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业改革的传奇人物——郭崇毅
2014-10-30郭道学
郭道学
中国的改革由农村开始,农业的改革由安徽开始,安徽的农改由合肥开始,合肥的农改就必须追溯自50年代起即开始积极参与农业改革的传奇人物郭崇毅。
郭崇毅是合肥西乡大潜山洼人。他出生在农村,生长在农村,他对“三农”情有独钟,农业不兴他忧心如焚。他是农民的忠实代言人,为农民说实话,曾为民“请命”三次上京。
肥西“照相”身陷囹圄
1956年冬,郭崇毅以政协委员身份,受省政协派遣前往肥西考察合作化后的农业生产情况。省统战部长姚克特别交待:视察要像“照相”一样,把所见所闻详细记录下来,作为研究决策的参考。
对于他的到来,肥西县极为重视,特派县粮食局的一位副局长陪同,到在合作化运动中被树为“全省标兵”的肥光高级农业合作社考察。当听到社主任侯守伦汇报当年的粮食产量达453万斤,比上年增产50%以上时,郭崇毅欣喜万分,说:“听了你们的汇报,我感到欢欣鼓舞。请你们把社里的账册拿给我看看,我准备向省委写份详细报告。”
当晚回到县里,郭崇毅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遍又一遍细细核对着数字,发现当年实际产量只有285万斤,比上年316万斤减产10%时他震惊了:浮夸问题如此严重!
第二天一早,他又拉着县粮食局副局长回到肥光社,顾不得寒暄劈头就问:
“侯主任,昨晚我核对了账册上的数字,怎么与你们汇报的相差这么大?”
“是啊!是不一样,相差很大!”
“怎么回事?”
“唉,说实话吧,我昨天汇报的增产数,是今年年春开农业生产会时,我向省里提出的‘挑战数字;去年秋天实际是减产了。”
“既然减产了,为什么不如实上报呢?”
“县里不准呀!因为我们肥光社是全省高级社的一面红旗,所以只能报增产,不准报减产。我有什么法子呢?”侯守伦也感到很委屈。
郭崇毅心里忐忑不安。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照好这张相,把真实底片带回去,上交省委,不负人民的重托。于是,他让侯守伦把前一年合并成肥光高级社前的4个初级社会计都找来,当场将减产和浮报的数字一一核对清楚,并特地让侯守伦写了一份报告给他。
翌日清晨,郭崇毅拉着那位副局长三上肥光,与侯守伦一道察看仓库。仓库里空空如也,连种子、饲料都颗粒未留。他们又跑到贺郢生产队询问情况,队长、会计当即诉苦告急:社员家家今年年饭都没有米下锅了。这时已是腊月,郭崇毅心情越发沉重,又跑了十几家,户户愁眉苦脸,一位李大妈端出一筛子山芋片和二升多米,说:“你看,我全家就剩这么多口粮了。”
郭崇毅问侯守伦:“这点口粮怎么过?”
侯守伦无奈地回答:“可以去买点回销粮。”
郭崇毅火了:“虚报浮夸把社员的口粮都交进国库,今天又要他们往返几十里去买回销粮,误工费时,劳民伤财,真是岂有此理!”
郭崇毅看着呆愣着无话可说的侯守伦,心想:也许肥光社是典型,有难处,属于个别现象。于是,他又立刻赶到中华社和另外两个高级社去调查,情况竟然大同小异。形势如此严重,使他震惊不已。
返回省城那天,天空阴霾,冬雪纷飞,郭崇毅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中华社主任黄永球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分手时,他一把抓住郭崇毅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殷切的期盼,道:“郭委员,请你回去一定向上级反映我们的实际情况,不能把粮食都搞走,不然,明年闹春荒会饿死人啊!”
郭崇毅考察归来,夜以继日整理出一份15000多字的详细汇报材料。他掂量了这份材料,自知事关重大,一端出来非同小可,他感到心中没底。于是,就到一位老领导家登门讨教,这位饱受风霜的老红军听郭崇毅简单一讲,连材料都没看,就语重心长地说:“此事我不比你知道得少,这个‘马蜂窝捅不得呀!”他又叹口气,看着眼前这位涉世不深、秉性刚直的干部,旋而狡黠地一笑,诙谐地说道:“我劝你还是去巢湖转一趟,回来写个报告,就说巢湖能建设得比西湖更美不就行了!”
一些亲朋好友也劝他要谨慎行事,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人甚至说:“你已经混到‘中上层了,应当坐包厢看戏,你管他收多收少,反正饿不死你。”郭崇毅对此十分反感:“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跟共产党混饭吃的吗?”
老革命的“点化”,家人的反对,亲友们的规劝,都无法动摇郭崇毅为民请命的决心。他想起了“舍身取义”的古训。
于是,郭崇毅连夜跑到安医大附属医院,找到正在住院的省政府秘书长郑淮舟。郑秘书长了解了他的来意,慎重地问材料是否准确,郭崇毅当即递上四个高级社的书面报告,并将调查情况详详细细作了汇报。郑淮舟听后双眉紧锁,沉吟片刻,说:“我们是个农业省,农业出现这些问题是件大事,省里派你下去考察是为了了解实情,你应当直接向省委如实汇报。”
郭崇毅回去后将调查报告交省政协打印。在他向省委汇报的头一天深夜,省政协副主席李云鹤突然把他叫去,急匆匆地说:“你的材料我看了,我想你明天还是不讲算了。”
“李老,汇报材料已经送到省委,覆水难收了。”
李云鹤深思片刻,无可奈何地说:“事已至此,你再考虑考虑,真要讲你就讲吧!”
回到家,郭崇毅心潮澎湃,李大妈家的一筛子山芋片,社队干部殷切期盼的目光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现……第二天,郭崇毅毅然参加省委召开的汇报会。省委书记桂林栖主持会议,要郭崇毅第一个发言。郭宣读了他考察肥西农村的调查报告,当即受到斥责,被扣上“向社会主义合作化泼冷水”的政治帽子,声言要复查……
1957年春,省政协召开大会,会议文件袋里装着一封“省农业厅给郭崇毅的公开信”。信中认定郭崇毅的调查材料是从地主富农家搞来的。生性倔强、刚直不阿的郭崇毅愤然要求辩解,但只被准许在大会主席团会上讲,并开成了对他的批判会。不久,全国反“右”开始,有关部门大大小小召开了三四十次批判斗争会,帮助郭崇毅“端正态度”,并贴出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说他利用下乡观察之机,造谣农业减产,诬蔑大好形式,煽动农民搞“匈牙利事件”。为了对其“铁板定案”,1957年7月9日、7月17日,《安徽日报》连续以大半版的篇幅刊登郭崇毅的“罪行”,还把各地与郭崇毅有关系的人请来进行揭发批判。最后一次批斗大会上,省里主要负责人大都到场,肥西县专门派了一个经过预演的“批判代表队”,肥光、中华社的人也都来了。他们竟然一反常态,众口一词地说“大社确实大增产”。他们家的陈粮“两年都吃不完”。一口咬定郭崇毅是造谣,妄图煽动农民反对共产党……endprint
接着,郭崇毅从“右”派升级为“极右”,再升级为“现行反革命”,被关押进看守所。那天晚上,郭崇毅带着手铐,上警车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年老的母亲和6个未成年的孩子的一片哭声……随之,郭家人被驱逐出机关宿舍,妻子与他离婚,带去一女孩,送人一子。
1958年,郭崇毅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12年,发配到白湖农场改造。
1960年夏,饱受饥饿和超负荷劳役折磨的郭崇毅,身染重病,劳改队用一只运粪的小木船,送他进劳改农场卫生院治疗。
是年,饥荒的旋风袭击着华夏大地,世代鱼米之乡的白湖,农业凋敝,一片萧索,人民陷入深重的饥饿之中……劳改犯们一日三餐吃的是山芋藤稀粥,个个有气无力。而附近社队的农民有的已经断炊,有的实在饿得撑不住了,便在劳改犯们分粥汤的时候,突然冲上去,从粥桶里抢舀一碗连喝带逃,被打都不肯松手……
春风送暖,冰雪消融。1962年春节前,党中央召开7000人大会,李葆华同志任安徽省委书记,郭崇毅冤案给予“一风吹”。3月9日,省委统战部派车到白湖劳改农场接郭崇毅回省,结束了他的6年囚徒生活。
出狱后第一次踏进家门,郭崇毅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那是半间阴暗而又潮湿的房间,零乱不堪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味,两床供祖孙5人过冬的破被算是家中唯一有价值的财物了,破凳子上趴着一个病得气息奄奄的孩子,老母亲则帮人家带孩子去了。当老人闻迅赶回,看到6年未归的儿子时,双手颤抖,嚎啕大哭……
谁知出狱以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十年浩劫”。在这场“红色风暴”中,郭崇毅再次被打入生活的底层……
重见天日不改初衷
1975年,肥西一位公社书记杨传华到郭崇毅家做客,讲到家乡情况时感慨万千,他叹道:“党把上万农民,两万亩田地交给了我,农民是勤劳的农民,土地是肥沃的土地,可是,我们搞了20多年,乡亲们仍是缺衣少食,住着草屋。如今我都快退休了,怎么对得起子孙后代!”
郭崇毅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试探地问道:“你、我,还有农民心里都很清楚,能不能对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杨传华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自然明白郭崇毅说的是什么,心有余悸地说:“你是指分户生产吧?这件事不要说做,就是暴露出一丝这样的想法,我的党籍就没有了。”俩人相对无言,谁有这回天之力呀!然而这次谈话却加重了郭崇毅郁积在心里的那块心病。同时,他发现在付出了一场饥荒代价后,农业问题正如对他的不彻底“平反”一样,仍没有彻底解决。
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布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文中详细叙述了农村贫困的数据并指示:农业发展速度不加快,工业和其它各项建设事业就上不去,四个现代化就实现不了。我国农业问题的这种严重性、紧迫性,必须引起全党同志的充分注意。
1978年,肥西县遭百年不遇的大旱灾,晚秋颗粒无收,午季麦菜种不下去,田地龟裂,人心惶惶。肥西县山南区委书记汤茂林、官亭公社书记杨传华两位农村基层干部,焦急万分。他们接省委书记万里“借地”种保命麦的指示,铤而走险,采取瞒上不瞒下地将“借”字改成“分”字,来了个分地到户抢种保命麦。这一举措,农民的积极性一下子被全部调动起来了。男女老少,不分昼夜,锹挖锄磕、挑水点种,山南区不到一个月种下麦菜15.6万亩,占总耕地面积80%以上。
1979年,山南区午季喜获大丰收。郭崇毅得知,欣喜若狂。这一事实,证明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只要根据生产力现有的水平调整好生产关系,生产就能上去。他深信,只要把农民从绑在一起搞“大呼隆”生产的模式中解放出来,中国8亿农民将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中国广大的农村,必然会出现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他想,肥西县被大旱逼出一条良策:土地包到农户,一季麦子油菜就多收了几千万斤。这样的大事不向中央上书,还当什么“言官”!
郭崇毅此时已是安徽省人民政府参事,也是省政协委员。他思量再三,决定向中央冒死“进谏”。
6月,正当午收麦菜时节,郭崇毅兴致满满赶到故乡肥西。20多年前,他到肥西是受命考察,今天是他主动“私访”。在这里,县委书记、县革委会主任接待了他。当时郭崇毅未露真实意图,只是淡淡地说:20多年没回家乡了,回来看看。
到了山南区委会,书记汤茂林把自己的床让给他睡。他一住就是四五天,从山南到官亭,由基层干部和农民陪同,走村串队察看真情。
他挑灯夜战:仔细核实区和公社提供的那笔奇迹般的数据。
他搭乘满载小麦的拖拉机四处察看,坐在用大被单缝的临时装麦的大口袋上——农民说,过去到生产队背口粮,一条小面袋就行了,今年大丰收,一下子收那么多粮,家里没有东西装了。
他所到之处,见农户门前麦场上都堆了麦堆,有的连床上都堆着麦子。官亭公社官北大队夏老庄生产队队长袁友和说:“去年全队只收小麦15000斤,今年一下收了近50000斤,翻了两翻多……”郭崇毅走在田埂上,见到几个正在秧田里拔秧的青年农民,他们大着嗓门朝郭崇毅说:“如果政府相信我们,把田分给我们种,保证年年丰收,多收的粮食全部交给国家……”
郭崇毅这位年近花甲的省政协委员省政府参事室参事,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支撑着病弱的身子,又端坐在昏黄的油灯下,重操旧业:吐真言,书实情,写调查报告。
赴京上书,寻“通天路”
1979年6月19日,郭崇毅写出了8000多字的调查报告——《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报告》共七个部分:
第一部分,“空前没有的粮食增产”。肥西县有两大突击:一是午季粮食成倍增产;二是生产责任到户的多。接着以一系列数字和生动的事例介绍肥西县空前增产景象。
第二部分,“增产的主要原因”。既肯定了大旱过后适宜麦子生长的科学因素,更强调了“包产到户”这一措施是调动了广大社员的生产积极性的重要原因。同时介绍了官亭公社官亭大队南郢生产队队长何义安提供的情况: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只有他这个生产队没有包产到户,结果这个生产队竟比邻队少收了几千斤粮食。接着详详细细阐述了责任到户成倍增产是因为解决了三个问题:一是播种面积扩大了。二是肥料增加了。三是精耕细作,精心管理。与队里的“大呼隆”的生产情况大不相同。endprint
第三部分,“增产后个人、集体与国家的关系”。历述所见肥西县丰收过后,到处喜气洋洋,责任到户的社员更是兴高采烈。他们说:只要让我们干三年,我们要盖瓦房子,国家也有粮食了,有的人唯恐田地要往回收,说:国家不放心我们嘛,如果放心我们,让我们干几年,我们国家就民富国强了。同时对包产到户后,五保四属的抚保问题作了调查,社员说:只要大家都多收了粮食,五保户还愁没饭吃?如果大家裹在一起绑着穷,就是我的老太太我也没法养活她!
第四部分,“社会秩序安定”。
第五部分,“两种意见”。一种是说,包产只能到组不能到户,认为到组还是社会主义,到户就是资本主义;另一种是主张包产到户,只要土地是集体的,按国家计划生产、分配,包产到户还是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不是资本主义,他们认为国家需要粮食,包产到户能够多作贡献,这才真正是为四个现代化出力,等等。
第六部分,“两个问题”。一是有些干部和社员说:“我们包产到户和工厂计件工资定额到人性质是一样的,为什么叫资本主义?”二是一些社队干部反映想不通:我们干了20多年农业,总是粮食减产,徘徊不前,却说大方向正确,路线正确。责任到户,用肥西一位干部的话概括就是:工效高,质量好,社员之间少争吵,如果再干三五年,城里姑娘要往乡里跑!1961年、1962年和今年午季粮食大幅度增产了,反而说大方向错了,路线错了。这到底是什么理论?长此下去,我们怎么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和国家?
第七部分,“我的几点认识”。一、肥西大灾之年特大丰收,是党中央和安徽省委实行正确的农业政策的效应,是党中央号召解放思想,提倡生产队自主权等一系列指示的结果。二、农村基层干部和社员提出的上述理论问题,带有相当的普遍性。建议有关理论工作的部门及时研究解答。这是指导农业生产健康发展的迫切需要。三、山南、官亭两区大都已包产到户但全县仍有半数社队维持原状。其原因是“虽有不少干部一致公认包产到户可以大量增产,但又不敢帮助生产队和社员总结经验,制订管理办法,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也是不正常现象。
报告还写了当初扑面而来的种种非议……
这次上书,郭崇毅心中并非没有分寸,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公布的《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中,明文规定的“两个不许”岂是儿戏?但他反复认真研究文件精神,终于悟出:中央提出的这“两个不许”是由于当时历史局限造成的,而加快农业发展速度才是《决定》的最终目的。《决定》中规定的公社基本核算单位都有权决定增产措施,有权决定经营管理方法……有权抵制任何领导机关和领导人的瞎指挥,这才是发展社会主义农业的准则,才是《决定》的真正精髓所在!这正体现了三中全会确立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肥西在大干旱之年逼出了一条生路应当及早上报北京,让中央决策者们了解实情,及时修正这“两个不许”,让全国农村出现转机。
郭崇毅写好报告后,原想送呈省委,但他举棋不定。他知道这个报告的风险与份量。50年代的遭遇又浮现眼前。他想,万一风波再起,自己再去坐牢事小,连累他人,心中有愧啊!同时,他想这种绑着“穷”的生产方式也非一县一省,于是他决定赴京上书。几经周折,办好了进京手续,郭崇毅于7月1日默默握别亲友,冒着酷暑,抱病登上北去的列车。
列车在广袤的大地上飞驰,车厢里一群关心农村命运的旅客聚集在郭崇毅的周围,敞开心扉直抒已见。这里不须有防人之心,这里用不着装腔作势,这里有的是真诚。
一位天津旅客听了郭崇毅讲述的肥西见闻后,恳切地建议:“你可以找万里呀!他在你们省嘛!我过去为工作找过他。他办事不推不拖,是位能解决问题的好领导。”
一位四川的农村干部激动地说:“你们安徽了不得!敢闯这条农民的救命路。你到北京如果办成了事,千万先给我写封信,我们学你们那样干,四川上亿人吃饭问题得到解决,国家也就有希望啰!”说着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真诚话语,使郭崇毅感慨万千。
北京的7月骄阳似火。
郭崇毅一下火车,前来迎接他的是位满头华发的老战友,外交部外交协会办公室主任蒋树民。俩人阔别重逢,分外亲切。郭崇毅在蒋家住下后,心里盘算着这次来京上书,吉凶未卜,他不想惊动蒋树民,怕给老战友带来麻烦……
可是,这“书”如何才能递达中央领导人手中呢?当夜郭崇毅辗转难眠,索性扭亮台灯,翻阅案头当日报讯。蓦地,一篇大谈农业经济的文章映入眼帘。他心头一亮,这可是一家学术上久负盛名的大报呀。对,找他们去,新闻是“无冕之王”,无疑有“通天”之路。
翌日一早,郭崇毅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夏装,买了一张北京交通地图,按照报纸上的地址,终于找到了那座气势恢宏的报社大楼,仿佛迷雾中见到了灯塔,心中禁不住一阵激动。
20分钟后,理论部一位青年编辑在接待室接待了他。郭崇毅恭敬地双手递上那份“报告”。哪知这位青年编辑随便翻了几页,不无傲慢地责问:
“最近三中全会关于农业的文件你看过没有?”
“看过了。”
“看到不许包产到户没有?”
“也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提出这个问题?”显然这位编辑有些义愤填膺了。
郭崇毅的心往下一沉,在这酷暑袭人的盛夏,竟打了个寒噤,同时他的心头又浮现出肥西乡亲们殷切期盼的神情,他不住地告诫自己,别急,以诚相见,以诚心打动对方。他怀着虔诚的委曲求全的心情,认真地陈述:
“我以为不许包产到户不是文件的基本精神,加快发展农业生产,因地制宜,给农民以种植、分配以及抵制瞎指挥的自主权,才是文件的精髓……”
“我们农业合作化的方针、政策是正确的!”青年编辑满脸怒容,极不耐烦地用手拍击着《报告》,打断了来访人的话头,厉声训斥道,“要知道,农业生产中所存在的问题,那是农民觉悟不高,农村基层干部管理不善造成的……”endprint
“啪”的一声,青年编辑将那份《报告》掷还给了来访者。郭崇毅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经络顿时抽搐起来。尊严在他的心中挣扎着、呼唤着!浅薄,可悲的浅薄!怎么忍心把农业失误的罪责加在终日劳顿受贫的农民和广大农村基层干部的头上?有多少激愤的话涌到喉头,但他吐不出来。再看看眼前这位青年编辑不屑的神情,知道说了也无用,便尽量压平自己的声调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再见吧!”
郭崇毅走出报社大楼。他感到自己走的是一条充满辛酸、忍辱负重而又艰难曲折之路,可是眼下何处寻觅“通天”之路呢?
郭崇毅抹了一把汗水,来到一位亲戚家。这是一位受过抗日战争战火洗礼,在中央某部担任司局长的老干部。郭崇毅心想这些当年得到农民支持的老革命,今天也许还会关切农民疾苦,能为调查报告寻找一条“通天”之路。然而,当他一谈来意,便招来主人一番严厉的训导:“我们党的农业方针、路线始终是正确的,这是不能有丝毫怀疑的。你不懂不要乱说……”
郭崇毅心中一片惘然,他扫视了这位出国归来的亲戚的豪华居室,吃的、用的几乎全部是洋货,自知与之在物质、精神和权位上的差距,幸喜报告尚未出手,就此起身告别。
郭崇毅一天之中两次碰壁,心中涌起一片愁云,同时也更激发了他平素那股不屈的倔劲。是夜,他仰望京华星空,北斗闪烁,他想起了邓小平同志,坚信他一贯实事求是,体察下情,关心农民疾苦的工作作风,一定会听取农民的呼声的,向他“进言”不会受到当头棒喝的。想到这里,犹如一阵清风吹进他的心田。他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即便再碰十次百次钉子,踏遍北京城的机关大门,也要将这份反映民情民事的《报告》送达小平同志知晓。
郭崇毅奔波一天,疲惫不堪地躺到床上。他强打精神,不愿意也不忍心让这吉凶未卜的“上书”牵连双鬓苍苍的老战友蒋树民。可是,他心事重重的神情,仍躲不过这位当年的敌工部长敏锐的眼睛。
“老郭!你到底有什么事?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郭崇毅看到老战友的真诚目光,不禁眼眶湿润了。早在1948年,郭崇毅任皖西三分区政治部联络科长时,蒋树民就是四地委敌工部长。那时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研究如何进入敌人战略据点,如何组织策反,争取国民堂军政人员起义……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他们同生死共患难,无话不谈。于是他便以实相告,拿出了上书中央的《报告》。
蒋树民接过《报告》,戴上老花镜,扭亮台灯,一口气读了两遍,大为赞叹。他是安徽萧县人,几十年来对故乡人民的冷暖疾苦一直梦牵魂绕。他掂量了这份报告的份量,并估计出它有一定的风险。可他与郭崇毅想的是同一个主题:当年把脑袋拎在手里干革命图什么?不就是图国家富强人民幸福吗?今天为亿万农民讲话,怎么可以退缩?当即表示全力支持。可是,呈送“报告”的通天路在哪呢?老蒋左思右想,最后建议他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经济研究所去试试,那是中央制定农业政策的智囊团。
翌日清晨,郭崇毅找到阜城门外,月坛北小街2号。在传达室,一位50多岁的看门人,一听说郭崇毅是来反映农民要求的,就说:“这可是个大事情,别等了,你快到楼上办公室去。”
来到二楼办公室,一位30多岁的青年接待了他。郭崇毅自报家门,直叙要求。当他简要陈述肥西农村分田到户夏粮大丰收的情况后,那位同志十分吃惊:“你这可是个大事情,来来来,我带你上楼向所长讲讲。”郭崇毅还没拿出《报告》,就被拽着上了四楼。
年过古稀的所长王耕今,身材瘦小、精神矍铄,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解放时期,他担任过国家计委农业局局长,是位老农了。他听郭崇毅一讲话题便很重视,当即找来三四位研究人员一起座谈。郭崇毅从这接待的和洽气氛中意识到遇见了知音,便拿出《报告》,阐述了他对我国农业经济的发展和意见:“我认为我国农业在目前条件下,舍责任到户是别无出路的。解放30年来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责任到户是广大农民的强烈要求,我希望能将这份报告尽快呈送党中央。”
讲者满腔激情,听者全神贯注。大家将农业改革问题一同切磋,认真探讨,愈说愈投机,愈谈愈热烈。座谈中,郭崇毅情急意切,用激将法的口吻说:“你们研究农业,要是到肥西那样的农村去调查研究,写一篇说明农业责任到户并不改变社会主义的文章,那么一个字就要值一吨黄金!”话一出口,他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暗自抱怨自己的鲁莽和失态。
哪知道在座的农业专家们恰好和他想到了一处。话音刚落,便激起满堂欢笑。
王耕今所长连声笑道:“你对我们的鼓励太大了!”因王耕今所长第二天要去日本考察,向中央呈递《报告》一事就委托给一位陈研究员。那位研究员握着郭崇毅的手热情地说:“你三天以后来听信。”
多么认真的作风,多么高速的效率!
三天之后,郭崇毅得知,《报告》已交由中共中央办公厅呈送中央有关领导,并与安徽省委通了电话,希望他回安徽后,再给安徽省委书记万里同志送一份《报告》。
喜从天降,愁云顿消,郭崇毅心情豁然开朗,他预感到中国的天空将出现壮观的万里长空风云滚动的局面。他深切地期待着中国农村的形势从此转捩,大地回春……
北京归来紧锣密鼓
7月28日,郭崇毅风尘仆仆回到合肥。谁知一声闷雷轰然而至,肥西来人告知,在他去北京期间,县委于7月16日正式下达“肥发〈79〉46号文件”,转发县委副书记、县长在7月13日县委工作会议上的报告。文件明确指示:不许划小核算单位,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产到户。已经搞了包产到户的生产队,要重新组织起来。并决定:公社要办好党员学习班,开好三级干部会,增强集体观念。于是,已分到户的土地被收回,带头搞责任制的区和公社干部受到批判,杨传华遭停职反省,在家写检查。在“批判”单干回收分到户的田地的县三干会上,军分区一位老司令员动情地说:我从井岗山转战延安,一直打到海南岛,又上了朝鲜战场,今天你们竟把共产党的田分掉了……一席话,不但在场的干部中有人同情,就连坐在台下听讲的杨传华听了心中也忐忑不安……endprint
郭崇毅闻迅,心急如焚,立即打电话请人转告杨传华:中央对责任到户的做法反映很好,叫他不要着急,问题很快会解决的。
7月29日,郭崇毅将《报告》呈送省委。
8月1日,《报告》在省农委政策研究室《政策研究》第18期上加按语全文刊载。
8月3日,省委召开常委会,讨论农业问题。认真审议了郭崇毅的《报告》,对《报告》作了肯定的评价,并作出决定:对已分的土地不许强行收回。会议一结束,张恺帆同志就打电话给郭崇毅,说:“万里同志对你给中央的报告评价很高,他在省委常委会上一条条念。”列席常委会的周日礼同志告诉郭崇毅说:“万里同志在会上讲你的观点是马列主义的,报告中的意见是对的。”新华社安徽分社社长尤淇也向郭崇毅转告了有关情况。
8月5日,省委派分管农业的书记王光宇和政策研究室主任周曰礼专程到肥西县传达省委指示。
8月9日,中共肥西县委发出“肥发〈79〉50号文件”。文中称生产责任制的形式应该允许多种多样,不可能只实行一种办法,不可以强求整齐划一,搞“一刀切”……对分田到户搞责任制的做法表示了宽容,对带头实行分田到户搞责任制的区、社干部的批判也就此停止了。
这一连串的举措,紧锣密鼓地拉开了肥西县农业改革的序幕。安徽大地点燃的星星之火,在全国迅速蔓延成燎原之势。
省委已明确表态:不许强行收回责任到户的耕地。郭崇毅心头千斤巨石总算落了地。
黄山飞鸿,二次上书
郭崇毅奉命黄山出差期间,收到合肥转来北京中科院农经所8月9日的来信,要郭崇毅将责任到户为什么比集体劳动能促进农业生产发展的道理,以及责任到户中争论最激烈的一些问题,从理论上加以论述。写一份补充报告速寄他们转报中央。
郭崇毅接信后,日夜秉笔疾书,于8月16日赶写出闻名全国的第二份上书中央的报告——《责任到户的性质及其有关问题》。
报告共分五章。批判了“大呼隆”,宣扬了责任到户,尤其是第三章中着重批驳的“不必要的十大忧虑”。今天看来已是不必为“虑”,早已形成了大家的共识。但在当时,却是全国农业改革大辩论中的焦点。报告显示出郭崇毅在政治上的敏感和胆略,以及实事求是的态度,且下笔谨慎、十分真诚。
7月1日,郭崇毅将第二份《报告》附一长信由黄山发往北京。
一个月后,郭崇毅从黄山返回合肥,省委宣传部盛步兴同志通知郭崇毅,说:他在黄山寄出的第二次上书中央的报告,中央办公厅已经印发下来,省委决定由《江淮论坛》杂志刊印专辑,清样已出,要他看看有没有需要斟酌修改的地方,并说此稿事关重大,请在清样上签字,文责自负。
郭崇毅一句一字地核阅了清样,发觉原稿中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过去有一种错误做法,只要“大呼隆”就认为是社会主义,就断定它一定能增产,结果收不到粮食,就在账册上加空头数字,大吹大擂。
清样上删去了“错误”二字,郭崇毅对“大呼隆”和弄虚作假的恶劣做法,早已义愤至极,讲它错误绝不过分,宣布它的错误可警世醒人。于是当即在清样中把“错误”二字加上,并在清样上签了字。
1979年11月22日,第二期《江淮论坛》出单行本,对郭崇毅的第二份《报告》进行全文刊载。肥西县带头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到户的名声由此远播。
不断冲浪三次上书
肥西县责任到户的风声越来越大,而反对“三自一包”的社会势力对此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在毗邻肥西县搭界处,有人树起了“坚决反对肥西复辟资本主义”的标语牌。郭崇毅更成了众矢之的。肥西县有次开会,有人当众就说他是50年代破坏农业合作化的反动分子。在合肥一次民盟小组生活会上,因有位教授称赞郭崇毅上书中央的胆识,郭崇毅当即受到另一位与会者厉声斥责。有人讥笑他异想天开,竟要“伏阙”上书。有人怒喝他胆敢干预中央的方针、政策,狂妄!有人经不住刺激,暗地埋怨他多事,再也不肯踏进那原是十分熟悉的郭家大门。郭崇毅面对此情、此景,沉默无语。在他看来,自己在政治上所受的暂时的委屈,周围人的冷言恶语乃至生活的磨难和不幸,毕竟是个人的事,重要的是要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农业发展速度不加快,工业和各项建设事业就上不去,四个现代化就实现不了。加快发展农业速度才是十三中全会文件的精髓。于是,他以最大的决心和毅力排除非议,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继续为上书“请命”一事奔走不息。
1979年10月中旬,郭崇毅与省政协委员、诗人江城、玛金结伴到与肥西毗邻的六安地区七个县调查农村情况。他们行程2000余里,历时一个多月,于11月26日写成7个县调查农业生产情况的《报告》,直寄中央。
这就是鲜为人知的郭崇毅第三次上书中央的调查报告。
报告共八章。其中在“责任到户是怎么样产生的”一章中,不但从理论上作了进一步阐述,还列举了一系列生动事例,使理论具有充分的说服力。
其中有这样一个事例:10月24日,郭崇毅等三人在金寨县县委副书记汪光联的陪同下,来到与河南搭界的双河区。刚一坐,区委书记就连忙告急:“有一股要包产到户的风传染很快。我们顶不住,怎么办?”把汪副书记搞得也无法解决。到南溪区时,那里责任到户风声更大,有个南弯公社125个生产队,几天不抓,一下全分到了户。全区开了两天300人的大会“杀”了一下,据说生产队干部答应回去收。但当他们沿途视察时,汪副书记却指着大田说:“你们看,在这样大忙季节,男的在地里打扑克,女的纳鞋底,这就是南弯公社的。”在泗河公社有个生产队长说:“我愿坐班房也不愿收(地)……”
这份洋洋万言的调查报告,翔实地记述了在肥西实行责任到户的影响下,邻近县的反映及动态。1979年11月22日,这份报告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加按语全文印发。
安徽呼吁农业改革的《报告》不断呈送中央,引起国家领导人的重视。我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于1980年5月31日在中央发表《关于农村政策问题》的重要讲话时,特别提到:“安徽肥西县绝大多数生产队搞了包产到户,增产幅度很大,凤阳花鼓中唱的那个凤阳县,绝大多数生产队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变面貌。有的同志担心,这样搞会不会影响集体经济,我看这样的担心是不必要的。”
1980年9月,中央发布了“75号文件”,农业责任制终于写进了中央红头文件。肥西农民责任到户的做法,终于合法化了。他们点起的农业改革星星火种在神州大地迅速燃起熊熊的燎原烈火,千万个生产队“一阵风”刮进“包产到户”中。这是政策的效应,真理的威力。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并没有肯定农村的包产到户,然而它确立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路线却为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开辟了道路。郭崇毅多年来为发展农业生产,给中央和省委领导的信件和调查报告有30余件,约15万字。他那一封封披肝沥胆的信件和一份份呕心沥血的调查报告,体现了他强烈的忧患感和维护党的事业的切切深情。正是他在当时敏锐地抓住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改革要点,毅然上书中央,推动了在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
郭崇毅离开我们已经12年了,但他卓越辉煌的业绩之光永远照耀我们。
〔责任编辑 柳婷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