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岸闲人再录
2014-10-31毛守仁
白岸只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村庄,并不靠近湖泊江河,叫什么岸?传说老古老古这里有晋阳湖,大禹治过水。白岸编村史,书上有神话、有村干部,叫主流。闲人为小人物一类,上不了书,只在老百姓口头流传。曾经择点过那么一批,这次再录的是第二拨。
仙 女
美国青年霍去病觉得奇怪,问未婚妻欢欢:我的准妈妈怎么眉头多出个红方块?还又弄香又包点心,这是要做什么呢?
欢欢的母亲拴英是白岸的赤脚医生,两天来头疼止不住,她认为这不是实症,要去寻海花给自己往顺当里扒捋一下。——海花最近顶着神呢。
我妈去看——欢欢没有故作神秘,可是要给这个洋同学讲清顶神,需要背景,略加思索后她用英语说出个名词,仙女,我妈去看仙女。
这词儿太典型(点心)了,可以当饭吃。后来经她翻译给娘家人后,海花就被本村男人们戏称为仙女。白岸断不了有顶神的女人,海花头上顶了洋名号,就与别的神仙区分开了。
那我得去,这是现场神话。
路上,霍去病忍不住一肚子好奇:仙女是刚下凡的新仙女?她结婚了吗?
这你就别痴心妄想了,她不但结了婚,孩子都好几岁了。
他是欢欢的洋同学,长腿细脖子大嘴钩鼻子,霍去病是他的中国名字。拴英见他非要去,先给他说了几句海花的来历。
海花嫁到白岸六七年了,男人在外地打工,她领着孩子过,一天,她伸懒腰打呵欠,眼泪直流止不住。无缘无故又腿疼,这时,秋香来做计生工作,秋香那阵还只管计生,她却叫秋香主任,主任腿疼呀?秋香吃了一惊,主任一说,只是枕头上的话,还没当上呢,她的腿也是昨天刚疼,那个鬼虎蛋把她两条腿都扛上肩,到今儿还别着筋呢,这事,她可没给任何人讲过。秋香不能不说这海花跟上什么东西了?我跟上张果老了。海花也承认,她给秋香看好腿,她自己的腿也不疼了。
海花跟上神,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病人哪里有病,她哪里先疼,治好病人的毛病,自己身上就会利索。
霍去病听了,在欢欢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洋话,赤脚医生的头衔虽不穿鞋,毕竟学过医,听到ED 两个音,心里生出几分不自在。
欢欢,告诉你那身上长毛的洋对象,少在神怪跟前说不敬的话,别以为大仙听不懂就乱说乱道。
欢欢脸上刷过一道绯红,从背上捶了霍去病一把,用英语警告:你少胡说啊,我妈都听懂你的英语了,何况神仙,你要冲撞了仙女,会影响我妈看病。——往左边看,这就到了。
进了院门,拴英在院子里大声打招呼:海花在家里吧?
谁呀?来吧。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撩起门帘,这在她是最高的礼遇。欢欢看一眼,她好像刚从空墓里钻出来,头发长长短短蓬乱着甩在后边,脸上灰蒙蒙的,奔儿头上盖了一个公章印。黄秋衣脑油成了檀香皂色,高高撩着,奶头上吊着个三四岁的娃娃。
看到拴英身边还有一个卷毛洋后生,她怔了一下,随手把娃娃从奶头上拽下来,孩子不依不饶,嘴巴噘了多高。
哟,稀罕,大医生怎么有空来呀?
医生不治虚症呀。
屋里开着电视,一个黑女人噘着高高的嘴,正说中国话。霍去病对欢欢说,刚一见,我以为是黑人的故事,现在看懂了是黑白电视。
九十年代,城里人家都换了电视,村里也换得差不多了,打麻将时,白板也被称作彩电。这黑白小电视,少见了,欢欢听出他的话外音,不以为然地解释:不奇怪,有人偏喜欢黑白电视,就像你喜欢黑白摄影。
洋去病又冲着屋子中间的组合柜说:噢,贴面板家具,随口换到英语上:结构也太松散了,看来是个简易仙女。
组合柜颜色倒还新,只是铆窍多处松开,贴面塑料板学着娃娃噘嘴的样儿翘着角。
拴英看他们眼光集中在柜子上,猜测着点点头:亲爱的别指指点点,神仙就住这儿。
欢欢又解释那开裂处:神仙高大,住在柜子里受委屈,难免发个小脾气。
能理解,都市人住房小了,也要发脾气。只是城里人没有神力,撑不开住所罢了,对不,亲爱的?
海花不知所云,也没兴趣听他们说洋话,自顾拉开柜扇,里边果然别有天地,红绸子挽着一大两小三个绣球,中间立着牌位,牌位前蹲一只香炉,香炉腿下压着红的绿的几张大票子。
海花先把点心摆上做供献。
洋去病仔细地看一眼那个牌位,牌位是纸的,很正规:吴引弟神位。
吴引弟?噢,何方神圣?这三个字是印刷体,有点儿来历。像从座位椅上揭下来的。
两个年轻人退居二线,逗孩子玩,聊着现场。
洋去病见过一些官方场合排位置法,领导的名字预先贴在座位上,免得忙乱中坐乱位置,犯了官场大忌。所以,他特意加上那一句。谁知瞎猫碰到死老鼠,竟是真的。吴引弟真是尘世领导。
当过县委副书记。拴英灵着呢,从英语对话中听到汉语字眼,马上推想出他们的好奇心,顺便讲出来历,当年她是村里的女羊倌,我们当地过去从来没有女羊倌,她一放羊,放成了先进人物。
噢,原来是一位女牧师!
不是你们那牧师,她是讲用团,讲一讲,升一升,从支部书记一直升到县委副书记,当书记了,天眼却开了,会看病了,在老百姓中越来越受欢迎,带了不少徒弟。
你是不是就是吴引弟的徒弟?
拴英问海花。海花摇头,她瞟一眼两个年轻人,眼睛里还有几分戒备:我哪儿能认上人家吴引弟当师傅。她有六个徒弟,一半是大学生,我师傅是她徒弟的徒弟。
我们师爷神得多,她肉眼看你肚里的病,比得上透视照相机,她平常不抽烟不喝茶,要是上了身,就又抽烟又喝茶。抽上喝上,肚里就有人说话。一次,说,核武器来了,赶紧走。把人们吓了一跳,好像是什么岛,就是虎蛋当兵的那地方。又一次,说,水库决口子了,快走快走,比黄河决口子还厉害,后来,素卿那些人不就逃难来了,他们选个带岸字的村子,就是为躲洪水……
拴英掏出一张红票子,压在香炉底,然后烧上炷香,联系神仙。
洋去病在欢欢耳边说:这是什么?挂号费?专家门诊?
欢欢朝他摆手,示意别乱说:你说的那是俗人俗事,这些是神事,在庙里叫上布施,在家里,叫供养。神仙不把钱叫钱,也不会把费叫费。
海花一边与拴英说话,偷眼注意年轻人,眼光先还怯生生的,后来,眼里渐生邪火,眼珠颤颤,发飘发虚,像微风中的露水珠,欢欢不得地往霍去病身边靠了靠,装成怕的样子,更多的却是撒娇。
海花紧紧闭着嘴,从柜子里拿出一张黄表,往烛头上一对,点着,捏着火焰在拴英脑袋四周转来转去,施展法力。
火焰头恶作剧似的忽高忽低。仙女的嘴火烧火燎地噘着,已经脱离常态,时而喷出粗气,气的势头不像仙女式的细微,而像醉汉的口风,短,促,圆、粗、硬,不容人躲闪。
黄表是纸中最单薄最轻微的,着了后,火大,熄灭后,黑灰乱飞代替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话语。
中文英语都可以代表。
屋里曾经有过许多神话,洋去病看到横梁上遗落着一片纸灰,基本是黄表原大,竟然没有破碎。这一带住户屋里都打仰撑,类似洋房的天花板,只不过是用麻纸糊出白粉刷过,遮掩房梁以上的结构,整齐倒是整齐了许多,只是缺少了那些角落旮旯儿,神秘人物来了没安身立命处了。这间房内梁梁檩檩构成的明暗立体,才与仙女的身份搭配得上。
他指指那片圪圪撩撩的纸灰夸赞,欢欢却觉得屋里穷兮兮的,聚不拢气。她问海花:你家大梁上怎么还飞着一片纸灰?这也有说法吧?
海花认真地点头,声音还是仙女式的飘惑:这东西有说道。那回,虎蛋来了,刚打发了他妈,说他夜里闭不了眼,一关灯就害怕,成夜成夜不能睡,我看他身上躲躲闪闪有个狐狸精,可是那家伙十分滑溜,我的符过去,非但没能拿住它,反而躲上走,吃了败仗了,逃到大梁上,在梁头上红火不熄,狐狸精追问我,你是要与我斗法,还是自己认输?我一看,那狐狸精道行比咱深,咱甘拜下风,再不敢治那狐狸精了。
两个年轻人对这类故事兴趣更浓。
该走的程序走过,娃娃又来了,指着点心要吃,不给,又闹着往海花怀里钻。海花极快地瞟了洋去病一眼,推开孩子。
她再不扯闲篇了,拿出条红布,蜡头上燎了一下,燎去毛边,像医生开药,递给拴英:你把这拿回去,千万不能放在肮脏地方,要戴在身上,戴上可就不能取下来,白天黑夜不能取,戴上一百天,作弄你的“不干净”,就能退走,你的头就不疼了。
孩子又不依不饶地闹。拴英笑了:海花,你快奶两口吧,神仙一把抓。
她带了家小离开,海花一把撩起秋衣。
出了门,欢欢说,哟,我们的仙女还赶时新呢,穿得粗跟皮鞋。
拴英撇嘴:这可应了那句话,毛鬼胎,赤脚穿得皮鞋。
他们都看到了海花足上没穿袜子。
霍去病点点头:女赤脚大仙。
回到诊疗所,霍去病还纠缠在今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场合上,问欢欢:你看出来没有,她屋里怎么没男人气息?连张结婚照也没有。
拴英插了一句:男人不在,怎么能有气息,她男人在外地打工呢,一年顶多回来一次。你知道吗,一回,她问我,拴英大姐,你说说什么是性?我说,男人女人炕头上的事,那就是性。
那人们怎么说我的奶头性感?那是小娃娃吃的地方,性什么感?
我说,神仙没告你呀?神仙一把抓就是抓那东西。
两个年轻人各自安顿有住处,可是夜里,那个去病不去自己的屋,死皮赖脸待在欢欢屋里,讨论仙女:你别说,亲爱的,仙女真有点儿性感,只可惜饱满的乳房用脏兮兮的背心盖住,像打了马赛克。
你贼心不死,想看呀?
女人性感就是给男人看的。
你看去呀——
听到欢欢哎呀了一声,院里路过的拴英心跳得哗哗的,紧走不对慢走不是,气喘吁吁的对话里,又有了ED两个字。她眉头皱了一下,人高马大的还是个ED份子?可是欢欢说话的腔调怎么有点儿耍性呢?对了,那是耍笑。
她懂了,以下的话声音再低,她也听得清。
你怎么了,忍,忍,忍忍。不能,中国有讲究不能在娘家做爱。
那马上离开娘家,我不能离开你了。这是仙女告诉我的。
真有你的,你还有理了?
是的,如果咱们分居,说不定你也会成仙女。
一定,立马,成仙了,仙,飘飘……
盒子炮
盒子炮名字虎威,有点儿吓人,但在白岸活得无声无息,没几个人理会。连真名字也快没人知道了。他人长得不起眼,有张脸还常被胡子遮挡着,胡子刮去露出的也是白胡茬子。短身材短脖子、敦敦实实,长相确有几分像外号盒子炮——装在皮盒子里的手枪。这个名儿粘上去再掉不下来。他没有老婆孩子,因此对别人家的家务家事家风根本没待理睬。他的本家嫂子罗氏女,一身粉粉肉,活颤颤圆润润,穿得又花色,生性风流,有人编的顺口溜:白岸三件宝,海花、罗氏女、布袋嫂。各种传说,色彩缤纷,他与罗氏女住一个院,院门上就挂了许多的传闻,他连半句闲话也没有,眼角都不瞅一下,人家说那就是罗氏女院里的一根柱子;对集体的事,更不闻不问,知道和不知道一样。开什么会也不去,勉强叫去,也是多余人,睡着没睡着,眯着眼。
偶尔,他眼里会射出亮光,直射。那时,是说起牲口的话题——
美国骡,那狗日的,一举手高,劲头子大,又好使唤,一个骡子拉一辆车,也不草鸡。又灵,岭东那坡地,它去了,一天,犁出来了,别的牲畜,得扭搭两三天。年轻人知道的是美国兵,不知道美国骡,一听他绘声绘色地唠叨,就嘲笑,背地里,还学扮几句。
对盒子炮这番话大感兴趣的是拴英的女婿,洋人,中国名字叫霍去病,来白岸收集民情民俗民歌时,偶尔听到美国骡如何长短,他对丈母娘说,美国骡的确不简单,美国第一头骡子有来历,那是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培育出的。当时,我们南方的农场用骡子耕地、拉东西,风行一时。他很想知道这个村里人口中不屑的古怪老头是什么时期知道美国骡的,他查资料,二战,美国曾空运来几千头骡子,帮助远征军在缅甸运送物资。不过,盒子炮发射不了子弹了,已经哑了。
当时,说起美国骡,盒子炮话多声高,唾沫星子乱飞。激情末了,伸手握个空拳,往拳心唾两口,给人立马他就要套牲口上阵的样子。
盒子炮只有这一桩爱好,使唤牲口,队里派他跟牲口,再难做的活,他也没嫌话,尤其上岭东,他比别人做得活儿细得多。岭东坡顶有个碑亭,犁地时碍手碍脚,白岸村有个四大扒拦的说法,罗氏女家的柱子,布袋婶脖子里的瘤子,长轸地里的电线杆子,岭东坡顶的亭子。别人犁岭东的地,三花脸似的,东一下,西一下,不但犁不利索,而且碰一下砖头磕一下石头,常就把犁铧子打了。只能派盒子炮去,他提犁勤,吆喝勤,口勤手勤,转来绕去,旮旯儿里都要掏得犁到,还碰不了亭子的边边角角。那是座二战区的石碑,政治队长注意到这种动向了,说这个老家伙还护着二战区的碑,哪天推倒狗日的,叫它再占咱们队的地!
村里上年纪的都人知道,盒子炮当过二战区的兵,是连长的卫兵,背过盒子枪。涉及到政治身份,大家也不多说道。
队里干活,往往人多为胜,叫做大群。大群的活儿最热闹,男男女女哄起来,事儿多,声儿大,像玉马、五娃什么的,都在地头让那些泼泼辣辣的女人们往裤裆里塞过土,验过;或者被女人们把脑袋塞在裤裆里,装过老虎……这些活动,往往成为一景,高粱地里的谈资。盒子炮从不待去跟大群做活儿,只是犁呀耙呀,一个人一犋牲口,几声短促的吆喝,“得儿”“喔”“驾”,他不怕孤稀,与他的长相扮相一样,耐磨、不肯变化。
他的装束也不变,单的夹的棉的,都差不多,只在厚薄里变化,腰里系青巾战带,腿上绑着长长的裤足子,像绑腿,鞋上有布盖。
历任队长,不管是当年的张得宝,还是后来的保柱,都习惯派他跟牲口。
他跟牲口,做的是这行当里最普通的活儿,犁地、耙地、拉庄稼,粗笨活。讲技术的,如摇耧下种;与人打交道的,如送粮送菜什么的,都不派他。所以,他跟牲口没利可图,没什么补助外快可捞。纯粹是一种爱好。
这种爱好,于别人没快乐可言,人们就当他是柱子,还是栽在炕头上的柱子,不理会这世道的红火。
可他眼里偶尔闪过的那道亮光,不懦不怯不木不傻,一向笑谈人生的志智竟然还说那眼光有杀气,不要看他每天没嘴葫芦似的,到了要命三关,敢亮家伙。要不,怎么叫盒子炮?是枪炮,总有拔出来开火的一天。
这一天来了,布袋嫂从房顶上看到一伙人打着红旗往村里来,她风风火火地喊:不得了啦,城里的红卫兵来抢粮了。
这么一喊,人人着急,于是敲盆的、扔菜刀的、向天祷告的……好像冷弹子打来。社员们饿着肚子,等着开库借粮呢,这时候若把库房的那点儿种子饲料丢了,真就没活法了。他们上房的上房,抵门的抵门,还是没底,把盒子炮也喊了来,队长问:你看看怎么个防护更牢?他对世事一无所知,连洋历都不懂不记,往往张口就说民国二十八年。他问:是日本人打来了?他指着库房老院的房顶说:那儿有垛口。
张得宝给气傻了:垛口能抵什么用?把你叫过来,用盒子炮打他们。
跟前的保柱对他解释原委:来的是红卫兵,城里的造反派,年轻人,连庙呀什么的都敢烧,连省委地委都敢抢。
盒子炮摇了半天脑袋,还是没听明白形势,但他终于听出来不是日本兵,是城里的学生,男学生女学生,扎了皮带当了卫兵。
卫兵?谁的卫队?
毛主席的红卫兵,你说是谁的卫队?
城里的学生?那打什么打?
抢了咱的粮食,咱们大人小孩喝西北风去?
谁吃不是吃?都是中国人呀。
最缺粮户郭四四眼睛瞪大了,掏出来换个核桃都放得进:说得好听,都是中国人,六二年饿煞人时,也没见谁来接济过咱,还不是咱自家吃草根挑野菜活过来的?
别人见三日两后晌也未见得能说通他,不再理他,只信他最后一句话,举刀提枪带着棍棒地上了房顶,站在垛口前。
盒子炮不管这一套,还要下地。队长今天不派活,他鼻子里吭吭出粗气,回家了。
他的背影子惹了一屁股骂。盒子炮没用,汉奸,如果日本人再打进来,他肯定投降,不投降也不会再挎盒子炮打仗啦。
好在红卫兵这些兵有其名无其实,进了村,什么也没抢,倒是打开场子拍了胸脯拍大腿,唱唱跳跳搞宣传。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一会儿从草原来,一会儿从雪山来,一会儿从延边来,一会儿骑马,一会儿穿一只袖子的皮袍,一会儿又穿白衣裙,不知他们怎么聚到一起的。
他们不缺口粮,根本不问粮食的事,然后向东,浩浩地开往岭东去,最终从那儿收兵回营。
社员们虚惊一场,倒像真经历了战斗,一连好几天下地也说,饭场也道,如果盒子炮在,就气他没看上红卫兵的唱歌跳舞,他哼都不哼。他是个木头盒子炮,什么都解不开,哪里听得懂唱歌?
倒是罗氏女听到过盒子炮唱,说每年春期,准定打一瓶酒,吼一嗓子,不知道唱的什么,高山大海,花开春风,不信,明年你们去听听。
玉马背过的脸,朝其他人撒笑:二八月,狗练蛋,盒子炮身上的零件什么都不缺,也该着哼哼了。
那天惊蛰,牛呀马呀这类吃力气饭的,给灌了一角角油。算是改善了一次。
随之,它们要出大力了,春耕开始了。
就连听过红卫兵唱歌的,也没长出角来,没多了什么,该受苦还得受。
第二天,保柱派活儿,盒子炮还到岭东梨地,赶牲口的不愿到岭东,远天远地,净跑了道儿,不出活儿,他去,他不嫌远。
这天,早早就回来卸了车。保柱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犁完那块地了?
没有,明天再犁。
那还没一亩地呢,你怎么没犁完就跑回来了?
他不吭声,快出门了,扭头跌了一句:难活,我害难活。
难活就是说他病了。朝廷还不使唤病人哩,何况他一年也很少有个头疼脑热,保柱也就没有再多说。
可是眼瞅着他并没回家歇着,而是出了村,往河边去了。
他常有一些不同凡人的举动,谁也没多在意。
养种的当口,河里有水了。浇河,自古以来剑拔弩张,抢水呀,临村上下豁堰护堰,要见血玩命的,广播里一派活,年轻人都上了河,护堰。
没想到的是盒子炮也要去,年轻人不带他,嫌他年岁大,迟手纯脚的,不顶事,反碍事。
盒子炮做事,不管别人脸色,这关键时刻,他真上河别人倒也不再拦扒。他拎一张铁锨,蹶蹶蹶,走得风快,不再是平时疲疲沓沓的那劲头。
河道下来水了,红泥混浊,果真好水,盒子炮到河闸跟前看了又看,还不放心似的,不说长不道短,一屁股坐在闸门前。
其实,抢水出人命,是单干时的历史,从入社起,社员们越来越精明,谁肯真出头,真下手?也就起个哄。脸红脖子粗了,下游后生,过来把河闸推推,这边拉扯几下,双方有个交待。也便了事,哪怕后生家火气冲,动起手来,手底家伙也有个分寸,不会吃官司。
这天该出事,天黑时,白岸的社员们回去吃饭了,下游几个不识好歹的后生趁机跑来,挖撬盒子炮跟前的那块条石,他们根本没把这个小老汉放在眼里,镢头铁锨齐下,一阵乱响,盒子炮腾腾几步迎着铁家伙就上了前:
躲得远远的,这是你们撒野的地方?你们的眼长在后奔上了?
没人听他的话,他干着急,铁家伙们下得急,他气蒙了心,急红了眼,直棱棱扑倒,抱住条石不撒手。那伙人的铁锨镢头劈到半截,面对血肉躯体,手软了一下,闪开了。
他们急中生智,不纠缠这儿,往旁边闪出几尺,在那儿乱撬乱挖,盒子炮不理不睬,只管抱了条石不松手,别处豁口,他大睁眼看不见。他们终于寻到个水涮圪洞,镢头刨下,水头涌出,像机关炮开火,虽然是水,那股冲劲儿,也直要人命,憋足了劲的河水,从这儿扩开口子,堤堰越垮越大,最后,不见了坝堰,只剩河当中趴在闸门条石上的盒子炮,平岸的河水翻腾而下,他像一条大鱼,拼命地往上游。打猛看,是一把耍水的好身手。
其实是河水下流的急促。
他手劲使着,紧紧抱了条石,没被冲走,等水头下去,人们才冒险救上他来,衣服都冲走了,光溜溜、滑腻腻的,只差长出鳞就真成了鱼。这个节令,鱼吃得住凉水,人可经不住,何况他白胡茬了,哪里受得住这种寒气凉水,哆哆嗦嗦留住条命,年轻人把他送回家里,蒙上被子,还是抖得打摆子一般。罗氏女见此情景,赶紧给做了一碗汤饭,多放进生姜、葱花,喂时,牙齿咬得调羹当当响,汤汤水水流了一胸脯。
村里人传说,罗氏女甚至脱了衣裳用自己的身子给他暖,都没救下他。她糊了他一脸的泪水,骂道,你个糊涂蛋呀净做些糊涂事,你个狗日的,石造的,你又不是孙猴子家爹,你怎么抱住块石条比抱住女人还带劲,死都不松手。
多年后,人们说起这档事,还记得,盒子炮出事是三月十八号,村里人为甚记住阳历,这是后来看到石碑上的日子补记的。
多年后,霍去病听说了盒子炮当年护河堰的经过,突发奇想,他拼命保护的应该是非常之石。于是,他让当医生的岳母出面找人,他花钱雇他们下河找那块条石。
河早干了,淤泥平了河道,长满了草,闸早没有了,那块石头更不见踪影了。没人留意它的去向,霍去病让人们凭记忆挖,往下游半里地找不到,又往上游挖,有耐心舍得花钱,竟然在河闸的上游找到了,它不就是块石条吗,又没长腿,怎么竟像活物似的往上游走了这么远?
可惜,它也并不是什么神石,也够不上文物古宝,只是块平常石碑。霍去病好奇,蹲在跟前,擦去尘泥,渐渐露出斑驳的碑面,两个破损的字先跳出来,“国魂”,然后是“陆军步兵上尉王君礼信之墓”,翻过碑身,一字一句地认着,它记录了抗日战争中晋绥军一次惨烈的战斗。
霍去病将其拍了照,拿回去细细研究,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三月间,日冠为威胁大武汉,调动五千精锐部队,来肃清晋西一带的国军,最终损失惨重,以失败告终。这次战役中,扼守阵地的四三一团二营第五连牺牲一百二十六名战士,包括连长在内。
民国二十七年,在拴英家听讲古的白岸村人都记起来了,盒子炮常说这个年号,他就是给这个王连长当卫兵的,要命的那次下水,也是在三月。他不识字,心里不多记事,记住一件事,那就牢不可灭。他记着这块碑,那次红卫后进村后,看到这块碑是国军的,狠砸了一阵没砸开,余怒未尽,生法掀翻到河里去。社员们修坝闸时抬起来当石料用上,这才有了盒子炮的生死一搏。
霍去病雇人把它拉到山上立起来。原先拆毁的碑亭也重新修盖,让石碑有个遮雨挡雪的在处。
听说晋南挖出一块残碑,上面有抗战时期的歌《烘炉歌》,那正是盒子炮唱过的:高山大歌,化日熏风,俯仰天地,何始何终……只不过他唱得豁牙漏气,别人听到了高山大海,花开春风……
霍去病也让刻在亭子上,这样不会有误。
吉 口
“扑倒”是白岸的一个光棍汉,常活在家无隔夜粮、身无长物的境况中,不留存明天的活项,只图个现时快活,哪儿赶会唱戏哪儿有他,喝上两口酒,东倒西歪地在会上转,挑热闹去处走,过去一站或者一坐,卖东西的商家小贩先招呼他,招呼到了,把预先准备的零花钱打发了他,要不,有这么个人在,别的顾客往远处躲,哪里还有生意做?
好在他也不成心与谁为难,只要你眼里有他,打发点儿就走。
众人躲他,是躲他的名,他大名在外,三十里五十里地,谁不认识“扑倒”?
“扑倒”原本是当地形容晦气的一个词,全称是“扑倒运气”。
早年,他常挂在嘴上,泄气的事、不顺眼的事、不赞成的事,这一句万能概括了去,一天不用几次天不黑,末了被爱跌凉的玉马放在他身上,量身定做一般合适,这一上身就再剥不下来,更妙的是这副油淋淋的外衣,后来竟成了他的一个活项。人们犯恶走近他,做买卖的就得快点儿让他离开自己的摊子。
早二年,魏东、五娃等年轻人爱抢顶军帽戴,装得是革命气象,现在,除了故意地出个相,没有人戴军帽了。众人更愿意往门上窗上甚至头顶上弄个 “发”“福”“财”,连“8”字也跟着沾光,这个连乐谱都进不了的数字,据说与“发”谐音,能给人个好兆头、好感觉,电话号车号什么号都以“8”为尊。相反,谁愿挨近“扑倒”,把运气撵跑?
“扑倒”不怕人见人避,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关别人什么事?他很满意自己的活法,常常连饭都不必做,神仙似的吃供献。村里人说,你该成个家了。他说,成什么家?娶个老婆呀,家里没个女人,冷锅冷灶。咱不要锅灶,吃现成的。人家说,生儿育女,养儿防老,离不开女人啊。他说:咱要女人干甚?女人不就是能生个孩子吗?生下来是谁?那不是你儿,是你爹,你得养他,我爹死得早了,不想再养一个爹。
他既没想给祖宗争光,也没想为给祖宗留后。他说,自己吃了百家饭才长大,养个儿女吃自家一家饭,那不要把人活活累死?他才不为儿孙当马牛呢。
什么事,也讲究个缘分,“扑倒”那天洗了把脸,刚躺倒,门子被推开了,一道夜光冲进来,还带了个狐媚子女人,眼光满不在乎地盯着他,扑倒?你——
“扑倒”以为是唱戏唱到他家里来了,戏上的那狐狸精,嗯,一样的没来由,一样的眼睛亮晶晶。头发上别着大朵的花,那花儿太红太红,吓人一跳。
但不是戏,她身后还跟了治安主任魏东。
“扑倒”,咱村里赶会,家家有客,就你这炕头还空着一半,我给你带来个填充的,今儿黑夜,你就点灯说话,吹灯就伴儿。照乎着点儿她。
“扑倒”对着送上门的风情万种的女人并不领情。
咱用不着女人啦。
治安魏主任知道他的病根,说:不养儿女,女人还有别的用途。不白吃你的饭,况且你还不是吃百家饭?今夜先让她住这儿,你给村里解决这个难题。
他住的是生产队场院的庵窝,不能不考虑干部的安排。
看看夜已深,“扑倒”含糊其辞地留下了这个女疯子。
明天赶紧让她走。
一对半吊子货,真正是“扑倒”运气了。
就你这眉数,还能扑倒个女人?来,扑倒吧,看谁怕谁。女人打量着他嬉笑。
屋外稀里哗啦,原来,女疯子身后还跟来几个看热闹的。治安主任喊了一嗓子,你们来做甚,要往你们家领?不领的话,赶紧滚上走。
众人笑着走散,留下屋里一对活宝。
难题是这样来的,今天白岸村赶会,会上猛不丁冒出来个女人,三十多岁,怀里抱着一束红玫瑰,款款走着,嘴里唱着,我心中的玫瑰。见谁也不怯,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一面嘻嘻笑,穿得也还齐整,只是翻领半敞着,露出雪白光亮的胸口,衣服虽然挂了土蹭了泥,看得出原本洗得干净且都是好料子好样子。这女人和男人们斗嘴,说荤话,稠的稀的往出端,尤其是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卖弄风情,比在戏台上还要疯狂。
看甚,没见过好女人,想上,看你那眉数,滚远些。
要不,看见男人精干,就变了口气:你还像个男人,走,有没有胆子,滚高粱地去,红高粱,红红的高粱酒。
治安主任魏东当仁不让来处理,看出这是失疯,而且她是刚刚得病不久,还能治。
去,让她住到“扑倒”的庵屋里。
玉马儿凑趣道:说不定能给那“扑倒”生个小“扑倒”。
集体的房子嘛,让她住一下,倒是公道办法,对于里边住着的另一个人,他们耍耍笑笑就把这事给不当真了。爱扯闲篇的志智还及时戏曲化一下:这叫因地制宜,听说这个男人也不男人,从不稀罕女人,住在那儿,他也能当一回赵匡胤,三夜五夜不犯京娘呢。
人们耍笑着就给“扑倒”送去了。这女人听说了他的名字,没有被吓住,兴致勃勃地说:扑倒就扑倒,咱不在乎。
多少年这是第一个不在乎运气被“扑倒”的人。
其实“扑倒”姓吴叫福。只是自己命硬一点儿,落地,妈死于难产。五六岁时,老子娶过后妈,村里人问,你妈哩?
他开始说这句话:扑倒运气了,给咱寻了这么个妈。半夜骑在俺爹身上,俺爹还得叫人家祖奶奶,人家才肯下来。
村里开了煤窑,他老子带了他哥一起去下窑,他以为全是后妈的过,她要不夜里那么折腾老子,老子何苦要到煤窑下去睡觉?听人说,煤窑里白天和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他就认定那是睡觉的地方。
没几天,煤窑爆炸了,他不懂那是怎么回事,但见过打雷闪电,想来也不过如此,一年几百天,亮了一下,就把人埋在里边了,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全怪我那后妈。扑倒运气了?
又不是你后妈开的煤窑,怪你后妈什么?
女人骑在男人身上,那不扑倒运气了?害得我爹我哥埋在黑夜里再出不来。
等他长大成人,听说爹和哥哥死后,后妈得了笔钱。村里人往明白处挑他,吴福儿呀,老子和老大的血汗钱有你的一份儿,你问她要上成个家。以后,就当家立户了。
后妈没给他钱,倒是给他娶了媳妇。
办了婚礼,后妈光明正大地出门另嫁他处,刀割水清。
新媳妇也起身回了娘家,再不回来。她说是被骗了,当初说有房子,哪知道房子是赁的;听说他有抚恤金,结果,全在他后妈手里攥着,带上走了;我和一个子儿没有的瞎汉过什么?讨吃回来,连个立讨吃棍的地方也没有。
吴福也不去找,不去寻。
你媳妇跑了怎么也不去唤?
由她去吧,后妈走了,再来个她管咱?扑倒运气吧!
同年把岁的后生们调笑。她怎么扑倒运了,也往你身上骑?
没意思,反正没意思。
村里人看出来,吴福让人耍了,耍了个净身出户!
先前他曾在生产队赶过马车,上山拉煤,在煤道港牲口惊了,他从车上摔下来,腿摔折了,腿还没长好,生产队散了,他的鼻涕流出来,再不待擦,长长地涌着,说话时,狠狠吸一下,像当年的毛毛旦耍鼻涕,哪里还待种地?咱和你们不一样,咱炕旮旯儿里没养活的半头砖。
拖着两股子清鼻涕四处打野食。有人给,吃一顿,没人给,饿一顿。走到哪儿,困了,就在那儿倒地睡,也不管草棚、破庙、牲口厩,有一回在煤道港摘酸枣吃,半道上,困了,就睡在车辙里。
煤道港是这一带人上山拉煤走的沟道。
晚回来的拉煤车正急匆匆赶路,套里的牲口不走了,赶车汉一看,车道上睡着一个人,他有些怨气,骂道:真是扑倒了,起来,怎么往道儿上睡?
再一看,这小子蓬着头,破衣烂衫,是那个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的苦命人,就把自己的盘缠钱扔给他几毛:你快拿上走吧,别睡在这儿耽误我的程头。
以后,接连不断有赶车汉在煤道港碰到他睡在车道上,不怕辗轧,你给干粮也行,给几毛钱也行。原来这小子睡了一觉挣下了当天的吃喝,想想,也是一种来钱的法子,还省下腿,他就不断地来找活相。
赶车汉远远一看见他在那儿躺着,知道又得破点儿财,就说,今天又扑倒了。你也说,他也说,扑倒越叫越有名。
吴福快被人忘了,他本人也不待见这个名字。吴福吴福,当初怎么给起的名字,叫个灾呀难的,什么不好?无灾无难嘛,非跟上别人给起个福字,无福,没有了福气,扑倒运气的名字。
看场的庵窝在村外,背对着煤道港。
虽不在村子里,有新人便有新闻,第二天一大早,玉马等热闹人便来了几个,聚在门前,等着开门看戏文。
不得了,“扑倒”居然没往脸上抹黑,而且还抿了两把头发。
玉马几个看见他嘻嘻笑,好像疯女人的笑病传染给他了。
你喝上欢喜尿了,这么样地笑?
一大早起来,往煤道港里瞅,那车辙半尺深,直后怕,你说,当年,那匹骡子要是不管死活四蹄子踩上去,我不就见阎王爷去了?那不是白转了一回人?
这阵觉着活得好了,为甚?我知道,被子里有了搂的人了,我们可是都听见了啊?
听见甚了?以前要是让我听听,也不至于扑倒到今日。——我说嘛,你们为甚炕头上要养个婆姨,敢情,敢情,女人是这样子的。我真是白活了几十年。
你不是结过一回婚吗?
那也叫结婚?我那媳妇子,至再嫁人,还是搬头闺女啊。我哪里知道女人是这样儿的,那媳妇子不知道是气蒙心还是打心里就要哄我,反正人家是囫囫囵囵地进门,囫囫囵囵出门。
你就白放过人家了?结婚没结婚一个样?
要不,说什么?反正咱进的不是地方。
魏主任也来了,听到这伙人引逗“扑倒”说出的话,心上明白了,疯女人虽是个话疯子,却不疯人道。他故意说吴福,让你代替村里招呼了一夜,辛苦了。今天天也亮了,让她走吧,等她病好了,让她来感谢一下你。
不用,我还不知道想感谢谁。那女人叫赵淑花,我问清了。她也无家可归,就留在我那茅庵草舍了,咱愿意继续辛苦。
一个嘴馋,一个尝到了甜头,一来二去,两个人互相做了医生,男人把赵淑花的失疯治好了,女人把“扑倒”的烂性也给调理过来。白岸人说,不怕倒了运,就怕烂了性。“扑倒”有心机过日子,庵窝里有了家的气象。
接着,庵窝后墙上打开两眼窗户,南房转了身似的变成了正房,那窗口安上新玻璃,像两只瞅着煤道港的眼。
又过了几个月,房子竟然像半大小子吃上了油水往高冒,三眼不见,长高了一层。他们垒起灶台,买来大锅,扯棉布称棉花,买大碗大盘,“扑倒”两口子还要扑闹世事呀?
你们怎么发的呢?魏主任抽上“扑倒”递过来的烟,这么多年,他是第一遭抽“扑倒”的烟,这可是真开了眼了。他笑着说,哎,说说,怎么发的?他还当自己是政治队长,要查清一切人的活动。
那个叫赵淑花的笑笑,已经不带半点儿病态。
还不是你们口贵,叫来叫去,叫得转了运,你想啊,当年他让众人嘴里“扑倒扑倒”的叫,即便有点儿运气也给冲走了。我思谋,得改改众人的口,想来想去,想出了个主意,我们开了后窗,天不明就拉着电灯。煤道港上山拉煤的车一见有了灯,就心慌,他们认识“扑倒”住的房子,怕“扑倒”再去讹他们的小钱,忙不迭说:看,“扑倒”起来了,那个也说,鸡儿还没叫,“扑倒”倒起来了?
你也说,他也说,今天说明天说,“扑倒”的运气真就起来了。
以后,我也得改名了,再不叫“扑倒”了。他给魏治安续上烟,还加了一句,疝气来了直憋,运气来了不觉。
魏东听这样说,也放了心。
村里人不全信,说,赶车汉如今不怕“扑倒”运气了,冬天上山拉回煤来,见了窗口那灯,像见着红火炉子,热乎着呢。
本来是看场的庵窝,这会儿贴了瓷砖,相貌大变,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房子要彩装,加了一些皮子梢子的外挂,它也像庄户人穿上了西装,尽管是地摊货,那也表明一种身份。何况,它的头顶上还挂了个大招牌:多福车马大店带饭馆。
“扑倒”再不到会上转悠那点儿小活相了,他忙着给客人卸车、倒茶,有时,还帮着女人点票子,点对点不对,点票子比要人家的票子爽得多。
有时,门口来个叫花子,还顺手打发一点儿。只是不多给:走吧,我们知道,叫花子也能攒下钱。
村里渐渐不再叫他“扑倒”,年轻些的叫福伯,还有叫福哥的。有问路的,他们朝那光眉滑眼的二层楼说:福字客店啊,那——
铁哥们儿
稀特粮亦铁拉,康来迟稀意客哈粮需敲子是的……
保柱嘟囔出声。说的哪国话?他这是转悠到哪里了?跟前看护的老婆有几分怕。后来,她突然定盹过来,他说的是马话。
半夜起来添料,保柱常常靠在槽头说这二喃子话,他与老马菊花青称兄道弟,拍拍脖子,摸摸脸,说的就是这种话,语调中有安慰,有夸赞,也有诉苦的,马倒懂得,蹭蹭他的脸,或者往手心里打响鼻。
家里人意识到他说马话,心落了地,他眼里有了人世间的光。
总算醒过来了!
保柱抬起眼皮,脑子还懵懂着,想着,醒了?醒什么?他觉得周围轻快了,唯独脑袋重了,嘴巴也重,只能勉强与菊花青说几句。
你说甚?要吃,要喝,还是要拉要尿?
菊花青喂饮上了?
保柱最上心马,可是他总觉得好久没饮马了。
那是省城的饭店,人来人往,不是真狼你怕什么?你这一不听话,我手忙脚乱了,没顾上给你寻水,跑了那么远的道,渴坏了吧。保柱想起来了,那家饭店叫个“与狼共舞”,这么个吓人的名字,马不识字,倒是认识狼,墙上真有只狼头,狼嘴咧着,狼牙龇着,他没觉怕,他知道那是狼皮。可马不知道,马惊了。扭头就跑,坚决不进那饭店,他的一车菜送不进去。
保柱不舍得打马,吆喝了半天,不管用。他把马套卸下,自己一抖膀子,挎了套,驾上辕,那要上一道坡呀,后边推车的人们一发力,他擎把不住,被辕套摁倒,吐了血。人们把他扶出来时,菊花青嘴唇直哆嗦,唔唔唔呜咽,鼓着的大眼包了一层泪。真的嗨,马的睫毛黏糊糊的,是泪湿。
保柱被这双马眼盯着,再想不远。
他的记忆刚翻开道茬口。
马车翻了,翻在汽道壕里,菊花青伤着没?
半夜车翻过,从梦里翻的,保柱极力纠正着舌头,说成别人听得懂的话,像落水者踩到岸边硬地。
先是害冷,半夜、凉寒,棉袄蒙头,在车上打盹,菊花青认得路,他不操心……有人使劲扯他,剥衣裳,他紧拽着,撕扯着,轰隆,衣裳和身子都开裂,腾空,睡梦半醒未醒中,觉察马车斜了,支楞了,活了,掀起身,翻扣过,他想抓什么,又被重重一砸,身子摔这边,魂儿摔到另一边,悬空着,被汽车尖叫声架空,那叫声惨哪,痛得打趔趄……
睁开眼看看吧,你当自己还栽在汽道壕里?你真命大,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在哪儿?
老婆训斥了一句。
看清了,这不是汽道壕,这里比家里白,只是多了一种呛人的气味,跟前呆呆地站两个瓶子,倒栽脑袋,这不是葡萄糖吗?医院,他住院了,那一下撞得厉害了,睡在这儿身子动弹不得。
谁把自己弄来医院的?卖完菜往回走,半夜了,刚出省城,就见那趟十二点去北京的火车开过去,那得说,这是第二天了。
还发迷哩?这是市医院。
我怎么到的医院?
我们还说你呢?你怎么回来的?谁撞了你?车号多少,什么车?
保柱被问回到公路上,被撞飞的霎间,一团乱麻,他理不清。汽车多会儿过来,怎么撞了他的马车?怎么逃走的?像放电影时片子烧坏,晃眼一闪,幕布上白白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全家人都在这儿等你醒来能告诉人,是怎么出的事,得有人管啊,你什么也不记得,可就惨了,怎么就碰上个没良心的家伙,撞了人连人的死活也不管,就偷跑了,将来总遭报应,看着吧,有一天他得死在汽车底下,断成几截。
老婆边责备边咒骂,保柱迷糊着,是啊,自己怎么能回来?几十里路那不是耍的,从周围话中,他听出自己一直昏迷不醒,已经输了几瓶子血,几瓶子药,捡回来一条命,这条命真是捡的,那一夜要再流血流下去,到天明就没治了。可他恍惚记着马车整个都打了滚儿。
自己滚下汽道壕了。怎么回来的呀?
谁知道你怎么回来的?我们听到大门扇隆隆响,开门一看,菊花青拉着车拱门,你躺在车里,浑身血淋糊涂,吓死人了。
谁送回我来?
没有人,谁也没有。
马,只有马,菊花青,老伙计拉回我来,救了我。快,牵它打个滚儿,累死了,重车、空车,走了这么远,快喂上。
从菊花青牵进家门,十来年,喂饮、添料、洗刷,打滚儿、起厩……都是他一手做,这下他动不了,不得已让给别人做。
老婆并没有听他安顿急着回去,反倒笑了一下,笑得太短,短到古怪:你以为自己刚回来?都两天了,该喂早喂了,该饮也早饮了,歇歇你的心吧。
话说过了,保柱心壁上却净是菊花青的影子。
看他眉眼还邪着,老婆就问,你记得你这两天都去哪儿了?
记得,我进了一个土窑子里,咱老子在炕上坐着,坐一个旧马鞍子。他说,小子哎,你不赖,咱家总算养挂马车了。我一心就待见个牲口,我也买过一匹马,连三个月都没使唤,入社啦,社里两匹马,其中一匹青马就是咱的。我告爹,现在咱家的这匹马也是青毛,我们叫它菊花青,是分开单干第一年买的,照你的喜好买的,就像你手里传下来的。
那阵它口轻着呢,身上朵朵菊花丝儿,绒头亮亮的,筋络一道一道从皮下激出来,他一砖一木地给它搭了厩棚,泥了槽头,挽了套合。开始,他不知道它能听懂话,怕它孤寂,还买了个铃铛给挂在脖颈下。
以后,在地里耕耙种耱,往城里送粮送菜,都是它做伴,他和它处出来了,在路上,还是半夜起来吃点儿喝点儿,他有了话语。稀特粮亦铁拉,康来迟稀意客哈粮需敲子是的……他记着这是他和老伙计说的最后一句话。躺在医院好几天没说马话,日子缺了点儿什么,像山西人到了外地吃不着面的那种难受。
后来呢?咱老子说什么了?老婆见他不再往下说,催问道。
咱爹不让我和他做伴,撵我走,说,你得去照顾菊花青,我知道你待见它,赶紧回去吧,除了你,别人没那耐心,他们也省不得马说的那些话。
后面的梦他没有说,怕吓着家里人。老爹见他磨磨蹭蹭不动身,顶门心敲了他一烟袋锅,还不快走!再迟,城门就关了,是的,差点儿。说完梦,他又记挂起菊花青来,忍不住问:菊花青还好哇?没让汽车撞伤吧?
他拢不住口风,说不清楚话,豁牙了,牙齿这回给撞掉几个。吃饭喝流食,还凑乎,话流出来,就稀里哗啦了。
他一直没敢问,可不能不想,车都翻成那样子,车上的人差点儿要了命,那拉车的马能不受伤?
屋里的人们互相看一眼,正经八百地说:没事,它受伤不重,只撞破点儿皮,要不,能把你从太原拉回来?
真的?
真的,对了,还撞掉几颗牙,和你一样。你是没牙钵就老了,它要牵到会上,还能装牙口轻呢。
听说马受伤不重,保柱把心放回肚里。往后的日子,保柱按时应分吃药,不为别的,只急着想回去看菊花青,抓把料喂喂老伙计,说说话儿,这么久了,它也一定孤寂。这倒好,它口里也走风漏气了,我们俩谁也不用笑话谁。
没逮住撞人的司机,保柱不敢在医院多住,药呀针的贵死了,谁能住得安心?这次,老婆倒不心疼钱,吩咐他再住两天,等伤好利索再说。
拖了一天,保柱还是强出了院,回家养伤。
一进院子,他先往牲口厩瞅,老伙计不在,他往跟前走,还是不见,槽头空了。
菊花青呢?
死生蛮借走了。
生蛮,那是使牲口的人?保柱立马急了。有次,生蛮来借牲口刹地,邻家百舍的,不好不借,可终究不放心,半晌到地头去看,二话不说,挡住马头,好狗日的,你当使唤拖拉机呢?犁头扎一尺深?马也是血肉之身,你不知道?你这不是刹地?是杀人!把牲口当地主斗哩?他卸了套把菊花青放回去,还好生安慰了半夜。为此事,两家差点儿翻脸。怎么能记吃不记打呢,又借他使?
保柱家也不回,又要去往回牵马。家里人好歹劝住。
可是夜里还没回厩,他不信了,他看见菊花青的套云子挂在墙头。
家里人再瞒不住,这才告他,那天夜里菊花青把他拉回家,进了院门跌倒,再没起来,五脏撞坏了,肚里全是血,要不是拉着他,它根本走不回来。
他只落下一副马掌,菊花青蹄子上换下来的,磨薄了,残了。夜里听到它们走路,清清亮亮的,每一步都痛得揪心。
白岸村汽车越来越多,村里没马了,红马青马都没了,保柱没牙钵的嘴说话含糊,他不往清里说,没马了,马话说得再清楚有何用?
半片子铁掌摩挲得明光光。村里唱戏他带到戏场,老弟兄们耍笑:保柱,你到哪儿手里也捏着马掌,打猛看还当你手上钉了掌子哩。
台上正唱《火烧绵山》,晋文公跷起木头鞋,喊“足下”,保柱问会计:足下?那是好话还是赖话?
会计当地敲了他手里的铁掌一声,嘴角朝上挑:足下等于说哥们儿,晋文公的屐是柏木的,叫木哥们儿,要到你这儿,得说铁哥们儿。
毛守仁:山西人。山西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在《当代》《莽原》《飞天》《漓江》《清明》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山西短篇小说选》,并获山西赵树理文学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庄重文学奖优秀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出版有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抬山》,散文集《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