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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之虚

2014-10-31尚未

阳光 2014年11期

尚未

今天是立冬。

却仍无法改变这个下午的性质——无聊透顶。

灶膛内,火苗像飘忽不定的橘色手指抓向锅底,把锅里那些黑油挠得咕嘟咕嘟直冒泡;灶膛外,我的黑胖脸也快被烤熟了——郝月季却仍嫌我烧的火不够旺。这个女人越来越让我厌烦,她的思维跟我的想法简直一个驴唇一个马嘴。记得十几年前初次见到她时,我还曾被她的青春与美貌所迷惑,甘愿做她放牧的牛犊子,甚至趴在地上被她鞭笞也无怨无悔。

我们是在放牛的时候认识的。确切地说,她放的是牛,而我放的是鹅。

说到放鹅这件事,必须提到我的父亲。这种有悖于常理的事,也只有他才能促其发生。父亲叫杨捡,他不知道“三尖两刃刀”为何物,更没有“神勇哮天犬”护左右,他只知道摆弄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他当然不是那个长着三只眼的杨戬。父亲的名字有点儿来历,因为我爷爷姓杨,而父亲又的确是奶奶从路边干涸的水沟里捡来的,所以给他起名叫杨捡,天经地义,跟隔壁三奶奶给儿子起名叫杨一群一样,无非都是图个好记。

我爷爷奶奶没有亲生的孩子,不知是他俩谁的毛病。

父亲虽然与二郎神同名,但音同字不同,导致他与真杨戬的性格也相差万里。他俩一个是腾云驾雾的神,一个是土里刨食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个一根筋的人——父亲的输,已经不只是起跑线那么简单了。好在父亲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他执拗地在脚下这片褐色的土地上耕耘着,哪怕辛苦了一辈子连个新房都没盖成,他也从不抱怨。

可是我抱怨。

我抱怨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父亲从没把我当成亲儿子看待过。爷爷奶奶明知父亲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却依旧把他当亲儿子疼,而我肯定是父亲的亲子,他竟然把我当成路边沟里捡来的,这不能不让我愤懑。父亲给我起了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以至于上学时,我都不愿被老师叫到——杨立冬。显然,我是立冬这天出生的,父亲很会捡现成的东西用,他不愧叫杨捡!

从懂得照镜子以来我就知道,自己算不上好看。不过我是个男人,在我们杨元帅营,没人会在意一个男人长什么样,大家在乎的,是这个男人能不能赚钱。我自认为还算比较能赚钱,所以我从不担心自己的长相。

但在我能赚钱之前,长相不好还是给我带来了麻烦,直接导致父亲不愿拿正眼瞧我。其实,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是他的独苗。他从不在乎我的感受,就好像他有一百个孩子,而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打很小起,我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八岁背着粪筐拾牛粪,九岁上北山砍荆树,十一二岁就可以拉车去地里收棒子了……别人家的孩子放牛的时候,我在村巷里放猪,让家里那头哼哼直叫的老母猪吃车前草、蒲公英改善生活,以期多产猪仔;别人家的孩子还是放牛的时候,我又开始放鹅——老母猪没给家里添一个猪仔,却在夏天的一个风雨之夜被倒塌的猪圈给砸死了,父亲赔了一笔钱,暂时买不起母猪了,只好买了十二只小鹅,让我放学之后去村外放,说等将来卖了大鹅再买猪、卖了猪就有钱买牛了,到那时,我也可以跟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去北山放牛了。

父亲的生活规划合情合理,我认为很有可操作性。

那时,村北的燕山余脉上还有泉眼,一年三季都流水潺潺,因此村南就有了一条自西而来,横亘半个杨元帅营之后又向南而去的小溪。这溪不宽,到了我家门前,却形成了一汪十来米见方的小塘。我经常赶着我那鹅之队在塘边操练。

在我们那条街上,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我有什么奇能异禀,而是基于两个特点:一是我长得难看,大脸、大耳、浓眉,眼却小,嘴巴没有鼻翼宽,还冒着两颗大板牙;其次我天生好静不好动,运动功能似乎有些缺失,别的孩子上树掏鸟窝,三下两下就噌噌爬了上去,而我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爬到与身高等齐的位置,且会把裆里的那只鸟磨成红鸟,这还不算,别的孩子上山捡蘑菇、下水抓蛤蟆、石头缝儿里逮蝎子,都比我强,我拼着小命也赶不上他们。

父亲认为我是狗肉上不了席,但我从不自卑,我也有两样足以让其他孩子羡慕的本领:首先我骂人厉害,可以拍着水缸盖或大腿根儿骂对方一个小时不带重词儿的——这得益于我所生存的环境。在我们帅南西街,有被我称之为“四大恶人”的四位婶子大妈,她们言传身教,使我从幼年起就晓得嘴茬子厉害也可以雄霸一方。

还有,我能沉思。这就更不简单了。隔壁的杨一群比我大六岁,仍在村巷里跟一帮孩子追鸡撵狗,我却可以坐在村南那条小溪旁发呆了。而且一呆就是半天,没有空虚不会无聊,直到肚子饿了,或者鹅之队不知所踪,我才会站起来。这一点,即便是家境优越的孩子王杨一群也不得不佩服我——虽然这呆发得一点儿实际价值都没有,但一般人绝对做不到。

碰到郝月季之前,我的生活是在执行或者逃避父亲的指令中度过的。他安于现状,不乐意尝试新鲜事物,但他在支使儿子方面,却有着独到作为。我不仅要放猪、放鹅,还在后来终于卖掉鹅买了猪、卖了猪却没能买成牛的过程中,不得已做出许多在外人看来诡异而滑稽的事情。

为了让小鹅尽快学会游泳,以便可以沉到池塘里去觅食水草和小鱼,从而既不用吃任何粮食又能气吹似的成长,父亲勒令我务必在鹅买回来后的三天内,让它们航行在家门口的那汪水塘里。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艰巨的原因是:我不是母鹅,无法让小鹅们把我当成妈妈,从而跟在后面鱼贯入水。但父亲的指示我必须落实,于是,我就像地狱的刽子手一般,在岸边捉住一只只小鹅的脖子,把它们扔到塘里,而后又使出浑身解数围追堵截,避免它们爬上岸,直至它们学会游泳。

几年后,当我们家还未完成鹅到猪的转变时,我已经认识了放牛的郝月季。那一年,我十七岁,郝月季也是十七岁。

我除了长得难看外,智商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不仅没有,还非常优异!我能从蜜蜂的两条后腿儿上刮下花粉,皱着眉头细细品尝,却不被它们蜇;我还在地上挖个洞,把杨一群家骄傲的大公鸡塞到里面囚禁三天,在惩罚它偷吃我家晾晒的棒子粒之后,不让任何人怀疑它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与我有关……我有这么高的智商,从十一岁开始放鹅,一直放到十七岁,若不在方式上弄出点儿花样来,不仅会被放牛的伙伴们瞧不起,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我的必杀技是训练脑细胞偏少的鹅们听从我的指令。每天,当鹅们撇着四平八稳的鹅步从家里出来时,我不会给它们欣赏乡村美景的机会,在后面拼命地叫、拼命地轰、拼命地撵,直到它们扑棱着翅膀在村路上由狂奔到双蹼渐渐离地、最后如天鹅般飞翔在半空中,我才会罢休。那几年,我家的十一只大鹅在空中气势磅礴地飞翔的场景曾使“四大恶人”目瞪口呆了好长时间,甚至连骂人的嗓门都弱了许多——我认为,若是鹅之队奇装满员的话,场面会更加震撼,但由于小鹅们才学会游泳没多久,一天夜里父亲去鹅圈旁撒尿,不小心踩死了一只,才导致今天这单数队伍的出现。不过也好,这样它们在空中排成“人”字形时,刚好对称,倒也美观了许多。

往往,当鹅之队快从杨元帅营飞到邻庄时,我才会不紧不慢地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一声尖利的流氓哨,它们就轰隆隆飞折回来,换来远远观望的“四大恶人”的一片咂舌声。

有了这样的队伍,我认为自己就是再缺乏运动天赋,也可以在帅南西街混下一片天地了。在这种情形下,我认识了郝月季。她是我们西村的,西村叫山王庄,听名字就带有过去称为匪气现在称为霸气的感觉。郝月季小学一年级都没毕业,也就是说,她从未上过学。但这并不能影响她那水汪汪大眼睛、细条条好身材的长成,也没有影响了她在放牛的过程中遇到放鹅的我。我认为,在这两点上,知识改变不了命运。

那是暑假的一个中午,我赶着飞累了的鹅们在北山脚下瞎溜达,打算找个凉快地方睡上一觉,这时,我看到了正在一棵树下洗脚丫子的郝月季。树下有一处泉眼,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桌面大小的水坑。坑中泉水清澈,即便是牛羊喝了之后人再喝,也不会闹肚子,所以我以前经常在这里寻水喝——牛羊喝水我不忌讳,可眼前这个大丫头把两只白嫩的脚泡在水里面,就有点儿让人无法接受了。

“呔!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止住鹅队,而后大声喝道。

大丫头没理我。

“你以为这是你家脸盆吗,想洗脚就洗脚啊?”我又叫道。

“你家用脸盆洗脚啊?”大丫头甩了我一个大白眼。

“我……”我一时语塞,旋即深吸一口气,叉着腰辩驳道:“我家就用脸盆洗脚,怎么着吧?”

“哈,你们家愿意用啥洗就用啥洗,关老娘我屁事!”说罢,她得寸进尺,又甩了我几个大白眼。

当年,郝月季的眼睛大而亮,仿佛汪了一潭泉水在里面,能把人淹死;而且,在那个女孩子大多脸上横着两道浓黑卧蚕眉的年代,她根本不用修饰,柳叶细眉浑然天成,还有一口白而玉润的牙齿——即便是这么个漂亮丫头,她甩给我几个大白眼,我也不高兴,也是要想办法对付她、收拾她的。当然,最有效的,就是把她变成自己的媳妇儿。

…… ……

如此这般,我和郝月季认识了。俗话讲不打不成交,两年以后,还是在这棵树下,我们相互探秘了对方,过程很直接,也很激烈,累得我十分口渴。可那时,山上的泉眼都已经没了水。

我真佩服母亲的消化能力。

自从家里日子好过以来,几乎每次吃饭的时候,母亲都会坐在那里啃上一个钟点的大棒子骨。她啃得很专心,也很专业,仿佛一位用牙齿工作的雕刻师在虔诚地为骨头塑造新的形象。我也曾担心过她的身体,因为我跟郝月季不同,她大字不识一个,而我是高中毕业,并且看过很多书,知道母亲这么吃下去,早晚会让那粘稠的荤油堵塞了血管——但我在郝月季面前,始终是秀才遇到兵,她只用两个字就可以把我的一车话给噎回去。

“放屁!”郝月季说着,又给婆婆夹了根满是瘦肉、香喷喷的大骨头。

我想说:“你才放屁,泼妇一枚你懂个狗屁?”可我没敢,我怕母亲跟郝月季联合起来攻击我。再说了,母亲终日操劳,吃点儿好的也在情理之中,我若是天天多嘴,会被人误以为不孝,对母亲吝啬。反正她每天都在运动,或许那血液流速快,有淤塞也能被冲开呢。

愿望越丰满,现实就越骨感。就在去年开春的时候,母亲还是被“栓”住了,右胳膊右腿像绑了钢筋,只能直棱棱地甩动,打弯儿都要用左手去扳,不灵活了。

母亲开始拍着那条废腿诅咒自己,说不该再活着了,再活就成“老不死的”了,祈求能睡着觉去见阎王,也好落得个“平安”。郝月季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听,或者干脆躲开,到了后来,她就有点儿烦了,每当母亲拍着腿叫时,她就在堂屋用力摔打铝合金的锅碗,以此来和母亲叫板。而我,为了息事宁人,只能劝母亲不要再叫了,即便是她把嗓子叫烂,那废了的胳膊腿也不会枯木再逢春。每当我这么说时,母亲就会愣住,而后翻动不太灵活的眼珠子,盯着我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就知道你小子的心都给狗吃了。说罢,还用力朝堂屋的方向努嘴,示意我的媳妇郝月季就是那条吃人心的狗。

母亲骂我,我不怪她。我认为她之所以拼命吃肉,最终落得个血栓后遗症,归根结底是因为过去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口肉。如今日子终于好过了,而且为了在集市上卖朝鲜面,我们必须要用大棒骨熬汤,以使面条增味儿,所以那些煮好的骨头,不啃白不啃。骨头上的肉即便给顾客吃,他们也不会多付钱,反而惯坏他们的胃。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跟隔壁杨一群家比起来,相当于叫花子跟土豪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杨一群家有钱啊,大院子、大房子,厕所里不仅抹了水泥地面,而且还分男女!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当我还分不清五香瓜子和普通瓜子有啥区别时,杨一群已经开始在村西头的小卖部里赊账买东西了,什么玩具手枪啊、带馅的面包啊,甚至一毛多钱的老鼠牌香烟他都敢赊。小卖部老板眼都不眨就赊给他。更让我惊讶的是,每到月底,他家里人就给他还一次账。这太让人牙根儿痒痒了!

我不知道他家里为何那么有钱。听说他爷爷在城里上过班,有退休钱。这在我看来,就相当于家里有了聚宝盆,没钱了就可以从里面拿,拿完了,过一宿盆中又满了。

让人心理彻底失衡的是,杨一群家里不仅有钱,还有很多的书,薄的厚的、新的旧的都有,这比他家那座分成男女的厕所可要命多了。我可以不正眼瞧杨一群手中攥着的面包,但我无法拒绝他家那些书的诱惑。我家里没书,一本都没有,甚至连日历都没有。在我父亲看来,书这种东西,是世界上最最没用的玩意儿,吃不得喝不得,还死贵,只有脑子犯病的人才会买。

我没钱买书,但我却爱看书。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也知道无论从哪方面讲,自己都无法与杨一群相提并论,即便是他的名字,那时看来都比我这“杨立冬”要有文化的多。而且杨一群比我大,也比我坏,在我的少年时光里,隔三岔五的记录着好几起他收拾我的往事——用杨一群的话讲:像你杨立冬这类的家伙,就是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耿赳赳,摁在地上捶两拳松松皮,浑身就舒坦了。杨一群比我大,小时候的营养更是比我足,我哪里打得过他?甚至有一次,互相用土坷垃投掷,只是拼准头的活儿,也被他占了上风。

当时,杨一群家是杨元帅营头一户自家院里打机井的,因此大气且炫耀地把十几节一米多粗的水泥管子摆在了院子外,如一条硕大的断节空心蟒蛇横亘在街道上,任是谁走过,都要七拐八拐地绕着蛇行。大人们心里怎么想的,我们这些孩子不得而知,但我们却非常喜欢在这些水泥管子穿行,感觉自己是钻地道的游击队。那天,我正独自在不久后就要戳入地下的断蛇肚子里玩儿,杨一群突然从自家院子里蹿了出来,非要我跟他玩打仗,不同意就不让我继续在他家的水泥管子里钻。

“怎么玩儿?”我问。别看我打不过杨一群,但我一点儿不怕他。

“坷垃仗。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互相砸,谁被砸了谁倒霉。”杨一群瞪着大眼珠子说。他的眼珠比我的大,而且还是双眼皮,若不是有着一副尖下巴,人还是挺耐看的。

“行,谁挨砸谁倒霉!”我咽了口吐沫,而后揉了揉被金色阳光晃得有点儿酸的小眼睛,接着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啥?”杨一群追问道。

“不管输赢,完事后,你要借给我一本书看。”我说。

“哈……没问题。”杨一群说罢,弯下腰就开始在地上寻土块。

我急忙撒丫子朝断蛇的另一头跑去。

由于我爱看书,捎带着也就养成了爱看《新闻联播》的习惯。对此,郝月季总是嗤之以鼻。

“连你儿子玩电脑的事都管不好,还想管国家大事?”

“你懂什么,这叫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我拍着渐渐隆起的肚皮说,却被郝月季斩钉般给截断了。

“居你个脑袋,也不上秤称一称自己那半斤八两!”郝月季虽然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但她运用母语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看看你那大肚皮,一眼就知道是个草包大肚汉、能吃不能干的主儿!”

“哈,你个泼妇,知道个甚?我这肚子里都是知识懂吗?”我气不过,脸竟然有点儿红了。

“知识?”郝月季突然哈哈笑了,露出了她那两颗才镶好没多久的烤瓷门牙。“我看全是猪食吧?”她继续毫不怜惜地作践着自己的老公。

我无语,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脑子里全是她那两颗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假门牙。自从我们开始赶集卖油条、朝鲜面、饹馇盒以来,家里吃肉的时候越来越多,在啃大棒骨上,郝月季并不比她的婆婆我的老妈逊色,甚至吃相更凶恶,仿佛那喷香的骨头前世跟她结了仇一般。于是乎,三十五岁那年,她竟然被骨头上的肉拽掉了两颗门牙。

自从她安了假牙以后,尽管怎么看怎么跟原来一模一样,但我却再也没有把舌头送进过她的嘴巴,以至于无论在床上她怎么热烈,都激不起我吻她的冲动。打这以后,我怎么看郝月季,都找不到她当年的美丽了。

记得和郝月季在北山那棵树下有了几次翻云覆雨之后,我仰面躺在散发着青草味儿的土坡上,望着蓝得使人想哭的苍穹,感觉整个人都被那深邃的空间给融化了,身子很轻,若不是胳膊上枕着同样散发着青草味儿的郝月季,我会怀疑自己不复存在了。

“杨立冬,你知道吗……”郝月季喃喃说,声音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带着一种绵软却又可以穿透一切的劲道。

“知道什么?”我也喃喃,似乎不如此,就无法阐述自己的爱情,就对不住老天爷对我的恩赐——我长得这么丑,家里又穷得窗户上用塑料布当玻璃,何德何能获得天仙般的郝月季的垂爱?虽然她目不识丁,虽然她家里一样穷得叮当响,但人家有牛可以放,而且人家还有着魔鬼的身材、天使的面孔,她能看上我,就是屈尊,千真万确的屈尊!

“知道我为啥想嫁给你吗?”郝月季见我直勾勾地看着她,脸竟然红了。

“不知道。”说出这三个字后,我感觉如此回答,太枯燥无味、太对不住我看过的那些书了,于是又补充说,“是不是因为看我长得各色,特有男人味儿呀?”

郝月季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我甚至能看到她的喉咙眼儿以及那个快速跳舞的粉色腭垂。“你呀,啄木鸟死了八百年,就剩张铁嘴儿了……”郝月季说着,竟然闪电般在我的小嘴厚唇上亲了一下,“不过,老娘我喜欢的就是你这张嘴!”

“注意用词儿啊!”我急忙纠正。郝月季就这样,一旦高兴了,便容易抬高自己的年龄和身份,喜欢当我的老娘。好在我的真老娘不知道。

“不过,还有个重要原因。”郝月季又说。

“说来听听。”我做出倾听状。

“我喜欢你的那些鹅……”

“什么?”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眼前的深蓝天空瞬间退去,换成了一片青草的颜色。

“有啥大惊小怪的?喜欢鹅怎么啦?”

“鹅有啥好喜欢的?”我越发不解。

“你养的鹅跟别人养的不同……”

“因为会飞?”

“不仅是会飞,还有它们白,那种泉水才能洗出来的白……”

我突然笑了,没想到郝月季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这么说话,还不如说自己是“老娘”让人好接受些。

“真的,就是因为你养的鹅白。你想啊,鹅你都养得这么好,又白又肥还可以飞上天,可见你杨立冬是个过日子的家伙。”

“我是被逼的,若是有牛可以放,谁还会放鹅呢。”

“但是卖了鹅可以买一头母猪,等将来攒够了钱,就可以买头牛了啊!”

“你怎么跟我爸一个说法?”我诧异地看着郝月季问。

郝月季就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而且一个翻身,又把我压在了身下。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我心头的那股火也在劈啪作响。早到了每天我去打麻将的钟点,可看情形,郝月季仍然没有放我走的意思。她这个女人就这样,过于强势,一点儿女人味儿都没有,让人怀疑她那副好看的皮囊是不是如电影《画皮》一样,里面藏了个女魔。

以前我是不玩儿麻将的。麻将到底是不是忠诚的三宝太监在无聊的航海过程中发明的,咱姑且不论,光就麻将本身而言,我认为很是匪夷所思。玩儿起来哗啦啦直响,听着挺热闹挺喧嚣,却只能四个人玩儿,多了就没招了。我喜欢那种人挨人围一圈玩儿的游戏,这样我还可以吃吃心仪女人的豆腐——相比扑克来说,麻将过于死板、过于正经了。

后来,随着我那油条摊子逐渐被认可,到集市上顶着尘土吸溜朝鲜面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一家人赚的钱也日渐丰厚。日子好过了,人的想法就多了。先是郝月季背着我给自己买了一条筷子粗的金链子,于是我一气之下买了一台电脑,而且连上了网线。我们家的生活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隔壁的杨一群家。当然,这只是我家做生意的最初几年,到了近几年,杨一群跟我杨立冬比,更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这时,他家不是追不上,而是开始走下坡路。

有段日子,我认为郝月季实在是太有战略眼光了,她用自己那水汪汪能淹死人的眼睛,早就瞧出我会在杨元帅营成为一个有钱人!她只是没瞧出,有一天我会不再看书,而是迷上了打麻将!

此刻,郝月季没有理会我的情绪,依旧弯着腰把切好的饹馇盒往油锅里丢,待那些柔软的饹馇盒炸成焦黄色,她又很熟练地用笊篱把它们捞出来。她是个极其吝惜油的人,别说新油,就是炸东西炸得快成了黑糨糊的油,她也舍不得在饹馇盒上多浪费,每次都把笊篱用力抖几下,使每一滴油都不会被白白蘸走。但她没考虑到如今烧火的不再是婆婆,而是自己的丈夫。我习惯猫腰撅腚望着灶膛里烧火,这样的话,我的脸就离锅灶很近,常常会有滚热的油溅到我身上,虽然不至于烫伤人,却使我的心情更加糟糕。

“月季……”我仰起脸,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老婆。

“干嘛?”郝月季的精力仍然在那些饹馇盒上。在她看来,这些可以卖钱的、用曾被慈禧老佛爷金口赐为“搁着”、每斤可以卖五块钱的食物,足以抵过老公的一句叫喊。何况这个老公长得很丑,如今还有了颤巍巍的大肚子,郝月季有理由对他忽视。

“你说干嘛?”老婆的这种态度,终于使我恼火起来,“到打麻将的点了,我不管烧火啦!”我说着想站起来,却被郝月季那两只大眼珠子给压在了原地。

“你不管也行,让你妈来,行吧?”

“妈都那样了,你忍心让她干活?”我抬高调门说。

“还是的……你不想干,还不让你妈干,总不能让我自己干吧?”郝月季甩手把笊篱里炸好的饹馇盒搕到了旁边的面盆里。她的姿势很英武,配着她已经走形的身材,给人一种彪悍的感觉。我知道自己有点儿怕她了。

刚结婚时,我是一点儿都不怕郝月季的,别看她长得漂亮。“四大恶人”都认为我不敢管老婆,因为郝月季随时都可能弃我而去,找个比我好看的小白脸——但我心里有数,我知道郝月季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所以从不怕她离开我。可是,自从真正打过一架之后,我却开始怕她了,倒不是怕她弃我而去,而是怕她趁我熟睡的时候,在我脖子上抹一刀!

我曾跟郝月季狠狠地打过一架。当时,我还不会玩麻将,我跟她才结婚不满三年。现在想来,这一架打得很有点儿小题大做,竟然是因为一勺子豆油!

当时,郝月季在做饭,恰巧我那脾气古怪的父亲从她旁边经过,见她往锅里舀了两勺子豆油,就站住了。

“月季,你炒个菜怎么放这么多油哇?”

“不放油能炒菜呀?”郝月季硬生生回答道。

她的反应有点儿过度,她只要敷衍一下,父亲也就走开了,可她这么直来直去,让父亲很是下不来台。别看我的父亲一辈子没成就什么大事,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脾气很坏的人。记得小时候,父亲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就因为车锁怎么也装不上,气得他嘴角直酿白沫儿,愣是用锤子把车子砸了个稀巴烂,最后在母亲的拖拽哀嚎之中,如冲出重围的勇士,把那辆倒霉的车子扔进了一口枯井——于是,直到我结婚时,我们家才有了第一辆自行车。

父亲还算隐忍,没有亲自跟郝月季动手,而是让我这个儿子代替他教训一下儿媳妇。我知道事情并不大,但男人的气节不允许我退缩,我必须执行父亲的旨意。

于是,这天吃过晚饭后,我跟郝月季吵了起来。

我只是想给郝月季一个下马威,若是她意识到了顶撞公爹的危害之大,我也就息事宁人了。可谁料我这经常看书的大脑袋,关键时刻竟然无法调理好嘴巴的频率,让郝月季这个大字不识的人给瘪得一愣一愣的——吵架的内容很快就偏离了“炒菜到底该放多少油”的既定轨道,朝着我“到底丑不丑、到底算不算个男人”这个严肃的话题呼啸而来。

我是个好面子的男人,拿我当吵架的作料,我肯定不高兴。于是,我那被“四大恶人”熏陶出来的骂架奇能,终于小宇宙喷发般被激活了。

“郝月季,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你不晓得这个家谁做主吗?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女人……非要我教训教训你才成……”我口若悬河,有点儿刹不住车。为了配合自己那强大的舆论攻势,我如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努力站直身体,故意把胸脯朝前挺着,想用雄性的肢体优势彻底吓住郝月季。

然而郝月季见惯了我的裸体,如今虽然有衣服罩在身上,她仍是很鄙夷地把我只看作一团皮肉,加之结婚近三年,我仍没有为其实现鹅变猪、猪变牛,牛变富足生活的愿望,因此她并不惧怕于我——肉体和精神她都不怕。她带着一种蔑视的表情把脸扭向了一旁。

一旁是里屋门上的玻璃,玻璃上贴着一张不知过了几年的剪纸画,是一个大胖小子怀抱着鲤鱼笑,不晓得他那胖乎乎的手是如何抱住滑腻腻的鱼的,更不晓得大冬天的,他光着个屁股,哪儿来的笑的热情。

没过脑子,也不用过脑子,我抬腿就朝屋门上踹了一脚,随即上前用手抓住郝月季的下巴,一使劲就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像电影里流氓调戏良家妇女。“嗬,小样儿挺倔的哈?”我以为自己很痞、很霸气,足以让郝月季胆战心惊。

事情没有按照我的预期发展,恰恰相反,郝月季抿着好看的小嘴,竟然微微一笑,随即抬起右手,啪的一声打在门玻璃上,随着哗啦一阵脆响,一股黑红的血从她的手腕处射出,音乐喷泉般在空中有节奏地跳动着,一下子就把我给吓傻了!

“跟老娘玩儿?你还嫩了点儿。”郝月季说着,扭头看了看戳在堂屋里同样吓傻了的公婆,又扔出一句分量颇重的话:“不想好好过日子是吗?那咱就不好好过……”

我没想到,一个女人的血,可以喷射得如此阳刚如此壮烈,足以把我吓得呆若木鸡——好在母亲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连扇了我三个耳光,使我明白要赶紧把郝月季送往医院。否则,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娘家人会把我们杨家灭门的。然而郝月季似乎抱定了舍生取义的信念,死活不肯配合我,不仅不往外走,反而拼死朝炕上蹿,搞得墙上、被褥上到处都是她的血。无奈,母亲只得跌跌撞撞跑到隔壁,把杨一群呼唤而来。加上父亲,我们三个大男人费出捆牛的劲儿,才把郝月季连拉带拽、连背带扛地弄到了村医那里,而后又在村医的连连摇头中,用村医家的三马车把郝月季送到了乡卫生院……

事件虽然有些血腥,但并没有超出我的承受极限。真正让我感到纠结的并不是郝月季被割破的手腕,而是当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后,杨一群竟然晕血昏倒在了卫生院的急诊室外,害得我还要抽出精力来应付他。

这次吵架之后,我开始佩服郝月季了。她一个长着大眼珠柳叶眉的好看女人,却可以在手术台上盯着医生给自己的手腕缝了十一针,眉头都不皱一下——若是在革命时期,她一定是位巾帼英雄,搞不好最后也能闹个委员干一干。

一方妥协,斗争很快结束。然而,此番我与郝月季之间的战事,却催生了一个意外的结果:杨一群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大大打了折扣,我甚至有点儿鄙视他了。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会晕血?这还是当初那个用砖头砸我的杨一群吗?

当年,我如脱兔般奔向杨一群家的水泥管子的另一头之后,还没有向他投出半块土坷垃,事情就发生了悲剧性的变化。

我虽然脑袋大,但我的身子并不大,躲在宽大的水泥管子里,就好像被这硕大的断蛇吞进肚子的猎物,感到很安全,甚至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温暖感。为了体现出这些管子是他杨一群家的,也为了让他知道,我这些年读的书没有白读,已然有了贵族的风范,所以我不能先他开火。于是,在井管子里稍事喘息之后,我迅速探出头,对另一端的杨一群大叫:“一群羊,我是土行孙,你砸不到我……”

人若真倒霉,是没有任何先兆的。正当我的大脑袋刚刚冒出水泥管子的边缘,小嘴巴大板牙甚至还包裹着半个“我”字没有吐干净时,迎面一个飞行物就砸了过来。我只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便抱着头缩了下去。

有温热的东西顺着我的指缝涌了出来,我嘴却没闲着:“一群羊,你二哇,你他妈的怎么用砖头砸啊?”

“你不是说砸不到吗?你不是土行孙吗……”杨一群比我大几岁,当然不是白大的,何况人家吃的白米饭的确比我多。他朝我这里走过来时,听声音还是蛮镇静的,甚至带着一种对我的极大不满。

我想甩他一脸血,但我实在太疼了。我感觉自己的眼睛瞎了,因此失去了报复他的劲头,如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堆的鸵鸟,已然自顾不暇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从没见过活的鸵鸟,我是从杨一群借给我的书中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鸵鸟这种动物的。

我高估了杨一群,他只是故作镇静。当他走到近前,看清了我脸上的血之后,竟然哇的一声哭了。他哭得分贝很高,震得人耳膜生疼。他的哭声没有白费,几分钟后,他的母亲、也就是我那性情温顺的三奶奶,从院子里母牛般冲出,咆哮着奔到我俩面前。问清了原委之后,三奶奶像夹起一只小鸡,一把把我夹在腋下,直奔村医家而去……

等到我把缝好伤口的郝月季从三马车上请下来,伺候老佛爷一般送到炕上后,杨一群才从晕血的状态下恢复过来,勉强能够走动了。我想让他进屋喝口水,毕竟人家帮了大忙。但他没进屋,只说了一句“你赶紧收拾收拾吧”就回家去了。

望着他那有些微驼的背影,我突然感觉岁月这种东西太神奇了,也太他妈的残酷了。曾几何时,我是那么的羡慕杨一群,认为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如今,他竟然这个样子了——不仅晕血,还带着一股袅袅上升的落寞之气。

我承认自己有点儿势利眼。

我和妻子郝月季要死要活的这一年,杨一群已经三十多了,却还没有媳妇。这不应该是他的处境。当然,不是他杨一群不想娶媳妇,凭借多年的熟悉,我知道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之所以没有媳妇,是因为没人给他介绍。即便是他自己追,由于小时候好吃懒做给村人们留下了极坏的印象,也没有哪家姑娘乐意跟他接触。这一点,我比他自信得多。我虽然长得对不起门前那已经干涸了的池塘,但我有追求美好生活的原动力,而且我能把家鹅调教得如天鹅飞上天,因此我有本钱获得如花似玉的郝月季的爱情——尽管郝月季骨子里是个金牌泼妇,但她毕竟长得很好看。

而他杨一群呢?

自从他的爷爷死后,他的父亲——论辈分还是我的三爷爷,也曾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去山西倒腾过煤,想借此继续维持富裕的生活状态,却不料在大山里翻了车、死了人,赔了不少钱,自己还在看守所里蹲了半年。从这以后,杨一群的家道就没落了。

当然,这时他们家,厕所仍然是分男女的,但这些,已经不足以让我对他们另眼相看了。论辈分,杨一群是我叔字辈的,只是我从没叫过他叔叔,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

郝月季悲愤之下怒砸门玻璃过后,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噌噌地往高里拔节。尤其是她生了我们那宝贝儿杨通天之后,她就真的成了太后老佛爷。

我母亲那时候还是耳聪目明的,老太太见郝月季逐日把持了家里的财政大权,自己想买瓶酱油都要跟儿媳妇请示,于是痛定思变,决定带着全家做生意。

母亲的意识我是这么理解的:这个家若想维持和平,就要把经济搞上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在这个家的经济建设中发挥的作用大,谁就有话语权。

当然,母亲没读过书,她没有我这么多花花肠子,她的话很直截了当:咱们家什么都不缺了,就一样——钱!

其实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想跟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出去打工。但我有两个阻碍:一是郝月季不同意,她怕我在外面学坏,把家里如花似玉的她给忘掉——她这种担心纯属多余,虽然从认识她起,她就没对我温柔过,但若论长相,一般女人是敌不过她的;其次是我怕我不在家的时候,父母跟郝月季过不到一块儿,我非常恐惧当我背着行李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时,发现家中已是惨剧发生、人去屋空,要么是郝月季杀害了我的父母,要么是父母不堪其扰毒死了她。所以,想归想,我终是没有离开我的家,没有离开这个长了两棵大杏树的小院子。

虽然家里较之前有了点儿积蓄,但若想干点儿钱生钱的大买卖,显然痴人说梦。因此,在母亲的操持下,我们开始追集卖油条。具体分工是这样的:我负责锅碗瓢盆的运输以及炸油条;郝月季负责物资采购与油条销售;母亲负责打杂;父亲负责在家带孙子杨通天。

简单的理念、简单的投入,没想到,我们的生意竟然很火。无论春夏秋冬,哪怕寒风凛冽尘土飞扬,也没能影响人们大嚼我家油条的兴致。有时我很奇怪,自从干上炸油条的营生,我就很少洗手,尤其是在冬天,手上总是糊着一层油,一来防止皱裂,二来省得粘一手面,按理说看着都让人反胃,可就是没能影响客源的滚滚而来。经过一番分析,我认为原因只能如下:要么是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需要用传统美食来巩固一下生活质量;要么是他们另有所图——思来想去,只能是乡亲们感觉让郝月季为自己服务是一种享受,男人如此想,女人更是!

当用来装锅碗瓢盆的小拉车换成烧柴油的三马车时,郝月季已经不满足于只卖油条一种东西了。对于金钱,她似乎过于着迷,不求花多少,但求存多少。有了一万她想两万,有了两万她想五万,在她那没上过学的脑海中,似乎“万”这个字是她的人生量词,前面的数越大,她的人生越有意义。

穷可以思变,贪婪更可以思变。

于是,在郝月季的策划、母亲的具体操作下,我们又增加了朝鲜面、饹馇盒。总之是顾客需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赚的钱越来越多,每天晚上都可以数上个把钟头那些油渍麻花的散碎银两。

我的日子也随之忙碌起来。以前,还有工夫看看书发发呆,或者怀抱无牙小儿杨通天赏赏夕阳落日,体验一把天地赐予的寂寥与苍茫,可如今,那冒着袅袅黑烟的复炸油、那在油锅里上下翻腾的焦黄油条,已经把我的脑海彻底壅塞了,我的整个身心被腻住了,用炉子通条捅都捅不透!

钱虽然多了,郝月季的笑容也多了,但我的日子却过得有些令人反胃了。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郝月季把我和母亲当成了她的赚钱工具,使唤起来没个够——她也想把父亲调动起来,但父亲不吃她这一套,老爷子能帮着照看杨通天,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后来,家里买了电脑,杨通天就再也不用爷爷照看了,每天与电脑为伴,跟游戏里的虚拟人物死磕,倒也省了大人很多事。父亲干脆跑街上跟几个老头晒太阳去了。

日子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有时甚至才三四点钟,我就会被郝月季用脚丫子鼓捣醒。然后就要生火、装车,开着突突突的三马车奔赴一个又一个集市。有时,我实在懒得起那么早,就想用男人的办法让郝月季也懒上一回,可每当我调动起自己的机能打算实施时,郝月季就会一把掀开被子,让我暴露在空气之中,绝了我的念头——即便冬天也不例外。

于是,我开始学打麻将。当我寻到这一打发时间的法宝后,才感觉生活有了那么一点儿盼头。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再也不去动那些不顶吃不当穿的书们了。

我以为生活就此不会再发生什么变化,只剩下时日悄无声息的顺延罢了。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周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改变,只是自己不愿意去关注罢了。如今想来,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与那些变化相比,我一个卖油条的家伙,压根儿不值半毛钱!

先是“四大恶人”相继病倒。

帅南西街顶西头的李婶是最先倒下的,她的脑袋里长了个瘤儿,还不敢跟村人们说,偷偷跑到外地做的手术。结果瘤子是割了,有两根神经也捎带着被切断,人就傻了,每天只能流着哈喇子望着天空笑,最初还能坐着轮椅出来,没过两个月,就见不到人了。她可是“四大恶人”的标杆级人物,上帝对她真是不薄。

事实上,李婶对我是有恩的。小时候家里穷,父亲杨捡又不怎么待见我,因此我经常穿着露脚后跟的鞋子。李婶见了,偶尔会把家里孩子穿剩下但还算完整的鞋子偷偷塞给我,使我能够趿拉着这些鞋在田野里疯跑,去追逐雨后的蜻蜓、雪后的野兔……如今她病了,无法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了,我无论如何是要去看看的。于是我去了,还给她买了一箱八宝粥、两箱方便面。半年之后,她不堪忍受躺在炕上等死的日子,用一根细铁棍打破灯泡,触电自杀了。

她的死,曾一度使我感觉心里被什么戳了一下。

两年以后,二号人物舒敏大妈去世。她其实年岁并不大,还不到六十,早晨起床去厕所,蹲的时间有点儿长,起来后,才挪动半步,就扑通一声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医生说,舒敏大妈得的是心梗。我认为她死的还不错,比李婶强,至少可以用“猝死于风光之中”总结一生。

之后就是我那本家的三婶和老王家的桂芹婶,她俩得的病“撞衫”了,都是中风偏瘫,据说皆是大油吃多了的缘故。我认为是这俩人脾气暴躁的原因,她们枉费了女人的称号,都把自家老爷们儿修理得服服帖帖的,比我家的郝月季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俩一个住在我们这条街的西半截,一个在东半截,因此每天早晚都可以见到俩人拄着拐棍相向而行,一个朝东去,一个往西来,如此反复,好像一道永远没有答案的五年级应用题。

然而,前前后后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变化,包括后来我母亲也被“栓”住,都不及一个人的改变让我刻骨铭心,他就是我的邻居杨一群。

十一

当郝月季攥着的存折上面的数字首次达到五位数时,杨一群竟然结婚了——杨一群结婚时,没贴喜字没放花炮,甚至连请客吃饭都没有,那新娘子就嫁了过来。没等我这个邻居彻底适应,杨一群就抱着满了月的孩子出了门。是个姑娘。

差点儿没惊瞎我的眼!

但很快,我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杨一群并没有因为娶了妻生了女而高兴,反而每天愁眉紧锁的,好像怀里抱的孩子不是他的种,而是像我爹杨捡那样从路边沟里捡来的。然而,我爹即便是捡来的,我爷爷奶奶当年也是很高兴的,他杨一群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杨大少爷了,如今总算有了老婆孩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一个上午,天降绵绵细雨,出摊卖油条显然不适宜了。于是,在郝月季的诅天咒地声中,我出了家门,在街上晃悠起来。我是有目的的,我要问问杨一群,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天雨虽然不大,却也淋得脚下全是泥,踩在泥泞的村路上,像要被大地吸住一样,拔腿都困难。我在杨一群家门口徘徊了片刻,正打算找个地方打几圈麻将时,他果真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瘪瘪的黑色塑料袋。

“没出摊儿啊?”杨一群先开了口。

“啊,没呢。”我点头应道。

“得空儿歇歇就歇歇,钱赚多少才算够?”杨一群说着,把手中的塑料袋叠巴叠巴,塞进了口袋,也没管上面落着的雨珠。

“是哈。”我仍是点头。之后,我凑上前去,给他点了一支烟。一来二去,总算弄清了他的近况。原来,先前他抱着的孩子就是他杨一群的,只不过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两口子快愁死了,正琢磨着找点儿钱给孩子治病呢。

我一听就感到头大,心想自己问的可真不是时候。

果不其然,当一阵略强的雨幕突兀地切过来,我打算和杨一群说再见的时候,他嗫嚅着说:“立冬,你看,能不能……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我能怎么说,难道说我说了不算,要回家跟老婆请示?或者干脆说没钱?不行啊,我小时候没少看杨一群家的书啊,虽然他现在落魄了,不像过去那么牛了,咱也不能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吧?况且,那年他把我额头砸坏后,他妈——也就是我那出五服的三奶奶,还给我做了一碗掺肉的菜干饭,足足让我回味了一个多月,恨不得再让杨一群用砖头开自己一次。如今,他杨一群有了难,咱也不能不帮不是?

于是我点了点头。

可当我回到家里,把这件事跟郝月季说了之后,她那天然的不加任何修饰的柳叶眉顿时倒竖起来。

“借钱?门儿都没有!我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凭什么他杨一群想用就可以用?不借!”

奇怪得很,我竟然没有恼火,只是做了个噩梦。梦中,我被一只黑色塑料袋套住了脑袋,差点儿没憋死。

十二

杨一群借钱的事,最终被我们这个五口之家给扔进了角落里,时间一长,似乎就被坚韧的蜘蛛网罩住,再也找不到踪迹了。

村里五十岁以下的男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像我和父亲这样死守的已经寥寥无几。我也想出去,却被郝月季一个眼神给灭掉了念头。

“再有个两年,咱就可以翻盖新房了,你出去瞎跑,还不如在家老老实实卖油条靠谱儿。”郝月季如是说。

我的母亲也这个态度。

父亲干脆没态度。他越来越老了,满口的牙都掉光了,安的假牙又不配套,平日里一笑就会掉,索性只在吃饭时才戴。这使他看上去智商也低了许多。

在一家人的围攻下,我很快举手投降。然而除去卖油条之外,我实在无事可做,只能在牌桌上混。现如今,只要不是逢年过节,村里的青壮男人就极少,围坐一圈儿打麻将的大多是女人,而且都是些思想开放、口无遮拦到令人脸红耳热的主儿。男人的缺乏,使我这个其貌不扬但能说会道的家伙在这些女人堆里成了抢手的香饽饽,经常被友情骚扰一下。我感觉很不错,比戳在集市上卖油条爽多了。虽然这些女人使用廉价的洗发水、护肤霜,但那种味道还是比反复滚过锅的油烟子味儿好闻。

牌桌上时光飞逝,常常感觉才坐下,一抬眼已经天擦黑了。那时,母亲的身体尚且健朗,和面啊剁馅儿啊什么的,都是她来干,我只负责装车卸车和炸油条,因此每到下午不出摊时,就很闲。郝月季知道把我干巴巴拴在家里不现实,倒也不反对我去打麻将——至于那些女人们,她似乎感觉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自己都具有绝对优势,因此放心得很。

然而,不读书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距离产生美”的实质内涵。她天天在我面前袒胸露乳、蓬头垢面,早已让我厌烦透了。而陪我打牌的这些女人,虽然姿色都不如她,但好几个都具有初中以上的文化,知道如何在男人面前表现自己美的一面。久而久之,我自然按捺不住。

然而我从不玩儿桌上打牌、桌下小动作这一套。相反,我玩儿的是阳谋。只要感觉对哪个女人有了那么点儿冲动,我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向对方挑明自己的意思,同时声明绝不影响对方的家庭、绝不死缠烂打,需要时咱就在,不需要时咱就躲得远远的。没想到,我的这一套,竟然很实用。

我与前街的王小楠走到了一起。当然,是秘密的。

王小楠不是本地人,是被人贩子从柳州拐卖过来的,据说老家穷得可以。人不怎么漂亮,标准南方女子的面孔,但白,且性格是泼辣与绵柔交织的混合香型。以她的脾气,村人们都认为肯定留不住。谁知,她不仅留下了,还接连给丈夫大老杨生了一儿一女。大老杨自然把她当成宝儿,根本不让她下地干活。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每年忙完地里的活,大老杨便出去打工,常常一走就小半年。

虽然有点儿得了便宜卖乖,但实话讲,我还是比较感谢大老杨的。若是没有他,我就体验不到南方女人的独特魅力。当然,对于这个大老杨,我其实并不熟悉,只记得有一次我去前街买烟,碰到他和邻居打架,起因大概是他家的小公鸡跑到邻家去,被邻家给匿了,他跟邻居理论,但邻居不是善茬,死活不承认,最后气急之下,大老杨竟然拎着小公鸡的两条腿,把这个身份不明的倒霉家伙一撕两半,分了尸。

由于王小楠的出现,我的生活终于有了点儿别样滋味。

十三

从很小起,我就开始帮母亲烧火,不能说深谙此道吧,起码是很有方法的。我喜欢猫着腰,把头伸到灶膛口观察火势,以期烧出最好的效果。什么时候该添柴、什么时候该通风,我掌握的都很准确。鉴于此,后来我们做油炸饹馇盒生意时,郝月季常常让我烧火,而她在上面炸饹馇盒。我当然不乐意,总会找借口逃脱。但后来母亲被“栓”住后,这件差事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不想干。

一个大老爷们儿低头哈腰地烧火玩儿,怎么想怎么感到憋屈。但我知道,若是我不干,郝月季就只能让我那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的母亲来干,倘若真那样了,我就成了不孝子。我可不想让父亲瘪着没牙的嘴骂我,所以,我绝不会再让母亲干烧火的活儿。

今天中午,我一边喝着漂了一层荤油的鸡蛋汤、一边寻思着下午去一趟王小楠家,告诉她从此以后,我不想再这么偷偷摸摸交往下去了,我有点儿累了。这个节骨眼上,母亲突然哆嗦着手指着墙上的挂历说:“立冬,今天是立冬哎!”

“晚上给你爹买个蛋糕。”这话,是郝月季跟儿子杨通天说的。我很赞叹她思维转换的速度。刚刚她还挖苦我,说我已经四十岁了,不能再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了,还没等人咂摸出苦味来,这又立刻朝我嘴里塞了颗大甜枣,而且是拐弯抹角的塞——亏得她没读过书,若是弄个博士后啥的,没准事儿就混大了!

“都这么老的黄瓜了,过啥生日……”我有气无力地说。

旁边,父亲就龇着一口松动的假牙笑了。自从母亲中风以来,我感觉他的思维越发迟钝了,让人怀疑真有了老年痴呆的趋势。

我的反应让郝月季有点儿不高兴,她拢了拢垂下来的头发,而后瞪着大眼珠子扫了我一眼,放下碗筷说:“蛋糕不蛋糕的先搁一边,下午你还得帮我烧火,我要把明天用的饹馇盒炸出来。”

“我还有事儿,明天只卖油条不就得了。”我说。

“不行。”郝月季眼珠子里全是斩钉截铁的火星子。

…… ……

我以为我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可事实上,直到下午四点,我仍蜷缩在郝月季的身下烧火,像躲在老母鸡翅膀下的雏鸡,享受着被母性包围的无奈——真是奇了怪了,我家院子里的那辆现代悦动车,无论是喷油还是点火,都已经全电子控制,怎么农村烧火做饭还用如此原始的方式?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当初翻盖新房的时候,我对父亲说过好几次,让他把灶台垒高点儿,这样就不用猫腰撅腚的了,可他没听。

郝月季把又一笊篱炸好的饹馇盒搕到了盆里,同时把一滴滚烫的油溅到了我脸上,烫得我腾地站了起来。

“你看着点儿不行啊?”我叫道。

“哈,不是故意的……”郝月季说着,竟然把右腿跨到了锅台上,同时用日渐肥硕的臀部拱了我一下,以示暧昧。

我突然感到很委屈,这种感觉不是因为被油溅了,也不是因为烧了半天的火,而是今天是我四十虚岁的生日,我却无法安排自己的事情。自打全家做上小买卖,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家里房子翻盖了、汽车也买了,连杨通天都长到了我胸口处,我竟然还无法干点儿自己想干的事儿?这是不是有点儿太无厘头啦?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给这个家、给她郝月季打工扛活不成……早知现在,当初放那些鹅的时候,我就不该往山坡去。如果我不把鹅当成牛去放,也就不会认识郝月季,更不会被她的美貌所诱惑,这样,我可能在不上学后也出去打工,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赏赏多彩的花花世界,或许当我也到四十岁的时候,忆往事激情四射、望未来金光灿烂,那才是我想要的日子啊!

我正捂着被油烫了的腮帮子走也不成留也不愿,突然门外传来了杨通天那略带金属腔调的嗓音。“郝月季郝月季,杨一群还是被抬回来啦!”说话间,这小子已经蹿到了堂屋,喘着粗气望着我们夫妇俩。

他很蔑视我,他竟然又是先跟郝月季说话,我真想一巴掌将这兔崽子扇到滚烫的油锅里炸了明天与饹馇盒一道卖掉!

十四

说起儿子杨通天,我认为他是我四十年来最失败的产品。

托郝月季持家有方,我们家是杨元帅营第一户买电脑拉网线的。郝月季并不会玩儿,她连汉语拼音都没学过,她只是想用电脑把我拴在家里,让我死了外出打工的心。然而,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对这玩意儿并不感兴趣。我提出买电脑,只是在跟郝月季较劲,上火于她没跟我说就给自己添了那条金链子——其时我已经在牌桌上认识了王小楠,我感觉她比电脑有意思多了。

网线接好时,杨通天才三岁。这小子无师自通,见电脑没人摆弄,就爬了过去——当他长到五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把CS玩得游刃有余了。有一次,我在集市上卖光了油条,闲来无事,特意找了个据说玩CS非常了得的小伙儿去集市附近的网吧,搜到杨通天的号,跟他在网上来了一场对决。结果这所谓的大师级人物才一出场就被杨通天用刀子给捅死了。直到代表小伙儿的那个虚拟人物倒下,我们才看清杨通天的电子替身是从哪里蹿出来的。

很快,我就发现杨通天上网成瘾了,经常一天天守在电脑前,人瘦得跟长僵了的小猴子一样。当他快上小学的时候,郝月季狠了狠心,把网断了几天,结果杨通天就跟疯了似的哭天喊地,最后威胁大人若是不把网连上,他就绝食!别看郝月季对我有的是办法,却绝对收拾不了杨通天,没办法,她只得又把网络给重新开通了。

我认为杨通天已然是个废柴孩子。这一切,只能怪郝月季没文化还愣充大尾巴鹰,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不好,非要叫狗屁“通天”,他连天都能通,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我一直对杨通天没啥感觉,我甚至想到有一天他会拎着一把菜刀跟我闹革命。但此时,我显然被这小兔崽子带来的消息吸引了。于是,我耐着性子问道:“通天,别急,慢慢说,杨一群到底怎么被抬回来的……”

十五

其实,我早就料到杨一群的命好不到哪儿去——只是没想到会那么糟。

杨一群跟我借钱未果之后,有近两年的时间我都没再见到他。听三奶奶讲,他出去打工了,打算挣够了钱给女儿做手术。对此,我在敬佩之余,也有点儿不肯定。在我的印象中,杨一群不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自打他的父亲经商赔光了家底,杨一群在村里就有点儿抬不起头。后来他虽然娶了妻生了女,却由于孩子有病,给他又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在村人面前,他经常是蔫头耷脑的走路,胡子长了也不刮。甚至听说,他还偷小卖部的东西——这种男人,我不相信他会改头换面。

在这两年里,我倒是经常看见杨一群的老婆抱着有心脏病的女儿在门口坐着,同样也是一脸的苦相。每次我从她家门前过,她都冲我点头笑笑。但实话讲,她的笑,让人看了比哭还难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从没想过去打听。她不玩儿麻将,也不下地干活,甚至很少跟人说话,她似乎是从远方来杨一群家里做客的,随时准备着离开。

我不想掺和别人家的事情,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对于一个以炸油条为生的家伙来讲,我认为自己有这种想法天经地义。

日子磨磨蹭蹭地朝前挪着,临近这年中秋的时候,杨一群回来了,却是拄着拐杖回来的。或许是瘸着腿回家格外吸引人吧,他才在村子里出现,消息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出于好奇,抽个下午我没去打麻将,而是走进了他家的院子。我已经有年头没进过他家了,虽然相邻而居,却一直有着阴阳两隔的意味。我总感觉他们家的一切笼罩着一种发霉的气息,这种气息使我不愿接近。

人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只要受了伤害,都是喜欢向人倾诉的,仿佛这样可以减轻自身的痛苦一样。杨一群就是如此。当我给他递上一棵烟后,他就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两年他是去吉福市干建筑了,在工地上负责搬运建材,每个月倒也可以给家里寄点儿钱回来。半个月前,他嫌这么赚钱太慢,觉得如此下去,女儿的病想治好遥遥无期,于是他没控制住,又动了歪脑筋。他打算捡点儿工地的钢筋去卖。

要不怎么说不读书很可怕呢,靠卖几根钢筋能赚几个钱?他杨一群若是急了眼,也该去银行门口或者开发商的家门口蹲守啊,他竟然会去偷钢筋?偷钢筋不说,还去偷别人家工地上的,结果被看工地的狼狗狂撵,慌不择路竟然摔断了腿……

我对他这个毫无新意的落魄故事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十六

我和杨一群的生活始终在两条轨道上,尤其是他的家道没落之后——穷在闹市无人问,我承认,自己没能摆脱这个人情魔咒。

杨一群开始在家养伤,我继续赶集卖油条。对我来讲,日子过得油渍麻花的,很润滑,虽然单调乏味,但起码油水很大。我炸油条的技艺已臻上乘,一根油条多少面,抻出多长才合适,基本不用过脑子,甚至在切面、拉形、下锅、滗油的过程中,能搞出有韵律的节奏来,好像在玩一件很艺术范儿的事。左近庄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虽然天天看电视,但毕竟那些东西离现实生活远了点儿,而且屏幕上的影像定然不如实景来得痛快,所以,我家的摊点前,经常有“油条粉儿”驻足观望,给了我无穷的动力。郝月季不傻,她当然看得出这一切玄机所在,她非但不反对有人围观自己的男人,反而也把浑身解数抖落出来,努力使男顾客们在嬉笑怒骂之中乖乖把三块两块的散碎银两掏出来,塞进她那快油成了防水布的围裙兜里。

每天晚上,我们一家子就会围成一圈儿,面带虔诚的笑,点数那些散发着油味儿、汗味儿的钞票,在熟悉的毛爷爷的注视下,完成这一天最最实质性的工作。家里的积蓄渐渐多了起来,在这种情形下,郝月季对我出去打麻将更不反对了。我感觉日子这么过下去,在温饱闲逸之中度过此生似乎也不错。总比那炮火连天的旧社会或者朝不保夕的江湖生活好吧?至于内心深处隐藏的那一点点不满意、不过瘾、不甘心,就让它继续发酵去吧——反正不当吃不当喝的。

我没想到,当我说服了自己,正在享受生活的惬意之时,杨一群竟然主动闯进了我的大气层。如同领空被侵犯,我顿时对他警觉起来。

那天我正在麻将桌上奋斗,而且是在王小楠家里摆的牌桌。王小楠特意给我炒了瓜子,还沏上了意味深长的三号茉莉花茶,把氛围搞得若是不赢点儿钱的话,我就枉长了个硕大的脑袋。

杨一群的突然造访,大家都感到很吃惊。

“哟,一群羊,你也来玩牌啊?”王小楠操着柳州味儿的杨元帅营话问道。

“啊,不是呗……我找立冬有点儿事。”杨一群把拐杖往身后藏了藏,靠着门框说。

我一愣,但旋即明白他找我的目的,“这儿说,还是外面说去?”我问。

“你要是不忙,出来一下也行……”杨一群咧嘴笑了笑。我发现他的牙不知何时变黄了,配着一张又黑又瘦的脸,给人感觉像是清末的干尸从地下钻了出来。

一个男人是不愿当着几个女人的面向另一个男人借钱的。于是,我只得站了起来。整个村子的人都可以瞧不起杨一群,我也可以瞧不起,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毕竟,我曾看过他家的很多书。

外面的天很蓝,一丝云彩也没有,好像统统被风吹到了俄罗斯。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滴里嘟噜挂着很多泛了白的大枣,让人看了就想过去摘上一把——虽然还没有开浆。王小楠养的那只看家狗如今早已对院中过往的人熟视无睹了,自顾趴在狗窝前打瞌睡,甚至还流出了哈喇子。

“啥事?”我掏出烟盒,先自己叼了一支,点着后吸了一口,又给杨一群递过去一棵。

杨一群接过烟卷看了一眼,噙在嘴里,“我想跟你把宅基地换了……”他嗫嚅着说。

“什么?”我不由得一愣,准备给他点火的手停住了。

“我想咱俩家换一下宅基地……”

这回我听清了。我的心跳顿时加快。我不傻,我清楚地明白:尽管我们家的房子才翻盖没多久,尽管杨一群的家道已经没落,但他家的宅基地大啊,而且是南北通透的,南门在这条街,北门就是那条街了,他爷爷给他们留下的房子,是大五间,比我们家的三间房大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还有……还有人家的厕所依然是男女分开的,我们家虽然也在厕所里抹上了水泥,可人在里面调个身都费劲,我经常在蹲下的时候,屁股碰到身后硬邦邦的墙……

“别开玩笑啦!”我突然笑了,接着又深吸了一口烟,说:“你要是急需用钱,我可以做主借你个四五千。”

我在试探杨一群,我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跟我换宅基地。要知道,在我们这里,一个人若是把祖宗置办下来的宅基地卖掉或者换成小面积的,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死后是没脸面对先人的。

“四五千解决不了,我需要大钱。”杨一群说着,朝我竖起了三根手指,“不白换,你要给我三万块钱。”

“你的意思……”我的心脏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儿,随时都可能蹿出来掉到地上,被王小楠家的那只狗叼走。“你是说,咱俩家若是换宅基地,我要补给你三万块钱?”我把嘴里的半截烟吐到地上,一边用脚碾一边问。

“没错。”

“行,就这么办!”我故意挤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你……不用跟月季商量一下?”杨一群似乎有点儿信不过我的态度,嗫嚅道。

“不用。”我赶紧给他追加了一个笑脸,“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这点儿家还是当得的。”

十七

以我对郝月季的了解,以郝月季那堪比四核处理器的大脑的反应速度,我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她绝不会反对我和杨一群换宅基地——不仅她不会反对,我那非神的杨捡爹以及护家如命的老妈也不会反对。

果不其然,我的判断一点儿没错。

在我跟杨一群商谈细节的那几天,我们没有出摊卖油条,尽管耽误了生意,但每天晚上,郝月季都像妃子伺候皇上一般服侍我,使我感叹男人若是天天有此待遇,即便累死也心甘!

直到在杨一群家那宽敞的大院子里住下,直到用上了他家那男女分开的厕所后,我才搞清了杨一群换宅基地的目的。他女儿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了,再不做手术的话,估计没多少时日了。我那六十出头的三爷爷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觉,而杨一群自己的腿伤还没好利索,一家人实在是搞不到钱,没办法才想到如此下策。知道这些详情之后,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像面首伺候女皇一般,反过来好好服侍了郝月季一回,换来她点头同意再额外给了杨一群五千块钱。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心里舒坦了些。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那些钱并没有留住杨一群女儿的命。这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小姑娘还是没了。到了第二年开春,杨一群的老婆毅然决然地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在杨元帅营露过面。

出于对杨一群的了解,我猜测从此以后,他也就完了。但这次我的智商没有起作用,只过了不到半年,听郝月季说,杨一群又开始托人说起媒来。经过一番折腾,他竟然把一个满头白发的快五十岁的女人娶回了家。当然,人家虽然白发飘飘,但并不影响朝他要彩礼钱。于是,杨一群向我那酗酒的三爷爷要钱,却被老爷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无奈之下,他故技重演,竟然背着家人再次把宅基地换了——跟他家的西院,也就是原来我家的西院。这么一倒腾,我家原来的西院邻居,又成了我的西院。虽然有点儿出人意料,但至少我和西院两家都是满意的。

西院原来的院子跟我家原来的院子一般大,只是房子是破烂的,比不上我那才翻盖没几年的三间房。因此,当杨一群提出换宅基地时,我的西院当然很乐意。只掏出两万块钱,就可以旧房换新房,傻子也乐意啊!

如此这般,杨一群已经不是我的邻居了。他成了我们的大西院。没过多久,他就跟我那三爷爷、三奶奶彻底吵翻,带着自己那满头白发的新娘子出了家门,在村东头废弃的小学里租了一间房,过起了新生活。村委会每个月到底收他多少钱,谁也不知道。

他离我们更远了。

十八

有一次,我跟王小楠几个女人打牌时,不知谁提起了杨一群,竟然还替他叹息起来。当时我吐掉嘴里的烟屁股,而后把储存在肺泡里的烟雾使劲排出来,吹到对方脸上,趁她连骂“臭不要脸”的工夫,我笑着说:“这点儿破事还值得唠叨……一百年后,谁还记得?”说罢,我朝王小楠努了努嘴。她就在牌桌底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

若是以前,被女人偷偷掐一下,会让我心神荡漾不能自持,可这次,我竟然没有任何感觉——当我从牌桌上离开,叼着烟卷走在我熟悉的乡村土路上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太没劲了,没劲透了!盯着路边接连走过去的三条无事可做的土狗,我觉得自己比它们也高级不到哪儿去,每天过的日子,无非是单调的重复罢了。我他妈的不就是一台做往复运动的机器吗!莫非,我这一辈子,只是为拼命赚那些散碎银两而存在?一想到这个问题,我恨不得拿头去撞路旁的一棵大桑树。

和杨一群换了宅基地后,很快,我们一家就在郝月季的指挥调度下,拆了原来的五间旧房,盖起来崭新的一排新房。搬进去时,亲朋好友们都来祝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小楠红着脸走到我面前,端着酒杯愣要跟我碰杯。

“杨立冬,看不出啊,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呀?”碰杯的声响还在嘈杂中清脆地传播着,王小楠已经仰脖干了杯中酒。

我能说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我当然不能说什么。我只是嘿嘿笑着也把酒灌下了肚。

“嫂子,你看你把杨哥给调教的,光会赚钱啦,话都不愿说了。”王小楠已经有点儿醉了,她竟然一把拽住了正在忙碌的郝月季。

我的心顿时狂跳不止。这两个女人若是掐起架来,还不要了我杨立冬的小命儿啊?

“他?何止会赚钱……”郝月季竟然笑了,而后接着说:“他还特会享受哩,还想买汽车呢,不赚钱能行吗?”郝月季的话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何曾想过要买汽车?我一不经商二不跑出租,我一个天天站集市上卖油条的家伙,我要汽车干嘛?

郝月季才不管我怎么想,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前年,当一家人沉浸在吃大块肉、啃大棒骨的日子,有些安于现状时,她果真拿出积蓄,给我买回来一辆黑色现代悦动。其实,自从车子买回来后,除了去年送我那吃荤腥吃多了的老妈去医院治中风算一次正事外,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杨元帅营和郝月季的娘家山王庄之间穿梭,之间不过五里地。若是郝月季不回娘家,这辆说不清给谁买的车,就只能停在院子角落承受日晒雨淋。

去年开春母亲被“栓”住以后,家里每顿饭都单独给母亲做点儿清淡的,但我们仍是吃那些大棒子骨——因为生意越来越火,消耗的朝鲜面越来越多,用骨头汤的量也就与日俱增,我们不啃这些大骨头又能如何呢?

奇怪的是,如此有油水的饮食,竟然让父亲杨捡和我的儿子杨通天越来越瘦,这爷儿俩一个瘦得跟老猴子似的,一个瘦得跟小猴子似的,让飞快发福的我和郝月季很是诧异。

十九

从两家换完宅基地,到今天杨通天说杨一群被抬了回来,我总共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我开车去山王庄接郝月季的路上。那天,她的堂弟媳妇生了个儿子,郝月季想趁此机会再显摆一下自己如今的富有,于是在酒足饭饱之后,很霸气地掏出她的大屏手机,当着众多娘家人的面,拨通了我的电话,让我去接她。其实,我才从她娘家出来没半个小时,她本意是在娘家住一宿的。

我故意把车开得比牛车还慢。我想晾一晾郝月季,让她明白:老公就是老公,不是一条狗可以随便呼来喝去。我不仅把车开得奇慢,还专挑不好走的村巷钻,想在不到五里地的路程中,让意外事件把我堵住。哪怕是辗死人家一只小鸡或者碰巧轧碎人家一颗滚过来的能够孵出小鸡的鸡蛋,我都可以用“出事了”来拒绝去接郝月季。

事实上,除了路上的石子,我没轧到任何东西。虽然我没轧到任何东西,却还是被“堵”在了路上。前面,正有一家修门楼,路上堆了一堆沙子一堆水泥,正有几个人在那里搅拌,我显然过不去。

我停了车,打算下来抽根烟再说。我没打算过去,我想堵它个把小时后,就调头回帅南西街我的家。就在我刚掏出打火机时,杨一群却笑着朝我走来。

“是立冬啊……我们马上就好,稍等你就能过去了。”杨一群的脸又黑又瘦,还留了浓密的髭须,但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哟,一群羊,你在这儿干活啊?”我颇有些意外地问。

“啊。”杨一群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一个月多少钱?”我递给他一棵烟。

“按天算,干一天一百五。”杨一群接过烟来,先帮我点着火,而后自己点燃深吸了一口。

“不错嘛,比我卖油条强多了。”我赞叹道。

“哪里呀,你都开上车了,大老板啦,我这就是糊口……糊口。”杨一群还想跟我说下去,路却已经让开了,有人叫他赶紧上水泥,于是他小跑着走开了。

第二次见到杨一群,是个夕阳无限好的傍晚。我打了一下午牌,中间还办了点儿别的事,因此从王小楠家里出来时,感觉浑身有点儿发紧,于是一边晃动腰肢一边吐故纳新,走走停停朝家的方向而来。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白发老头,迎面冲我走来。因有金色的夕阳直直地打在他的头顶,使他看上去像长了一脑袋质地良好的金丝。

我是逆光走,他是顺光来,直到近前,我才看清了他的脸,是杨一群。

我一下子就站住了。

“老杨,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头发都白了?”我问,时空错位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

“嘿嘿……”杨一群笑了几声,接着说:“其实早就白了,我少白头。”

“你——少白头?不是一直都是黑的吗?”我更奇怪。

“一直焗油哩,蒙你好久吧?”杨一群这次是真的得意地笑,“现在不用焗啦!”他突然叹了口气。

“咋啦?老婆不让焗啦?”我问。

“又他妈的不跟咱过了,嫌咱没出息,挣不了几个钱……”杨一群说着,没有看我,而是自顾朝前走去,嘴里继续磨叨着,“他妈的,有吃有喝就得了呗,挣那么多纸票子有个蛋用?死了又带不走……”

二十

我四十虚岁生日的这天下午,是在老婆身子底下的灶膛口度过的——我他妈的足足烧了半天儿火,直到儿子杨通天跑进来,才从灶膛前暂时解放。

我本想今天下午去打麻将的,而且是去王小楠家打麻将。之所以我只想去王小楠家打牌,并不是今天下午我的生理需要特别强烈,而是另有原因。首先我想告诉她,从明天起,我就不打算玩麻将了,我四十岁了,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我都打算戒烟戒牌戒女人了——包括郝月季;其次,前几天打牌时,从王小楠嘴里得知了一些杨一群的情况,我想再了解一下,也不为什么,毕竟他曾是我的邻居,毕竟我曾看过他家那么多书,关心一下他的情况,似乎也无可厚非。

王小楠说:一群羊也真是可怜,跟家里断绝关系,自己带着白发老婆到小学校住下没多久,虽说天天出去打工赚钱,但还是让白头老婆嫌他穷了,只对付着过了半年,人家就拜拜了。这之后,他消停了一段日子,或许是攒了几个钱,就又开始托人介绍媳妇。一个月前,终于寻了个主儿,但人家要彩礼钱三万——把一群羊榨干了也榨不出三万块钱啊!这家伙也真是有办法,他家在村子边不是有块自留地嘛,用来盖三间房还是挺不错的,他就背着老爷子给卖了,搞到手一万五。可人家要的是三万啊,他还差一半哪!要不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呢,你没钱就断了那贼没劲的俗念呗,他可倒好,拿着一万五外带一瓶“百草枯”,就去了人家女方家。他以为自己是牛郎,耍点儿痴情就可以把女方搞定,少要彩礼下嫁于他——可能吗,可能吗?

当时,王小楠好像电影里FBI的侦探在审问嫌犯,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我问。若不是旁边还有两个人做灯泡,我立马就把她放倒了。于是我说:不可能,不可能。

王小楠接着说:就是。绝不可能。但谁也没料到,这一群羊真就二得把整瓶“百草枯”倒进了肚里,当场就烧翻在地,口吐白沫了。还不错,女方打了110、120,最后把他送到了医院,还给交了住院押金才走的。不过,从这以后,再也没人去医院看过一群羊。医院只是给他输了点儿液,把那点儿押金花光了,就停止了对他的治疗。家里没人去啊,他那酗酒的爹说跟他已经断了父子关系,没有再管他的义务了,让他自生自灭,省得再气人……

“那一万五呢?”我问。

包括那两个打牌的女人在内,三个女人都用白眼球白了我一下,使我顿时噤了声。

二十一

通过分析杨通天跟郝月季的对话,我把杨一群死后的情形大致分析了出来:他在医院里停了六七天,最后还是我那酗酒的三爷爷找辆车把他拉了回来,在路上,就直接入县火葬场火化了,而后买了一口薄薄的水泥棺材一装,拉回了杨元帅营。也不让进家,趁天没黑,找几个年轻人抬到北山下埋了。

三爷爷没来找我,估计是知道我每天下午都很忙吧?

直到天色大黑,明天上午要卖的饹馇盒才算彻底炸完,熄了火,又帮郝月季把锅里剩下的跟废机油一个颜色的豆油舀到盆里,我这才算轻松下来。但出去打牌已经不现实。

晚上,郝月季订的蛋糕准时送达。杨通天虽然对蛋糕很感兴趣,但他没吃几口,他最乐意干的,是把蛋糕往他爷爷脸上抹。他也想朝我脸上抹,我没给他那个脸,喝叱了他一句,他就不敢了。吃完蛋糕后,郝月季竟然还拿出一瓶白酒,喝了几杯。我没心情,对付着陪完了她。在这期间,我那栓住了半边身子的老妈,一声不吭地吃了好几块蛋糕,我本想劝她别吃了,对身体不好,但考虑到今天是我四十岁的生日,老妈也快七十了,再吃还能吃几年呢,也就没吱声。

郝月季属于那种喝点儿酒就兴奋、兴奋起来就特爷们儿的女人,三五盏小酒下肚,她竟然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公,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嫩黄瓜了,就好好过日子吧……”说完,她嘿嘿傻笑了一阵,接着突然转变了话题,“老公,怎么样……我郝月季也对得起你吧?嫁给你以来,你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啦……”趁我咧嘴的工夫,她接着说:“早就有算命瞎子说过,说我是旺夫的命,看来,一点儿错没有哈……”

我发现,我那眼珠呆滞的老妈,竟然撇嘴鄙视了一把郝月季。当然,是悄悄的。

夜里,在郝月季有规律的呼噜声中,我做了个梦:家门口的那个水塘又蓄满了清澈的泉水,还有巴掌长的鱼儿在水中跳跃。我站在水塘前,还没搞清什么情况,就有一条金色的鱼悬在水面对我说话了,它说:你飞啊,你倒是飞啊?你看天多么蓝啊,风多么柔啊,你倒是飞啊?

我愣住了,想问它什么意思,却发现从蔚蓝的天空中飞来一列大白鹅,一只只足有牛犊大小,却飞的四平八稳。其中一只在我面前徐徐降落下来,示意我爬到它的后背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然后我们就飞啊飞啊,速度很快,先是达到第一宇宙速度,而后绕着地球飞了一圈,看了看埃及金字塔,又看了看万里长城,没等看够,便又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我们就飞出了太阳系,飞出了浩渺的银河系,进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空间,那里什么也没有,出奇的静,让人觉得很安逸,恍若进了极乐世界……

凌晨四点,我醒了。郝月季还在打呼噜,昨晚的酒,让她忘了今天还要早起去出摊儿。我没弄醒她,而是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也没洗脸,就顶着夜色来到了院子里。

如今的院子很大,比原来至少大了一倍。进入立冬,天气已经很冷,一个人站在这么大的院子里,感觉更冷。我看了看停在院子正中装满锅碗瓢盆的三马车,愣了片刻,而后点着一棵烟,朝趴在院子角落的那辆现代悦动走了过去。

尚 未:男,1975年出生,本名李艳辉;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保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保定市文学期刊《荷花淀》小说责任编辑;在《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长城》《神剑》《军嫂》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短篇小说《在那遥远的地方》获得解放军文艺2008-2009年度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