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煤矿情缘 书写煤矿历史
2014-10-31史修永李向春
史修永 李向春
史修永:李老师,您好!您是一位有重要影响力的当代煤矿作家,写出了12部长篇小说,拥有300多万字的作品,但是您当了20年的煤矿掘进工人,一直在煤矿工作第一线。您能谈谈当初您是怎样走向创作道路的吗?
李向春:我有创作文学作品的梦想。诗人郭小川看了我的习作之后,指点我最好到厂矿找个生活基地。正合我意,因为那时我正在思考毛主席号召知识分子到工农兵中改造思想。
我是农家贫穷子弟,从小就下地干活,我上大学了,父母不会同意我回家务农,需要我挣钱,就不能当农民了。那时候,正好煤矿招工人。我去打听,当矿工有力气就行,吃粮多、工资也可以。我身高力气大,不怕出力。再者煤矿是个神秘的地方,对我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煤矿老粗多,为人处事宽厚,跟他们相处不用设防。我经过1957年的反右,老师整老师、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恶毒到不择手段,让我这个直性子惊恐不已。从那以后,我下决心,不去教书也不当记者,只想去当工人。在煤矿,师傅们大都50岁,比我年龄大一倍多。他们从旧煤窑苦海里游过来,可谓九死一生。他们最懂爱恨,痛恨旧社会,热爱新社会。他们的美德直接传递给我们新一代矿工。我们当时工作的煤矿是1958年扩建的,矿工是从农村招来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文化,但朴实厚道,把师傅当亲人,师傅的美德也熏陶着他们,他们比我还尊重师傅,他们把煤矿当家,把工友当亲人,积极学技术,出力不惜本,为了完成任务,甚至不怕牺牲。他们知道我近视,迎头危险的活儿不让我干,安排我在安全的地方干活。兄弟间的情谊总激励我多干活。干完一班,工作服被汗水浸透。我干井下工20年一直不愿离开矿井,就因这浓浓的工人阶级情怀。毛主席说过劳动群众最干净,我深有体会。煤矿工作生活让我爱上了煤矿,喜欢上了矿工兄弟,也触动和撞击到我的文学灵感。从我接触的文学作品中,发现写煤矿的比较少,以煤矿展开的长篇小说就更少见。读到矿工的回忆录,我很受启发,但感到单薄。煤矿发展迅速,煤矿工人队伍日益壮大。我们也深知,煤矿是一个最艰苦和最危险的行业,矿井巷道就是战场。矿难时刻威胁着干活的工人。社会上最差的生产环境就是采场和迎头。我觉得,矿工就是当今英雄,他们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煤炭事业。应当让世人知道为人类采掘光和热的无名英雄是如何战胜各种困难,把忠诚献给人民的!
旧社会煤矿是人间地狱,师傅们都有悲凄的人生。我听到老矿工的苦难经历和他们的斗争故事,就赶紧记录下来,两年多的时间记下两本子。对那黑暗时代,我虽没有直接感受,可师傅们倾诉的故事散发着时代气息。听得多了,师傅们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有了形象。我每次翻看,都以为是在读故事集。一些生动人物和感人情节时常出现在我梦中,好似看电影。这些让我激动和悲愤流泪的故事给了我勇气。如果我不写师傅们苦难的经历,就有被淹没的可能。我觉得,有一种历史责任感压在我肩上。怀着悲愤和激动复杂的心情我开始创作,决心写出来与世人共享,我冲动了就写,在报刊上发小故事、散文和诗歌,乃至在大刊物上发小说。1965年,我出席了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国家领导人的召唤,前辈作家的鼓励,坚定了我创作长篇小说《煤城怒火》的决心。它一问世,就在矿工中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受到鼓励的我,更加认为应该对煤矿和矿工扩大宣传。领导和文友们建议我用文学的形式将中国煤矿事业的百年历史表达出来。我做了认真思考,认为完成这个任务很艰难。领导说,它不是写史志,而是像《煤城怒火》一样写英雄、写故事、写人物。你当了这么多年矿工,有生活细节,有矿井生活体验,这个任务非你莫属。于是我排列出了创作计划。后来长篇小说《黑色世界》写资本家办矿,写军阀和地头蛇的激烈斗争。长篇小说《卧龙镇》写共产党领导矿工跟民族资本家搞统一战线,共同跟国民党反动派斗争,写矿工队伍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不断成熟壮大。有读者说《卧龙镇》是煤矿的《青春之歌》。就这样,我时刻在思考煤矿的历史和现实,坚持用文学艺术的方式来塑造煤矿和矿工。
史修永:的确,您在书写煤矿的时候,总喜欢把煤矿与革命历史结合起来,比如您的成名作《煤城怒火》,还有姊妹篇《卧龙镇》,另外包括《黑色世界》和《山川恨》等小说。请您结合这些作品,谈谈您是怎样理解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
李向春:我以为,文学与历史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学必然要反映特定的历史。我的作品也试图反映中国煤矿的历史。清末,煤矿存在民族资本运营的方式,但是管理者是西方人,比如德国人,采煤的机械主要依靠西方引进。这种运营的目的有实业救国,也是发财致富。煤矿工人迫于生计,被迫来到煤矿做工,被剥削在很大程度上是心甘情愿,反抗和斗争只是个别。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帝国主义主要是从煤矿掠夺资源,用于战争。这时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也日益加重。但是由于共产党进入煤矿,宣传工人阶级的革命思想,煤矿工人的思想觉悟提高了,一直到国民党统治时期,工人阶级的斗争性日益增强。我觉得,历史的发展与煤矿工人思想觉悟的提升有着密切的关系,特别是共产党对工人阶级的领导和指引,使得煤矿工人有了思想导向,变得更加团结,听带过我的师傅们讲,在当时煤矿工人特别崇拜共产党,把共产党当成父母。从老一代矿工口述出来的煤矿工人的斗争史、苦难史和血泪史,如果不用文学的形式生动形象地展现出来,把那段历史鲜活地呈现给现代人,我心里感到不安。我们都知道煤矿工人苦,但是没有人去记录和表现他们吃苦耐劳和不怕牺牲的精神。写煤矿的发展历史,我有条件,一是有文字基础,二是喜欢文学创作,三是长期生活工作在煤矿,有深入的情感体验,从革命年代走过来的老一代矿工都是煤矿故事的主人公,因此,我觉得,在尊重历史、尊重煤矿工人的前提下,带着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我一定要用小说的艺术形式把那段历史写出来,决不能让那段血泪史沉没了。
史修永:通过您的讲述,我发现您对煤矿历史很熟悉,您在写煤矿历史的时候,是不是查阅和参考了大量的煤矿历史的文献资料,比如煤矿志、历史档案等,这些历史文献对您写作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李向春:在我创作的过程中,我的确查阅了大量的煤矿历史文献,特别是我们枣庄煤矿的历史文献。我感到,既然写煤矿发展的历史,那就必须搞清楚那段历史脉络。比如,我查阅枣庄煤矿档案时,就发现张学良曾担任过枣庄煤矿的大股东。显然当时煤矿的发展不但与政府有关,而且与军界也有密切关系,从中也可以看出民族资本经营下的枣庄煤矿的发展错综复杂。这样真实的历史我们必须遵重,在文学创作上要与历史相符,不能歪曲和扭曲历史,尊重文学的历史真实。因此,我的作品中,历史真实是骨架,老一代工人师傅讲的故事是细节、血肉,同时又融入我的艺术想象。我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离不开历史文献的支撑。
史修永:您通过书写煤矿的历史向读者传达什么样的精神?
李向春:我想这与我的创作意图是一致的。煤矿历史是中国历史中比较特殊的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应该代代相传。只有牢记历史,牢记先辈所经历的苦难,才能更好地热爱生活,才能不让我们的国家、民族回到那段残忍的历史时期。或者说,作为当代人,虽然生活条件好了,但也不能忘记和丢掉“忆苦思甜”的精神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过去的苦难是一种沉痛的记忆,但这是我们煤矿历史发展的印迹,我们应该把它们写出来,让这段历史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样文学也就实现了自己的精神价值。
史修永: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空前的高峰期,您也创作了反映煤矿改革的作品,比如长篇小说《鳏夫与寡妇们》《神秘的晚霞》。在这一时期哪些作家对您产生了影响?您怎样理解改革开放以来的煤矿和煤矿工人的生存状况?
李向春:当时中国文坛出现了改革文学,我的创作受到了这股思潮的影响。我跟改革文学作家蒋子龙认识,他的《乔厂长上任记》给了我很大的启发。1980年代,改革文学是大势所趋。作家们都希望解放思想,摆脱陈旧思想的束缚,获得创作的自由,贴近现实生活,但是改革的阻力很大,因为冲击到一些体制和权力层。在《鳏夫与寡妇们》中,方刚的形象就是煤矿领域的改革者形象。随着改革的深入,煤矿事业不断发展,工人队伍也在壮大,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不断出现,比如煤矿工人的福利待遇问题、煤矿管理、待业青年、思想观念问题等等,开始成为困扰煤矿发展的重要问题。在这些问题中,我主要关注到煤矿工人家属待业问题,想以此为突破口来反映煤矿的现实生活和工人的精神面貌。当发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和严重性之后,我就到处联系,深入采访,并直接参与搞实践活动。在实践体验之后,我就用生动形象的语言与时俱进地创作出了长篇小说《鳏夫与寡妇们》,重点突出改革,把主人公放在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的交替中写,让读者看到改革的艰难,看到那些思想僵化的煤矿领导干部只关心权力、不关心经济的心态,而一个矿工出身的煤矿年轻领导却带领一群煤矿家属排除权力的干扰和阻挠,走出困境,建立自己的事业。一方面通过方刚这个改革者形象,体现当代矿工的主人翁思想和科学精神,另一方面也想通过改革者与反改革之间的冲突,让人们看到那些参与改革的积极分子遭受的讽刺和打击,突出改革的艰难,引导人们深入思考改革问题。
我跟煤矿有不尽的情缘。像许多老工友一样,人虽从矿上退休了,感情仍在矿上徘徊,时刻关注煤矿和煤矿工人的生活,《神秘的晚霞》叙述煤矿工人退休后的生活,把性情各异、面貌各异的工友鲜活的表现出来。《绒树花开的时候》塑造改革开放的矿山英雄,展现当代矿工丰富多彩的形象。
史修永:您曾积极参与中国煤矿文化基金会的工作,担任中国煤矿作协副主席,您能谈谈对煤矿文化基金会、煤矿作家协会的认识、煤矿作协体制对煤矿文学创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吗?
李向春:成立中国煤矿基金会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煤矿不能只出煤,不出文化。随着社会文化的不断发展,煤矿上有文化的工人越来越多,煤矿文化沙漠化现象逐渐消失。写煤矿题材的艺术作品在增加,有的起点也很高,这种可喜的局面激励着煤矿文学爱好者。煤矿文学艺术发展势头较为强劲。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组织煤矿文学艺术活动?许多同志写信建议成立协会,领导也高度重视。中国煤矿文化宣传基金会、煤矿文联、中国煤矿作协等组织相继成立。这些活动我都积极参与,还亲自跑过基金,被选为煤矿作协副主席。有了基金,便设立了乌金奖、办期刊、开文学会议等。这些活动推进了煤矿文学和文化事业的蓬勃发展。乌金奖是煤矿系统设立的文学最高奖项,我把它看作与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一样重要。煤矿文学体制的建立,摆脱了煤矿文学散乱的现象,更为重要是,煤矿作家找到了身份归属感和文化自信。现在煤矿系统好多作家都参与到煤矿作协中,使这个大家庭越来越壮大,这是十分可喜的事情。
史修永:当代文学发展在市场经济和多元消费文化形式冲下陷入困境,处在一个艰难发展的阶段,那么,您又如何看待当下的煤矿文学创作?
李向春:市场经济给当下文学创作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一些作家的创作取向与市场的发展紧密结合在一起,使得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对灵魂的观照开始出现滑坡。另外,当前文化形式多元化,网络、电视、电影、手机等文化消费形式占据了大多数的消费时间,文学创作和阅读文学开始被边缘化,面对这样的形势,文学在当今社会的位置似乎显得有点儿尴尬。但是,我觉得,文学依然有它存在的优势,毕竟还有许多作家在坚守自己的写作立场。针对煤矿文学来说,煤矿文学创作发展态势还是不错的,出现了像刘庆邦、周梅森这样杰出的煤矿小说家,他们都是从煤矿走出来,他们不仅写煤矿题材的作品,也在写社会生活各种领域的东西,视野比较开阔。另外,全国煤矿较多,煤矿的文化人也日益增多,加上煤矿作协体制的推进,煤矿文学一定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我对煤矿文学的发展持乐观态度,也衷心祝福煤矿作家层出不穷,硕果累累。
史修永:您作为一个煤矿文学的老人,在写作上一定积累了许多成功的经验,您能不能就文学爱好者如何培养自己的写作能力提供一些建议?
李向春:文学爱好者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应该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汇集写作的资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体验。对于我来说,我是一位地道的煤矿作家,因为我把创作的精力倾注到煤矿题材上,煤矿就是我的创造源泉,我对煤矿和工友有着生死之交的感情,我时刻都在感悟煤矿世界和煤矿工人的心灵。我想,更重要的一点是,一个优秀的文学创作者必须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执着的创作精神。我在枣庄矿务局待了几十年,干掘进工近20年。这20年是我最好的年华,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我把最可爱的青春和旺盛的精力全部奉献在了矿井里,汗水洒遍了巷道和迎头,跟煤矿和工友们同生死共患难,煤矿是我家,工友是我兄弟。我是煤矿的忠贞成员,它的脉搏同我一起跳动,因此,把时代风云变化中煤矿风貌和矿工的内心世界写出来,让煤矿工人阅读到他们所生活的世界,让更多的读者了解煤矿和矿工,就是我的责任。带着这样的责任感,写作就有动力,就不会轻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就能认真地埋头写作。
我喜欢读文学作品,潜移默化地引起我对文学创作的爱好。因此,阅读大量文学作品是作家创作的重要基础。在上学时,我认真听课,就能把复习功课的时间用来阅读文学作品。凡能借到的书我就读。四大名著、鲁迅时代的文学作品也读了不少。五六十年代的新文学作品如饥似渴地读。我也读了高尔基、巴尔扎克等外国作家的作品。我发现,读书多了,知识增加不少,对学好功课也有利。感觉读的越多,不光知识丰富些,而且促进了人文修养。
写作能力的提高,需要其他作家的指教。直接点评我写作的有叶圣陶老人、著名诗人郭小川、著名剧作家王安友(创作吕剧《李二嫂改嫁》)、著名作家刘知侠(创作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著名作家陈笑雨等前辈。这些作家的指点对培养和提升我的写作能力有很大帮助。当代作家中的朋友也很多,彼此间互赠作品,共同促进。当作家谦虚好学、受人启发和鼓励也很重要。我想,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拥有扎实厚重的生活体验、强烈的责任感、广泛的阅读和作家们的指点,必将能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
史修永:男,汉族,山东新泰人。中国矿业大学文学与法政学院、中国煤矿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当代煤矿文学和文化研究。本文为作者主持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社科基金项目“当代中国煤矿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3RC23)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李向春: 笔名向春、黑牛。1936年5月出生,山东汶上人。中共党员。1955年毕业于曲阜师范。1959年开始发表作品。1965年在北京参加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会议,1979年在北京参加第四次全国文代会。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8年被评为一级作家。曾担任中国煤矿作协副主席,枣庄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煤城怒火》《卧龙镇》《惊心动魄》《鳏夫与寡妇们》《玉堂春秋》等12部。《鳏夫与寡妇们》获山东新时期文学奖和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