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变了

蒋方舟

中国女性对于自身命运的突围，比我们想象得要早得多。早在明清之际，坊间就出现了女诗人、女家教，她们打破了女性作为婚姻和生育工具的身份，而作为智力型人类在历史上存在。1920年，刘半农首创“她”字，把女性从话语当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独立的个体。

现如今，将近百年过去，三从四德的女性形象早已过时，女权的大旗都已经挥舞过了好几轮，中国女性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通过调查百度近半年的搜索热词，我们用十个关键词勾勒出中国女性的新形象。这些词千差万别，却在现代中国女性身上有着微妙的统一：同样是大龄未婚女青年，有的修炼成了恃艳行凶的妖孽，有的退化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妈；曾经的小清新们难保不会成为郭美美，女汉子也有终成丈母娘的一天。

关键词勾勒出的中国女性，有着现代性的一面——例如，如今的“剩女”已经能大胆地说出：“单身不是问题，不需要被解决。”同时，也有着尚未完全自我解放的一面——仍然有大量女性要靠在社交媒体上晒名牌炫富来堆砌出存在感，“自拍族”清一色的锥子脸双眼皮大胸部，也迎合着男性对于女性单一的审美期许。

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中国女性重新定义了自己，而下一个世纪，女性拒绝被定义的时代将要来临。

李娜 强者的世界并没有人真正了解，众人只能目送她独自上场，走向王座。

百度指数：1512901

李娜的自传，书名并不是狂傲的“逆风飞翔”“我心飞扬”，而是镇定孤高的《独自上场》。

李娜的周围，总是簇拥着大量的人群：除了她的团队、她的观众（有的过于聒噪以至于李娜要向他们大喊“Shut up！”），还有将焦点对准她，挖掘她不羁言论的记者、围绕李娜现象抨击“举国体制”的公知，还有积极热情为她庆功和颁发奖金的官员……李娜的成功不是一个人，所以当她没有将所有人感谢到，尤其是没有“感谢国家”之后，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李娜的成功又确是一个人，她从事的是网球单打，强者的世界并没有人真正了解，众人只能目送她独自上场，走向王座。

围绕李娜的声音总是众声喧哗，远远超出对一个职业球员的讨论。从赞赏李娜摆脱体制独自单飞，又“踢爆”她在体育局领工资报药费，计算她要上交多少奖金收入给体育中心……如果“李娜现象”能更纯粹，让李娜的归李娜，体育的归体育，那么，“李娜”才会越来越多，在世界体坛职业选手的王座上，“一姐李娜”才不至于“独自上场”。

郭美美 绝对负面的名字。成长于一个并不健康的环境：单亲家庭、外围女、干爹……

百度指数：474501

尽管“红十字会把公众的巨额捐款都给了郭美美买包包”这种说法并没有确切证据，但“郭美美”还是成为了一个绝对负面的名字。在短短的道歉之后，郭美美似乎又过上了并没有悔改和无意改变的生活，继续自拍，秀她的泳衣照、高跟鞋、首饰、旅行、外籍男友，以及不知真假的巨额存款单、高达2亿的赌债。

郭美美成长于一个并不健康的环境：单亲家庭、外围女、干爹……炫耀和攀比的是来源不明的奢侈生活。这一切都有悖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而她在公众的炮火集中对准之前，似乎对自身的错误一无所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郭美美恶名远扬之后，其实做了一系列努力，想要回到正常的谋生道路上，比如开店、出唱片、出席商业活动，但几乎都在公众的抵制声中落荒而逃。看来，“郭美美”是个永远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

女神 意味着修成正果，她们是当代的甄嬛。

百度指数：420061

女神是偶像的升级版。在社交场合，朋友之间相互吹捧也可以互称“偶像”，为了区别于凡人，“女神”出现了。在“女神”出现之前，曾有个词叫“白富美”。“白富美”更强调血统，是生来就白皙富贵美丽的女孩，令人羡慕。而女神则是后天一步一步修炼的，逐渐远离人烟，供人仰慕。

汤唯，曾因出演情色镜头而被封杀，又慢慢接戏，一部一部，越来越光彩照人。舒淇，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回来，拿到金像奖；妮可·基德曼，从婚姻失败中走出来，成为奥斯卡影后；女性的政治明星和运动明星等，比如美国的希拉里、韩国的金妍儿，也可以称为女神……女神队伍没有什么官方权威的大名单，有忠实拥趸，能留下一点传奇故事就可以。

女神意味着修成正果，所以凭借一两部作品走红的明星就不能算，她们还在修炼成女神的道路上。“女神”是个淘汰机制，能修炼为女神的只是少数女性，而她们都在名利的竞技场上温柔地厮杀过，经历了残酷的蜕变和华丽转身。女神不是贝壳里出来的维纳斯，女神是当代甄嬛，当一切的过去都云淡风轻，女神才定格为含着浅笑的壁画。

小清新 数星星、喝下午茶、听风铃，靠在公共汽车站牌上望远方，能撒娇求安慰。

百度指数：188146

有位少女歌手的专辑封面是背着吉他，坐在铁轨上，风格特别小清新。结果这个封面被批评，理由是涉嫌误导青少年做出危险行为。无际的铁轨，模糊的田野，迷茫的表情，曾经都是扮小清新的标配之一，不过小清新也经常在现实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有人说，小清新是文艺范儿的初级阶段。人们在社交媒体上，需要装点自己的对外形象，但又并非人人都有文艺修养，也并非都掌握了文艺技能，艺术品味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提升的。而小清新就简单多了，背个单反相机，调好焦距，把不远处的垃圾桶模糊掉，对准一只插着野花的易拉罐，就行了。或者干脆套用一些现成的模板——数星星、喝下午茶、听风铃，看看摩天轮上流转的灯，靠在公共汽车站牌上望远方，打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小巷子里，听风吟的声音雪化的声音，追逐草地上遗落的红气球……这些元素，显得超脱现实，有情趣有品味，能撒娇求安慰，谁会排斥温馨、唯美、静谧、纯真、雅致呢？除非你是变态的重口味！

小清新满足了一般人群的一般精神需求，也容易引起共鸣，小清新们说“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小清新”。不过小清新的视角是微距而非广角，一旦视野拉开，视线深入，小清新们就必须面对残酷世界。endprint

女汉子 世界这么乱，撒娇给谁看？

百度指数：139911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伟大的灵魂是属于雌雄同体的人。”——如果用来解释够不上伟大的凡人的灵魂，那么也讲得通：不过分强调自身的性别因素，才能更好地生存。所以很多女性自豪地宣称是“女汉子”。比如范冰冰就被封为“范爷”，而周迅的粉丝，则称她为“周公子”。

历史上著名的“女汉子”，有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挂帅出征的穆桂英，她们都是广受赞誉的巾帼英雄，同时也都是在男人缺失的情况下，走向纷乱的世界。

所谓“世界这么乱，撒娇给谁看？”林黛玉似的“娇弱、惹人怜”已是逝去的古典美，当代男人已无贾宝玉，所以女人只有擦干三尺泪，做起了爽利痛快、从不自怨自艾的史湘云。做女汉子，做脂粉堆里的英雄，常常是生活的选择，而非女人的选择。

“女汉子”不同于70年代的“铁姑娘”。她们不一定要从事重体力劳动，不一定要外表强悍，更多的是表现为独立应对外部世界，高强度地工作，抗挫折，自我修复能力强。女汉子并没有丧失女性的性感，又独立谋生，所有的困难都自己扛，甚至还能抽出精力关爱一下男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男人何乐而不为？很多男人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者呢！这越发催生出更多的女汉子了！

妖孽 比美女更摇曳生姿，比女神生命力更持久。

百度指数：126099

一个男孩，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妖孽？答案在风中飘，我的朋友，答案在风中飘。

日本奇女子智照尼，12岁被卖作艺妓，15岁成为远近闻名的美人，断指送情人表衷情。19岁赎身，22岁再返欢场，23岁结婚，和丈夫旅居欧美，和当地女人恋爱，与丈夫离婚。29岁拍电影。33岁回故乡。38岁出家。98岁去世，坟茔埋在祗王寺，绿荫红叶相伴。智照尼她潇洒恣意，一辈子活了大部分人的几辈子，红尘作伴，红尘只是她的背景，这是顶级妖孽的范本。

次等妖孽，与岁月为战。王薇薇是毋庸置疑的成功婚纱设计师，当她63岁，刚刚结束23年的婚姻就与27岁的花样滑冰冠军雷萨切克恋爱，有抹不去的皱纹又如何？她照样能吸引到男神。最近热播的《花儿与少年》，四十多岁的许晴，一露梨涡，依然有少女的娇俏。你不喜欢她的公主病又如何？她少女情态就是没有违和感。

如果做不成“不老妖孽”，至少要与命运为战。邓文迪嫁给默多克，成就灰姑娘的传奇，哪怕最后以离婚收场，大起大合之后的人生，依然比常人精彩百倍。张曼玉做演员做得功成名就，转行当歌手，在草莓音乐节上唱得荒腔走板，可当她说：“我连着20几部戏是花瓶，请给我20次机会。”所有的嘘声变掌声。

妖孽，是修炼成精的奇葩，是色艺双绝的人生赢家。她比美女更摇曳生姿，比女神生命力更持久。她活在标准之外，她不婚，你只觉得率性；她无子，你只觉得自由；她不美，你倾倒于她独一无二的气质；她老去，你更爱她备受摧残的脸。

剩女 有学历、有资产、有貌有才，有胸有脑，不依赖男人而独立生存繁衍。

百度指数：69690

某婚恋社交网站曾经发布过这样一个广告片：“你结婚了吗？”——广告女主角自从拿到文凭证书之后，就被家里的老人不断逼婚。这位女性发誓：“今年，我一定要结婚！”最后，在老人弥留的病床前，这位女性终于得偿所愿，穿着婚纱，拉着一位面目不清的男子宣告：“我结婚了！”还激动地流下眼泪……这则广告散播的“剩女恐慌论”，遭到了女性的批评抵制，认为是用陈腐的婚恋观把女性匆忙地绑架到婚姻中，将“结婚”视为幸福终点，而不对女性的婚姻未来负责。

所谓“剩女”，指的是婚恋市场的过季商品，是经过挑挑拣拣后未找到婚姻归宿的女性。因为多少带有歧视色彩，所以也有人建议以“单女”等名词来替代。“剩女”中有相当部分人有学历、有资产、有貌有才，有胸有脑，有不急需婚姻来改变生活轨迹、改善生活质量的资本。

多大年龄算“剩女”？似乎没有定论，但从一些女性“30岁之前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的誓言来看，三十岁似乎是结束“剩女”的大限。“剩女”并非中国独有，联合国的调查显示，全球民众都有越来越晚婚的趋势。但即便是晚婚男子，他们则趋于寻找更为年轻的女性，于是“剩女”就不得已流落在婚姻之外了。所以“剩女”并不完全是自身的问题。

网络上调侃“剩女”的三大出路是：出家，拉拉，后妈。似乎还有别的出路：网传40岁的台湾明星林志玲悄悄冷冻了9颗卵子，以备日后生子之需——“剩女”有了完全不依赖男人而独立生存繁衍的可能。

丈母娘 她们只在乎柴米油盐，提醒着关于婚姻生活现实而残忍的真相。

百度指数：48219

杭州小伙子小陈春节回了女友家，准备向女友求婚。丈母娘言语间暗示小陈该买房买车了，小陈受了刺激，把五年存款20万元人民币全部取出，折成了999朵玫瑰花向女朋友求婚。

她，培养了白富美，激励了矮穷丑，她是拖动房价的幕后黑手，是维持GDP快速增长的神秘力量，她就是丈母娘。

当所有电视台都做相亲类节目时，上海的一家电视台做了名为《丈母娘看女婿》的节目，有人统计了节目里丈母娘们最爱问男嘉宾的问题：1.你有婚房吗？2.你年收入多少？3.你有上海户口吗？4.你父母会过来跟你一起住吗？5.你会做家务吗？6.我女儿很任性你能包容吗？

——难怪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全国范围内，上海的“剩男”平均年龄最大。

丈母娘是爱情的拦路虎，是婚姻的程咬金。月老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丈母娘只愿有情人终成业主。

平心而论，“丈母娘”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词，她们代表了挑剔、苛刻、势利、短视的价值观。风花雪月不近其身，山盟海誓不动其心，任你们地老天荒，她们只在乎柴米油盐。然而，换种心态想，有丈母娘的存在或许是一件好事，当恋人们被爱情的多巴胺冲昏了头脑，还有她们，提醒着关于婚姻生活现实而残忍的真相。endprint

中国大妈 她们喜欢跟风抢购，广场舞跳到了法国的卢浮宫。

百度指数：41909

大妈来袭，诸神退散。中国大妈是哪路神仙呢？一个流行的段子是：当华尔街的资本大鳄精打细算、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黄金价格时，忽然间，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中国大妈，她们挥舞1000亿人民币，瞬间扫空300吨黄金，导致国际金价创下2013年内最大单日涨幅，中国大妈不懂金融交易的“游戏规则”，凭借多年造就的抢购和囤货能力，在国际市场上搅局，为此，美国媒体还专门为这群不知何时会杀出来的人群，造了一个英语新单词：dama。

而在中国，“大妈们”的跟风抢购，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从抢食盐、到抢鸡蛋、抢绿豆……其实，抢购者未必都是大妈，对这些人有专业的称呼：“noise trader（噪声交易者）”。扭曲的信息和非专业的背景，让“中国大妈”囤的金子，至今还不知道藏在哪个床铺下面，不得出手。而实际上，依“中国大妈”的投资能力，想要撼动国际金融市场，恐怕也是笑谈。

“中国大妈”除了抢金子抢到美国的华尔街，也将“广场舞”跳到了法国的卢浮宫。起初，中国大妈的集体舞蹈还算是有特色的“中国街景”，但最近，人们也许是审美疲劳，也是公共空间被大妈们积压和侵扰，用“藏獒”“泼粪”“干扰器”“路障”等对抗“中国大妈广场舞”的新闻也屡屡上演。很不希望精力旺盛的“中国大妈”被妖魔化和沦为贬义词。

自拍族 拍自己，拍家人，秀恩爱，秀宠物，“用绳命在自拍”。

百度指数：10124

在2014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主持人艾伦把获奖的影帝影后人气明星拉入镜头，照了一张集体自拍照，在社交媒体twitter发布，创造了超过340万的转发记录。打破了奥巴马2012年宣布当选美国总统的推文转发记录。事后证明，这个自拍秀是成功的商业策划，提供自拍的手机厂商为此支付了不菲的广告费用。

自拍的能量可供挖掘的还有很多很多。中国的玉兔号月球车着陆月球后，很快发布了很萌的自拍照——咱们自拍族有力量，自拍改变世界。

随着自媒体的兴起，几乎人人都加入了自拍族，女性似乎更热衷自拍，不仅拍自己，也拍家人，秀恩爱，秀宠物，秀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舌尖上的生活……每个人都有展示自己的欲望，而每个人都展示他愿意展示的一面。自拍提供了人们近距离窥视他人生活的窗口，但也会由于“近视”而成像不准，与生活中真实的误差极大。

“用绳命在自拍”的狂热分子并不少见，有站在高楼边缘、爬在火车轮下自拍的，更有玩自拍，结果把自己拍进车祸现场和牢房的，还有女性不雅自拍照不慎流出形象全毁的，还有女性自拍暴露太多信息导致不法分子跟踪的。敬告自拍族：自拍有风险，发布需谨慎。

【注】百度指数，是以百度海量网民行为数据为基础的指数化结果，客观反映了特定关键词在百度平台上的检索热度。文中关键词数据对应时间维度是2014年1月至5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