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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

2014-11-03程晓冰

创作评谭 2014年6期
关键词:尸体病房病人

程晓冰

1

在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忘不了那个夜班。

那天,我吃过晚饭,匆匆赶到医院,换上白大褂,正要上病房巡视,电灯突然灭了。医院里顿时漆黑一片。整个病区变得嘈杂混乱,有的人跑出病房,有的人大声喊叫,耳边不断传来惊慌的声音:“护士,没电了怎么办?我的孩子发着烧呢?”“护士,我母亲的盐水还没吊完啊。”……

我安慰着他们,别慌,别慌,大家都回到病房里。我大声地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请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我打电话到总值班室询问,才知道是线路出了故障,全城停了电,医院发电房已经接到通知正准备发电。接着我又拨打了医院超市的电话,超市很快送来了蜡烛。我在每个病房里都点燃一枝蜡烛。在橘黄的烛光里,病人和陪床的家属们都安静了下来。

然后,我逐个查看我的病人。1床是个30岁的女病人,和家里人怄气,空腹喝下大半瓶高度白酒,酒精中毒,下午三点钟送来洗的胃。现在,病人已经由狂躁状态转为沉睡,点滴瓶里的液体还有一百毫升。3床是个70岁的老人,患哮喘的老病号。一到冬春季节,就会发病。每年都要发作好几次,每次一发作就来平喘,症状稍微缓解点就要出院。老人在下午刚经历了一次哮喘急性发作,沙丁醇喷雾平喘的效果不好,白班在半小时前给他做了雾化吸入,地塞米松10毫克,庆大霉素8万单位,氨茶碱250毫克,哮喘得到了控制,老人现在已经睡着了。我轻轻地掖好他的被角,重新调整了液体的滴速。6床是一个13岁的学生,下午上最后一节体育课时突然晕倒,诊断是重症感冒,住进来的时候发烧,39度,畏寒怕冷,用了冰袋和热水袋降温,三测单上的体温曲线,标注了物理降温后的体温38度,我帮他复测一次体温,38度5。输液很顺畅,孩子的脸色已经由苍白转为红润。我嘱咐家属要给孩子更换汗湿的衣服,别让孩子着了凉。9床是一个胃癌晚期的老太太,五点钟的时候,老人腹痛了一次,给她注射了一支曲马多,镇痛效果不好,六点钟又注射了一只杜冷丁。这会儿老人微闭着眼睛,在烛光映照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像菊瓣一样舒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瘦骨嶙峋。我轻轻地走过她的身旁,生怕惊扰了她的休息。

我对自己说,很好,一切正常。

我从这间病房巡视到那间病房,又从那间病房走到另一间病房。因为有我,即使是在停电的夜晚,他们也不再感到慌乱不安。我不停地走动着,我用自己的身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大家在一起。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护士,但在那个夜晚,因为偶然的停电,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的人,包括病人和家属,都是那样地需要我。我就是他们的定心丸,我在,他们就心安。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重要,体会到工作的快乐。那个夜晚,使我爱上了自己的工作。从此,我总是快乐而忙碌地工作,总是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的病人,“别担心,我在这里!”

2

新的实习生又分了下来。跟着我的女孩大约只有十六七岁,衣着朴素,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刚来的时候,可能是对陌生的环境不太适应,她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因为是刚刚接触临床,这个时期的学生,最难带教。我又是介绍环境,又是讲解病例,又是示范操作,努力做到态度谦和,消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年龄代沟。

虽然工作很忙碌,但我还得不时地照看她,放手不放眼嘛。表面上看我很从容,其实心里很紧张,在医疗行业里,无事最好,一旦有事,就是性命相关的大事。而且,我带过很多实习生,总的感觉是,现在的孩子,动手能力都很差,理论知识也学得不好,这越发让我觉得,带学生,责任非常重大。

无意中,我的紧张就透露了出来。我一再强调的语气和不放心的神情,让我的女学生经常面色羞红,手足无措,惶惶地回避我的目光。

有一天晚班,来了一个颅脑外伤的病人,病人的面部血肉模糊,五官都分不清楚,急忙建立静脉通路,高压点滴甘露醇,帮助医生加压包扎止血,通知CT室和手术室……在我忙着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学生早吓傻了,直楞楞地站在那里看,连帮我端端治疗盘递递止血带的事都忘了。我有些不快,实习都快满两个月了啊,怎么还这么手生。

一通忙碌后,病人进了手术室。此时,我浑身已沾满了血迹。学生紧紧跟在我身后,说,老师,我怕。瞬间,心底有柔软的东西,忽然被这句话触动。我想起了自己实习的时候,也曾经这么惶惑不安过,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护理一位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时,也是那样的恐惧。我不由得感慨起来,我的女学生,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只比我的孩子大三岁啊。我微笑着安慰她,别怕,这是成长的必经过程,我曾经和你一样!

学生的眼睛里,有一层光亮透出来,真的吗?老师!我肯定的点点头。学生有些惊讶和雀跃。她可能不太相信,这么成熟干练的人,也曾经有过和她一样的历程。但我看见了,我看见女孩儿眼睛里的自信,正一点点的漫上来。

说起来,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的这位女学生,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护士。她一直很尊重我,庆幸在她初入职场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很好的前辈,给了她足够的自信。可她一直不知道,我也很感谢她。我曾经从她身上,找回过青春年少的自己。而她那句“老师,我怕”,更是让忙碌工作,看惯生死,心灵渐渐麻木的我,心头漾起了满满的温情,一直延续到现在。

3

在单位,每年都有新分来的医生忙着考研。年轻人没地方看书,冬夜又太寒冷,逢着我值夜班,便有人抱了书来门诊看。我也是一个安静的书虫,只不过我看的都不是专业书。说起来惭愧,虽然我仍在临床一线工作,也被评过优秀护士,但我一向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书。至今我都认为,在求学时期,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学生。

我不喜欢我的专业。一跨进卫校的大门,我就感觉进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厌恶解剖课,那些惨白的骨头,令人作呕的尸体,那些被福尔马林浸泡得发黑的器官内脏,都阴森冰冷得让我深感痛苦。许多尸体从别处运来,用黑袋子装着,被人从车上咣咣地扔在地上,再被人抬去地下室扔进泡尸池。 我不知道那些尸源来自哪里,我总是在想:那些尸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下场?他们生前是做什么的?他们活着的时候有着怎样的人生?他们的亲人在哪里?他们的亲人怎么忍心让他们死后躺在这里任人屠宰?当那些刀子深刻或者轻浅地划过他们的躯体之后,那些显露出来的黄黄的脂肪让我呕吐不已。地下室里那口大大的泡尸池里,几个儿童的尸体更让我无法忍受。当老师们毫无表情地用钩子钩起一个个小小的头颅时,我就不寒而栗。

我几乎夜夜失眠,清晨又被高音喇叭叫醒,晕晕乎乎地起床,做操,吃饭,上课。于是我白天浑浑噩噩,连中午睡觉也恶梦不断。有一次上解剖课,安排晚上去标本室看骨骼。惨白的灯光,照着骨骼架上一堆堆的白骨,阴森森的,我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那一晚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很认真地对照书本的解剖图认骨头。我高度紧张地看着一块椎骨,突然面前伸过一只惨白的手来,我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吓得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那只惨白的手也被我惊得一哆嗦,一盘子的骨头落了一地——原来,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同学,拿了一托盘骨头准备放到桌子上来研究。我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冷汗顺着脊背直往下流,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心悸的毛病。还有一次上解剖课,老师端了一托盘黑乎乎的肠子,用手拿着给我们讲解肠子的结构。那是上午第四节课,下课后,我看见老师直接拿了碗去食堂。从那以后,我(下转第41页)(上接第38页)一看见食堂就想起了肠子,这样一想,食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最怕的还是教学楼的三楼走廊里林立的那些装着标本的玻璃罐子,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面目狰狞地陈列在幽暗的走廊里,每次走过那里,我就像闯鬼门关一样,牙关紧咬,目不斜视地冲过去,脚步声踢踏出来的声响,让自己生出有人紧追在后的深深恐惧来。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上三楼。这样的结果导致了我期末的解剖课补考。

第一个学期就在我噩梦般的感觉里,度日如年地过去了。在那些尸体面前,死亡让我感到恐怖,我的人生观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我不知道生命的价值在哪里,也不知道,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尊重生命,又该以怎样的方式体现?

我用了相当漫长的蜕变过程,努力地适应我的职业,改变职业带给我的种种不适应。至今,我还是害怕看见尸体。前不久,我给一个被火烧死的孩子拔除身上的点滴,仍然心有余悸。那个花朵般的孩子,转瞬间就被一场大火凋零了生命。我帮助她的家属,给她换上了漂亮的衣服,戴上了漂亮的手套,穿上了崭新的鞋子,然后在脸上盖了一块鲜艳的红帕子。小女孩像睡着了一样,安详,从容,美丽,静谧。我想,对于生命,这就是我能给予的尊重。

后来,无意中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是德国宾根的医学生上解剖课和对待尸体的处理:

“50多具完整的尸体,摆放在解剖教研楼里供学生学习使用,每年解剖学习结束后,用过的尸体都会得到妥善的处理。而下学年来的新生们,又将从全新的尸体上开始学习,每年如此。解剖考试结束的第二天,学校就在市大教堂组织了一场集体追悼仪式。除解剖系所有教师,员工和全部上解剖课的学生外,还来了一些接到通知的死者家属亲友。更有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群体,他们要么歪坐在轮椅上,要么自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慢慢走进来。这是一些打算自愿捐献遗体的人们。

每个到场的人都衣着庄重,神情严肃,在大学合唱团深沉的男女和声的衬托下,静静就座。追悼仪式由主教主持。首先,大学校长和解剖系的主任代表校方感谢志愿捐献遗体者和他们的家属,以无私的奉献来支持解剖教学。接着死者家属发言,称终于了却了死者生前最后的愿望,他们也可以安心地升入天堂了。最为感人的时刻当数所有学生人人手持一支点燃的蜡烛,静静等待台上主教的念祷。每当念出一位志愿捐献遗体者的名字,一位学生就在庄严的音乐声中将火苗摇曳的蜡烛献到台前。追悼仪式最后由学生代表发言,感谢这些志愿捐献遗体者对医学无私的奉献,并祝他们安息。追悼仪式后,每一位死者家属都接到遗体火化的日程表。”

在隆重追悼仪式的感召下,更多的人当即与学校签定了捐献协议,他们或者老迈,或者已患不治之症即将撒手人寰,因此希望通过医学研究攻克不治之症。”

看完这篇文章,我颇多感慨,那些最初的源于解剖课带给我的痛苦,似乎一下子得以解除。我付出了很多迷茫和痛苦之后才明白,而德国宾根的医学生们,只用最生动的一课,就能够深切体会医德的精髓——尊重死者就是尊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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