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赔偿
2014-10-31川流
川流
一
梅木莲锄棉地杂草时,远远地望见婆婆一颠一颠朝她跑来,婆婆嘴巴一张一合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传到梅木莲耳中,只是一些碎片了。
婆婆再过几个月就满六十九周岁,农村习俗“做九不做十”,正月里,丈夫曹学宝和梅木莲商量,要给婆婆做七十大寿。商量来商量去,梅木莲不高兴了。曹学宝的意思是要大做,七十是大寿,到时除了请亲戚朋友外,还要通湾摆席。梅木莲不高兴的原因也在这儿,她不是不愿帮婆婆做寿,她的意思是只请亲戚朋友,没必要弄得那么张扬。俩人一说二说,说不到一起,曹学宝就摔了饭碗。俩人为此半个月没有说话,做寿的事也搁下来了。
梅木莲主要还是想省几个钱。湾里规矩,老人做寿,亲戚朋友收到吃席的请帖是要送礼的,湾里人吃席却只是凑热闹,不用随礼。按说老人七十大寿通湾请吃席也是规矩,但规矩不是梅木莲破的,不通湾请的不只她一家。去年,陈菊香的公公做七十就没通湾请吃席。论起来陈菊香的丈夫曹光海还是曹学宝的房族老弟,只是因为曹光海的妹妹曹光凤嫁到县城,他们就到县城餐馆摆了几桌酒席,把老人接到城里做寿了。梅木莲觉得有人做得了初一,她就可以做得十五。
通湾请吃席,一家来一位,也不少于六七桌,那至少得多花去两三千块钱,梅木莲心疼。家里前年翻新了房子,还欠着几万块钱的债呢,何况公公脑血栓瘫在床上,家里用钱的地方多,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盖房子是梅木莲多年的心愿。她嫁到曹家岭整十年了,刚来时,曹学宝家是三间青砖瓦房。那时,湾里大多数房子都差不多,只有一栋两层楼的洋房,那是曹应生家的,曹应生比曹学宝大五岁,他最初贩猪仔,后来办了个养猪场,在湾里算是先富起来的人,只是这曹应生吃喝嫖赌样样来,还三天两头打老婆,梅木莲也不眼红他家有楼房。梅木莲看中的是曹学宝的人,觉得他实诚,能吃苦,她坚信,只要夫妻俩好好奔,好日子总会有的。
没想到,这年头靠种田死做还真赚不下来钱,年头忙到年尾也只糊个嘴。渐渐的,湾里年轻人纷纷出外打工,有些手艺的中年人也跟着出去了。几年下来,这些人在外面赚了钱开始回家盖房子,湾里那些青砖瓦房像变魔术一样,一座座全变成了楼房。看着自己家的房子矮矬矬地挤在楼房中间,梅木莲心里不平衡了、不舒服了,人也变得爱唠叨了。
曹学宝就是这样被梅木莲唠叨离开家,进城打工的。介绍曹学宝打工的是曹光凤,曹学宝叫她堂妹。其实曹光凤也没这个能耐,她在县城只是个家庭妇女,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真正介绍曹学宝做事的是曹光凤的丈夫张远清。张远清在县工业园伟雄化工厂做保安,有次梅木莲在湾里和陈菊香闲聊,说到想让曹学宝进城打工的事,陈菊香找机会就和曹光凤说了,曹光凤又说给了张远清听,正好那时化工厂招炉前工,招聘广告就贴在公司大门口,张远清于是介绍曹学宝去应聘,一去,人事科的人看看就聘上了。
为这事,梅木莲还请陈菊香夫妇到她家吃了餐饭,特地杀了一只老母鸡感谢他们。
化工厂的收入不错,曹学宝从事的又是危险工种,福利更高些,这样,没干两年,家里存下了几万块钱。有了这几万块钱垫底,梅木莲动了翻新房子的念头。曹学宝开始不同意,觉得应该存钱留给儿子,儿子已经读初中了,将来读高中要花不少钱,还要读大学呢。但梅木莲已经八匹马拉不回来了,她说,钱还可以赚的,现在我们家还住这样的房子,在湾里矮人一头呢。
曹学宝终究拗不过梅木莲,家里的平房推倒了,做成了两层楼。做房子的事难预计,等到完工住进去,家里已欠下了几万块钱债。虽然如此,梅木莲还是很高兴,总算了却自己一桩心愿,不就是几万块钱吗,凭曹学宝打工的收入两三年可以存下来了,自己在家里种田养猪,保一家人吃喝没问题,曹学宝赚的钱都可以用来还债呢。
偏偏老天不遂人愿,去年腊月二十,公公挑粪时摔倒,口吐白沫,送到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却从此半身不遂,卧床不起,医生说是脑溢血,要慢慢调理。以前,公公婆婆年纪虽然大了,但洗衣做饭,喂猪养鸡,还帮着家里干农活,没吃一点儿冤枉。公公一病倒,婆婆要照顾公公,家里上上下下只剩下梅木莲一人忙碌。送公公住院治病花钱不说,现在每月还要不少钱买药,家里的钱再也难积攒下来了。
这怎么叫梅木莲不着急?驮债的日子不好过呢,何况借钱给自己的要么是亲戚,要么是湾里人。以前人家看你家红火,不着急要债,自己也有还债底气,如今梅木莲在湾里遇到债主脸不由发红,也怕去亲戚家走动了。
看着婆婆远远跑来,木莲猜想,可能又是公公的病犯了吧。公公的病时好时坏的,有时屎尿在床上拉。婆婆年纪大了,也辛苦,好几次公公发抽搐,婆婆都急巴巴地叫上梅木莲一起送村卫生所打针。有时梅木莲想,公公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好。但只是想一想,梅木莲马上要暗骂自己,这样想都短寿呢!
心底里,梅木莲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所以,看婆婆火烧火燎地跑来,梅木莲并不着急,而是埋下头继续锄草。脚下的一垧地锄得差不多了,种在营养钵里的棉苗小小的,但杂草却长得凶,三天不锄就看不到棉花了。梅木莲计划是上午将这棉地的草锄了,下午再去菜地搭竹架子。公公发病也不是第一次,就等婆婆过来了再说吧。
婆婆这次跑得前所未有的快,离棉花地还有二十几米远时,梅木莲终于听清婆婆嘴里叫的什么了:木莲,不得了,不得了,化工厂炉子爆炸,学宝被炸死了!喊完,婆婆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梅木莲手上的锄头停住了,人还保持着曲身的姿势,腰却僵硬得无法直起来。抬起头,眼前的日头变得刷白刷白,梅木莲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了,听不见了……
二
曹学宝其实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毒液熏死的。
伟雄化工厂生产原料中含有剧毒丙稀醇液,原料运输严格封闭操作。曹学宝是炉前操作工,他做了几年,按说是熟手了,出事时不知是鬼找的还是怎么回事,当炉膛氢气阀门打开时,他突然想抽支烟,刚按下打火机,就听“砰”的一声巨响,炉子爆炸了,不远处的原料输送管道也被炸开了。曹学宝跑得快,并没有被炸到,但飞溅的液体扑了他一脸,当场中毒昏倒,送医院抢救了一个小时,还是断了气。
这些是一个瘦高个中年男子说给梅木莲听的,男子自我介绍姓高,是伟雄化工厂副厂长。梅木莲自来到县城就没有说一句话,此刻,她坐在医院太平间门外临时搭的帆布帐蓬里,只是一直流泪,化工厂派了几个工作人员在照应。太平间的地上躺着曹学宝,用白布盖尸体,草纸遮了脸。梅木莲刚来时掀起草纸看了一眼,曹学宝的脸完全变了形,肿得鼓鼓的,透着青亮,眼睛闭着,眼球撑出眼皮老高,像是要暴出。梅木莲当时就哭昏过去,她不敢相信,一个活泼泼的人说没就没了。两个多小时,梅木莲一直呆坐着,任由旁人劝说,只是不说话,婆婆沙哑的哭诉在她听来也是那么飘渺虚幻。
化工厂成立了事故处理小组,高副厂长是组长。他见死者家属情绪稍微稳定,就开始安排相关后事。先是派人去租冰棺,这五月的天气,尸体如不冷藏,很容易有味道。然后,在医院附近的春归旅社开了几间房,将梅木莲和婆婆等人带到旅社安顿下来。陪同梅木莲来的还有曹光海、陈菊香夫妇,曹光凤、张远清夫妇一直在医院,曹学宝的死讯还是张远清告诉曹光凤,曹光凤打电话给哥哥曹光海,然后曹光海通报给梅木莲婆婆的。
化工厂为梅木莲他们开了三间房,但大家全挤在梅木莲和婆婆的房里,陪着她们,轻声劝解。厂里工作人员送来了盒饭,本来高副厂长是要请他们到外面馆子里吃的,但怎么拉梅木莲和婆婆也不去,只好叫人送盒饭了。已经是下午一点,曹光海和曹光凤两对夫妇端起盒饭在吃,梅木莲和婆婆都没动盒饭,梅木莲神情呆滞,端坐床沿一动不动,婆婆也哭不出声了,只不停地抽泣。
高副厂长让大家休息一会儿,他先去趟工厂,晚点儿过来和他们谈后事办理事宜。
陈菊香将盒饭里的肥肉扒拉给曹光海,边吃边劝梅木莲,你们也吃点儿吧,人死不能复生,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曹光海感叹,学宝兄弟死得太惨了!
梅木莲抬头望望大家,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是天塌下来了哇!
婆婆“哇”地又哭出声,我的儿呀!
张远清的饭吃完了,他放下饭盒,说,学宝真是的,进厂也不是第一天了,怎么就敢在炉边抽烟呢,公司要是追究起来,我这个介绍人恐怕都得受牵连。
曹光凤扯了他一把,说,乱嚼么的,人都死了!
张远清望了一眼梅木莲,讪讪地说,我也就随便说说,对了,前年工业园一家厂子有名工人得病住院,后来死了,听人说得的是矽肺病,是种职业病。本来死者家属要告状,后来厂里不光报销了全部医药费,还赔了死者家属十五万块钱,这事才平息。依我看,学宝这次不管怎样,总是死在厂里,厂里总得赔点儿钱吧。
陈菊香问,你看能赔多少?
张远清说,这不好说,毕竟事故是由学宝抽烟引起的,他违反了公司操作规程。但我觉得不会赔得少于那个得矽肺病死的人吧。化工厂这么大,也不在乎这一点儿钱。
陈菊香点头,要是能赔个十几二十万的,木莲今后也算有个依靠。
婆婆停止抽泣,原来她一直在认真听大家说话,她声音哽咽地说,学宝走了,我和那瘫在床上的老头子可怎么办,还有我那孙子呢,他才十三岁呀。
曹光海说,大家别瞎嚷嚷了,先看厂里怎么说吧,另外,学宝的后事也要办好,我已经给湾里打电话了,出这么大事,得大家帮着处理。
梅木莲感激地朝曹光海点点头。
四点,高副厂长带几个人进了梅木莲的房间,见大家都在,他先安慰了梅木莲和婆婆一番,然后告诉大家,厂里将医院的抢救费用结了,花了一万多块。曹学宝的尸体已经装进冰棺,只待家属同意就可以送火葬场火化,他现在来就是听听家属在后事办理方面还有什么要求。
曹光海说,我兄弟无端地丢了一条命,哪能这么简简单单烧了呢。
曹光凤也说,是呀,厂里得赔钱。
高副厂长说,曹学宝同志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因为违反操作规程,抽烟引起炉子爆炸的,初步估算,这给公司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一百多万呢,还不包括因此停产维修的损失。当然,人毕竟死了,本着人道主义,厂里还是要考虑给家属一定补偿的。
张远清上前,给高副厂长敬了一支普通金圣香烟,说,高厂长,还请您多关照,我这死去的兄弟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丢下孤儿寡母,还有老父老母,实在可怜呀。
高副厂长说,厂里初步研究了,也不追究曹学宝违规操作的事,补发一年工资,还有老人、配偶、孩子的抚养费等,一共补偿二十万元,你们看看行不行?说完,高副厂长点了烟,边抽边看着梅木莲。
二十万!一直处于浑沌状态的梅木莲头似乎被重击了一下,脑子清爽了许多。她在心里默默地算着二十万是多少,却如乱麻一般,理也理不清,二十万,那是要卖多少粮食、养多少头猪才能换来的。
婆婆也愣住了,她盯着高副厂长问,厂里真能赔二十万?
看着她们的表现,高副厂长满意地微笑了,他说,老人家放心,我们是有信誉的企业,我现在就是代表厂里来跟你们谈的。
张远清又上前敬烟,堆笑着说,谢谢高厂长!谢谢高厂长!
高副厂长手往外推了一把,没有理张远清,而是望着梅木莲说,这事还得死者遗孀作主,你是第一受益人,同意厂里处理意见的话,我这里有份事故处理协议书,只要你把字签了,我们当场付钱,明天开始,大家一心办理死者后事。
梅木莲抬起头,望望高副厂长,又环视了一眼屋里其他人,大家都在望着她。一时,梅木莲心乱如麻,学宝一死,给自己拿主意的人也没有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想到这里,她“哇”的一声,憋在心底的苦楚再次爆发,禁不住大哭起来。
曹光凤倒了一杯水给梅木莲,劝道,想开点儿,别哭坏了身子。
曹光海说,这人刚死,总得放几天,让亲戚朋友来烧烧纸吧,也不用这么急着火化。
高副厂长说,城里不比乡下,医院太平间不能停尸太久。我看明天还是先火化了,骨灰拿回乡下,你们什么风俗按什么风俗办就是了。
正在这时,外面吵嚷起来,有哭的,有闹的,有叫的,乱成了一锅粥。紧接着,有人蜂拥着上楼,只听走廊里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叫道,木莲侄媳在哪里?木莲侄媳在哪里?
三
来人是曹庆忠,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湾里男女老少四十多人,坐的是曹应生的龙马货车,那是曹应生拉猪的车,另外还租了一辆四轮车。湾里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了,留下能走动的也不到五十人,几乎都来了。
曹庆忠是曹家岭村民小组组长,五十出头,高大黑壮,论辈分是曹学宝的叔叔。他一踏进房门,就冲梅木莲嚷道,侄媳呀,没想到,没想到呀!我一得到消息,就将湾里人都召集来了,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湾里的事,学宝侄子去了,有我们帮你做主呢。
这曹庆忠虽是小组长,但平日在湾里吆三喝四,爱占小便宜,给人的印象不是很好,只是他仗着兄弟三个,辈分又高,湾里没人敢惹他,村支书看他镇得住场面,就安排他当了小组长。曹庆忠还好色,曹学宝到县城打工后,梅木莲长年一个人在家,又长得有几分姿色,曹庆忠没少打她主意,有事没事就往她身边凑。有一次,梅木莲在背后山割小山竹,曹庆忠见四下无人,居然上前捏了一把她的奶子,梅木莲羞恼得挥起砍刀他才不得不走开了。
这种事情,梅木莲吃了亏还说不出口,虽说是曹庆忠为长不尊,但若是闹起来,丢人蚀面的还是女人。梅木莲只有处处防范着曹庆忠,尽量不和他单独在一起。
尽管有这些过节,但现在曹学宝出事了,曹庆忠带着这么多人赶来,梅木莲还是被感动了。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关键时候,湾里人还是湾里人。梅木莲现在思想正徘徊,正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曹庆忠的到来,不亚于给了她精神支柱,她不由一把站起,拉着曹庆忠的手哭道,叔呀,天塌了,这可怎么好哇!
曹庆忠轻轻抚摸着梅木莲的手,安慰道,别慌,别慌,有叔在呢。
曹庆忠在床沿坐下,他压压手,让挤在门口看热闹的湾里人安静。梅木莲只知道哭,还是曹光海一五一十地将情况说了。说完,指着一旁的高副厂长说,这位是化工厂的高副厂长,是专门负责事故处理的领导。
曹庆忠仿佛这才注意到坐在房间沙发上的高副厂长,他没有起身,而是冷冷地说,怎么,出这么大的事,厂里就派个副厂长来应付?
高副厂长不似先前那般镇静,也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情,他解释说,这位大哥,我们骆董事长出差在外,目前事故处理工作由我负责,厂里已经研究了,不追究死者违规操作的责任,负责全部医疗和安葬费,另补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
放屁!人都死在厂里了,还有什么责任?死个人才赔二十万,打发叫花子呢!曹庆忠吼道。
就是,就是,哪有这么便宜的!
方下湾细和尚在外面挖煤死了,他家里人还获赔三十万呢。
学宝不能白死了!
挤在房门口的湾里人七嘴八舌嚷开了。
张远清上前,对高副厂长说,这是我们湾的曹组长,他刚来,情绪有些激动,您别见怪。又拉拉曹庆忠胳膊说,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高副厂长也是好心。
曹庆忠一甩手,说,好心?什么好心?我看满嘴的鬼话!人死比天大,这事哪能这么轻易了结!明天一早我们将学宝的尸体抬到县政府门口去,找县长评评理。
对,闹,闹,让老板多赔钱!有人大声附和。
高副厂长看局面难以控制,他站起身说,曹组长,要不大家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厂里再找人商量商量,等下过来谈。边说边挤出了门。
高副厂长一走,房间里更是闹麻了水,有人义愤填膺,有人陪着落泪,有人拉着婆婆和梅木莲安慰。梅木莲看到这么多湾里人在场,内心的伤感再次爆发,又哭得死去活来,惨不忍睹。
张远清对曹庆忠说,叔,厂里答应赔二十万,不少呢。
曹庆忠不屑地说,我曹家岭人哪能这么包?这赔偿的数目绝对不能少,得闹!闹了才能多赔钱。
曹光海问,能闹到多少呢?
这……曹庆忠含糊地说,少说也得多个十来万吧,没有三十万我们绝不能答应火化。
张远清担忧地说,这么闹行吗?不会出事吧?
曹庆忠拍拍胸口说,大家不要怕,一切有我担着!
婆婆撇下围在她身边的女人们,撩起围兜擦了把眼泪,哽咽着问曹庆忠,他叔,真能闹到三十万吗?
曹庆忠底气不足地说,反正不能太老实。
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小伙子跑进房间,见了曹庆忠,堆笑着说,曹组长,高副厂长正召集厂部负责人在开会,研究事故处理意见。他让我先过来,请各位老乡换地方休息,全都到县城最好的望湖宾馆去,我们厂在那里专门包了一层楼。
曹庆忠瞪着眼问,那什么时候和我们谈条件?
小伙子说,高副厂长散了会马上到望湖宾馆和大家商谈后事。
曹庆忠得意地环视着湾里人,挺起胸,一招手说,走,咱们换地方!
四
望湖宾馆是县城最好的四星级宾馆,条件果然不一般,玻璃旋转门进大堂,乘电梯上楼,到处富丽堂皇,灯火通明。湾里人都没来过,一个个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东张西望,充满了新奇。
化工厂包下的是四楼,两个人一间房,还特地帮曹庆忠安排了个套间。只是,电梯口和安全出口都有穿工作服的人守着。服务员把大家引到不同的房间后,楼层暂时恢复了平静。湾里人进了房门,看到豪华的装修,一个个啧啧有声,暗中惊叹,有的人忙着打开电视看,有的人干脆脱了衣服到浴缸里泡澡。大多数人只是跟风看热闹来的,真正悲伤的只是死者的直系亲属。
曹庆忠在套间内转了转,去卫生间上了趟厕所,然后泡了杯茶,惬意地坐在沙发上喝。喝到一半,想想起身,端着茶杯打开门来到梅木莲房间。梅木莲和婆婆正面对面呆坐着,曹庆忠对梅木莲说,侄媳,我房间就在隔壁,你到我房间来,我和你商量点儿事。
梅木莲望了眼婆婆,婆婆没说什么,她起身低着头,随曹庆忠来到套间。曹庆忠关了门,说,你坐吧。
梅木莲在床沿坐下,曹庆忠也在旁边坐下,盯着梅木莲看了半天,却没有说话。
梅木莲不自在地问,叔,你有什么话说?
曹庆忠拉起梅木莲的手,抚摸着说,你哭成这样,还是这么好看。
梅木莲抽出手,身子往边上挪了挪,问,叔,这事可怎么办呀?
曹庆忠又凑近了点儿,再次拉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有叔在。只要你听叔的,我绝对不让你吃亏。
边说,边一把抱住了梅木莲。
梅木莲惊得“呼”地站起,连连往门边退说,叔,学宝尸骨未寒,还在太平间躺着呢,你怎么?怎么……
曹庆忠逼近说,侄媳,你是知道我的心的,学宝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你顺了我,一切有我作主。
梅木莲“扑通”坐到了地上,“哇”地哭出声来,我遭恶呀,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这样对我!
曹庆忠慌乱地从猫眼往外瞅瞅,回过头拉起梅木莲,说,别哭,别哭,都怪我性急了些,我也是说说而已,我今天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帮你的。你我之间,也不在一时,只要你有那份心就行了。
梅木莲打开门,哭着跑回了自己房间。
九点,高副厂长来到四楼,将曹庆忠和梅木莲等人召拢,提出连夜商谈曹学宝后事。不过他提出,曹家岭来的人只能派出五位代表参加谈判。
最终确定曹庆忠、梅木莲、曹光海、张远清、曹应生为谈判代表,婆婆见没有她,死拉着梅木莲手不放,非要同去,高副厂长只有同意临时多增加一个人。
谈判地点在宾馆三楼的小会议室。六人随同高副厂长进了会议室,才发现长长的会议桌一边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一个个气宇轩昂,一看就是政府官员,六人在会议桌对面坐下,很快有打扮入时的女服务员端上了茶。曹庆忠一个小组长哪见过这阵仗,一下子只觉得矮了下来,明显有些手足无措,其他人更是默默坐着,不敢出声。
对面正中一个梳大背头穿银灰西装的中年人说,各位老乡,你们辛苦了,我叫罗世鸣,是县政府副县长。大家一听,不由得眼光都聚焦到这个人身上,乖乖,县长都到了!
罗副县长介绍了他左右坐着的人,有县政府法制办汪主任,有工业园管委会的余主任,有信访办的何主任,有公安局杨副局长,还有就是伟雄化工厂的高副厂长等人。
罗副县长接着说,对曹学宝同志不幸遇难,我们深表同情。县政府对此事也非常重视,特别委派我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来协助企业处理后事。你们是死者家属和乡亲代表,我希望大家都能心平气和,一起把事情商量好。
说完,罗副县长扭头对高副厂长说,高厂长,你先说说厂里的意见吧。
高副厂长轻咳一声,说,今天上午八点半,我们厂炉前工曹学宝在炉前操作时,因抽烟引爆氢气炉,导致原料输送管被炸裂,剧毒丙稀醇液喷到曹学宝脸上致其受重伤。厂里第一时间将伤者送往医院进行抢救,尽了最大努力,无奈伤势过重于九点四十分死亡。事故发生后,我们厂迅速召开班子会,并向正在香港出差的骆董事长电话作了汇报,厂里决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负责对曹学宝后事的安排,并补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
听了高副厂长的话,屋内又安静了下来。罗副县长眼光在对面六人脸上扫了一遍,六人又互相望了望,最后还是曹庆忠说话,我们不同意这种方案!
曹应生附和,是的,只赔二十万,太少了。
曹光海说,学宝兄弟才四十岁呀。
梅木莲和婆婆禁不住又哭出了声。
张远清一会儿望望湾里人,一会儿望望高副厂长,一脸的为难,没有说话。
罗副县长大声说,各位老乡,别急别急,这不是在商量吗?他望着曹庆忠说,曹组长,你也说说你们的意见吧。
曹庆忠见罗副县长点名,有些受宠若惊,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想想又放下,坐直身子说,这个,这个,罗县长,不是我们难说话,实在是有苦衷。一呢,学宝侄子正值壮年,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瘫在床上的爹和年迈的娘,下有未成年的儿子,现在他一死,让一家人日子怎么过呢。二是补偿的事,人死也死了,我们也不想为难厂里,但来之前我们也打听了,别的地方,职工骑车上班路上被车撞死了都赔了十几万,更别提煤矿死人赔偿的数目,这学宝还是死在厂里工作岗位上的呢,二十万实在是少了。
曹庆忠说的有些事只是道听途说,到底该赔多少,他心里也没数,但这一番话倒说得在情在理。
梅木莲流着泪,感激地望着曹庆忠。
高副厂长说,那你们出个价,到底赔多少才行?
曹庆忠说,这个价我们不出,你们看着办,不合适我们就不同意尸体火化。
话语中透着农民式的狡黠。
一时,谈判陷入僵局。
罗副县长望了一眼坐在他左边的年轻人,年轻人三十四五岁模样,戴着眼镜。罗副县长说,下面请县法制办汪主任给大家介绍一下工伤死亡补偿的相关规定。
汪主任说,工伤死亡赔偿金是指职工因工死亡,其直系亲属按照法律规定领取的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和一次性工亡补助金,这是有赔偿标准的,还要根据死亡的原因具体确定。我省的标准在全国处于中下游水平,具体从十几万到四十几万不等。据我们了解,曹学宝师傅在此次事故中负有主要责任,给企业带来了很大的经济损失。鉴于人已死亡,企业不再追究事故责任,并负责死者后事,还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是合情合理的。
婆婆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呀,你死得好冤呀。好好的一条命丢在厂里,还说你要负主要责任,我可怜的儿呀!
她这一哭,梅木莲也不由得又抽泣起来。
曹应龙腾地站起,说,这欺人太甚了,人毕竟是在厂里死的,我们哪管他什么责任不责任的!
曹光海说,就是,就是,赔二十万太少了。
张远清嗫嗫地说,是要加点儿,是要加点儿。
曹庆忠望着罗副县长说,罗县长,政府要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呀!
七嘴八舌的,会场局面有些失控。
公安局杨局长正要说话,罗副县长用眼神制止了他。罗副县长说,乡亲们别激动,有说好说,有话好说。
突然,门外有人叫道,好说个屁!明天一早,我们就把尸体抬到县政府门口去。
对,对,抬尸喊冤!
让《焦点访谈》的记者来采访!
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
会议室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不少湾里人,大家洗过澡、厂里安排吃过晚饭,闲着没事,听说三楼正在开协调会,便挤到会议室外面来听,楼道口看守的工作人员也没能拦住。
有这么多湾里人撑腰,曹庆忠一下子硬气起来,他大声说,不谈了!不谈了!不赔到位我们不会签字的!
罗副县长见会议难以继续开下去,站起来宣布道,这样吧,大家先冷静一下,请各自回房休息,我们商量商量,再给你们答复。
五
湾里人回到四楼,有几个人提议打扑克,还有些人要看电视剧或睡觉,其他二十几个人全挤在曹庆忠房间。
曹光海说,组长,刚才从汪主任的话音里,可以听出,工伤死亡最多可以赔到四十多万呢。我们可不能亏了。
张远清说,可学宝是自己抽烟引起事故的,给厂里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本来还要追究他的责任呢。
曹应生说,现在人都死了,抽烟不抽烟的,我们又没看到,哪管是哪个的责任,我们只管要厂里赔钱。
曹光凤点头,就是,这么大一个厂,又不是没有钱。
婆婆拉着曹庆忠的手说,他叔,我们全就靠你了。
梅木莲也眼泪汪汪地望着曹庆忠。
曹庆忠成了满屋人的焦点,他感到有些得意,他这个小组长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权威,这么让湾里人信任过。他说,这事,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不能轻易松口。他帮梅木莲家算了笔账,公爹治病、婆婆生活费得个十来万,儿子读到大学毕业,得十来万,房子还债和家里开销得十来万。因此,曹庆忠总结,学宝的死至少得换三十万才行。我们跟厂里先开口要四十万的最高赔偿,最后讨价还价,底线也不能低于三十万,大家看怎么样?
曹应生赞赏地说,组长说得对,这就像我卖猪,自己得有个保底价。话出口,觉得不妥,好在一屋子人并没在意,大家的心都被那即将到手的三十万鼓涨起来。
有人说,三十万,那我们得卖多少棉花?
三十万,用麻袋装,怕是要装一麻袋吧?
我们一辈子怕是也挣不来三十万呢!
旁边有人开玩笑,那你也去厂里打工呀,说不定哪天被炸死了,老婆孩子不就可以得到赔偿款了。
见大家越说越离谱,曹庆忠制止说,都别在这儿瞎扯淡了,大伙儿先回房休息,如果厂里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天一亮,我们就去太平间抬尸,到县政府门口示威。
张光海望着曹庆忠,还真抬呀?
曹庆忠说,抬,怕什!到时大伙儿都去,凡是去了的回湾里每人分一百块钱,就从学宝的赔偿款中出,不去的人今年湾里的鱼塘分鱼就没份了。
走吧,走吧,大家一个个退出了房间。
梅木莲牵着婆婆边往外走,边问曹庆忠,叔,能这么闹吗?
曹庆忠望着梅木莲的脸,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吗?又自我打气说,你放心,我们人多,政府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婆婆说,也不要闹太狠了,差不多就行了。唉,人都死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同一时间,在宾馆二楼小会议室内,几个人正在关门商量伟雄化工厂爆炸事故应急处理事宜。
除了罗副县长、高副厂长、法制办汪主任、工业园管委会余主任,环保局马局长、宣传部许副部长、信访办何主任,公安局杨副局长,还有一位矮胖的中年人。他就是伟雄化工厂董事长骆平辉。
骆平辉是连夜赶回来的,上午得到厂里出事的消息后,他立即乘飞机往回赶,刚到县城就赶到望湖宾馆。
罗副县长简单通报了刚召开的事故处理协调会情况后,对骆平辉说,骆总,这事看来有些麻烦呀。
骆平辉望着高副厂长,责问,厂里安全生产怎么抓的?这次造成这么大的事故和损失!
高副厂长低着头,一言不发。
罗副县长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关键是如何尽快平息这个事件。老百姓的情绪有些激动,搞不好会造成群体性事件,他们扬言明天一早要抬尸到县政府示威呢。来之前,县委书记、县长可是特别叮嘱我,一定要以稳定压倒一切,妥善处理好后事。
宣传部许副部长说,已经有几家报社记者得到了消息,下午就有记者来到了县里,目前我已安排人做他们的工作,争取不要报道出去。但如果时间长了,事情闹大了,怕是压不住的。
环保局马局长说,骆总,你们企业的环保一直没有完善,“三同时”至今也没到位,我都催过你们多次了,只是考虑到你们是县里的重点外资企业,才同意你们边上马边办理,这事我们可是担了风险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如果爆光出去,企业肯定要停产整顿,我们环保部门也要受到牵连。
工业园管委会余主任着急地说,企业停产怎么行呢,那园区产值要受到很大影响,今年我们县工业在市里排位就要落后了。
公安局杨副局长说,我看那些村民也就是叫叫而已,如果他们真的敢抬尸闹事,我就抓他几个人。
罗副县长说,老杨你先别急,让你带人来,主要是维持现场秩序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抓人。
骆平辉说,这事如何平息,还要拜托罗县长您了。
罗副县长说,我来之前,县委书记、县长提出了三点事故处理原则,一是要不惜代价,尽快摆平;二是要严防事态发展,确保稳定;三是要消除负面影响,防止扩散。二三方面,我们已做了安排,只是这代价方面,恐怕还得企业出,骆总你怎么看?
骆平辉望望高副厂长。
高副厂长说,老百姓其实并没有真想闹事的意思,只不过想赔偿多一些而已。
工业园管委会余主任说,现在化工产品市场一路走俏,多停产一天企业就损失一天呀。
骆平辉说,我这次从香港又拿回了一个大订单,正要厂里加班加点生产、赶进度呢,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罗县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快刀斩乱麻,请政府负责做好老百姓的思想工作,我们企业负责出钱,一次性摆平,不要影响企业正常生产,不要留下后遗症。
罗副县长点头赞同,新闻舆论和老百姓的稳定工作我们可以做,只是,你们企业能出多少钱?
骆平辉问,按规定怎么赔呢?
法制办汪主任插话说,鉴于死者在此次事故中负主要责任,从法律角度,企业除负责尸体火化等后事,另外需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
信访办何主任担忧地说,问题是,老百姓不接受这个方案,而且这事又不能拖,老百姓扬言,今晚处理不好,明天一早他们就要抬尸到政府门前闹事呢,那时怕是难以收拾。
是呀,虽说法律上这种赔偿标准可以,但真要闹到法庭上,企业环保等方面的问题怕是也要曝光,对企业造成的影响和损失恐怕更大。汪主任接着说。
非常时期,怕是要有非常手段,骆总怎么看?罗副县长望着骆平辉。
骆平辉思索片刻,咬咬牙说,这样吧,除了尸体火化等方面费用,我们公司补偿死者家属六十万,其它问题请政府帮我们摆平,如何?
好,骆总大手笔!罗副县长一拍桌子,高兴地说,只要你能出到六十万,事情就好办。另外,现在来了一些报社记者,宣传部许部长要做好工作,确保没有负面报道,既使要报道,也要多从政府和企业及时处置事故,妥善安置职工这方面做正面报道。
许副部长说,我们争取,只是,这恐怕也要花点儿钱。
骆平辉说,这些是小钱,我们拿,你们放心办就是。
工业园管委会余主任说,从我们以前处理类似事故的经验看,一旦达成协议,最好是付现金,一次性支付,这样才有冲击力。
高副厂长为难地,可我们晚上一下子哪里取那么多现金呢?
罗副县长说,这事我来安排,我让银行连夜替你们取现金,尽快送到宾馆来,钱一到我们就到三楼开会。
凌晨三点,伟雄化工厂爆炸事故处理协调会在宾馆三楼会议室再次召开。
遇难方代表依然是曹庆忠等六人,另一方,除了参加第一次协调会的人员外,伟雄化工厂董事长骆平辉亲自参加协调会。
罗副县长首先向大家介绍了骆平辉,说,骆总得知曹学宝同志遇难,第一时间放下香港的业务,连夜赶回来,刚到县城就来参加现在的会议。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骆平辉身上。
骆平辉欠欠身,神色沉重地说,得知曹学宝同志遇难,我的心情非常沉重,这是我们企业落户工业园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安全事故,我这个董事长有责任,没有抓好企业安全生产,我谨向死难的曹学宝同志表示哀悼,同时,向乡亲们表示慰问。大家放心,曹学宝是在我们厂遇难的,我一定像对待自己家人一样处理好后事,而且一定不会亏待了他的家人,
骆平辉这一番话,情真意切,打动人心,婆婆和梅木莲不由又伤心起来,掩面哭泣。
曹应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声说,虚的少来,到底赔多少钱吧。大家这样熬着也不是个事,谈不好不如回去睡觉。
曹光海也说,是呀,谈不拢就算了,天亮我们抬尸游街去。
曹庆忠制止大家,说,大家别吵,先听听骆总怎么说。
骆平辉接着说,我到之后,了解了一下情况。大家应该清楚,曹学宝死亡主要原因是因他违规操作引起,我们厂之前答应赔偿二十万也是本着人道主义的。
扯什么扯,还是老一套,不谈了!不谈了!曹应生嚷道。
曹庆忠说,只赔二十万我们是绝对不同意的。边说,边作出欲起身离开的样子。
老乡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骆平辉站起,继续说,我是先讲道理,按说赔二十万我们企业已经做到了合情合法,但是我既然赶回来,而且我说了,我要把曹学宝同志当成家里人一样来对待,那我肯定不会亏了他。你们看这样行不行,除了火化等费用外,我们厂一次性补偿死者家属六十万,当场支付,条件是天一亮你们就送尸体去火葬场火化。
六十万!大家都愣住了,会场一片寂静。
罗副县长微微点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示意高副厂长。
高副厂长招招手,旁边两位企业工作人员从隔壁休息间提来一个蛇皮袋,“哗啦啦”往会议桌上一倒,六摞厚厚的百元钞票堆在一起,如同小山一样。
哇,这么多!六个人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钱在一起,不由得眼睛发光。曹光海、曹应生、张远清身子欠了起来看,曹庆忠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仿佛被这堆钱炫了眼。梅木莲和婆婆也暂时忘记了哭泣,呆呆地望着桌面。
罗副县长从法制办汪主任手上接过一张纸,说,钱就在这里,这是你们遇到了好老板,骆总为人仗义,这种赔偿标准在我县是从未有过的。你们如果同意骆总的方案,就请在这份协议上签字。不同意的话,那企业收回这笔钱,你们可以到法院去告状,当然,告状的话,你们最后怕是连二十万都拿不到的。我要说明的是,抬尸闹事是违法的,是要坐牢的。是不是,老杨。
公安局杨副局长威严地点点头。
大家不知是被罗副县长这番话镇住了,还是被桌上的钱镇住了,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张远清先反应过来,他语气激动地低声对梅木莲说,木莲,还不谢谢骆总?签了吧。
曹光海也说,对,对,签吧。
曹应生说,这么多钱,还等什么呢。
梅木莲望着婆婆,婆婆抹了抹眼睛,说,人都死了,再闹有什么意思呢,孙子在家照顾老头子我还真不放心,早了结早好,他叔,你说呢?说完望望曹庆忠。
曹庆忠点头,签,签。
六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
梅木莲房间挤满了人,湾里人全来了,房间挤不进去的,就在门外伸头望着。大家都为了看一看那袋钱。
六十万!湾里还真没人看过这么多钱在一起。
梅木莲坐在床沿,头是麻的,身上也是麻的,她忘记了哭泣,只用手紧紧抓着身边的钱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记伤痛,支撑起虚弱的身体。
婆婆坐在梅木莲身边,一只手也紧紧抓住钱袋口。本来她是坐在对面的,但婆婆说,这钱是儿子用命换来的,她得守着,她要为孙子守住。
大家议论,这么多钱,学宝死得值呀!
是呀,我们干一辈子,又能赚多少钱呢。
木莲成了湾里最有钱的寡妇,怕是守不了几天,又会嫁人了。
这辈子她是不愁了。
大家议论的话题全在这笔钱上,仿佛梅木莲不是死了丈夫,而是买奖票中了头彩。
一下子拥有这么一大笔钱,梅木莲也有一种虚幻感,如同上午刚听到曹学宝的死讯一般。她思绪缥渺,一时不知这些钱带给她的是什么,她只觉得,她的生活从此会发生变化。
婆婆的想法简单些,听到大家的议论,她就开始盘算,万一梅木莲要再嫁怎么办?这笔钱是她和老伴后半辈子的依靠,也是孙子的依靠,绝不能被梅木莲独占了。没有了儿子,心底里,婆婆已经将儿媳当成外人了。
走,走,都回房去,大伙儿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天亮还有得忙呢。曹庆忠往外轰人。
有人说,组长,我们这么辛辛苦苦帮着要来这么多钱,木莲得请席呀!
是的,是的,必须吃席,中午就去,去县城最好的酒店。
曹庆忠说,你们瞎叫什么,请席是一定的,那也得办完学宝的后事呀,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众人三三两两回了各自房间。
曹庆忠关上房门,这才坐下,说,木莲和婆婆都在哈,我说个事,这次没有大家帮忙,那是不可能有这么多赔偿的。
婆婆连声说,这多亏了你,多亏了你!
梅木莲也由衷地说,是呀,是呀。
曹庆忠点点头,乡里乡亲的,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这么多钱,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梅木莲说,我想先把欠的债还了,剩下的我要存起来,将来给孩子读书娶媳妇用。
婆婆抢着说,存起来可以,但必须用孙子的名字,还有,折子我要管着。
梅木莲望望婆婆,没有说话。
曹庆忠说,钱是你们的,当然可以存起来,但有些事,我得说说。
梅木莲说,你说。
曹庆忠说,一是这次湾里人帮了大忙,刚才大家也说了,你们可能得请席。
梅木莲点头,嗯,是应该。
曹庆忠接着说,另外,来的人得发点儿钱,我看是不是就每人发两百。
婆婆脱口而出,不是说一人发一百吗?
曹庆忠说,按说都是湾里人,帮个忙不一定非要发钱,但你们不是额外多补了不少吗,这一人两百,加起来不过万把块,也是小事。
婆婆还想说什么,梅木莲制止了她,说,行,就按叔说的,每人发两百。
曹庆忠斟酌着,继续说,我是组长,如果只赔二十万,我也不说什么,但现在是六十万,你们知道,湾里的水塘一直想砌护一下,过去大家集了些资,但资金一直不够也没动手,那些集资的钱湾里办事又用得差不多了,这次你们是不是出一点儿,把水塘砌护一下,这样在湾里也好说一些。
湾里为了砌护水塘,集资了五万块钱,但却一直没有动工,据说钱都不明不白地用得差不多了,为这事,湾里人没少背后议论曹庆忠,甚至有人准备联名到乡里去告。现在曹庆忠要自己拿钱修水塘,名义上是为湾里,实际上还是为他擦屁股。但这时候,梅木莲也不好说他,她问,那要多少?
曹庆忠说,不多,也就五万吧。
梅木莲沉默了。曹庆忠说,不同意算我没说,那我现在就带人回湾里了。
婆婆哭起来,那怎么行,学宝人还在太平间呢。
梅木莲咬咬牙,说,好吧,回去我们就出五万。
曹庆忠满意地说,那好,我先回房了,天亮我就组织大家办事。边走,边看了梅木莲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侄媳,你也好好休息,别累坏了身子,日子长呢。
曹庆忠出门没一会儿,又传来敲门声。梅木莲起身,看了看猫眼,是曹应生。
打开门,曹应生进来,说,你们还没睡呢?
梅木莲说,你坐。
曹应生站着,搓搓手说,这次没想到能赔这么多钱。
梅木莲没吭声,曹应生说了来意,我最近做生意不顺手,手头紧,我想,你赔这么多钱,一下子也用不了,能不能借我一些做生意周转。当然,利息我会算给你的。
梅木莲望着他问,你要多少?
十万。曹应生见梅木莲没说话,又说,八万也行,我主要是周转一下。
梅木莲眼泪流下来了,说,学宝还在太平间呢,等安葬了他再谈行吗?
行,行,不过到时你一定记得哟。曹应生退了回去。
唉!婆婆说,这钱看来得的不安生呀。
梅木莲说,这是学宝的命换来的呢。
婆婆说,是呀,但湾里人,也不好办。
门又响了,梅木莲也懒得起身,只大声说,谁呀,睡了呢。
门外是曹光凤的声音,木莲,开门呀,我有话和你说。
梅木莲只好开了门,曹光凤和张远清一起来了。曹光凤安慰一番后,眼望着钱袋,说,这下好了,有了这么多钱。
张远清感叹,骆总真大方!
仿佛这钱是骆总施舍的一样。
曹光凤接着说,学宝可是远清介绍来公司打工的,没有远清介绍,这次哪赔得了这么多钱?
张远清点头,是呀,是呀。
梅木莲心刀割一样的疼,她冷着脸说,你们有什么事吗?
曹光凤说,是这样,你知道的,我进城后没做事,家里一直不宽裕,今年我们儿子又要结婚了,我想你现在有这么多钱,能不能借点儿钱我们用。
梅木莲说,这次谢谢你们帮忙,你们儿子结婚,我送三千块钱吧。
哟,哟,你现在这么有钱,就三千呀。曹光凤一脸的不屑。
那你要多少?
能不能借我们五万?
啊,五万?
这对你不是九牛一毛吗,再说,我们是借,又不是不还。曹光凤说。
梅木莲无力地说,这些钱是学宝拿命换的,现在学宝人还在太平间,总得等他入葬吧。
那是,那是,我也不是现在就要。曹光凤讪讪地说,我们先回房去。拉着张远清就出了房门,门关上的一瞬间,梅木莲听到曹光凤恨恨地嘀咕,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呀!
窗外,城市依然灯火璀灿烂。这一天的变故,令梅木莲感觉比过去三十几年时间还长,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事需要好好理理,好好想想,却不知入口在哪里。看婆婆也是一脸的茫然,人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
突然,又传来敲门声,梅木莲和婆婆互望一眼,同时轻呼一声“天哪!”一齐扑在钱袋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川 流:本名李宏川,1968年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方文学》《太湖》《雪莲》《小说月刊》《延安文学》《西部》《短篇小说》《创作评谭》《文苑》《参花》《工人日报》《江西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15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你是人间的五月天》、小说集《谁是谁的过眼云烟》,主编散文集《我心目中的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