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精神之星闪耀的古城
2014-10-31马力
马力
光明之神——太阳,升上莫斯科的天空,燃烧着历史的光芒。
我的目光和这座都城相遇,接纳它投来的伟大的影像。阳光格外眷顾尖状塔楼、穹顶教堂、宽展街路与群芳映带的河岸,用热烈的情感把它们紧紧包裹。度尽八百多年时光,这以克里姆林宫为中心扩衍成的古都,每块斑驳的砖石上满覆历史旧迹——印着尤里·多尔戈鲁基大公为莫斯科公国的国都奠基时的骄傲神情,印着驱走拿破仑铁蹄的烟焰残烬,印着抗击希特勒德军的炮火余痕。战争中成长的莫斯科,你这用苦难锻造意志的英雄城市,痛楚的受难历程,使性格里包蕴着伴随艰辛时世和民族悲愁而来的深沉与强韧。若拿优雅情调十足的圣彼得堡来比较,实在是呈现了两种相异的城市气质。
爱憎,本由纯粹的情感控制,俄罗斯人以价值判断的理性,使自己国家的爱憎超越边界的限囿,显示着世界意义。他们固然不会在历经灾难的乡土上给拿破仑留着什么标志,俄法战争的兵燹纵使燃过二百年也难以消恨;他们却在莫斯科为戴高乐塑起高峻的雕像,虽则他也是法兰西大地上站立起来的人物。和希拉克一同为雕像落成而致意的普京说,造像的纪念价值,全因“戴高乐将军是法国为二战胜利做出重要贡献的化身,俄罗斯人民和原苏联国家所有人民都会永记同德国纳粹分子斗争的法国人的功绩。”我到莫斯科的时候,宇宙饭店(Cosmos Hotel)那面两侧伸出环状坡道的赭色楼壁,似乎承续罗马神殿的巨型风格,半圆形的弧线设计,使它像一面凹度极大的断崖在夕照下矗立,蜂巢似的玻璃窗吸聚橘红色的阳光,晶晶地闪,天幕一般映衬着俄罗斯雕刻家祖拉布·采列捷利创作的戴高乐戎装像。这尊铜像的形之巨,对视觉产生强烈的压迫感,我要将眼睛高抬才能观尽全貌,仿佛瞻视巍峨的凯旋柱。放眼四近,这奇伟的雕塑,配合着宇航纪念碑那道尾焰状的流线、奥斯坦金诺电视塔那直耸的峭姿、国民经济成就展览中心那石雕门坊和高顶上的金尖,无论钛金属还是汉白玉铸成,都会产生建筑景观的对应性和一种内在秩序。我深感在这座陌生的大城里,这些扮演重要角色的建筑体,种种物象呈现的外观力量,除去空间意义,表现的更是巨构崇拜的审美观念与文化心理,甚或能够对俄罗斯的民族性格来些浅浅的观照了。我不由得初生起一番敬意。
若说我能给莫斯科写点儿什么,其实是一件不易办到的事情。我只在这座城市停留两日,就像一个初到北京的游人,就算长城、颐和园、天安门都给他看过,又能写出超越印象的深刻文字吗?不钻进胡同溜达个透,不住在四合院里跟街坊四邻混得厮熟,笔下的东西,可说只是几处古迹的介绍而非京城的全部,况且那文字也决无京味儿。
城西南的麻雀山,山势坦缓,高二百米。中国泰岱那样的山,在我看才算担得起一个“山”字。眼前的麻雀山,实在算不上是山,说是一块台地倒是恰切的。徐志摩在他的《欧游漫录》里讲,这是拿破仑退兵时回望过的一个所在。想起古来所经历的变乱,这“一座着火的血红的大城”,不细看城内各种阶级的人们的生活情形,也不怀想岩层般积淀下来的长久文明,“你的思想应得已经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经一种新奇的戟刺”。新月诗人的感受到了今天,我也觉得新。
闲话休说,初来者,必得到这山上待上一会儿,不然,可说是枉游莫斯科一回了。这个说法,颇像是不登长城便算不得游过北京一样。高处修了一座平台,倚着石栏可以将莫斯科的远近风景望个大略。天上沸荡暗灰的烟云,一切只现出隐隐的轮廓,低昂的楼屋、缓流的莫斯科河,凝着一片晦暗的愁容似的。徐志摩在几十年前说“这里没有繁华的幻景,有的是斑驳的寺院;这里没有和暖的阳光,有的是泥泞的街市;这里没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伟大的恐怖与黑暗,惨酷,虚无的暗示”,这番杂感当然只出诸他的眼和心。看在眼里的城景,没有明亮的光影,心情自然也是黯淡的,流出的文字还能太阳般艳丽吗?想起几天前,我从北京飞临这座大城的上空,机翼披着从雾罅射落的太阳的光带,划过云层的雪浪,我曾像飞鸟一样俯瞰繁茂的森林、鲜翠的草野、软缎般的河流、教堂的金顶、彩檐的木屋……列维坦风景画里的俄罗斯,呈现在黎明般清鲜纯净的光影中。此种明亮的心境当然也出诸我的眼和心。
莫斯科国立大学是麻雀山最有价值的景观。米黄色的楼身像是要耸到天上去,最把目光往高处牵引的是那镶饰五角星的尖细锥顶,径直刺向云中,表达一种意志或许是建筑语言的内蕴——对自然界进行科学探索,是它的学术使命。
校门前是开阔的空场,长形水池没有跃起晶亮的喷泉,若是漾着水,主楼那山一般高峻的影子映在清波里,更显出一种伟大雄厚的气概,会撩动学子深沉与浪漫的情怀。池畔铺着草坪,栽着墨绿色的塔松,枝叶前塑起十二尊头像——属于这所大学的名人。他们在这些石像上,面部表情凝定不变,似乎也表示历史地位的牢固。在世界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史上,能够见到他们的名字:茹科夫斯基、季米里亚泽夫、门捷列夫、切比雪夫、赫尔岑、罗蒙诺索夫、罗巴切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道库恰耶夫、波波夫、米丘林、巴甫洛夫。我从不同形貌中看出这些创造现代文明的人共有的东西是饱含在眸光里的一种深邃的心神。燃烧着真理精神的眼睛,仿佛宣示着神圣的校训——祖国、荣誉、科学。
十二尊石像的神情、目光和姿态,让我接近永恒的灵魂。
十二支科学的火炬,在精神的宇宙炽燃,放出红色的光。
我倾情流连的是罗蒙诺索夫这一尊。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是可以跟彼得一世比肩的人物,只是他的领地在科学界,而非政治与军事上面。创建莫斯科大学,是他的一个重要成绩。这所学校,是他用精神和情感胎孕出的伟大的产儿。从彼得一世离世到叶卡捷琳娜二世即位的年月里,在科学教育的进步上,俄罗斯出了罗蒙诺索夫,如同意大利出了伽利略,英国出了牛顿,法国出了笛卡尔,德国出了莱布尼茨,美国出了富兰克林。
罗蒙诺索夫还是一位诗人:
俄罗斯大地能够
诞生自己的柏拉图
和智力灵敏的牛顿
普希金称他“创建了第一所大学,说得更好些,他本身就是我们的第一所大学”。被普希金这样夸赞,荣耀还能更高吗?唯有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才能获此尊仰。他的思想超越世纪的限囿,永远那么新鲜,那么充满生命感。虽则是一位远去的人物,然而这种远,却是在社会与时代前面的,从未被历史抛离。
这些属于莫斯科大学精神财富的大理石雕像,所有的人,深情的眼睛望着明亮的天空,头颅在阳光下皓皓发光。我最初直视这些脸,还觉得形象上的陌生,我不能说全他们的名字,也不了解多数人的精神与感情的世界。在这里面,唯独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个例外——波流般的鬈发遮盖光洁的额头,蓬软地垂过耳边。由于雕刻技艺的限制,无法精细地表现出横列在宽大前额上的谱线似的皱纹,可我能够想象出水波一样的肤褶随意起伏,流露着智者的气质;剪饰过的胡须浓密地掩着嘴唇的上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更是他的标志性的配饰,镜片后透射出深沉的思考的目光。我在一些文学书籍上看到的他,就是这个熟悉的样子。
雕塑家细琢每尊头像的眼神,使我能够对视,在对视中产生情感的交流。此刻,明灿的阳光落下来,给石质的像身披上一层耀目的金色,坚硬的材质倏地软化了,富有血肉感了。逝者的生命在阳光下复活,仿佛回到一度别离的人间。他们的思想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年代,却没有失去影响世界的力量。
解冻的莫斯科河在拱桥下静静地皱起灰色的波纹,映着那古老的皇家城阙。克里姆林宫,你这堡垒状的城体,深红的主调那么耐得风雨,不肯发生丝毫褪易。那场烧毁拿破仑骄狂野心、改变欧洲历史的大火,余烬还在坚硬的城砖上残存吗? 太阳不肯露脸的时分,低低的云层底下,那用巨石垒筑的高墙被时光的涛流啃噬得一年年添深了苍老的皱纹,没有力气拦住内宫的寺顶伸向高远的穹苍。宫垣上锐锥般尖直的淡绿色楼塔,一点点细到天上去。晶亮的红玛瑙星徽镶缀在斯巴斯克、圣三一、尼古拉、博罗维奇、沃多沃兹五座塔楼的尖梢,夜灯照射下,宛如天上迸闪的金星,半空开出奇美的花簇。紫禁城的灰色垛墙上,各踞四隅的角楼映入筒子河的光景,在这个时候忽然叫我想起了。
在红场北面一座三层砖楼前排队那阵,天空的灰云好像湿湿的棉絮,低沉地压在楼顶高矗的八座尖塔上面。国家历史博物馆的荣耀,给这座建筑添加异样的神采。暗红的楼身,覆满历史的血色。行尽一段两侧竖起垛堞的直道,穿过尖耸的库卡菲娅塔楼下有哨兵执勤的拱门,我又站在青石铺砌的索皮尔娜雅广场上了。回身仰视钟楼上的尖塔和极顶那红玛瑙做成的五星徽记,我的心湖又起了一层微澜。
圣母升天教堂、天使报喜教堂、十二使徒教堂、圣弥额尔教堂依傍得紧。我让白的寺墙和黄的穹顶包围了,天光轻柔地在巨大的建筑群上泻落,色彩归于纯净,跟那宗教的调子贴合得那么适切。天上的灰云堆积得更厚更浓了一些,减去了阳光的力量。便是这样,白石高筑的圣母升天大教堂上隆起的五个交聚得紧的大金顶,构成罗马风格的半圆形拱圈系统,宛似均匀的波浪,也如宏严的阙台一般,像一座半在云里的山似的有了气势。比起东方古国那座六百年的紫禁城,都是须仰观的煌煌帝宫!
教堂拱门上满绘拜占庭风格的圣图,耶稣、圣母、天使、圣徒,线条所呈示的轮廓那么抽象,色调所营造的情绪那么温润,洋溢的形式感强烈刺激着视觉,开启神秘的冥想之门。漆金墩柱支撑着圆尖顶拱式的高敞大厅,弧形结构在光雾中划出的流线轻盈而美妙。我朝堂顶凝眸,那里全被鲜丽颜料绘制的《最后的审判》占据,浓烈色彩以旋风般的力量在限定空间急遽地升腾、坠落,灵魂永生与毁灭的意味在半空弥散。经过拼色处理的教堂阔壁上流闪着光的质感,圣像画和浮雕放射出梦幻般的彩晕,柔和,明亮。不,是千位圣人温婉深邃的眸光。这个瞬间,到处都是注视的眼睛,我是闯入目光的湍流中了。悬吊的银灯从高处照着圣幛、圣屏、圣龛上面那些奇美的图饰,色彩的渗透力令我目眩,还不能不特意朝伊凡四世的木雕宝座瞧上一眼。这是华贵,这是典雅,这是绚烂,这是神奇!幻觉的影像映上我的意识,主教们的亡灵在金色的光线中飞动,沙皇加冕的唱诵在浮荡的空气里回响。彼得、菲利普大主教从沉静的棺椁中复活,丰满的血肉回到枯瘦的遗骸上。
不论是人,不论是神,都沐浴着弗拉基米尔圣母慈爱的光芒,沉醉到恬静、圆融的圣境中去。我,一个熟知释迦涅槃故事的东方人,听到圣母升天的神话,同样要献上虔敬的祷告、真诚的拜忏与热烈的祝颂。
金顶上兀耸尖针的伊凡大帝钟楼,是为那口缺去一角的青铜大钟建造的吗?我也不能确说。八面棱体的楼身一层层收得狭窄,钟声会从每层的拱形窗口清脆地飞向金葫芦顶上兀傲的十字架,抵达信仰的高度。钟声落在内心,仿佛消弭了一切罪孽,排遣了一切忧烦,飘向渺远的圣域。神志在天国的欢愉和悦乐中净化,现实生活突然消失,几乎忘记了世界。
平凡的现世,会让心灵逐着时间的波流变得庸常无感,而和伟人相遇的瞬间,仍能被肃穆的气息氤氲着。步出克里姆林宫深阔的大院,走向红色直墙的一侧,穿过立有十二尊碑石的墓园。碑上的雕像,有些是我熟见的面容:斯维尔德洛夫、捷尔任斯基、斯大林、伏罗希洛夫……折向左边的列宁墓,光滑的红色花岗岩闪放着热烈的颜色,黑色大理石阶从墓口朝低处伸,明亮的天光霎时叫幽深的墓室隔远。悼念的厅堂听不见一丝声响,这便是我刚才说到的肃穆气息。列宁躺在幽暗的微光里,一颗伟大的心,陷入沉睡。我的世界安静了。此刻,静默是传达内心情绪的最好形式。
红场之南,火炬似的立着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形制的奇与色彩的艳,只消望上一眼,便叫我把对造艺之妙的赞叹献给它,虽则并不把宗教作为自己的理想。彩色群塔,圆顶如鼓,尽叫蓝的、绿的、黄的、白的颜色遍染,含苞的花似的衬着中间耸出的主塔。棱柱形塔身上,满饰着花窗,满饰着雕龛。那精镂的纹线,那浅深的刻痕,让我这没能顺着回廊进到教堂里去的人也能浮想殿壁上彩画的灿烂。我没有细数围簇的楼塔高高低低到底几座,只看主塔那昂仰的身段,那锥状塔尖上闪闪发光的黄色拱顶,那镀上纯金的镂花檐板和流云中的十字架,就觉得这众星捧月的气氛定含着某种历史寓意,关乎战争,关乎国家。对于历史上的莫斯科,若要提起世人不忘的民族英雄,一个是库兹马·米宁,一个是德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波扎尔斯基。不必追述四百年前为剪灭敌寇而勇壮地出阵,从波兰占领军手中解放莫斯科的史实,我只知道,兵火虽散,时光的流波未能把记忆带远,设计师伊凡·马尔特斯建起的青铜纪念雕像,庄严地安置在教堂前。米宁、波扎尔斯基的神圣形象,永远站立在祖国的天空下。我的这次旅行中,每临着宏严古旧的建筑体,仔细去望的同时,历史的追念随时会来。说起圣彼得堡滴血大教堂的建筑意义,不也得悠悠地讲史吗?
青色条石铺筑的红场,刻着战火的劫痕,刻着士兵走向沙场的足迹,解放的庆典成为这里最庄严的仪式。时光仿佛重现,我陷入痛苦与欢乐的漩涡,脚下轻微的摩擦感铅似的沉重。我的一次不经意的目光回转,望见的恰是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高大的楼身,敞亮的玻璃窗上闪过红场这边的影子。更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雕像孑然地塑在那里,睿智的额头、倔强的胡须、沉郁的眼神、凸筋的大手,一个苍老的影子。“有思想,也有忧伤和理想,这才是生活。”而生活的积荷与沉重的历史情绪压在低下去的背上,也让他凝愁,也让他叹息。时间抹不尽所有痕迹,他在城北的那处故居还在,我无暇去看,心中就不能收藏许多珍贵的物象。“人是一个秘密,应当猜透他。”陀氏的这话当然入我的心,道德伦理与宗教思想交汇成的悲悯情怀尤其折磨他的精神。可我却近其家门而不入,若要探寻心灵深处的隐衷,只能回到他留下的文字里去,在华尔戈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罪与罚》),梅诗金、娜斯塔霞(《白痴》),斯塔夫罗金(《群魔》)的形象中体味“内在力量”和“自由意志”,领受创作本心——对充满冤孽的世界做出爱与美的拯救。我家的书橱里,这几种作品已摆放多年。我会尽快在他的心理叙事的波澜中翔泳。
阿尔伯特街是莫斯科的一条商业街,不驶汽车,全靠步行。北京的王府井太过阔奢,前门大栅栏又未免喧聒,倒是哈尔滨的中央大街跟这里有较近的风味。
彩色字母灯幌装饰着街景,这是城市的语言。步行街适于悠然地闲逛,出入各家门店全不着慌,也不担忧车祸之虞。我素以为,购物是不必心急的,方能以慢赏的心情耐心选拣,更可使交易之举染上一层优雅兴味。此乃货殖之美,亦是对自家流着血汗挣来的钱票负责。莫斯科的这条老街,让我的想法带上了市井气息。而一个个日子的平凡普通甚至单调,只是留给感官的表象,细看,深思,便会洞彻社会的本质,产生有价值的文学。生活和艺术的统一,是创作理论课上必要讲起的。这条街上出现的人物,这些人物做出的事情,是苏联作家阿纳托利·纳乌莫维奇·雷巴柯夫创作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的优质素材。雷巴柯夫观察的目光掠过每一扇摆放彩色套娃的橱窗,每一个售卖风景油画的摊位,每一双卖花少女羞涩的眼睛,每一座咖啡店前闲呷的游客,每一张用清细或粗浊嗓音卖唱的流浪歌手忧戚的脸……进入萨沙·潘克位托夫、尼娜·伊凡诺娃、瓦里娅、莲娜·布佳金娜、尤拉·沙罗克的灵魂世界,心中涌出了沉重的文字。他的创作阐释了一条街和一部作品的关系。何止是他,善与恶、美与丑、悲与喜、艺术与金钱、高雅与低俗、富裕与贫苦,许多人都能够在这里获得属于自己的感觉。
弯曲的砖石街路上,轻响的足音追风似的和着那首城市知识分子的民谣《阿尔巴特街之歌》的抒情节奏,且向着游吟诗人布拉特·奥库扎瓦的黑色雕像致意。一曲吉他弹唱萦响于半梦半醒的心灵,只恨这雕塑徒有人物形象而无法吐出人间的声音。我的想象力飞进诗人透彻深邃的心灵、凝着的眉头上,有这条老街给他的深情,给他的创痛。他终究不愿用个人遭际否定生活。诗人的生命无法绕避死亡的终点,精神却走不到老街的尽头。
街上弥散的艺术气息,是普希金带来的吗?他曾经在路旁一座镶着“53”号门徽、墙壁涂饰明蓝色的寓所里度过很短的时光,把人生亮色留给曾经低回过的悠长老街。
诗歌和女人承载着爱的激情。那边,诗体小说《叶甫根尼·奥涅金》刚刚完稿,这边,就和娜塔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冈察洛娃这个贵族的女儿实现了生命的结合,在街边一所租来的房舍筑起爱巢。这种生活真有一种诗的魅力。只嫌幸福时日太少,不过三个月,耳鬓气息还未浸透甜馨的梦,服从戏剧化生活逻辑的命运,就注定让心境苍白。爱那么短,普希金尝到了新婚的甘露吗?痛苦的灵魂在人生波澜中挣扎,他用抑郁哀伤的调子诅咒阴暗灰色的生活。灵感被忧烦吞噬,缪斯离开他的心。优美的诗行流不出他的笔端。
我的身体没有进入这座二层小楼,我的心神却穿过装饰着白漆边框的方格木窗,呼吸起室内宁恬的空气。喧扰的市声完全静了,虽然天色明艳,几盏壁灯的微光仍不肯熄灭,光缕雾似的飘着,柔和、莹洁。这个瞬间,它仿佛一缕超自然的天光,投映在普希金的胸像上,脸庞带着几分金属般的坚厉。飞扬的鬈发、浓密的鬓须、紧凑的前额、隆起的鼻梁和尖细的下颌,集合了他的固定特征,深嵌于人类的记忆之中。他的世界回归纯净,连响声也无。人生以死亡结束,一颗俄罗斯人的伟大灵魂永远歇栖在生命的终端,再没有心力创造新的艺术性格。静止的力量使意识流动,我的漫想激活了。书桌、靠椅、座钟、木箱、墙上的风景油画、镜框里的人物肖像、窗边挽成花结的垂幔……陪伴主人度过短暂时日的静物,饱含着和暖、净美、馨芳的感觉触点,以一种看不见的动能激荡观者的心:它们忠实地依恋在原地,焦灼地等待主人归来,也不论夏雨,也不论冬雪,悄默地储藏着遥远的记忆。更有诗稿、素描,洋溢着创作的激情与欢欣,流丽的笔致跳荡着普希金的灵感。在这清静的屋里,脚步缓缓地移动,思绪在悠远的时空穿梭,谁都会染上一点儿诗人的气质。
普希金和娜塔丽娅的青铜雕像立在故居对面街树的翠影下,凝定的姿容充溢优雅的气质。诗人高昂着那颗储满文学的头颅,发亮的双眼闪烁诗歌的光芒,朝向永远吸引他的天空;穿着多褶伞裙的娇妻,柔腴的体态天使般轻盈,唇角绽放纯洁的微笑。他俩衣裙的皱襞磨蚀了,到底经不住时光的摩挲,就像蒙上阴影的爱情很快褪色。多少目光柔软地聚拢过来——深挚的情感投射,恍若进入故人的生活,让远逝的情感历程在心中朦胧地展开,让沉睡的青春再度幸福地苏醒。夜晚,圆形的玻璃街灯散出的光芒安静地照过来,梦一般迷幻。雕像后的白色廊柱围成拱状,像一扇高大的门,向爱敞开情感门扉的普希金和娜塔丽娅眸光依依,落向亲切的楼窗,怀着浪漫憧憬的爱侣从婚礼殿堂走向家庭生活,走向上帝。洁白的科林斯式柱上竖直的刻纹,宛如竖琴的弦索:
我的灵魂在百音交响的竖琴中,将比我的遗骸活得更长久,且逃避了腐朽灭亡。
这是普希金的感情绝唱吗?悲剧性的冲突,毁灭了诗人无数次幻想的艺术与生活和谐的平衡。“唯有在痛苦和折磨中才能产生精神境界。”列夫·托尔斯泰好像用自己的感喟抚慰远在天堂的普希金。
这个时候的我,暂别了深层理性,任由想象的羽翼自由地折返,任由情绪的漩流狂烈地冲击,向着各种可能的方向奔去。我在俄罗斯的旅程哟,可说是一个圆圈:从圣彼得堡开始,在莫斯科结束,都回到一个人——普希金的身上。
弗拉基米尔·费多罗维奇 ·奥多耶夫斯基,这位长眠在莫斯科顿河修道院的俄罗斯作家,把普希金看做诗歌的太阳。我仰望过阳光照耀的白夜,我沐浴过普希金洒下的温热。明亮的太阳啊,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马 力:国家一级作家,高级编辑。著有散文集《鸿雁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刹海的心灵游吟》,文学评论集《上水文心》,专著《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