐浓,所有人的脸看起来都有些苍茫。
余晓明不是海军陆战队的,但他确系专业出身。余晓明原来是市游泳队的,可惜他的最好成绩一直进不了省内头三甲。看看根本没什么运动前途,余晓明就参军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志愿兵。刚入伍时,余晓明也曾想过,他在专业队伍里不出众,但在部队或许能被选拔进特殊的兵种。可惜这个前游泳健儿在陆军等了几年,一直没等到什么合适的机会。余晓明就选择了复员,按照地方政策,他得到了山区乡镇的一个工作岗位。余晓明是山外城镇上的人,一般的城镇子弟落到这深山老林,总会消极怠工,但余晓明想得开。余晓明是这样想的:“我本来就没文化,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我这样的人,也就只能在这个地方混口饭吃。”余晓明能这样想,可能跟部队的正统教育有关,也说明他是个知足、本分的年轻人。当然,他能把自己看得这么透,头脑其实并不简单。
余晓明没文化,他在镇里就是个打杂的人。有关这一点,余晓明也想得开:“在基层乡镇,除了书记、镇长,谁不是打杂的呢?”余晓明对什么都想得开,这样他打起杂来反而心无旁骛,不少琐碎的、繁重的、看起来没意思的工作,在余晓明手上往往却能落实得很到位。这样书记也好,镇长也好,虽然两位主官面和心不和,但对他都没什么坏印象。
余晓明是做好了要在这里熬上几年的准备的,给他意外之喜的是镇政府门口居然有一条这么干净的小溪,这也算是老天对他的格外恩赐吧。他只是想不明白,这么漂亮的一条溪流,同事和山民们怎么都不懂得享用呢?“莫非这条溪流有什么奥秘?”有一年冬天,余晓明跟党办主任老姚就着一个火炉取暖值班,忽然就想到了夏天游泳的事,他就认真地问老姚。老姚笑笑说,“人家可没你海军陆战队的体格,溪水冰凉,哪个敢轻易下去?”
余晓明说,“溪水是很凉,冬天我也不敢下水。刚才在楼下碰上镇长,他还跟我开玩笑,说我是假海军陆战队,说人家真正的海军陆战队,天气越冷越要下水。”
说来也巧,余晓明话音刚落,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老姚扑过去接电话,话筒刚刚贴到耳朵,他就大吼起来,“余晓明,快,救人!”
余晓明一时有些发呆,老姚已经冲到了门口。“你还愣着干吗,镇长落水了!”
余晓明一口气飞奔到岸边,没有丝毫犹豫,扑通跳进了冬天的溪流里。——余晓明立了奇功,他从黑咕隆咚的溪水里,准确而迅速地把镇长救了上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上岸后书记紧紧地拥抱住了浑身湿漉漉的余晓明。
“冬天的溪水其实并不冷。”余晓明心里暗想。
“不过,镇长在冬天的夜里为什么会跑到岸边,又怎么会掉到溪里呢?而且书记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余晓明感到困惑。更让他困惑的是当天事后,书记、镇长和老姚都分头给他打过电话,要他必须严守当天夜里的秘密,绝不可对任何人透露镇长落水的事。
余晓明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他后来把这个秘密一直带到了山外面,带到了新的工作岗位。
余晓明的新岗位是县少体校的副校长,由于他的特长,他还兼任了游泳队的教练。余晓明不仅无须在山区苦熬,还能发挥他的个人专长了,余晓明因而干得特别开心。
余晓明的顶头上司就是老领导,原来镇里的书记。
余晓明一直守着那天夜里的秘密,直到有一天,他的书记老领导,现在的体育局长喝醉了酒,在他跟前骂道,“操,那王八蛋,那天他是装死,是要陷害我!他想当书记,要拱我走。他跑到县里领导那去说我坏话,我知道了很生气,本来喊他到外面,我是想跟他好好谈谈的。也怪我脾气大,经不起他撩拨,我一生气,就推了他一把,可他那么高大,我根本不可能把他推下水……”
镇长不至于那样赌命吧?余晓明听了愈发糊涂。
“你呀,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局长感叹道。“乡镇书记才有机会提拔啊,我现在到了这里等于是安度晚年……”
这么复杂呀?余晓明更困惑了。他努了努嘴,本想告诉老领导他刚刚从老姚那听到的一件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老姚告诉余晓明什么事呢?说来好玩,余晓明离开之后,现在又有人在那条溪里游泳了。他就是现任的书记,原来的镇长。
“余晓明我告诉你,你那两下子不算本事,人家才是真正的海军陆战队!”老姚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争艳
刘庆这几年痴迷游泳,整个夏天几乎不见人影。游泳也不需要整天都泡在水里,但是刘庆在游泳这件事上搞得特别煞有介事。老友们晌午给他打电话,约他中午搞个小饭局,他说,不了,下午要游泳,中午必须午睡,否则到时没体力。我们下午再打,约他晚上打牌,他说得更绝,不行,好不容易把身子游得干干净净的……“靠!”朋友们忍不住破口大骂,“喊你打牌,又不是让你去做老鸭子,什么干净不干净的!”刘庆就在电话那头呵呵干笑,也不回骂,也不争辩,刘庆历来是个好脾气的人。
刘庆突然热爱起游泳,这一点颇让朋友们意外,谁都知道,他原来就是一条软虫,举凡爬山、打球、跑步之类,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刘庆自己辩解,“不是我不能,而是我懒得动。”听起来像吹牛,可能也是实情。刘庆个子虽不高,但肌肉结实,应该在运动方面是个好手。刘庆是出了名的喜静之人,自从我们认识他以来,他就像一条软虫,只要能静的,刘庆是绝不乱动。“古人说静养嘛,不静怎么能养?”刘庆常常这样自我圆场。这话似乎也有道理,不然刘庆长年不爱运动,怎么还能保持那么好的身材呢?朋友们人到中年后,一个个挺起了将军肚,唯独刘庆不今不古的,还是年轻时候带过来的那副紧实身材。
刘庆由静转动,驱动力在他老婆王秋霞。我们姑且相信刘庆的自吹,说他在爬山、打球、跑步方面有三两下,但是刘庆是个旱鸭子,这是谁都知道的。几年前,我们几个朋友的家庭在一处临水的酒家吃饭,隔壁包间一个女子和同行的男人吵架,那女子脾气大,没吵两句突然冲出去,扑通跳进了酒家旁边的水潭。刘庆第一个发现了,弹簧一样弹出去。“赶紧啊,救人!”刘庆在岸边干着急,比人家男人还紧张。最后把那个女子救上来的是王秋霞。王秋霞事后嘲笑刘庆,“我们家老刘呀,历来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刘庆呵呵笑着,也不做什么辩解。刘庆在朋友跟前,是很维护王秋霞的面子的。
潭中救人,并非易事,那天下水的只有王秋霞一人,其他人都只能在岸边干吼。王秋霞一战成名,我们这才知道,别看王秋霞现在身材发胖轮廓尽失,原来她才是我们这些熟人中真正的运动高手。据刘庆说,王秋霞少年时代进过专业的游泳运动队伍,但自从成为家庭主妇后,她所有的运动细胞好像都冬眠了。朋友们都说王秋霞是个能妻,不仅把家里一个批发店打理得风生水起,而且对家庭、孩子、老公十分用心。如此想来,刘庆多少年来像一条软虫一样趴着,可能也有刻意隐忍、投桃报李的意味:为了家庭和生意,王秋霞运动员出身,尚且都暂时催眠了运动细胞,刘庆哪里还敢像我们这些不着调的朋友一样到处疯玩?
王秋霞的运动细胞在人到中年后终于全面苏醒,这与他们的家境大为改观有关。经由多年打拼,刘庆家有钱了,他们家的孩子已经在新加坡留学,夫妻二人住的是别墅,车子虽然只有一台,但是凭他们家财力,再购几台都不成问题。“我老婆厉害啊,他说,有了两部车,我们不是就分开了吗?”刘庆有一回这样絮叨。刘庆每回跟我们在一块小聚,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得随时做好去接送王秋霞的准备。
“看来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事,刘庆变得更不自由了。”我们一边同情刘庆怕老婆,一边又羡慕刘庆有个好老婆。老男人就是这样,说起闲话来一点不比女人逊色。
刘庆人到中年学游泳,他的老师就是王秋霞。刘庆学得很快,王秋霞逢人便说,我们家老刘身体协调性特别好,“关键是一张白纸好画画。”
刘庆学会了游泳,刘庆夫妇有钱有闲,整个夏天,我们在城里热得像一条条疯狗,他们夫妇开车去郊外河里野游,快活得像一对神雕老侠侣。
“我很怀疑,刘庆真的喜欢游泳吗?”我们边打牌边嚼舌头。
“刘庆嘛,他一辈子还不就是王秋霞的影子?王秋霞不动,他就像一条虫子。王秋霞一动,他乐得像条小狗。”
“我甚至怀疑,刘庆原来就会游泳。”
“刘庆其实挺压抑的。你们说呢。”
越说越离谱,老男人就是这样,说起闲话来比老女人还没边。
漫长而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刘庆回到了岸上。经过一个夏天的锻炼,刘庆的皮肤黝黑,肌肉更为紧实,整个人透着一种这个年龄少见的健康气息。
王秋霞也变黑了,整个人看起来比原来更为健硕。
“刘庆啊,明年夏天你教我们游泳吧!”我们半真半假地求刘庆。
“游个屁!”刘庆突然爆粗口。
“怎么了?”我们都好奇地盯着他。
“王秋霞游泳游出了神经病,妈的。”刘庆挺气愤的样子。
我们听得一头雾水。刘庆可能是因为憋得太久,越说越生气。
“那天在河里,有个姑娘在我前面游着,突然好像是呛了水,在水里胡乱扑腾起来。我赶紧扑过去,把她托起来,慢慢送到了岸边。王秋霞后来也赶了过来,她还指手画脚地比画半天,教那个姑娘踩水的动作,说是以后再呛水,可以踩水自救。
“回来的那天晚上,王秋霞就发了神经。她问我,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姑娘的后腰上有个文身?我说我哪顾得上去看人家后腰,王秋霞就说我撒谎,说那个姑娘泳衣都翻成那样了,后腰上那个文身那么漂亮,你怎么会没看到!
“我被她纠缠得没办法,只好承认我看到了。王秋霞就追问我,那你说她文的是什么?我随口乱讲,是一朵梅花吧!王秋霞又急了起来,说,你又撒谎了,明明是桃花!我说,反正桃花梅花差不离,我哪里看得那么清楚。王秋霞不跟我争了。想了很久说了一句很神经的话,她说,她也要去文身,也在后腰,靠近股沟的那个地方……还说她要文两朵,一朵桃花,一朵梅花……你们说她神经病不是!”
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王秋霞那么老了,还要在那个地方文身,有钱人真是有怪癖。
王秋霞最后真的去文身了吗?王秋霞要是文了,会不会让刘庆也去文呢?我们不好问刘庆。如果明年跟着他们夫妇去学游泳,说不定我们就能看到了。
潜水术
陈宇豪是游泳高手,无论蛙泳、仰泳、蝶泳,还是自由泳,样样得心应手。旱鸭子们可能不了解,蝶泳、自由泳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学会的。一般的人能掌握的就是刨泳,俗称狗刨。稍微好点的,能把蛙泳学得有模有样就很了不起了。陈宇豪原来是只旱鸭子,他是综合执法局的司机,除了会开车,其他杂七杂八的爱好和技能几乎不会。歌不会唱,拖拉机牌技一般,象棋、围棋各有几个子不知道,体育运动方面更是一窍不通。
如果不是因为局里换了新领导,陈宇豪得遇贵人,他可能一辈子都会是个寡淡无趣的人。新来的局长是个狂热的游泳爱好者,一年到头都喜欢泡在水里,他甚至还出任了市冬泳协会的会长,捣鼓过几届全市冬泳业余比赛。第一届,局长勇夺冠军一炮打响。第二届,局长做了伯乐,他自己不出马,派司机陈宇豪出征。毫无名气的陈宇豪拿了亚军,初出茅庐即博得满堂喝彩,由此师徒二人在全市游泳界名声大噪。在为局长开车之前,陈宇豪见到蓝幽幽的水面就两腿发颤,后来天天陪着局长到处游泳,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经由局长点拨密训,很快地,陈宇豪成为一把好手,跟随局长游遍了全市溪河大海和水库深潭。
游泳界盛传局长是海军陆战队出来的,获得过集团军“蛙人”大赛的冠军。这么神奇的牛人愿意放下身架,手把手教自己的司机学游泳,看起来有点不合常理。执法局的人背后也会说些闲话,说别看陈宇豪闷声不响的,其实他精得很,是个大马屁精。实际上,陈宇豪之所以能够获得局长如此青睐,并不在于他有多精明多灵活,相反,局长把他收为门徒,培养成贴身人,看中的正是他的闷声不响。机关老人调教新人,老爱说,在机关,不需要嘴巴,只需要耳朵,要少说多听,切记言多必败。陈宇豪作为司机,他虽然年轻,但对机关文化,他自有心得。陈宇豪暗想,机关机关,说得够明白了,不就是里头暗藏各种“机关”嘛?既然不需要嘴巴,那需要耳朵干吗,需要眼睛干吗,干脆整天都“关机”不是更好?有意思的是,局长为人却相当豪爽,整天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他自己言行高调,却喜欢低调到没有调的这个司机。渐渐地,局长家里的一些琐事、社会交际的一些杂事,大都会交由陈宇豪代劳。对待局长交办的各类私事,陈宇豪不动声色悄然办妥了,回来就一句话,“局长,我回来了。”“好。”局长嘴里答得潦草,心里却相当满意。
我们接着说游泳的事。各种泳姿学成学精之后,有一天局长兴起,说是要传授给陈宇豪一种神奇的“潜水术”。局长说完当场展示给他看:局长深吸一口气,慢慢沉入水中,潜到深水里,消失不见了。水面上除了微风吹过带起的一点水波,几乎毫无动静。刚开始的时候,陈宇豪还没注意到其中有什么奥妙,等到时间过去了三分钟,五分钟,水面上依然一片寂静,四处不见局长的影子,陈宇豪方才紧张起来。他想喊局长,又不好意思喊。熬到十分钟过后,陈宇豪终于憋不住喊了起来,“局长,局长!”水面上依然一片寂静,陈宇豪赶紧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局长入水的地方四处寻找,寻找局长十来分钟前消失的身影。陈宇豪后来在不远处见到了局长,局长正趴在水底,望着他笑呢,局长甚至还向他打出了胜利的手势!
局长足足在水里憋气潜伏了近二十分钟!“这是在挑战人类的生理极限啊!”已经能够在水里劈波斩浪的陈宇豪知道,一般的人肺活量再好,顶多只能在水里憋气一两分钟,能突破五分钟就已经是神人了。“这是道家闭气功演变出来的,”局长后来在车上告诉他,这是他们家不外传的功夫。“我以后教给你,”局长呵呵笑着,“好功夫要传给有悟性的人。”
陈宇豪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局长的秘技学到,但是他没等到这一天。局长出事了,陈宇豪被专案组带去协助调查,进进出出好几趟。杂七杂八的问题反复问过多遍,集中在一块手表上。说是名表,案值十来万。专案组说局长都交代了,这块人家行贿的名表,他送给了陈宇豪。陈宇豪死活不承认,因为他确实从未接受过一份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想起来了,是有一块手表,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表,”最后一次被叫进去后,陈宇豪说,“后来掉在了河里。”
“后来呢?”人家追问。
“后来没找着。”陈宇豪发誓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再后来呢?”人家继续追问。
“再后来局长说,等他教我闭气功,教我‘潜水术,让我去找,我要是能找到,那块表就归我。”
“闭气功?你在耍我们吗!”专案组的人拍了桌子。
这件事过去之后,陈宇豪不开车了,他当了一个普通员工。
“陈宇豪你说实话,咱们那位进去的老局长真的会‘潜水术?”平日上班无聊,同事们喜欢拿这个开他玩笑。以前人家可不敢这样跟他开玩笑,以前陈宇豪虽然是个司机,虽然闷声不响的,但他可是局长身边的贴心人。
“没有,我瞎编的。”陈宇豪笑笑。
“陈宇豪你真肝胆,不然凭那块名表局长要多判几年。”人家继续这样调侃他。
“我瞎编的,”陈宇豪突然皱起了眉头,“局长那么喜欢游泳,怎么会戴手表!”
局长刚刚进去的头一年,陈宇豪不再去河里游泳。后来,陈宇豪慢慢又恢复了对游泳的热爱。第一次回到水里,陈宇豪在水边待立了好久,后来慢慢游开来了,陈宇豪悟出了一个朴实的道理,人类真是很神奇的,一种技能,只要学会了,怎么都忘不掉。
有一回,陈宇豪游到局长当年向他展示“潜水术”的那块水域,他突然浮想联翩:那块局长自己交代的手表,是不是真的就躲在这黑幽幽的河底呢?如果真的有一块那样的手表,局长出来后会不会教他“潜水术”呢?
陈宇豪想,虽然局长判得不轻,还要在监狱里待上好多年,但他一定要等他出来。等局长出来后,无论怎样,他一定要局长教他那神奇的“潜水术”。至于那块传说中的手表,就让它像他胡诌的那样,一直躲在河底吧。如果那真是一块名表,在河里待多少年也不会坏掉。
那么现在,在局长还没出来之前,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默不作声地在单位里待着。这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原来在单位里,他就是个闷声不响的人。
“这也算是一种‘潜水术吧?”陈宇豪这样问自己。
核心的问题
整个夏天,我和良哥都在郊外的一条河里游泳。由于河流干净,慕名而来的游泳爱好者,往往会把半条河流塞满。临近河流的农家,便纷纷在自家院落开辟出停车、换衣、冲洗、衣物寄存等业务。设施虽然简陋,但因为确实提供了便利,且占据资源优势,因此颇受泳客认可。
我们每回泊车的那户农家是这样收费的:换衣连同冲洗,一人次三元;衣物寄存,一个柜子三元;停车,每部车五元。我和良哥每天都各拿一个柜子,这样每次去河里游泳,付给这户农家的是十七元。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回都是我算的钱。我一般给的是一张二十元钞票,给的时候,我都会说,算了算了不用找了。那个收钱的老头认真,每回都一定要找回来。——他一只手里每天都捏着一大把的碎票子。
看到那老头这么认真,良哥经常轻轻一笑。有一回,他想了想挺认真地说:“核心的问题不是三元五元,核心的问题是人流量。你看这么多人,一天一千块少不了,一个夏天你看得有多少收入?当然,更核心的问题是,这条河流真是好,现在哪里去找这么干净的河流呢。”
良哥算得那么快,当然不是在乎那点小钱,他自己办过公司,一向富有商业敏感。
“那老头说自己退休前是数学老师。”我顺口说。
“老师啊,老师认真,”良哥若有所思,“核心的问题是他退休了有事做,这样把钱找来找去的,感觉一定好。晚上再把一天的收入好好点点,感觉一定会更好……”
我笑笑,没接他的话,慢慢游远了。
往回游的时候,我想到了良哥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良哥可能后悔把公司卖掉吧?”
良哥退出他参与创建的公司,多少有些负气。但是情势所迫,合伙人之间失去了信任,再走下去恐怕会更难堪。公司当时如日中天,良哥断然卖掉股份,不少人为他惋惜。但是没两年,公司遭遇发展瓶颈,疲态渐显,人家又开始佩服良哥,说他果敢睿智,有先见之明,是将帅之才。良哥听到那些恭维话,当面不说,私底下骂道,什么狗屁睿智,什么狗屁果敢,大多数人看问题,只会看表面。核心的问题是什么?核心的问题是,如果我在,公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核心的问题,”这句话是良哥的口头禅,良哥看问题,总是能一眼看到“核心”。譬如他卖了股份,分得大把现金,成为名副其实的有钱人,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买房买车买享受,而是买感情。良哥和他老婆良嫂两边共有十一个兄弟姐妹,良哥有钱之后,把他们召集到一块,十一家每家各送了二十万元。“送了就不会再借了,不然每家必定找各种理由来借钱……”良哥说,“与其每家都来借,而且借了都不还,不如现在就送掉。核心的问题是,我在乎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如果我不在乎,就不需要这样费脑筋。”
对待朋友,良哥显然也费了一番心思。他根据朋友之间的亲疏关系,外借了一些钱出去。具体数额,朋友之间彼此保密。我是第一个获得良哥帮忙的朋友,而且,我好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还清债务的。因此,我获得了与良哥谈起这个敏感话题的机会。“核心的问题是,我需要朋友。所以,我并不在乎朋友们什么时候把钱还回来。”良哥说,“说句真心话,当初借出去时,我是做好了有的朋友不还或长期拖延的准备的……”
“钱有时是个好东西,有时也不是个好东西。”我经常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想良哥应该是听得懂的。实际上,我与良哥之间,虽然财富差距甚远,但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的看法还是比较一致的。与良哥在一起,我从不逞能,不抢话头。有些观点,良哥说的跟我心里想的差不离,那既然良哥说了,我就无需加以强调或鹦鹉学舌。谁说不是说呢,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我知道有的朋友,像鬼子熊那种人,他们可能在背后会说我拍良哥马屁,说我攀高枝、傍大款,但是,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嘴巴生在别人的鼻子下,你哪能管得住?
接下来再说游泳的事。应该说,良哥不做公司之后,他是寂寞的。其实,谁都寂寞,核心的问题是,他耐不住寂寞。游泳是他排遣寂寞的一种办法。整个夏天,我们每天开着豪车去郊外游泳,几乎是风雨无阻,这也许说明,良哥的寂寞是天天都在的,所以他需要天天排遣。
我天天都陪着良哥去游泳。朋友里,鬼子熊和阿昌,有时候也会跟来。他们没车,说要跟来,良哥就开着他的宝马x6绕路去接。对于鬼子熊和阿昌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有些看不惯,良哥倒没什么意见。鬼子熊本来是有车的,后来炒期货炒破产,把车贱卖了。阿昌经济一般,但最近听说他也在学车了。鬼子熊和阿昌,我们都是良哥曾经比较亲近的朋友,以良哥做人的风格,他们应该也是借过良哥钱的吧?我从来不问,良哥也不说。我只知道,良哥帮过我那么大的忙,他借给我的钱让我变得也有了钱,那每回遇上那些小单我还不抢着去埋掉?
那天我们去接鬼子熊和阿昌,城里塞车,到河边时比平时晚了一些。那户农家寄存衣物的柜子都满了,眼见着太阳将要落山,我心里就有些着急。鬼子熊是个话痨子,呱啦呱啦就嚷嚷起来。“我们到车上去换衣服吧,良哥的车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放得下!”
阿昌顺着话头说,“也是哦,这样不是可以省钱嘛。”
我听了更着急,骂道,“你们两个猪脑袋,车上怎么能放东西!”
鬼子熊那天也是神经病,好像不是来游泳,而是来跟我抬杠的。“车上怎么就不能放东西,这良哥的X6还比不上那破柜子?”
良哥在一旁抽烟,他先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争论,后来突然板起脸对着鬼子熊和阿昌。他的声音听起来挺严厉的:“你们真是猪脑袋!车上是能放东西,车上也能换衣服,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最核心的问题?”
鬼子熊和阿昌愣住了,他们傻傻地看着良哥,好像刚认识良哥的样子。
“真是猪脑袋,”我的声音比良哥更尖,“他妈的,你们到底是怎么想问题的,你把东西锁车上,那车钥匙要锁在哪里?”
这时候,那个收钱的老头,前数学老师突然插话道:“要不,车钥匙就放在我的口袋里?”
呵呵呵呵,听到老头这么说,良哥朗声大笑了起来。
弧圈
郭良峰具备良好的运动素质,球类方面,篮球、羽毛球皆能,乒乓球尤精;跑步方面,擅长中长跑,从少年时代起,一直坚持日跑三千米,且几乎风雨无阻;单双杠方面,也能耍几把,特别让人佩服的是,虽已年近不惑,居然还能用单手把自己提拉起来;其他户外运动,如翻山越岭、自行车骑行等,什么项目时兴,都能激起他的浓厚兴趣。郭良峰曾经发愿要“千里走单骑”,从福建一路骑行到西藏,为此他加紧对自己的体能训练,放下了球类的无聊对抗和炫技,专注于耐力和体能的提升,由此他每日的长跑,由三千米增加到了五千米。此外,他耗资不菲,网购了全套的骑行设备,并上网搜寻各类相关资料,还特意开了几个微博,把几大著名网站上知名的驴友悉数加了关注,并向他们疯狂发出私信,请教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旅途知识。一切筹划完备,郭良峰只待夏天到来,到时候他就要请出年假,奔赴那个全世界爱做梦的人都向往的人间圣境。
郭良峰是我们的朋友,有关他这样那样的特长爱好,我们持有不同看法。有的说郭良峰爱惜自己、懂得享受,人生苦短,什么狗屁名利地位,说到底都是空,只有健康才最重要。有的说,他就是不负责任,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的“赖活”,指的就是郭良峰这种人。这个观点获得了比较多人的认同。话虽然不好听,说的却是实情,郭良峰做了小科员二十年,事业上没追求,财富上无积累,孩子上的是普通高中,全家还挤在机关集体宿舍里。位子、房子、车子、孩子,这些别人心里着急的事,郭良峰一点都不着急。
这些讲有讲没有的闲话,郭良峰是听不到的。郭良峰就是听到了,可能也是呵呵一笑。这一点我是比较清楚的,郭良峰对于体育运动的爱好,就是纯粹的一种爱好,说到底,郭良峰就是个简单的、乐观的、傻呵呵的、没心没肺的人,所有有关他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议论,不是拔高就是贬低,更多的是由己及人的替代性思维。“我就是喜欢运动,一天不运动不出汗,我就会死掉。”郭良峰有一回很认真地这样跟我说。
“夸张,哪有那么严重!”和他相反,我不爱运动,我就是喜欢好好地坐着。好好坐着,喝喝茶,抽抽烟,发发呆,想想心事,不是很好嘛?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郭良峰突然冒出一句斯文话,听得我哈哈大笑。
确实如此,我不是郭良峰,我当然无法体会他运动的痛快。郭良峰不是我,自然也不能理解我静养的自得。但是,郭良峰从来不向我们炫耀他运动的特殊才能,不宣讲运动的种种好处,也从不邀约或催促我们跟他一起打球、爬山、拉单双杠、骑车远行,我们却为什么老是要在背后议论他呢?这件事不能往深处想,越想越突显出郭良峰的特立独行。而这却又并非他的本意,对他显然是莫大的误解。
这件事本来应该就这样过去了,郭良峰规划好了要去西藏,他如愿以偿,朋友们虽无法理解他的固执,却最终折服于他罕见的毅力和坚持。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郭良峰最终放弃了西藏之行。
这件事说来跟我有点关系,夏天快到的时候,我们单位来了个微服私访的大领导。首长和蔼可亲,喜欢体育运动,当他提出要打乒乓球时,我及时推荐了郭良峰。郭良峰因为筹备骑行西藏,球技有些生疏,但他毕竟练的是童子功,几盘下来,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把桌对面首长的身份忘了。该削就削,该扣就扣,嘴里还带着可恶的低沉的吼声。我们着急死了,可任凭我们怎么使眼色,这家伙就是不理睬。我们对他的各种暗示,好像对他反而是鼓励。我们越担心,他却越来劲。那时节,我真想把他拉出去劈了。有意思的是,首长却喜欢他的真实,当他知道郭良峰并非专业出身时,脸上还写满了惊讶。“哎呀,难得呀,你的球居然打得这么好。”首长笑容可掬,“明年我再来,我们再杀他三百回合。”
“好!”郭良峰居然大言不惭地应战。
“嗯,小郭是个人才。尤其那个弧圈,拉得真是好!”首长频频点头,转身对我们领导说,“我可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走遍大江南北,除了国家队那几位高手,没几个打得过我的。”
“首长承让了,首长承让了。”郭良峰傻呵呵笑着。
“首长当然承让了。”我们领导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背。
首长走了,第二年、第三年,一直到后来,首长都没有再来。但是这场球改变了郭良峰的命运,首长刚走不久,郭良峰就被提拔为接待办副主任。据说在议到郭良峰个人问题时,组织部长还受到我们领导的批评,领导的意思是,组织部门发现人才的视野太窄,工作浮于表面,没有走好群众路线。真相是否如此,我们无从考证。人事问题,对于非核心人员来说,都是讳莫如深的。
郭良峰提了官,接待部门任务繁重,西藏骑行计划自然泡了汤。关于那场改变他命运的乒乓球友谊赛,我们事后倒是议论得少。我们只是担心,郭良峰受了重用,从此以后,他热爱的体育运动是不是都要荒废了?
这种担心后来被证明是多余的,因为我们的领导们,包括五套班子主要成员,他们纷纷热爱起了体育运动。郭良峰爱好广泛,刚好什么都能指点一二,这样他们渐渐都变成了郭良峰的学生。就连我,原来那么不爱动的人,现在打起乒乓球也知道怎么拉弧圈了。
虚年
黑色长裙,黑色毛衣,绛红色的围巾绕脖飘挂在胸前。应该再提到的是油黑油黑的马尾辫,茶舍的灯影迷离纷披,油黑的头发、自然垂摆的马尾辫却非常醒目。
黑色长裙、黑色毛衣、绛红色围巾的茶舍小妹,店里站了好几位。我一个人进来时,她们正把头凑在一起偷偷聊着什么。其中一位察觉到动静,转过身子,目光流转着迎了上来。
茶舍小妹在前面带路,登爬通往楼上包间的狭窄台阶时,有着健康肌理的小腿不时自裙角内闪现出来。我有些迷醉,有些茫然,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漂亮的脚踝上,心思却被一个无聊的问题缠绕住了,我想到了我之前的那个旧手机号码。那个被我几百个朋友所熟悉的号码,它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停掉的?是去年10月底,还是12月初?似乎也没有一个严格的“报停”手续,移动公司欠费通知的短信来了几条,第一次和后来几次说的内容都一样。如果越催越急越催越急,甚至指责、怒斥起来,我会不会记得及时去缴费呢?我忘记了当时为什么会耽误下来,发现被停机后,我索性申请了另一个号码。在拿到新的号码后,我没有急着给朋友们发短信,告诉他们“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我的手机换号了”。我急着要探究的是,那个原来专属于我的手机号码,现在是否还处于停机状态?我用新号码拨打旧号码,把手机拿远了,用免提功能,下意识里我有些担忧,总感觉会发生什么。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听到那句生硬的提示,“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在免提功能构筑的空旷背景里,我听到了风的声音。说“风的声音”可能是刻意的附会,应该是电子波在悄然流动吧。我有些惊讶,停了一会再拨,像风声的电子波消失了,手机里一片寂静……过了几秒,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阵喘息声从免提里传了出来,先是很轻很轻的,接近于叹息,之后越来越急,越来越粗,感觉那个声音马上要从手机里跳出来了……我有些惶恐,赶紧摁断了。
为什么会从茶舍小妹年轻而富有弹性的小腿,联想到被废弃的旧手机号码呢?这中间一定有着某种神奇的联系,只是我一时无法猜到罢了。实际上,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家陌生的茶舍来,装模作样地要了个包间,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坐了好几个钟头……如果我说,我是因为“空虚”,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说我是在矫情?
这时新年已经到来,旧年还剩二十来天的一个夜晚,我一个人走进了这家颇有禅意的茶舍。我先是在一楼吃了一碗素面,这碗素面给了我良好的印象,汤宽,量合适,面条味十足。我也许是个认死理的人,我真是讨厌死了那些把面条的味道煮丢了的面馆!
吃完那碗面条,我有了些莫名的感慨。我拿出手机来看,和过去了的那两个月一样,我的手机短信收件箱里,除了几条让人讨厌的广告,没有一条是朋友发来的。这不怪谁,是我在旧号码被废弃后,故意不把新号码对外公布的。我说过,我是个认死理的人,我就是想看看,在我跟外界失去联系后,我到底能不能过得下去。同时,我也想看看,有谁会千方百计找到我的新号码。
“也真是荒唐呀,”吃完素面的我感慨着,“一个人跟外界的联系,就是靠这样一个脆弱的数字吗?”这时候,我听到了几声细若游丝的古琴声。我循声上楼,走进了这家茶舍。
茶舍小妹是进包间为我泡茶的。很奇怪她居然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一个人来。在为我倒茶的时候,她忽然感叹了一句,“新年快来了呀。”我笑笑,随口说道,“新年前几天都来了呢!”
“在我们老家,新年就是指正月初一。”茶舍小妹认真地纠正着。她的手、手指和手腕,都是干干净净的。还有她的油黑油黑的马尾辫。我不得不佩服这家茶舍老板的特别用心。
“是啊,新的新年快来了呀!”我学着她的口气这样感叹道。之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我拿起手机给朋友们发短信,我把推迟了两个月的“手机换号”的公告,按照通讯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发了出去。
“你在给朋友发贺年短信吗?”茶舍小妹好奇地问道。停了停,又说,“你可以群发的。”
“我喜欢一个一个发。”我抬头对她笑了笑。
“哦。”她也笑了。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我叫虚年。”
“哪个xu nian?”
“空虚的‘虚,新年的‘年。”茶舍小妹的笑容里躲着调皮。
“虚年……虚年,这个名字真好。”我念叨着,“你爸好有文化呀!”
“我爸是个农民啊。我爸给我取名字就是图个简单。我是腊月出生的,按岁数算,我虚长了一岁。我爸就说,孩子这一岁长是长了,但是是虚的……就叫虚年吧。”她说起自己的名字突然很兴奋的样子,“他们都说这个名字不好,说我一辈子都在‘虚度年华。”
“谁不是在‘虚度年华呢!”我突然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我赶紧停了。我知道如果我继续笑下去,我的眼泪说不定会跟着笑声四溅开来。
“我也给你发个贺年的短信吧,虚年小妹?”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我赶紧这样说道。
“好呀,好呀。”
她报出了一个号码。
我愣住了。
——我不是在讲一个现代聊斋故事,也不是在写一个都市爱情剧,可我怎么能让别人相信,这个我刚刚知道她名字的茶舍小妹,她的手机号码,就是我原来的旧号码?
真有意思呀,她的名字居然叫虚年。
贡云
半夜,她给他发微信。他被吵醒了。“老哥,睡了吗?有事求救……”她在微信里这样写道。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她。他们还没熟到半夜发微信的程度。她是前不久才刚刚被他加为微友的,是她先打的招呼。“是我,‘卖茶的,呵呵。”她这么说。她喜欢说自己是“卖茶的”。他加了她,但是当时和之后都没有展开对聊。
这么迟了,她的朋友多的是,这半夜三更的,有什么急事也轮不到向他求救呀。但是,“老哥”二字让他心头一热,他回了:“刚要睡……”
“要不明天吧,明天我再找您。”她说。
“急吗?”他问。他注意到她用了“您”的尊称。
她没有马上回过来。在等她回复的那段时间里,他想到了第一次到她茶馆时,她穿运动短衫短裤的情景。他注意到了她的脚,她穿的是人字拖鞋。她的脚是干净的,淡蓝色的血管鼓起在白皙的脚背上。他尽量克制着不去多看。后来朋友们开起了她的玩笑。“你哪像个‘卖茶的,是个‘卖奶茶的嘛!”
他没参与他们的调笑。他起身去茶柜前看茶。“我本来就是运动员嘛,你们不知道吗,我的四百米跑的市纪录,保持了十年……”她这么说时,他再次想到了她健硕匀称的双腿和脚背上鼓起的血管。
但是,她为什么离的婚呢?她是他同学的表妹,朋友们中间没人提过她离婚的缘由,他也尚未好奇到需要去打听的地步。如果更年轻一点呢,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人到中年,会去打听她的生活细节吗?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这样的问题。
她的微信来了。“不好意思,刚才去冲了个热水澡……是这样的,我想注册个茶叶商标,老哥您帮忙想个名字。我自己想了几天几夜。我也不是不会想,可是现在全中国做茶叶的有几万几十万家,好名字早都被人家抢注了……”
“比如?”他随手回道,想到有一回,她和朋友们到他这里吃饭,有男有女,都是平日里在她那里闲坐泡茶的老友。其中最老的是他的同学,她的表姐。第一次到她那里喝茶,就是这位表姐喊过去的。那天他们都喝了酒,乱开玩笑,说是不走了,都要开房间去。说着说着,却一个个爬上了车。她滴酒未沾,把车发动起来,大灯唰地亮了。他的同学,她的表姐突然靠过来,搂着他的肩膀说,“要不把我表妹留下?我知道,你老婆最近一直在澳门。我跟你说,跟我表妹,你可以不负责任的……”
他没吭声,却突然发力,一下子把自己的老同学抱起来,一直抱到了车上。大家好一阵起哄。车开走时,她把车窗摇下来。夜风里,他看到她噘嘴把眼睛前面的刘海吹了起来。她没有笑,也许因为开车,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
“要不我直接打您手机?”她问。
“微信吧,我习惯用文字交流。”他把思绪拉了回来,“你说别人都有些什么好听的名字?”
“其实也不怎么好听,比如‘如梦令呀,‘茶里一世‘世纪飘香呀什么的,也都土得很。”
“为什么想起来要注册商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问了。他记得曾经听他们说过,她原来好像是跟了一个挺大的茶商一起做。他不是很经常去她的茶叶店,但很奇怪,每回去都刚好碰上那个茶商。那个茶商和他差不多年纪,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茶老板脸色像陈茶一样暗黑压抑。
“哦,想自己做一个公司。已经投了钱,包了茶山。”她说。很快地,她又加了一句,“以后送老哥好岩茶喝,老哥不是说胃寒嘛,以前我做铁观音,也没送得出手的好茶。”
“好的。”他没有问是不是还跟那个茶商一起做。自己注册商标,应该是自立门户了吧。不过,他记不起来,他好像并没有跟她特意提到自己胃寒这回事。
“我帮你好好想!”他爽快地答应道。
“老哥博学,一定能帮我想个好名字!”她在微信里加了颗“红心”表情。他想,如果是在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定会有撒娇的味道。
“我尽力。”他想起来,几年前,他读过一篇关于茶叶传统的文章,那里提到过几种宋、明两代著名的茶叶品种。他记得里面有过“月中香”、“小龙团”这样的好茶,“月中香”是僧茶,“小龙团”是贡茶。
“老哥为我起名字,不仅我要孝敬茶,还可以答应老哥做件事。”她在微信里附上了一个调皮的表情。
“呀,客气了。”他也回了个调皮的表情。
“起个名字可不容易,老哥是要跟全中国做茶的人比赛智慧的。呵呵!”她贴了朵鲜花的表情。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热情。他突然想到,上一回,他到她的茶叶店小坐,看到她原来干净的手上,刚刚做了紫色的美甲。那一回,他坐了一会就走了。他知道自己和她还没熟到要求人家不染指甲的程度。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真的有件事要你做。”他很快地发出了这条微信。
“作为条件。为你想个好名字的条件。”他追了一条。
“是你自己说的。你必须答应!”他再追了一条。她应该能看出他的急切。
“啊,什么条件呢?”她隔了好久才发过来。她一定有些惊讶,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个老夫子的形象。
“你答应我,以后不再染指甲了!”他果断地发了出去。
她好久没有回过来。他起身去翻找那篇写茶的文史资料。“三色细芽”“绿线水芽”“龙团胜雪”“乙夜供清”“万春银叶”……一大串古雅的名字扑面而来。
“这算什么条件啊老哥!”她回了,很快又加了一句,“涂个指甲算什么呢,老哥怎么可以这么‘OUT!”
他手里捧着那份资料,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她。
最后,他问道:“成交不?”
“不成交!”她很坚定地回道。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他想到很晚,他一直想,如果真的要给—个茶叶苘际起—个特别有味道的名字,“绿线水芽”“龙团胜雪”“乙夜供清”“万春银叶”那样的,雅是雅,还是缺了点什么。茶叶嘛,不是讲究“前味”“后香”和“余韵”嘛?这些名字用在她的商标上,缺的就是“余韵”吧?
天亮之前,他小睡了一会。睡梦中,他梦见自己在清晨的雾气中收集雾气,他用一个又一个茶叶盒把雾气收起来……然后太阳出来了,雾气消失了,他隔一个时辰打开一个茶叶盒子,整个白昼,他都生活在一种雾气中……
醒来后,他清楚地记着这个梦。到晌午,他终于想起来,原来收集雾气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是宋徽宗极度奢靡空虚的园林生活的典故。收集的雾气慢慢悠悠释放出来,在宋徽宗那里还有个专有的名字——“贡云”。
她一直再没有微信来。他不知道要不要主动告诉她,她的茶叶商标可以叫“贡云”。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