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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劲儿拉一把

2014-11-03杨遥

山西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同学

杨遥

纪念我的朋友小孟

3月12日晚上,我陆续收到几个同学的电话,他们每个人在电话里都吞吞吐吐,最后沉痛地说,林野死了。

其实,接到第一个同学的电话,他说有一个同学出了事时,我就马上猜到林野,但不敢说破,希望自己猜错。

快11点的时候,想喝点酒或者抽根烟,但是坐在床上望着桌子上摆的半瓶酒一下也不想动。脱光衣服,在床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对面的楼上还有几家灯火,有一个家伙打开窗子趴在上面不知道干什么。

夜已经算深了,似乎又不算太晚,躺在床上,多日没洗的床单,黏糊糊的,像一块巨大的膏药,该洗个澡,换一下床单了。

到龙城半年之后,终于安顿下来,换了新手机号,给许多同学和朋友发了短信,但是没有告诉林野,只是在同学群里留了个消息。我想过不了几天,就会接到林野的电话,嗨,我要去龙城!或者他干脆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直接找上门来。

我想假如我及时告诉林野我的新号码,或许他已经跑到龙城找我来了,或者他那天晚上会给我打电话,迟睡十来八分钟,就不会醒不来了。

他妈的!人有千万种活法,可是每一种都有精密的轨道,稍微出些偏差,就出局了。

我的脑袋里总是出现林野的影子,他脸黑乎乎的一直对我笑。我觉得那些消息都是假的,拿起手机拨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号码,里面的铃声是“朕已上朝,有事请奏”,可是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1

我和林野在一起上学,其实,连一年也不到。

那时,我们十六七岁,每个人都像一条嫩嫩的小黄瓜,呼出的气息都像黄瓜尾巴上小黄花,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

我们总是在一起。课后一起打上饭,带回宿舍,揭起林野的褥子,把饭盒、快餐杯放在他那个木头箱子上,在樟脑丸的清香和满屋子的脚臭中,呼噜呼噜吃东西。晚上宿舍熄灯之后,我们总是不睡觉,有没完没了的话需要聊。有一次,吵得同宿舍的一个同学睡不着,居然拿出一个脸盆发疯似的乱敲,说,你们不让我睡,就谁也别想睡。

暑假的时候,我们骑上单车,到处乱跑。在一个短短的暑假,几乎跑遍了县里所有的名胜古迹。

暑假快开学的时候,林野说,咱们去繁峙啃驴骨头吧。我还没有去过县城以外的地方,一听这个建议很兴奋。

我们骑上自行车出了林野他们村子,北面滹沱河畔的稻田一块连着一块,一直到了天边。

林野说,咱们今天坐火车去吧,我表哥说这段路不查票,可以逃票。

我还没坐过火车,这种冒险行为一下刺激了我。我们骑上自行车走在软软的田埂上,稻子快要成熟的香味夹在滚滚热浪中一阵一阵袭来,不时有一大群的蚂蚱被我们惊起,云一样飘起,又石子一样落下。到了铁路上的时候,脚上都是泥,心里越来越激动。沿着铁道往繁峙方向走,路基旁的石子不时磕得车子蹦起来,路基上的柴油和沥青发出臭烘烘的味道。到了一个叫枣林的车站时,把车子放站台里,我们坐上一辆到北京的绿皮火车。

那个时候,坐这趟火车到北京的人很少,大多是些沿途短客,火车每一个小站都停。一停下来,一些人下去,另一些人上来,他们拎着编织袋,提着箩头,或者背一口锅。我们一边怀着紧张的心情害怕查票,一边有些激动地打量火车上的摆设和乘客。那绿色的坐椅,灰色的小桌子,车外一掠而过的风景,都让我十分惊奇。

林野给我讲他去过的地方。那些异常遥远的地方弄得我心里痒痒的,非常羡慕。忽然他掏出一块白色的丝质手帕,上面有他的一个头像,说是在四川都江堰买的。接着他讲都江堰的空气如何好,白衬衫穿一个星期领子也雪白。邻座一个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女孩子看着我们哧哧笑。我发现女孩的衬衫领子也是雪白,上面沾着两根乌黑的头发。

林野忽然站起来,手伸向女孩。女孩吃了一惊,手一扬往前面挡,打在林野鼻梁上。林野捂着鼻梁叫起来,女孩有些惊慌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他搞什么鬼。半天,林野才放下手来,说,你领子上有两根头发,说完,再次伸出手去,捻起她领子上的那两根头发。女孩这次没有挡,脸红红的。

林野说,我的鼻梁刚长住,大概又被你打断了。

女孩看着他留着一道疤的鼻梁,惊慌失措。

林野忽然笑了,打断我也不用你赔。他用一只手捏住鼻翼两端,另一只手捏住鼻梁,像捏一团橡皮泥,对来对去。

我心里有些疑惑,难道他被打断的鼻梁没有长牢,真的又被打断了?

我看那个女孩。

女孩也正好看我,目光里带着求助。

我说,没事吧?问林野,也在安慰女孩。

接着我听到轻微的一声响,女孩大概也听到了,我们一起看林野。他的手放下来,说安好了,然后皱了皱鼻子,像一只沙皮狗。

女孩问,你的鼻梁怎么被打断的?

林野煞有介事地回答,有一次坐火车,有个扒手偷一位老大爷的东西,我去阻止,就……

女孩问,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比我还惨,被修理了一顿,让警察带走了。

我心里暗暗好笑。林野的鼻梁确实是被人打断的,但不是偷东西的扒手,而是和我们一位同学打架时被打断的。但我帮着他添油加醋,说,他前几年擒歹徒让人家把手指都砍断了。

女孩瞪大眼睛,显出崇拜的表情,要看他的手指。林野藏着不让看。我抓住他的手,伸到女孩面前。林野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露出一个光秃秃的指桩。那两根光溜溜的头发被他用大拇指按在断了手指的那处地方,女孩的脸突然红了。

那天我们一路上说了很多话,女孩不住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女孩说她是繁峙人,在市里的卫校读书,刚从同学家回家。女孩说她在卫校读书的时候,我闻到了福尔马林淡淡的味道。

一路上,果然没有人查票。

出了站台,站在我们邻县的这个县城街道上,有一种到了异乡的感觉。它的街道比我们县城的干净整洁,路两边的树似乎也比我们县城的长得高,它的驴肉、骨头、豆腐干都很有名。

女孩领着我们去找骨头店。大概是因为到了她的老家,她一下好像自信了许多,走路的脚步铿锵有力,笑声也比在车上响亮,我不仅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找到骨头店,女孩与我们再见的时候,林野邀请她留下和我们一起啃骨头。女孩犹豫了一下。我看见她有意思,也帮着邀请。但女孩最后还是拒绝了。林野让女孩留下个地址,女孩大大方方留下了她在卫校的地址,说她们9月5日开学。那一刹那,我感觉到女孩希望林野给她写信。

繁峙的驴骨头很香,卖法也特别。老板先把带肉的骨头称出来,等顾客啃完之后,再把啃干净的骨头称好减去分量。我们吃了满肚子驴肉,肚子鼓鼓的,打嗝的时候还能闻到驴肉浓郁的香气。

回去的时候,没有火车了,连最后一班汽车也误了。我们在暮色中沿着长长的铁道往回走。渐渐地,繁峙的县城抛在后面了,月光照在清冷的铁轨上,发出幽幽的蓝光。

林野问,你觉得那个女孩怎样?

哪个?林野猛不防把我问住了。

他打了我一拳,你装什么装啊?

我忽然明白他说谁了,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女孩也不是我们那儿的,怎么可能呢?

林野听到我叹气,也叹了一口气。

我们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再走多远才能到下一个小站,但谁都不着急。为了好玩,我们踏着铁轨中间的一根根枕木往前走,或者像踩钢丝那样沿着铁轨摇摇晃晃往前走。走一段路,我们把耳朵贴到铁轨上,听远处有没有火车过来。刚开始,铁轨还散发着热气,耳朵贴上去有些烫,后来铁轨越来越凉。隔好长时间,才有一辆火车过来,我们拉着手一起站在路基旁,火车掀起的风吹得我们摇摇晃晃。走过下社车站的时候,离枣林车站还有二十里,我们忽然觉得都饿了,刚才吃了那么多的驴肉,一下都没了。看见站边有一个小铺子,里面黑乎乎的,也不管几点,开始敲门,可是敲了半天,没有人开门。我们继续沿着铁路往前走,越走觉得越饿。

2

高一快要结束时,林野忽然离开我们,上了一家大型钢厂的附属技校。他爸爸在这家效益很好的钢厂上班,作为家属子弟,林野毕业就可以直接去这里上班。

我们虽然不能经常在一起了,但是来往仍然十分频繁。林野只要有时间,就来找我玩,我星期天或者放了假,继续去他家。他虽然技校还没有毕业,已经俨然一副社会上的人的样子了,嘴里含着烟,说话粗声粗气,一吃饭就要喝酒。

林野技校毕业,军训完,即将去外地一家钢厂实习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去送他。在矿区的一家饭店,他摆了一桌,请了他们军训时的班长,班长又带了几个朋友。那个班长长着一双两边往上翘的眉毛,像一个罗汉。开始我们帮着林野一起敬班长和他的朋友,感谢他军训时对林野的关照。接着,班长和我们一起敬林野,祝贺他即将走上工作岗位。后来我们就分成两个阵营喝开了。部队上的人酒量都很大,我们年轻不服输,大家一直喝,从中午喝到半下午,太阳摇摇晃晃地在桌子上的杯盏中间乱晃。中间不知道上了多少次厕所。我们实在喝不动了,部队上的弟兄们仍然战斗力很强。他们掰着我们的胳膊,往嘴里灌酒。一碗一碗泛着泡沫的金黄色啤酒像里面放了炸药,脑袋和肚子涨得要爆炸。桌子上所有的菜都浸湿在啤酒里,变得一塌糊涂。

傍晚的时候,新的顾客进了饭店,厨师和服务员又各就各位,我们终于结束战斗。扶持着出了饭店,看见太阳摇摇欲坠。

林野领我们去了他爸爸在矿区的宿舍,说晚上就住在这儿。我们不管在哪儿住,只想马上躺下。林野说他要回村里取点东西,我们都不让他回去。他的村子离矿区四十多里,来回一趟八十多里,而且他喝了这么多酒。可是林野坚决要回去,说晚上一定返回来陪我们。我们天旋地转,谁也不知道他要回去取什么,怎样也阻拦不住他。

我们在那个宿舍门口吐得一塌糊涂。刚开始吐完还返回宿舍躺床上,但过一会儿又得赶紧往出跑,后来吐完腿软得站不起来,索性躺在地上。看见月亮越升越高,像一只氢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感觉肚子饿了,一个人的肚子一响,大家的都叽里咕噜响起来,我们才想起中午光喝酒了,根本没有吃饭,那一桌子菜也没有吃几口。越想饿,越觉得饿,我们想林野怎么还不回来呢?

林野大概不回来了,已经这么晚了。

喝了那么多酒,回去他家里也不让他出来了。

路上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喝了那么多酒。

我们都觉得林野不会回来了,但决定一起到路上去看他。

出了矿区的那个镇子,月光白茫茫一片,一直铺向林野要来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远处出现一个人影子,越来越大,然后迎面扑来一股酒气。

林野!我们一起喊。

果然是林野。他脸上、身上都是土,一看就摔了许多跤,一只手紧紧攥着。

他看见我们,开心地笑了,说,我说返回来陪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我心里忽然酸酸的,有一丝感动。

你的牙呢?

我们发觉他牙少了一颗,说话走风漏气。

林野慢慢摊开手,一颗门牙静静躺在他手心里,散发着洁白的光。

3

林野技校毕业之后,果然进钢厂当了一名工人。但不是在我们县,而是距离我们这里大概有五六百里的另一个分厂。

我们几个上完高中,考上大学和中专,大家见面的时候少了,但每年假期总要聚聚。

林野来找我的时候,是大学时的一个暑假。他领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脸很黑。他介绍了一下那个人的名字,我没有记住。他说这个朋友的哥哥因为抢劫被警察抓走了,让我领着他们去看守所看看。

我们骑着自行车向县城进发,车轮滚出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像小时候玩的滚铁环。那个黑脸的家伙一直不说话,自行车蹬得飞快。我们跟在他后面,听见风在身后刷刷响。到了看守所门口,太阳还没有落山,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小型的篮球场上面满是沙子和石子,大概多日没有人玩过,感觉特别荒凉。太阳把通向看守所大铁门的路面照得金黄,那种金黄在这里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慌。

找到我的同学,她说不能领我们进去看犯人。我没有想到居然进不去,林野和那个黑脸的家伙也很失望。那个家伙还是不说话,把细细的眼睛眯起来,望着铁门里面的看守所,仿佛像用一把乙炔刀在切割那块铁板。林野不住地给我同学说好话,甚至还背了一首汪国真的诗,他经常会这样来一下。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和无聊,说不能进去就算了。黑脸家伙切割铁门的目光停了下来。我同学说可以帮我们带些吃的进去。林野说,我去买吃的。他骑着自行车像一条从草丛里蹿出去的蛇,奔向公路上的一个小卖铺。我和同学、黑脸的家伙站在那里,太阳照出三个高矮不同的影子。那个黑脸的家伙朝篮球场走去,捡起一块石子,朝一个倾斜下来的篮圈投去,他的影子一纵一纵的,像条弹簧。我有些心酸,问,不能想想办法吗?同学摇了摇头,把两只脚尖往里并了并。

林野买了一大袋东西,方便面、火腿肠、香烟。他把这些东西交到我同学手里的时候,黑脸还在投篮圈,一块石头打在篮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像寺庙里的钟声。

回到县城的时候,林野请我们一起吃饭。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饭店的时候,居然聚起七八个人,大多我不认识。林野介绍的时候,有的他也叫不来名字,他尴尬地嘿嘿笑一声,对方自己报上名字,过一会儿他们开始喝酒,喝完酒的时候就熟得像多年的老朋友。我知道林野的许多朋友都是这样结识的,不知道这个黑脸是不是?

晚上,黑脸回家去了,我领上林野去了姥姥家。

第二天早上,姥姥做好了饭,林野还没有起床。我去叫他,他说困得不行,再睡会儿。我说,饭做好了。林野让我们吃,别管他。我有些尴尬,后悔带他来这儿。姥姥问,你那个同学不吃饭?我只好说,他有些不舒服。我们吃完饭,把东西都收拾之后,林野才慢慢起来。他先抽了一支烟,然后让我帮他找一支牙刷,说喉咙里恶心。我问姥姥有新牙刷吗?姥姥说,我牙都没有了,哪有牙刷?我从一个柜子里找到一支牙刷,上面的毛已经发黄,还找到一个茶杯,擦去上面的灰尘,递给林野。林野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香椿树下呼噜呼噜刷牙,越刷他的牙齿越亮。

刷完牙,林野说他要吃油条,我们到了大街上,好多卖早餐的已经收了摊。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正在收摊的早餐点,林野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他用筷子挑了一点辣椒,放嘴里尝尝,说不错,然后把半碗辣椒倒在豆腐脑里。老板看见他这样干,脸色变了一下,林野没有看见。我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朝老板笑笑,不知道林野为什么要这样干,这还能吃吗?林野把半碗辣椒和豆腐脑搅开,咬了几口油条,忽然说,结账。我有些目瞪口呆,他已经把十元钱拍在桌子上。老板找了钱,狠狠地把剩下的油条和豆腐脑用劲倒进垃圾桶里。我仔细打量林野,他那颗掉了的门牙镶了烤瓷的,比起周围自然生长的,白许多,但是缺乏生气。

这次见面,我觉得林野怪怪的,和以前相比变了许多。

4

大学毕业那年,爸爸得了一场重病,有半年时间,我几乎都在医院里陪侍。林野隔段时间就会来,拿一串香蕉、几只苹果或者一大把鲜花。他来了一待就是很久,给爸爸讲几个笑话,谈谈他工作中的有趣事情,有时还摸摸爸爸的额头,替他掖掖被角。有几次我看见他的手碰在爸爸裸露在外面的脚上,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会耐心地问爸爸想吃什么,爸爸总是闭着眼摇摇头,林野便出去了。一会儿,他带回一只猪蹄,或者一碗营养粥,甚至炖好的甲鱼汤,让爸爸趁热吃补身子。他和我们一起在病房里吃饭。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问林野是我们什么人?我说同学。大家觉得这样的同学很少见。林野一来,就会给我们带来快乐和希望,我盼他经常来。过一段时间他要是不来,爸爸会问,林野要来了吧?

爸爸出院之后,以前的活儿不能干了,为了维持生计,在镇上开了一个小铺子,卖些香烛、佛像等玩意儿。有一个星期天,爸爸和妈妈好像去县城了,我一个人在铺子里,林野来了,领着一个很瘦很高的人。他帮着这个瘦子来借钱。我一听很生气,我们家的情况林野最清楚,他怎么会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借钱呢?林野说这是他一个非常好的哥们儿,让我一定要想想办法。我打开放钱的那个盒子,里面只有几张一元、两元、一角、五角的零钞,在小镇上,生意并不好做。林野还让我想办法。我让他们等着,上午要是卖了东西,他们可以把钱拿上。那个瘦瘦的人无精打采,不时打一个呵欠,眼泪、鼻涕流出来,赶紧掏一块卫生纸擦一下,一会儿地上扔满了卫生纸团成的白色小球。我不知道和林野该说什么。他拿起柜台里面的一个游戏机,玩起俄罗斯方块。我便拿了一本书看起来。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一个顾客进来。到了中午的时候,那个瘦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我觉得这个受刑一样漫长无比的上午终于结束了。林野扔下游戏机,还是带着一脸笑容看着我。

我把盒子里的钱都拿上,买了一盘凉菜、几只馒头,剩下的几元钱买了一点儿卤猪头肉。望着摆在桌上的这点东西,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谁让林野领着这么一个人来借钱呢?要是他一个人来,我会想办法把饭菜弄得丰盛些。我没有买酒,烧了一大壶开水。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说话,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很大。那个瘦子不怎么吃东西,老是喝水,他仿佛不怕烫,刚烧开的水,几乎不怎么晾就吸溜着喝下去了。那点可怜的猪头肉,吃了几块发现里面有一只白胖的蛆,虽然一动不动,但看着很让人恶心。我有些尴尬,熟肉里面怎么会有蛆呢?瘦子却夹起那只蛆,筷子一甩,扔到刚才他扔卫生纸的那儿,夹起蛆爬过的那块猪头肉咯吱咯吱地嚼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分明看见那只蛆了。但我闻到一股喷鼻的香味,也夹起一块肉嚼起来。林野也夹起一块。我们嚼着猪头肉,大口大口吃馒头。水滚烫!一盘猪头肉很快吃完了,凉菜也吃完了,馒头也吃完了。林野抹着嘴说,今天的饭真香。我说,实在没钱。瘦子拍拍我的肩膀和林野告辞了。我去扫地上那些卫生纸,那只蛆怎样也找不到。

几天之后,林野又来找我。他说那个瘦子正在吸毒,到处找人借钱。我生气地问,你知道他吸毒,怎么领到这儿呢?林野一脸无辜地说,他是个好哥们儿,咱们关系也好,我想帮帮他。我想劝他不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又觉得没资格这样说。

林野见我不生气了,问,你还记得咱们一起去繁峙吃驴肉时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吗?我说记得。林野说,有人把她给我介绍对象。我仔细回忆那个女孩的样子,可是怎样也想不起来。林野说,我很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已经那个了,可是她家里不同意。你能帮我去和她家里说说吗?

5

我们坐上去繁峙的大巴,几年前第一次坐火车去繁峙的一幕又出现在我脑海里,可是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旁边有个瘦瘦的女孩不住地吃东西。方便面、锅巴、辣条换了一样又一样,把手弄得油腻腻的,嘴角沾着食物的碎屑和酱黄色的油渍。我闭上眼睛,她不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穿透力,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打开车窗,狠狠吐了一口痰,女孩照旧津津有味吃着。

到了繁峙,已近中午。林野买了一大堆东西,到了女孩院子门口,一向勇敢的林野竟然不敢进去。我替他抱着那一堆东西,像抱着一个炸药包冲了进去。

一个矮壮的老头看见我,脸上堆着笑意,但一看到林野,马上咆哮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拿起东西往院子里扔。林野抱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我说,大爷!老头推了我一把,把东西扔到院子里。一个女孩从屋里冲出来,喊了一声爸爸。我想这就是那个女孩了。老头冲她大吼了一声,她乖溜溜转身回了房间。这时出来一个女人,是女孩的妈妈,问我说你是林野的朋友?我说是。她说你进来我问你几句话。我跟着她进了另一个房间。

她说,我们问了许多人,大家对林野有些说法。我说,人们说什么呢?她说,他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我说,他热心,爱交朋友。她说,听说他吸毒。我说,绝对不可能,我们经常在一起,我最了解他,他根本没沾过那个玩意儿。我不知道谁对林野这样嚼舌头,一个女孩的家长打听到小伙子吸毒,那等于判了他的死刑。女人一脸惋惜地说,我们知道女儿喜欢他,可是不放心把女儿交给他。再说,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结了婚怎么办呢?我想只有让林野想办法证明自己没有吸毒,大概还有挽回的余地。不知道外边老头怎样对付林野?

我出来的时候,林野眼泪汪汪的,手不停地抖。

我们出了门,老头哼了一声。

我帮林野把院子里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在大门口的一个台阶上。老头看见我们把东西放下,嘴里咆哮着追出来。我和林野赶紧跑,他隔着墙头把东西扔出来。

我们都想,完了。

那天,我们又去吃骨头。繁峙大街已经改造得找不到以前吃过的那个地方。我们看见一个广告牌上写着大骨头,便进去。肉没有以前的好吃,死咸。吃完也没有退骨头。

我们回去的时候,林野抱着脑袋不住地叹气。

那段时间,林野班也不好好上了,经常来找我。来的时候满身酒气,来了还要喝。每次总是谈那个女孩,有时说着就哭了。我告诉他女孩家里的担心,让他想办法去证明自己。

有几次他来的时候,脸上有些伤痕。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打架打的。还有几次说喝多了摔的。我替林野担心,怕他出什么事情。林野拍拍心口,说外边那点疼算什么,我这里痛啊!我说你不要这样了,越是这样,越不可能。你不要逃避,想办法去证明自己。

有段时间我没有见林野,听说他一有时间就往繁峙跑,去找女孩的爸爸。

有人说林野疯了一样,去了繁峙,女孩的爸爸根本不让他进家,他就一直待在女孩家门口,晚上睡觉的时候狗一样蜷缩在人家门口。

我有些担心,有一次专门跑到繁峙去看他。

林野虽然待在女孩门口,可是没有我想得那样狼狈。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外面是一身灰色的西服,比他上班时都洋气。头发弄得很有型,估计喷了发胶。他还坐着一把小马扎,旁边一块塑料布上放着一块绣花的毯子。我隐隐约约觉得那块毯子、塑料布、马扎都是女孩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爱一个人可以这样。

那天,我没有打扰林野。我想他这样静静坐下去,或许可以滴水穿石。

6

就在林野狂热地追求女孩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情。

我们县有两个传说中的厉害人物,“狗司令”和“万能钥匙”。狗司令能把一切狗训得服服帖帖,据说他把公安局的警犬偷出来,不但不咬他,还听他指挥。万能钥匙更是神奇,他年轻的时候坐过几天牢,在牢里跟一个老头学了一手绝技,能打开任何锁子。关于他的纪实文学,我后来在《啄木鸟》上读过,那上面说他偷遍了大半个中国的银行保险柜。

狗司令和万能钥匙因为朋友的一件什么事情被关进了局子,警察去他们家搜查的时候,居然在万能钥匙家里发现了许多钱,院子里的鸡窝里面也都是钱。当时被抓住的贪污犯还少,从一个人家里搜出这么多的钱,是轰动全国的一件大事情。

一个晚上,万能钥匙和狗司令在外边朋友的帮助下一起越狱逃跑了。他们跑到林野村子里的时候是晚上三四点,又累又饿,跑进了位于村边的林野家。

那个时候,林野正休假在家里,他的父亲去钢厂里上班。

他和母亲被惊醒的时候,发现了这两个逃犯。

他们是自愿的,还是被威胁的?众说纷纭。因为后来林野不愿意提这件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去问。我甚至猜想林野或许以前就认识狗司令或万能钥匙。

他们给这两个逃犯做了一顿饭吃,逃犯走的时候,从他们家拿了吃剩下的东西和半袋大米、一把菜刀。

看守所发现逃犯越狱之后,出动了全县的警察和民兵追捕这两个家伙。

后来,两个逃犯被击毙在南边的大山里。

警察根据米袋子和菜刀顺藤摸瓜找到了林野家。

林野是在职工作人员,被判刑要丢工作,他的母亲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下,当场被警察带走。

林野本来正在热情追求卫校女孩,母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便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母亲这件事上。

他和他的父亲通过所有关系,希望他的母亲没事,但是还是因为包庇罪犯, 被判了两年徒刑。

他的母亲被判了刑后,他和他的父亲继续活动,最后终于见了点成效。他的母亲坐了一年牢后,成了监外执行。

他的母亲回来之后,我去探望他们。那时春节过后不久,气温正在回升,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到了他们家门口,几个衣着簇新的孩子在巷子里玩,给这灰淡的天地增加了一丝亮色。

进了他们家院子,我一下看见卫校的那个女孩端着一盆水正出来准备倒。林野看见我进来,赶紧迎出来,说我妈出了事后,芮雪经常来帮忙。我才知道林野追的这个女孩子叫芮雪。我多看了她几眼,她倒了水,大大方方朝我笑了一下,说,来了。我觉得找老婆就应该找这样的女孩子。

那天来了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林野领着找过我的黑脸。因为林野的母亲刚从狱中出来,大家都很高兴。凉菜上来的时候,我们开始喝酒。芮雪帮着林野的母亲炒菜,她母亲让女孩坐到桌子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女孩不吭声,只是手里不停忙活。等她们炒好热菜,都坐到桌子上的时候,我们已经喝了很多酒,我们一起祝贺林野母亲,她不喝酒,笑眯眯地用饮料和我们干杯。芮雪坐在林野旁边,我觉得他们已经像一家人了。

后来,芮雪果然和林野结婚了,虽然她的爸爸还是不大愿意。

林野爸爸保证他们结婚之后,把林野的工作调回来。

林野结婚那天,我们许多同学都去了,我还见到了瘦子,还有许多他的朋友。那天林野非常高兴,我也替他高兴,觉得他以后的生活一定会非常幸福,有一份收入高的工作,娶了一个自己喜欢的老婆。

7

林野在那个钢厂上一次班七天,接下来休息七天,钟摆一样不停循环。林野没有结婚之前,觉得这样也不错,可是结了婚后,两地跑太不方便,而且他家也答应了芮雪的爸爸把工作调回来。

他开始着手对调。就是找一个在我们县分厂工作想到那边分厂的人,和他交换一下。应该说这样的事情不太难,双方自愿,都在一个大企业工作,调动之后双方工作、生活都方便。可是这样的事情想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第一是那边的分厂是一个新厂子,许多人都是我们这边过去的,想回这边分厂工作的人远比想去那边分厂的人多。第二是这件事情涉及两个分厂的组织人事部门,办起来比较麻烦。

林野发动许多人帮他打听,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和他对调的人。这个人在这边分厂的工作是车务段挂车皮的,就是把装好货的车皮挂到车头上,非常单调无聊。而林野在那边分厂是矿警,在矿上也算一个令人羡慕的岗位。这个人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愿意和林野对调。但他提出自己没有关系,一切环节要靠林野打通。

林野开始了狂热地调动工作。每次打电话,他提到的都是工作调动。我们县分厂组织人事部门的领导林野的父亲认识,办起来简单点。那边分厂组织人事部门的领导却说岗位不同,不能对调。

快到春节的时候,我见到了林野。半年时间没见,他黑瘦了许多,嘴唇上留着乱糟糟的胡子,一看就几天没有刮。

我们在一家小饭店吃饭,天色很阴暗,随时要下雪。街上挤满购买年货的人群,像大雨前搬家的蚂蚁。

林野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就这么难呢?我只是想和老婆生活在一起,不再两地分居,这个要求过分吗?

现在两地跑,孩子也不敢要。挣点工资都跑在路上了。林野说着说着,大概因为郁闷,眼睛湿润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心里也难受。一抬头,看见雪大片大片下起来了。大雪并没有把街上拥挤的人群驱赶回家,人们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一样,更加疯狂地抢购东西。

你家里安顿好了吗?

林野点点头,都是芮雪一个人弄的,我对不起她。

忽然我在街上的人群中看到一位我初中的同桌,她怀里抱着孩子,孩子手里抓着一个喜羊羊氢气球。

我想起她的哥哥好像在什么矿上当一个保卫处长,我想问问她,瞎撞撞运气。

我拉起林野就走。

我们从人群的缝隙中穿来穿去,在上东边那座小桥的时候,追上了我的同学。我大声喊了一下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着见了老同学的那种惊喜和热情。我顾不上寒暄,直接问她哥哥在哪里当保卫处长?居然是在林野在的那个分厂。我把林野介绍给她,问她能不能和她哥哥说说,帮帮林野的忙。同学说,可以呀。她现在去她父亲家里,她哥哥也在,我们一起去,让林野直接说。

林野十分激动,跃过马路栏杆,买了一箱奶和两条烟。

进了同学父亲住的小区,好多人家在挂灯笼,有些已经挂好的灯笼亮了,在遍地白雪中,洋溢着喜庆色彩。

进了同学父亲家里,她的哥哥一看见小外甥,就抱过去亲了一口。

同学把林野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的哥哥说,这个忙应该能帮上。他拿起电话就给人事处长拨。打通电话之后,他们互相问候了几句,他说我妹妹的一个同学在咱们那儿工作,想和别人对调一下,你一定得帮忙。

我和林野紧张地盯着话筒。听到话筒里说,你老兄的忙一定帮,让他过了年找我来吧。

我们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有些不大相信。

同学哥哥挂了电话,说没问题了,你们办关系去吧。

林野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口袋里掏出烟给同学哥哥敬。

他摆摆手说,我不抽烟。然后看了一下林野带来的东西,说把你的烟带回去。

林野忙摆手、摇头,说一点小意思。

同学哥哥不再说话,进了里面的一间屋子。

我们走的时候,同学一定要林野把烟带走,说她哥哥不抽烟,我们拿上可以去看别人。然后她叮嘱了一遍,你们最好年前把事情办了。

下了楼,许多灯笼亮了,我们望着同学父亲的窗户,感觉到一阵阵暖流。

春节过后不久,林野的工作调回来了,从一名矿警变成一位挂车皮的工人。

8

林野工作调回来之后,我去过一次他工作的铁路段。

到了矿区,坐上工勤车一直往山里走,开始还能看见一些天蓝色的工棚和一堆一堆的矿渣,后来只能看到几座山头之间一闪而过的湛蓝色的铁轨。

工勤车走过之后路上腾起的黄色尘土像起了沙尘暴,远处有时传来震耳欲聋的放炮声,然后是一片寂静。

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工勤车在一块相对较为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喘息一下,掉头走了。

四面的大山长了脚一样压迫过来。

林野的工作是把装好原矿石的车皮和车头挂好。整个铁路段上每天只有两个人上班。我在山上住了一晚,因为没有电视信号,林野他们的电视机只能播放VCD光碟。一叠一叠的光碟拆开包装像被肢解了的尸体闪着阴冷的光。瘦瘦的月亮挂在山脊上,好像随时能被风吹走。

我和林野聊天到了很晚,还能听到隔壁工友宿舍传来录像上的喊杀声。

第二天我下山的时候,林野站在铁路段门口一直朝我挥手。黄色的尘土遮盖了他,然后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放炮声,林野一天的工作又要开始了。

林野调回工作之后,我们见面的时候方便了。

一天林野兴冲冲地来找我,说芮雪不在乡镇卫生院干了,找下一个好工作,给108国道改道指挥部当会计,收入比他都高。护士和会计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职业,但我真的为林野高兴。以前芮雪在的卫生院是差额事业单位,只发40%的工资,现在好了。

林野还是不断让我帮些莫名其妙的忙。他说,有个朋友贩碟让文化局的没收了,你能找个关系要下吗?或者是有个朋友赌博让抓了,你给想想办法找个关系放了吧。总之,林野说的都是这类事情,让我很烦。再说,我去哪里找这各种关系帮他的忙呢?我说,你以后不要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帮不了你的忙。林野说,都是哥们,谁让我认识你呢!

尽管我说过不客气的话,但是林野还是经常来找我。见了面,我们喝点酒,有时林野就不回家了,挤在我住的那间单身宿舍里。我问,芮雪呢?加班。林野闷闷不乐地回答。

一次林野来了我这儿,我知道芮雪又加班了。那天林野喝了许多酒,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们才结束。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坚持要回去。我说你喝了这么多酒,哪能回呢?他开始还坚持回,在我的一再劝说下,同意留下,但羞答答地说他现在睡觉打呼噜非常厉害。我觉得有些好笑,打呼噜算什么呢?那天,我们睡在一起,林野的呼噜真让我开了眼,每次呼噜响起都像有人拿皮鞭在背后抽上让你爬山,但又忽然停止,像掉下了悬崖。我推了他几次,因为吵得我睡不着,又害怕他闭过气去。

一年春节假期,几个在外省工作的同学回来,我和他们一起去林野家里。我们聊天,芮雪做饭。她端出一盘生花生米准备油炸了给我们下酒,没想到林野打开一瓶酒,抓起生花生米就喝开了,还劝我们也尝尝。等芮雪把凉菜准备好要炒花生米时,一盘花生米只剩个底子了,一瓶酒也下去了一半。

我们正式开饭的时候,林野继续陪我们喝酒。酒桌上气氛很热烈,尤其是一位去了海南工作的同学,回来一次不容易,再加上刚过了春节,都没有什么事情,我们一杯一杯连着干,很快大家都红头涨脸。林野很兴奋,除了不停主动地敬我们酒,还时不时讲个笑话,隔一会儿大着舌头一本正经背一首汪国真的诗。我看见芮雪的脸慢慢绷了起来。

饭快吃完的时候,林野又拿起一瓶酒,摇摇晃晃要把它打开。坐在他旁边的芮雪忽然一把抢过,吼道,喝了那么多,还喝?

林野一把搂住芮雪说,爱妃,没事,你帮着把它打开好吗?芮雪猛一下站起来,把瓶子摔给他,喝吧,喝死算了。说完就哭起来。我们尴尬地站起来。芮雪突然冲我们喊,你们管管林野吧,他每天都这么喝,喝上瘾了。林野还在喊着爱妃。我把酒瓶拿着藏了起来。但他喊着要。

从那之后,每次见到林野,他总是一身酒气,打着酒嗝。就是早上见了他,身上也散发着隔宿没散的酒味。有时脸上还有喝多后碰着的伤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问过他几次,他说活着没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感觉活着没劲,问他的时候,他总是拿起酒杯。有时他来找我,遇上我有事情,不能陪他喝酒,林野会一个人要上半斤二锅头,喝完之后再要上半斤。他的酒量变得这么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晚上没事,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林野会喝了一杯再来一杯,饭店打烊再去夜市,一顿饭吃得没完没了,有时长达五六个小时。慢慢地关于林野酗酒的消息不断传过。只要碰到认识林野的人,说起他都会提到他的酗酒,说他喝酒几乎喝疯了,每天一有时间就喝酒,喝上酒神仙也管不住他,有几次挂车皮出了事故,还经常打架闹事,已经被待岗好几次了。

我感觉林野这样不要命地喝酒一定会出事,打算见了他认真谈谈。可是后来林野找我的时候,经常带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几次还带着他新结识的女网友,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边喝酒边说心里话。

有一次,林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不想在钢厂干了,让我帮着在外边找一份工作。我二话没说把他训斥了一顿,我说你学历低,没啥技术,去外边能干什么呢?再说你一个人出来,老婆孩子怎么办?现在那么多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你在钢厂收入那么高!林野嘿嘿冷笑了几声,他说兄弟你拉我一把呀,我感觉挂车皮这件工作无聊透顶,一听到两节车皮咣当响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关进了地狱里。我说多少人干的事情还不是每天都在重复,你不想干这份工作得自己努力呀。这么大年龄了,得脚踏实地一些。挂了电话,心里还在责怪林野,觉得他大概被酒精烧坏脑子了,应该满足现有的幸福生活。

我快来龙城之前,林野又打来电话,说他被楼上的一个女人打了,让我帮他找一家媒体,出出气。我感觉莫名其妙,问,你又喝酒了?他说没有。我说,你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打呢?他说不清楚。我说你挨了打应该去公安局报案,怎么找媒体呢?他说公安局不管。我数落了他半天,挂了电话。

9

林野出殡那天是清明节后的第三天,因为要上班,我和几个同学专门回去提前送他。他已经被送回村里。几年没去,这个曾经熟悉的村子变化了很多,我们沿着村子绕了一圈,竟然找不到去他家的路。问了人,才找到他家的房子。门口挂着白色的倒头纸,一块裱着白纸的木板上写着林野的生卒年月,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这一切一点都不真实。

进了院子,他的爸爸、妈妈空张着两只手在院子里瞎转,看起来比以前衰老了许多,一见我们马上哭了。我也哭了。我们进了他父母住的那间屋子,屋子里摆放的东西多少年了似乎都没有变,我甚至能闻到门口那只绿色柜子里咸菜那熟悉的味道。我们打听林野的死因,他家里的人都说不上来,猜测可能犯了心脏病。

芮雪说,那些天林野轮休,有些感冒,每天一回家就说累,出事的那天没有喝酒,辅导完孩子的作业,然后坐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她让他到卧室里去睡,她领着孩子去另一间卧室,早上醒来已经殁了。

芮雪穿着一身孝衣,一下让我想起多年前我们去繁峙吃驴骨头时在火车上见到她的情景,她穿着雪白的衬衫,林野说,都江堰的空气非常好,白衬衫穿一个星期领子也雪白。

在他家坐了很长时间,那些安慰的话自己说着都觉得苍白无力。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坐着很难受,可是又不知道怎样开口离开。后来,一位同学说,咱们一起给林野上炷香吧。出了屋子,天很亮,感觉稍微轻松了些。

林野的爸爸掀开棺材一角,用手摸着林野的脸说,每次一掀开棺材,觉得他就会坐起来。

林野的神情很安详,脸和嘴唇有些发黑,一只脚稍稍往外斜,仿佛要跨出去帮谁忙。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使劲儿拉了一下,他的手臂像一条摔在岸上的鱼,僵硬地摆了一下,一片冰凉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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