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为水笔作舟
2014-11-03刘华
刘华
他和几位旧日诗友,为这部集子的命名,从寒冬腊月一直讨论到春暖花开,终于让我们看到了“隔岸山色”。据说为这个名字的出现大家得意的大醉一场,我也喜欢这个书名。因为,它表达了作者对故乡的缱绻,一衣带水而相濡以沫;体现了作者对土地的谦恭,在水一方却水乳交融;反映了作者对文学的虔诚,尽在望中亦在心中……
是的,记忆与现实,俗世与身份,文学与本职,对于他,真的恍若有一条横亘于其间的河床。恰如他在《心中的旋律》中对音乐所作的至爱表白——
你用距离制造了美——一种残酷的美!你让我的爱情因距离而变得浓烈如酒,而对于你朦胧的远影,渴望接近,却又害怕接近。
不过我知道,在距离的两端,我们都怀着一份甜蜜的等待。一声轻轻的呼唤,胜过一切亲近。
在我看来,这不啻是他献给自己所钟情的艺术和文学的情诗,而是献给隔岸一切的衷曲——青青山色和穿越鸣瀑流泉陡坡的攀登,甜津津的夏夜和高远的月亮,曲曲弯弯的山道和一把贴心的伞……
“假如我必须离开你,我只能更加亲近你!”他说。
真情如水。真情让河床成为坦途,真情让两岸心手相牵。穿梭其间的,是笔,是琴,是一颗拳拳之心。
其实,他早就是个诗人,一直是个诗人,仍然是个诗人。30年前,我和他曾在同一间挤挤挨挨的大学寝室里写诗。我喜欢窝在四季不拆、黑黢黢的蚊帐里写诗,所以,我的诗沉郁、感伤。他是敞亮的,他能在众目睽睽下伏案写诗,有室友进出时还得起立,室友常会抓起他的诗稿高声朗诵。他的诗浸润着身旁的目光、头上的灯光或斜射进屋的一方阳光。他的诗情是炽热的,率真的。依稀有酒的香纯,酒的醇厚。他写诗,需要进入微醺状态。酒是灵感的导火索。不过,喝的却是价格最低廉的酒。他把那种酒酿成了一首首回味悠长的好诗。1981年,《星火》第一期编发《新星闪耀》专辑,那也是省级文学刊物第一次编发新人专辑,他与我一道成了江西诗坛上空的新星。
大学毕业后,我因为做了小说编辑而远离诗歌,终究未能“冉冉升起”。而当时作了检察官的他,却矢志不渝,把浪漫主义进行到底。其散文诗的创作成就尤其令人惊喜、令我汗颜。同样发表在《星火》上的散文诗《检察官的浪漫主义》,为一时间蓬勃兴起、虽烂漫却娇柔、虽华丽却空泛的散文诗园地平添了一道风景、一种风骨,也为散文诗开拓题材、抒写现实提供了有益的启示。要知道,其时的散文诗创作正显露出游戏文字、沉溺自我的倾向。
之后每有工作变化、职务升迁,我相信,他都是手提着二胡、怀揣着诗心上路的。因为,我从他的《火炬与花环》里,窥见了他的身影和心迹——
我亲爱的缪斯啊,别让我孤单,别让我因为失去你而立刻变得像公章一样严肃,别让我忘却昨夜酒后对你许下的真诚诺言——
一手高举公仆的火炬,
一手高举诗的花环。
当“暮色渐浓。大江静静地流向远方。与涨潮的时候相反,没有激动,没有冲撞,没有惊险的故事”,他把花环献给了某次惊心动魄的抢险(《汛期的感情》);当“虽然有一些堤岸轰然坍塌却有另一些堤岸坚强地站起来”、“虽然无情的洪水夺走了无数财富和欢笑却有另一种难以估量的宝贵财富脱颖而出熠熠生辉”,他把花环献给了某年为支援抗洪的长途奔袭(《留住辉煌》);当“我的田野无边无际地铺展于案桌之上”,他把花环献给了“栽下词汇、标点符号、知识和见解、正义和希望”的平凡工作(《秘书吟》),献给了被赋予人格精神的那些标点符号(《关于标点符号的遐想》);当发现“胡杨树的不凡之处还在于:活着,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下,三千年不朽”,他把花环献给了“背靠着绿色,手扶着死而不倒的,注视着倒而不朽的”那样一种更为崇高的人生境界(《胡杨树》)……
读着他后来陆续写下的这些散文诗,感动之余,我感慨顿生:文学创作是需要情感的,情感是作品的血脉,有了遍布作品周身的血脉,皮肤就有了光泽和温度,脸上就有了血色和表情,眼睛里就有了欢喜、愤怒、哀伤、愁苦,就有了奕奕神采或脉脉温情。当年分外妖娆的整个散文诗创作,倘若多一些这样贴近现实、贴近生活又传达出作者体温和心灵温度的力作,少一些苍白无力的无病呻吟,至于刚刚勃兴就迅速凋蔽吗?
浸润在他的作品中的情感,真如流水一般,有时酣畅淋漓浩浩奔流,有时细浪抚岸有声铮铮,有时缠绵弯环波光潋滟……通过如水的真情,我分明看到了投映于其中的真实的他。是的,善于以个人情感指向并烛照普遍的情感,这样才能唤起更多读者的心灵共鸣。
一个性格鲜明的他,以笔为舟,穿梭在山色之间,穿梭在旋律之间,穿梭在心灵之间——
他善于由生活发现诗意。如我以上所述,他“一手高举公仆的火炬,一手高举诗的花环”,在他笔下,“像公章一样严肃”的生活,竟然也是如此诗情澎湃,诗意盎然。更加可贵的是,对“隔岸山色”的尊崇、对脚下土地的谦恭、对文学音乐的虔诚,溶注在他的作品里,所以,总有一些饱含真挚的句子轻叩读者的心弦,总有一些抒写出其不意地道破了人生和现实的真谛。比如,深情凝视着高高台阶下的沉默寡言的土地,他写道:“是的,土地,质朴无华,粗糙厚实,它们用粪培育了美丽的鲜花,而诗人们咏叹的只是鲜花;它们用根举起了苍翠茂盛的森林,而画家们描绘的只是森林;它们用五谷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雄心勃勃的人们,但会不会被幸运的登高者们所遗忘呢?”(《火炬与花环》)在同一篇章里,他记下了老人跪求回信的情节片段,于是,他的回应是:“让我从那以后只要看见平民百姓的膝盖,就警觉地睁大了眼睛。”我注意到,他的作品总能将情感性的、情绪性的和情节性的片段熔于一炉,如在《关于标点符号的遐想》中,面对挑逗和引领人类思维的逗号,遐思之余,他笔锋一转,落在坚实的大地上:“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秘书告诉我:‘文革中,因为他用错一个逗号,被关进阴冷的牛棚……”而在《汛期的感情》中,明明是感怀某次抗洪抢险,结尾处却峰回路转指向人生感悟:“涨潮时,男人是水,女人是岸;退潮时,女人是水,男人是岸。”如此等等,不胜枚举。精神空间因此开阔,情感空间因此丰实。
他善于将诗情指向哲理。读他的作品,无论是散文诗还是散文随笔,许多富有哲理、警策动人的句子,令人过目不忘。比如,“学会了逼视自己,就会有勇气、有资格去逼视别人”,“内心比之于外表,不是更隐秘、更微妙、更容易被疏忽,因而更需要对镜打扮吗”(《照镜呓语》);又如,“希望拥有完整的秋天,得到的可能只是秋天的颗粒;相反,如果只求得到秋天的颗粒,倒可能拥有完整的秋天”(《失眠、入静及其他》),“直视着的目标加上余光里的世界,才是生活的全部”(《余光》),“进入空旷,心中也似乎渐渐空灵起来,由繁杂而单纯,由狭窄而辽阔,由低矮而高远,由屑小而博大,由有所见而无所见,由有所求而无所求……”(《新疆纪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他的作品所传达出来的人生哲理,绝非来自玄想,而是来自他对生活的切身体察和内心深处的情感体验,带有鲜明的自我烙印却又能够勾连更多的心灵。《关于标点符号的遐想》便是最好的例子。那个率真的“我”,是诗人也是哲人,因此,在他眼里,疑问号“仿佛生来就是以折磨人类为使命”,破折号是“一道通往彼岸的桥梁”,感叹号则“像一个永远挺直腰杆、永远充满激情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闪烁其间的人生哲理分明折射出抒情主人公的性格光彩。所以,他会情不自禁地直白:“特别喜欢你,惊叹号!”“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沉重而伟大的疑问号。”
他善于以抒写表现性格。读他的散文诗,我们认识的是诗人自己;读他的散文,我们在由为人从政的日常生活进入作者的内心、领略其人格理想和人生境界的同时,认识的则是他的亲人、恩人和师长。无疑,收入这个集子的亲情散文,是最动人的篇章。他娓娓道来,以深情的笔墨追忆着贫寒日子里的温暖,成长岁月中的体恤。一顿能吃九个肉包子的父亲一直揣着儿子给的五块钱,培养出“三级干部”的母亲吃力地辨认着手机号码练习拨号,“比马克思还严肃”的岳父对女婿的挑剔和教训……许多生动的细节感人至深,令人难忘。然而,掩卷沉思,我以为,他叙写亲情的感染力更多地来自人物的性格力量。是的,他笔下的人物是有性格的,他们的性格是有力量的。他们各有个性,却又共有着正直善良的品德。这些美德决定了他们胸襟的博大,爱的博大,无论他们是农民、是农村干部,还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父亲用竹筒、蛇皮和棕丝做一把二胡交给儿子,岳父把为人从政的道理化作絮叨交给女婿,这父爱是博大的;母亲把“风光送给了儿子,却把孤单留给了自己”,这母爱是博大的;同样,二胡大师闵惠芬和那位被作者视为恩人的钟书记的惜才之爱,也是博大的。写到这里,我恍然明白,作者的思想感情深深植根于这样的土壤上,他的文学写作也植根在这样的土壤上,他的作品是叶对根的抒情,如此炽热又这般深沉,如此奔放又这般缠绵。
如他的琴声。我经常陶醉在他的二胡独奏声中,虽然我是音盲。如同他喜欢酒后作诗一样,他还喜欢酒后拉琴。《二泉映月》《江河水》《战马奔腾》……还有他自己改编的二胡协奏曲《渴望》《绒花》《唱支山歌给党听》……如痴如醉。如癫如狂。我看见他脸上有音乐节奏的跃动。脑门上有汗光。眼睛里有亮光闪动,那是泪吗?
他的笔也是一把二胡。面对“隔岸山色”,我仿佛看见了独奏着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