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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农民工姓名考察分析

2014-11-03皇甫琪

山西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农民工

皇甫琪

名字,其实只是人的一个符号,但在现实生活中,因了人的不同,这些原本简单的符号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许多演员有艺名,如常香玉(张妙玲)、牛得草(牛俊国)、小电灯(贾桂林)、红线女(邝健廉);许多作家有笔名,如鲁迅(周树人)、茅盾(沈雁冰)、巴金(李尧棠)、曹禺(万家宝)……

近几年,我在与煤矿农民工朋友们接触时发现,这个特殊群体的人们大多也有两个或多个名字。

张洁琼就是其中之一。

我现在不叫刘二小

在讲述张洁琼的故事之前,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位叫刘二小的煤矿农民工。

刘二小是我的老乡,而且是近老乡,我们两个村相距不足五华里,村里的人相互认识的不少。

我和刘二小初识,是在一个老乡儿子的婚宴上。那天中午,他挨我坐着。听他说话的口音,我就问他是哪个村的,他告诉我他是哪个村的。我问他在哪个矿上班,他说他在哪个矿下坑。我说我在你们村念过书,谁谁谁是我的同班同学,某某某是我的老师。他说,你说的这些人有的已经不在人世,搞地下工作去了。没想到,年近半百、五短身材、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刘二小还蛮幽默的。吃饭间,刘二小拿筷子夹了一颗花生豆,还没等放进嘴里,花生米就从筷子里溜了下来,在桌面上嘣嘣嘣跳了几下,就跑到了桌子底下。刘二小站起身来,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后挪了挪,弓下腰身,钻到桌子下面,左瞅右看,硬是把那颗花生米找了出来。这时的刘二小,没有急着把花生吃掉,而是用两个指头捏着那颗花生豆,笑眯眯地来回瞅了两眼,用不长胡子的婆婆嘴吹了几下,然后把花生豆往空中一扔,张开嘴准确地接上,嘎巴嘎巴嚼了起来。

刘二小的精彩表演获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

整个过程,我全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吃过饭,往外走的时候,我有意和刘二小相跟着。从他的口中得知,他是刘水长的儿子。他的父亲刘水长可是我们那里的名人。只是,他的出名不是因为能说会道,也不是因为能文善武,更不是因为侠肝义胆,而是因为特别的“小气”。

刘水长的小气可不是一般的小气。现在说出来,人们十有八九不会相信。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得说,就说两件,耽搁不了你多长时间。

头一件。当年,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刘水长家有篷布往外租赁。邻村上下,谁家办红白事宴,都得提前一天去他家预定。而刘水长从得到消息开始,就开始空肚子。等到这家饱餐一天回来之后,刘水长又会饿上一天。

第二件。那个时候,农村都是生产队,社员们要集体参加劳动。生产队长往往在前一天安排第二天的农活,安排时会告诉人们在哪儿干活,带什么工具,去几个人。如果第二天劳动的地方离家里近,大小便的时候,刘水长就会找个借口回家;如果远的话,刘水长随身带的工具肯定多了一样——夜壶。他连大小便也不会丢在集体的地里。

第二次见到刘二小,是在他所在的那个矿。那一次,我去他们矿办事,恰好遇上了他。他刚刚下了夜班,眼圈上还残留着黑色的印记。他和几个人相跟着。我大声喊他,他看见了我,但没有回答,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我有点诧异。这时,只见刘二小和同行的几个人嘟囔了几句,那几个人和他打了打招呼就走了。等那几个人走出了一大截,刘二小这才咚咚咚跑了过来,悄悄地告诉我:老乡,我现在不叫刘二小,叫刘禾。刘禾?我问。刘禾。他就说就用手指在空中划拉起来。噢,还不就是把二小两个字摞在了一起。刘二小嘿嘿一笑,还是你们作家机敏。

诗人张洁琼

与张洁琼相识,缘于文学。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古交的一个国有企业工作,属于古交的驻地单位。因为爱好文学,经常参加古交组织的活动,便认识了喜欢写诗的张洁琼。那时候的张洁琼风华正茂,戴一副眼镜,虽然个头不是很高,但也是风度翩翩,才华横溢,颇受大家的青睐。

九十年代初,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古交。从那时起,我们的交往日渐减少。

再次与张洁琼密切起来,同样与文学有关。

2011年,我因为要写一部反映煤矿农民工的作品,于是,我想到了张洁琼。于是,就有了一上金牛。

金牛是古交的别称。

关于金牛城,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现在的古交水泉寨公园,就有一尊牛的雕塑。

古交这个县级市,是因煤而设的工业城市。这里的煤炭储量丰富,地质构造简单,煤质优良,品种齐全。煤,养育了许许多多的人;煤,让一部分人成为一掷千金的富豪。据一份资料称,这个不足20万人口的城市,个人资产上亿元的就超过40个。

以前来这里,到处是煤车,沟沟壑壑有数不清的煤矿。那里的山,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晚上,可以看到沿路燃着一团团火苗,如传说中的鬼火。那是当地人在炼土焦。

几年没来这里,它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马路两边凡是空的地方都见缝插针地盖上了楼房!这一点和全国各地一样,好像这些年咱们国家的人口翻了好几倍。高大的楼房遮挡了人们的视线,让人们看不到或者忘记了这里原本的模样。而这些已经建成的和正在修建的楼房,无一不是出自农民工之手。

从古交长途汽车站乘车去马兰矿,途中经过屯兰煤矿。在这里,我多看了几眼,也记住了一条标语:一切为了职工,一切服从安全。

两年前这里的一声巨响,让78位煤矿工人的生命从此结束!也让全国、全世界的人记住了这个地方。在78位矿工中,我想一定少不了农民工兄弟。有知情者说,那次事故,毁了不止78个人,在死亡的那些矿工中,农民工占了一半以上。

在众多的农民工兄弟中,也不乏一些才子。比如,我将要采访的张洁琼。

张洁琼已在煤矿干了整整20多个年头,写了不少与煤矿和矿工有关的诗。下面两首诗的题目都叫矿工。

矿工

矿工/这个名字很黑/你喊一声——能抹两把黑/人的肚皮也是黑的/告诉医生/丈夫的太阳是黑色的/咳,咳——煤层行走的声音/——生命掉了一片瓷光/道挖得越深/无忧无虑地扎紧世界的口子/也许/生命会证明钱是一个暴君/你不想打开这扇窗子/生活更会证明这是一种苦难

矿工

矿工的夜真长/妻子五指并拢/搭在额头上的太阳/二十四个小时才定格了他回家的路/也锁定了他青春的热血和疯狂/我们走不出生活下的诱惑

矿工的冬天真长/365个日日夜夜/妻子在这缝隙里瞧他/他用棉袄/把阳光捂得低低的/不知里面有多少硬的日子/让他锁住了风景/让他锁住了世界/吐口痰/便是一场煤层飞扬的风暴

张洁琼写过为数不少的诗和散文,在当地小有名气。他上中学的时候因一篇散文出了名,当时只有十五六岁。他的那篇散文得到了老师的肯定,贴在教室的学习园地里,也在学校广为传阅。

迄今为止,他创作了300多首诗,在多家报刊发表。

张洁琼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交人,1990年在马兰矿工程一队当工人,参加工作4个月后,张洁琼写了一篇报道,在当地的报上发表了。工会办公室主任找到他,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得知他是农民工,主任有点惋惜地说:那你好好努力吧。

2005年5月,张洁琼的合同期满,办理了返乡手续。2006年,通过一个文友介绍,在马兰三矿搞了地质测量,每月1600元的工资。张洁琼就是靠这一千多元的收入,维持着全家人的生活。

一次我和朋友聊天,说起张洁琼,他认为张洁琼混成现在这个样子,与他的秉性更与他的思想有关。在他看来,张洁琼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没有走出自己的村庄。在马兰矿干了十几年后,张洁琼拿到一笔返乡金。当时,他没有在古交买一套楼房,而是选择在自己的村里盖了五间房子。这个决定,看似简单,其实暴露了他灵魂深处的一些东西。他太迷恋自己的家乡,他的骨子里还保留着非常浓厚的农民意识。这自然限制了他自身的发展,导致他在文学上没有太大的进步,经济上也没有什么发展。可以说,是“房子”拖了他的后腿。

而张洁琼说,他沾过文学的光,也受过文学的害。本来,他有转正的机会。2004年,上面有文件,农民工达到有关的条件,就可以转正。张洁琼说,在考试时,他的理论和实践都可以,但就是因为没有关系,被别人顶了。当时有人曾经对他讲过,别人出3万,你出2万就行。他一分也没出。所以,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其实,让张洁琼吃亏的本不是文学,而是他作为一个诗人的骨气、傲气。

其实,这天上午的采访不怎么顺利。8点半到了马兰矿,我就给张洁琼打电话。等洁琼来了,又联系另一个采访对象。那人就住在附近的探亲楼里,我和洁琼的意思是去他家中,不想他接到电话后从家里跑出来了。那天我从家中出来时,换了个包,把眼镜给落下了,只好去附近的综合市场又买了一副。从商场出来,我们三个人无处可去,在集贸市场的阳光下站着。看看没有办法,洁琼就给一个姓高的人打电话。从电话中得知,今天矿工会正在组织赛跑活动,地点就在矿办公楼后面。老高开车过来拉我们去了那儿,看完了比赛,就去了工会的办公楼。办公室的干事和他们的主任打了个招呼,为我们打开了会议室的门。

原计划与我的两个采访对象随心所欲地谈,现在因为有了“外人”,很不方便。我们谈了一会儿,工会的人找借口离开。偌大一个会议室,就剩下了我们三个人,不过,这倒让我们觉得多了几分自由。

谈到了11点30分,我们同工会的人们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那里。

我和张洁琼在马路边乘上了回古交的客车。车上,张洁琼对我说,他从初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放弃学习,去年还考上了一所成人大学。成人大学去年的录取分数线为80分,他仅语文就考了98分,再加上25岁以上者给加20分,最终,他以118的高分被学校录取。张洁琼学的是工程测量,与他现在的工作对口,为的是日后的生计。前边我已经说过张洁琼的收入,两个儿子,老婆没有工作,就靠他的这点钱生活。现在的马兰三矿停着产,这个矿原来的年产为60万吨,经过改造后增加到90万吨。

张洁琼那时就在马兰三矿看门,也搞地质测量,没什么苦,一年四季常上夜班,天一亮就可以下班。

在古交一家小饭店,我和洁琼吃了顿便饭。付款时洁琼解释说他走得匆忙,忘记了带钱,不好意思。我说,耽误了你半天时间,理当我来埋单。那天,望着张洁琼渐渐远去的消瘦的背影,我有点心酸。

大名与小名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张洁琼领着几个农民工来到我家。其中一个叫苗永青。

与其他上访的农民工不同,苗永青现在依然是矿上的农民合同工。这个合同是从2003年签订的,为期8年。按照有关规定,苗永青可以转为矿上无固定期的工人。

那天,当我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苗永青却意外地说了个“不”。

苗永青说,想转正太麻烦,还得改名字,改年龄,那得花多少钱啊。

为什么要改名字?因为他现在的身份证是假的。上面的名字也是假的。其实,要说假也不对,他这个名字在老家可是家喻户晓。要说真,也不真,与他真正的身份证上的名字不符。说到这儿不知道大家听明白了没有?我现在告诉大家,苗永青现在身份证的名字是他的小名——苗三小。

苗永青今年已经五十岁,按照农民工转正的规定,他的年龄已经大大地超限。

为什么过去的苗永青现在的苗三小参加工作这么晚,四十几岁了才到的矿上?

要说苗永青参加工作晚,那可是“胡说八道”。苗永青早在1985年就到了现在工作的这个煤矿。而且一干就是15年。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像绕口令,让大家越听越糊涂了?其实,我不是在这里卖关子。我没有那个心情。

现在我再给大家解释一下。

苗永青是1985年来的煤矿,15年后合同期满,就于2000年办了离矿手续。三年后,他又用自己的小名办了个假身份证,还是在这个矿当了为期8年的农民合同制工人。

这回听明白了吧?

苗永青原来住在西铭斜坡自建的小平房里,因为万柏林区对西山地区实行总体改造,苗永青的小平房正好在改造的范围内,于是在领了几千元的补偿金后就离开了那里,在北寒村每月花180元租了农民的房子住。

苗永青有两个孩子,女儿已出嫁,儿子在西安交大上学,每年得花一万五千元。苗永青说,他属于真正的无产阶级,房无一间,地无半垄。他是到了煤矿以后才成的家。用苗永青的话讲,是来了煤矿挣的老婆娃娃。2000年,他的合同期满后,矿上要辞退他们,大家不同意,就去找局里。当时的局长先是套近乎,然后把用嘴制成的高帽子往大家头上一戴:我也是西铭的,咱们西铭的工人觉悟高,懂得顾全大局,有什么事情咱回矿上解决。大家一听回到矿上就给发钱,就轰地一下散了,跑去领钱去了,在辞退合同上签了字。

现在,这些曾经的农民工们上访的目的有二:其一,重续前缘,回到原来工作和生活过的煤矿。尽管这里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也没有多少让他们值得留恋的人和事,但对于一个农民来讲,这里有最实际也最实惠看得见也摸得着更用得着的东西。在这里,你只要能吃苦,只要肯出力,天天上班,每个月下来,就有一份比较稳定的较之在农村还相当不错的收入。老百姓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就是有吃有穿有钱花嘛。当然,这个有钱与人家真正的有钱不可同日而语。

其二,享受农民合同制工人应该享受的待遇——养老保险。

苗永青记得清清楚楚。他在2000年回家时,领到的回乡生产补助金是39980元。其中包括九级工伤所给的补偿。那年,他在井下时,脚腕让矿车给压骨折了。

苗永青看上去是那种慈眉善眼的人,说话轻声慢气。他没有去过北京(上访),即使那天去了太原的迎泽大街,也是站在马路边上。

他说,他知道那样做(堵路)犯法。

苗永青的叙述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农民工。

此人叫马海生。

一个人的两个名字

7月24日上午9:30分,我在山大一院的病房里见到了马海生。

我和马海生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知道他的名字——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朋友说他原来叫马海蛟,后来改为马海生。我说,马海蛟就挺好,一匹马犹如海底蛟龙。

马海生是山西翼城人,1985年,刚刚18岁的他,来到西山的白家庄矿。他的叔叔也在西山,同矿上说了说,就在那里的二号井干了两年。后来,那个队集体调往古交,他没有去。通过叔叔,他又在官地矿当了15年的合同工。期满后,他不想回家,单位也想留他,于是,当年的马海蛟变成了马海生。马海蛟原先一直没有办过身份证,正好,办第二代身份证时,就顺便改了名。因为,被辞退的合同工不允许再用。换个名字,他就不是原来的他了。

从工人,到班长,马海蛟在2002年合同期满时(15年)已经当上了副队长。2003年,变成了马海生的他,从开拓又到了掘进,等于从头再来。不过,是金子放在哪里也会发光。马海蛟的名字虽然变了,但他的本质没有变,凭着积极肯干、顽强拼搏的精神,短短3年的工夫,马海生就当上了掘进队的队长。

1996年那次百年不遇的洪灾发生时,他也在坑下,好在他们那条大巷没有进去水,他们在坑下七拐八绕,步行了五六个小时终于得以安全升坑。

我和马海生交谈时,又有个年轻人来医院看他。一问,此人叫岳艳军。我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几天当工会主席的朋友为我提供了几个采访人员,岳艳军名列其中。他是队里的验收员,那天正好孩子放假,不补课,一家人就到城里的公园来玩。儿子今年小升初,女儿上三年级,住在一个叫秋沟的地方。那里有不少小平房,住的大多是临时家属。

说到农民工,马海生感慨地说,留得太晚了!现在矿上工人的工作不行,劳动强度又大,其主要原因就是人员少,三类人员插不上手,现在队里能完成任务,全凭三批合同工顶着。他们队在册69人,队长、书记、核算员、技术员、材料员、验收员、送饭工等等,就有16个人,占全队总人数的23.2%,合同工29名,占总人数的42%,他们是队里的顶梁柱。什么苦活累活危险活不是靠他们来干?

这是某矿五个队青工(三类人员)合同工担任职务和出勤情况(2010年1月—7月)。

掘进二队:青工19人,总工数2665个, 平均出勤 20天。

农合工:27人,总工数4566个,平均出勤24天。

担任职务:班长3人, 验收员2人,副队长3人。

掘进准备一队:青工27人,总工数528个/月,平均出勤19.5天。

担任职务:验收员1人,组长1人。

农合工:19人,总工数 470个/月,平均出勤24.7天。

担任职务:副队长1人,班长2人,验收员2人。

二保运队:青工18人,总工数310个/月, 平均出勤17.2天。

担任职务: 副队长1人。

农合工:3人,总出勤81天,平均出勤27天。

二机电: 青工37人,总工数5478个,平均出勤21天。

担任职务:副队长1人 ,班长1人。

农合工:10人,总工数 1496个,平均出勤21天。

担任职务:副队长1人, 班长1人。

二准备队:青工25人,总工数3381个 ,平均19.32天。

农合工:19人,总工数3150个 ,平均21天。

担任职务:副队长1人。

马海生住在距矿上约四五公里的小区,一个孩子,家庭条件不错。他是今年5月份才去采区当了掘进队长。

按照文件规定,合同工都在一线的采掘区,其实不然。官地矿就有在二线上班的合同工。这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后门和关系,矿上在招工时就把他们招到了二线。而且,转正还没有他们的份。其实,在二线安全系数似乎大一点,但劳动强度却更大,一个月挣上不足三千,这些人也没几个想在二线。像机电队,每天面对的都是成百上千斤重的设备,苦重,时间也长。马海生说,明年就有一批到期的合同工,到时候一走,队里就面临停产的可能。

合同工每月上班大都在27个,而三类人员不足20个。这里还有个问题,矿上支付入坑费是按照国家规定的双休日制度,大月23天,小月22天,其余的几天,入坑费只能由队里自己想办法解决,因为工人们出了那么多勤,理应多劳多得。解决的办法也是用自己的钱给自己发,队里也没有额外的收入。可队里作为一个一线生产队组,必须考虑每月的任务,我们挣的是计件工资,完不成任务,工人们靠什么来养家糊口。如果按照规定,双休日轮休,没有那么多人。而矿上是从他们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们首先考虑的是全员效率,生产成本。

这就是说,矿上统计和向上汇报的出勤、工数,里边有一定的水分,因为它并不是实际出勤,而是根据双休日来计算的。这种做法既不是实事求是,也违背了劳动法。

还有,矿上现在的准备队,(综采、综掘)只是叫法上的不同,其实与一线毫无二致,实际上就是一线。这样叫的原因,恐怕与我们大力提倡的单进、单产创水平大有关系。我们为了成就一个队组,或者组织人员搞大会战,或者把别人的进尺、产量算在他们的账上。其实就是弄虚作假。

马海生觉得,现在的用工制度不甚合理,为什么大矿养不住人才,主要是工资太低。与省内同类企业相比,这里最差。

出来个赵和平

在采访的过程中,我觉得被辞退和上访的农民工们不应该缺席。于是就给几个熟人讲了,看能不能给找几个。

有天凌晨,我的手机响了,有人发来了短信。睡眠不好的妻子有点恼火地问:是谁,半夜三更发什么短信?

其实,这种情况现在常常出现。有卖房子的,有卖电器的,甚至还有叫你爸妈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性别),希望你往他(她)指定的银行卡上打款。我不止一次收到内容基本相同的短信:爸妈:我和异性同宿被查,请您早上速汇八千元罚款到张(或李警官、王警官)警官农行卡上:6228481580569415110。户名:张坤。别来电话,出来再说。

然而,这次是一位朋友发来的短信。他告诉我,已经找到了去北京上访的人,问我需要不需要?我立刻回了短信,请他尽快联系对方见面。

两天后,也就是12月3日,经过一个半小时的旅程,我于早上8:30分来到了古交长途汽车站。等朋友来了之后,我们乘公交去了那个酒店。

这位朋友就是张洁琼。那天的天气很冷,我穿着羽绒服还觉得不怎么暖和,可身材消瘦、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张洁琼连棉衣也没穿。尽管他一口一个说不冷不冷,可嘴唇黑青黑青,说话时声音有点颤抖。那天,我看到上访的农民工写的一个材料。因为内容讲的就是张洁琼们的遭遇,所以把它抄录于此:

给煤矿井下17年农民工一个公道

1990年5月,我们大都二十多岁,正处在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干劲十足的人生黄金时代,为了一个共同的心愿,从四面八方,同被××矿招为5年制农民轮换工。(后又定为15年制农民合同工)。

刚来××,该矿还没有投产。一片百废待兴的局面,我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这火红的事业中。投产以后,我们这些农民合同工全部被分配到井下采、掘、开等第一线,成为××矿第一批主力军,为××矿今日的辉煌奉献了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在这期间,我们个个都成家立业,已在××安家定居,孩子也上了学。而老家农村成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毫无瓜葛的陌生之地。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我们个个把青春献给××,献给矿山,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是被无情地辞退,我们心痛啊!更可怕的是××矿领导,在2005年4月30日我们15年合同期满,因当时××矿离不开我们这批有工作经验的工人,想方设法要留下我们。领导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把我们安排到源通公司(该公司是怎样的公司,是否正规、是否合法?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一直上班,中间没有进行任何安全培训,也没有按国家规定正常合理休息过),就这样我们一直坚持工作到现在(2007年3月6日)。刚开始,矿领导还有源通公司领导说再工作15年,到了退休年龄,可以享受退休工人待遇,所以这两年期间,我们一直扣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每月扣总工资的8%,企业补20%,医疗保险每月扣21.6元,其中2005年底三个月扣了两倍的养老金和医保)。现在呢?又不知××矿为什么单方面地终止我们的合同?难道我们辛辛苦苦连续在井下工作了十七年,到头来一无所有?我们现在人都40多岁,把青春献给矿山,献给煤海,有谁管我们?我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谁来帮帮我们?谁来伸张正义?

今年5月18日,××矿强制执行,把我们这些上访的职工家属赶出了单身楼,现在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在××矿附近村庄里租房住(为了孩子能在附近村庄上地方学校),赶我们出单身楼并不是××矿职工住房紧张。因为至今大部分房间仍空着,部分房间让非××矿职工住着。

把我们这些井下十七年有经验的工人赶走,又招收了1000名新工人。据了解,这些工人走的渠道是山西省兴县劳动局指标,实际上是各个地方的人,每个新工人要出1.5—1.8万元,才能买到指标。我们曾经到省市有关部门进行过上访申诉,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没有结果,像扔在地上的皮球来回踢,没有真正解决我们的生活困难,我们只能向更高一级的党和政府上访申诉,向人民的父母官温总理、国务院办公室提出上访,希望党和人民政府切实帮助我们解决生活、生存问题……

可是,在与另外一位上访的农民工联系之前,张洁琼发给我的短信里告诉了我那人的电话,同时却说,你就说是赵和平让你找他。

明明是他说的,怎么平白无故又跑出个赵和平来?

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副科长赵和平

2012年5月22日,得知张洁琼又找到了新的工作,收入也不错,我决定到他那里看看。早上9点,我从家里出发,乘875路公交到了桥西,然后换乘848路公交再到一个叫枣园头的地方。那儿的车少,我去了已经10点45分了。在枣园头下车后,我打电话给张洁琼。不大工夫,来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车子停下之后,张洁琼从车里走了下来。

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永兴煤矿。这个煤矿据说是整合以后的煤矿,设计年产45万吨,好像还没有投产,正在兴建职工食堂。这让我有点纳闷。据我所知,整合以后的煤矿年产至少要达到90万吨,否则就不允许生产。

前边说过,张洁琼在成人大学学的地质专业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看来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话永远没有错。

张洁琼是2011年9月来到这里的,在这里他担任地质科的副科长,月工资8000元。

永兴煤矿实行的是大矿的那一套管理,新盖的一排彩钢简易房里,生产、调度、机电、地质、通风等科室应有尽有。光管理层就有二十多人。张洁琼说到他们矿长的名字,其实同我原来在一个矿。那天,我还见到两个熟人,也来自那个矿上。

在张洁琼办公室的桌子上,我发现了一个名牌,上面贴有张洁琼的照片,职务:地质科副科长,姓名:赵和平。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只见张洁琼打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了一沓面值百元的人民币,有一两千块。说,走,咱们吃饭去。那天中午我们在晋祠的一家饭店吃的饭。从谈话中可以看出,他们是这里的常客。

处长赵和平

早就想写一篇关于张洁琼的文章。之前,我曾经和洁琼约过几次,我说我想去他家里看看。洁琼嘴里答应,可就是没有行动。我猜想他是因为忙,说过几次也就不再说了。几天前,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你不是想来我家看看么,这几天我有时间。

我自然痛快地答应了,并且约好星期六早上上去。我随后给另一位朋友打了电话,想让他与我同行。因为这位朋友有车。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我在古交待过五年。记得第一次去古交,坐在吉普车上看外边,用心惊肉跳来形容我当时的情况一点也不夸张。可现在从太原去古交走的是高速,方便得很,也快捷了许多。其实,那段距离也就是过两个隧道。不过,那隧道的长度超过了20公里。对于小轿车来说,20公里,也就十几二十分钟。过去走的是盘山路、S弯,现在走的是平路、直线。因此,时间快了,安全系数也大了。

7点50乘上大巴,还不到8点半,就到了古交。下车后等了几分钟,张洁琼来了,我们相跟着来到他的办公室。

因为永兴煤矿给人们开不了工资,张洁琼就跳槽到了古交这家煤焦集团有限公司。我注意了一下,张洁琼办公室门上的牌子是“地测处”。

张洁琼的办公室不算大,也不算小,大约十五平米左右。一进门,对面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一台电脑。有一个年轻后生坐在电脑跟前。那是张洁琼的大儿子,今年18岁,正在读高一。

办公室门的右手处摆着一张床,有干净的铺盖。张洁琼说,他晚上经常住在这里。床头上方,并排挂着两个长方形的镜框,一块是“地测处安全生产责任制”,一块是“地测处处长岗位责任制”。由此,不难猜出室内主人的职务。

我喝水的工夫,另一位朋友来了。小坐片刻,我们决定,马上去张洁琼的老家——常安。

因为第二天就是冬至,张洁琼从古交买了不少菜蔬,有青椒、西红柿、菜花、茴子白,还有两箱牛奶。

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张洁琼家。张洁琼房子在路旁的一块缓坡上,后边就是土山。房子是2005年修的。一溜五大间,每间的面积35平米(入深7米,宽5米)。他们现在住着3间,中间是客厅,左右两间是卧室,两个儿子住一间,他们夫妇住一间。儿子们住的那间一分为二,后面是厨房。院子没有围墙,房子的西侧是一块一亩多大的空地,去年种的玉米、黄豆和几种菜蔬。

张洁琼的妻子说,房子是她让修的。就是在张洁琼被辞退的那一年。花了八九万。她觉得,老在外边打工租房子住不算个事,有了房子就有了根,才算有了家。

我说,这下连儿子结婚的房子也有了。谁知道洁琼的妻子说,我可不希望他住这个房子。我希望他去外地上大学,将来在外面发展,在外面安家。

张洁琼的妻子叫杨信淑。我随口说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问杨信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说,经人介绍的。张洁琼说,有朋友开了个砖厂,她在那里打工。杨信淑说,古交这地方一点儿也不好,脏得很。我说,既然不好,你为什么还嫁到这里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也常常这样问自己。我说,告诉你吧,这就是缘分。

我问杨信淑,听说你们全家去年回了一趟四川。她是四川资阳人,坐火车得30多个小时。张洁琼说,去了一趟老丈人家,花了我两万多。

我说,你们几年回去一趟?

几年?有一年我一个人回去了4次。连上他回去叫我,一年回了5次。

我说,你们可为铁道部做了不小的贡献。

我和张洁琼单独交谈时说,你老婆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谁知张洁琼一点儿也不谦虚,说人家现在也……他没说出的下半句应该是“很漂亮”。我赶紧说,现在也风韵犹存。

张洁琼那天和我说,他在这家公司的名字还叫赵和平,月薪8000。不过,因为不生产,也开不了资。好在离家近些。现在,张洁琼全家就靠老婆的一点工资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杨信淑2008年经过培训成为一名乡村医生,月薪500元。

谁是张洁琼

中午,在返古交的途中,我问张洁琼:张洁琼是谁?真正的张洁琼又在哪里?我希望找到真正的张洁琼。谁知张洁琼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就是张洁琼。当年因为看了张扬的《第二次握手》后,喜欢上了里边的女主人公丁洁琼,就叫了个张洁琼。

著名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里纯洁而又凄婉的故事,在上世纪70年代以手抄本的形式广为流传。由于小说正面描写了知识分子的爱情,歌颂了周总理关怀科技人员,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部小说便被定为“毒草”,作者张扬还因此获“文字狱”。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张扬得以平反。1979年,这部小说正式出版,发行量达430万册,同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话剧,风靡一时。

我查了一下《辞海》:洁,干净。也形容人的品德高尚;琼,①赤色玉。亦泛指美玉。②比喻精美的事物,杰出的人才。难怪赵和平如此钟情于“洁琼”这两个字。可连他自己也未曾料到,这个高雅的名字曾经制造了一则轰动省城文学界的笑话。

大约在二十年前,张洁琼曾把自己精心创作的几首诗寄给省城一家期刊。不久,便收到了回信。那时候,手持如砖头的大哥大的人也寥寥无几,一般老百姓最多也是拿个BP机。至于电子邮件、互联网还停留在口头上。所以,当张洁琼收到那位著名诗人、编辑写的信之后,激动的心情自然是难以言表。你想,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接到责任编辑老师的亲笔信,老师在信中肯定了他的成绩,夸他的诗写得不错,不过还有某些不足之处,需要改进,亟待提高。更重要的是,老师还希望他尽快去编辑部面谈,给予他面对面的指点……这事给谁能不心潮澎湃呢。

张洁琼那时简直就是受宠若惊。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乘上去省城的火车,然后又挤公交,风尘仆仆满怀希望地来到了全省文学的最高殿堂。张洁琼毕竟是读过书、会写诗的文化人,他来到了编辑部的门口,没有忘记用微微颤抖的手敲了敲门。其实那门原本就开着,他看到了里边那个让他夜不成寐的人。等那人说了声请进,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对于他来讲就是通向圣洁的文学殿堂之门。他那时仿佛看到了诗神缪斯微笑着向他频频招手。

里边那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尽管皮肤白皙,保养得也不错,但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他的额头、眼角刻下了一道道明显的痕迹。那人扫了一眼这个中等个子、相貌平平的后生,问:你找谁?张洁琼估计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位老师,声音颤颤地问:我找×××老师。你是谁?我是张洁琼,老师,是您写信约我来编辑部面谈的。就在他的话音刚刚落地,没承想那老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双目怒睁:你就是张洁琼?张洁琼一看老师不怎么高兴,但又不知道老师为何不高兴,唯唯诺诺回答:我就是张洁琼。此刻,老师的声音又陡然提高了八度,质问道:你怎么是个男的?你这个骗子!

这故事是我听朋友同时也是张洁琼的朋友讲的。他说,张洁琼当时目瞪口呆,立在那里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自己哪儿做得不对,抑或犯了什么错误,惹得老师如此大动肝火。他更不明白,自己是男人有什么过错?二十多年来,他既未做过什么变性手术,也从未向人们隐瞒过自己的性别,说自己是女儿身,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位让他尊重但从未谋过面的老师!

后来,他终于明白,罪魁祸首是他那个极富女性化的名字!

现在,我虽然知道张洁琼的真名叫赵和平,但仍然称他为张洁琼。不光是我,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不过,这个高雅的名字给他带来的却是一次次伤害。

2012年,山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山西省财政厅、山西省煤炭工业厅、山西省人民政府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局共同颁发了130号文件,内容是“关于解决原国有煤炭企业农民合同制工人参加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意见”。文件中将煤矿农民工视同“灵活就业”人员,规定他们“补缴费用后,男年满60周岁、女年满55周岁,且缴费年限累计满15年的,可按规定享受基本养老保险待遇”。这项费用在7万元左右。文件出台后,张洁琼也想买,但是因为他的名字与身份证不符,虽然写了申请,但没有接到矿上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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