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浦歌的作品和浦歌自己
2014-10-29杨遥手指孔令剑陈克海浦歌
杨遥+手指+孔令剑+陈克海+浦歌
杨 遥:浦歌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的,即使他请客吃饭,也是安安静静的。等大伙儿吃好喝好之后,他已经悄悄买了单。可是他谈起小说来,滔滔不绝,你读过的任何一本好书,他都有可能读过。那几本以难读著称的小说,如《追忆似水年华》,他也认真读过,能说出独到的见解来。我觉得他的文字一定非常惊艳。他说他不喜欢和人发生冲突,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了浦歌的《往你嘴里扔颗地雷》,题目就让我非常惊诧。然后我读到了一位大学毕业的农村孩子去城里工作被骗的故事,里面鸡飞狗跳的热烈欢送场面,等待过程中小旅馆地板上的绿色痰迹,滴在房东旧被子上的眼泪……每一处场景都刀劈斧砍般地历历在目,我想起俄罗斯文学中的那些巨人,还想起路遥笔下不甘心平凡命运的小人物。尽管这篇小说的结尾不是那样美好,但让人觉得心酸中积蓄着一股非凡的力量;尽管这篇小说的结构有些臃肿,但知道了这是他从自己的长篇中节选出来的一章,我想读他的长篇。
手 指:最佩服的是浦歌的耐心,现在的我认为,这样的耐心对于小说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天分要重要得多,更何况,从小说里可以看出,浦歌的天分不言而喻。有耐心以及克制力,浦歌肯定能写得长久。
另外还有小说里的真诚,忠于自己,没有拔高,没有老套,看起来很舒服。
结尾我觉得挺好的。
就我的阅读趣味来说,整篇有点太均匀用力,连场景的过渡都是如此,其实戏剧性的情节不少,可惜没有加速减速,所以阅读起来有点压抑费劲。心理描写方面有点满,特别是刚开始别人来恭喜时,大虎的心理。还有恭喜的场面也是如此。
有个也不知道对不对的建议,如果均匀用力的话,把长段落裁成比较小的段落,一段一个意思,要插叙在下一段补充,会不会效果更好?会不会读起来没有这么压?
孔令剑:这是第一次看浦歌的小说,具体的感受是,艰难。小说里面有性格,作者的性格,文字的性格,题材的性格等等,最终坐实,成了小说的性格。我的性格和浦歌不一样,可以说正好相反,而且之前写了很长时间的诗,思维习惯、对文字的感知和运用、对题材的切入等等,和浦歌就有些拧,所以阅读起来就别扭。还好,我战胜了自己,最终把浦歌的这篇作品读完了。
这篇小说是从长篇中截出来的。所以,读时它所呈现的长篇的气度和节奏十分强烈,细密、扎实,甚至繁复,让人喘不过气,有时也让人着急上火。浦歌说,节选之后,他做了一定程度的完善,但我认为,完善还不够,截取的片断化痕迹还很明显,还不能算作一个独立完整的中篇。
但,截取有截取的优势,片断有片断的力量,总的说来,这个中篇还是给人震撼的。作者的倾心投入,带有自传性质的隐秘叙述,带来了情感的强大吸引力。结构上,前后的对比呈现,反讽意味更加浓厚,似乎让人进入一个精心打造,却有强烈虚幻氛围的超级现实当中。
陈克海:浦歌的这篇小说我看了两遍,头一遍纯是校对,看得不太明了。刚开始,我没有耐心,嫌他写得太慢。最主要的是,不明白写这么一些细节,他的兴奋点在哪里。可是到了后来,我被主人公的境遇感动了。我想起了我自己的一些类似遭际。只不过,因为害怕,因为羞愧,我早把那些苦涩的记忆选择性地遗忘了。也是读了浦歌的文字,我才知道,那些曾经的经历,仍然鲠在自己的生命里。你不能回想。
第二遍读,感觉浦歌写得好。这和最开始的印象太不一样了。会发现,他真有耐心。你跟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他感受到的,一个个凝固的镜头,形象,又传神。甚至偶尔还能感受到一些朴素的幽默。
这么说,有点言不及义。但我知道,我是被浦歌的文字打动了。他瞪着他的眼睛,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而惊讶。他好像总有面对平常事物张口结舌的本事。所以,你看他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地满。我不说饱满。我更想用贪婪来形容。他贪婪地回望,想竭力弄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难以想象,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找工作,承受的心理煎熬。我佩服的,不单是浦歌的耐心,而是他通过这么多细节的铺排,呈现了主人公大虎的形象:这个人不甘心,黑包里装的是经典大师的著作,害怕熟人,生怕人看见他的窘相。浦歌活生生绘出了这个年轻人的心理地图。他就像那个时刻带着大师著作的家伙。他在致敬。他做到了。
浦 歌:《往你嘴里扔颗地雷》裁剪自长篇小说《一嘴泥土》的结尾部分,在原先的长篇里,作为尾声的这一事件再次敲响了前面大大小小的钟,并震荡了有寓言意味的整个沟壑,但单独取出来之后,它只敲响了挂在自己内部、显得有些孤单的钟。
萨特说:“同一个现实可以用实际上无穷无尽的方式来表达。”单就《往你嘴里扔颗地雷》来说,我明白它依然索求更真实的一面。现实暗自具有旁逸斜出的激情和线路,也始终不渝地向创作者索求它应当达到的分量。在日常生活中,现实只是用许多懈怠和无聊的时刻迷惑了人们。就像我们每天面对镜子,连续三天,甚至连续一个月,我们看到镜中人丝毫没有老去的迹象,它甚至会给我们以永远不会老去的假象。
而梦是现实的另一个补充,比如我梦见我的父亲以前所未有的姿势骑在自行车上,用脚蹬着地,他的面前杂耍般坐着两个亲戚的孩子,一个坐在车梁上,一个坐在车筐里,坐在车梁上的孩子用手搂住父亲的脖子。那是在村庄里有坡度的土路上,父亲笑吟吟地告诉母亲和我,他要去走亲戚。我无法不怀疑这个与现实中迥然有别的父亲,在我记忆中,父亲从没有单独走过亲戚,父亲有生以来骑自行车不超过二十次,他不是前倾着一颠一颠地走路,就是弯腰坐在骡车前面,或者目无表情地坐在四轮车的座位上。他骑自行车的姿态,可以算作世界上最笨拙和最搞笑的一幕,他的身姿僵硬而刻板,他那双貌似能捏碎任何东西的大手,布满皮革般的黄色老茧,那双在时间中磨炼出来的铁手紧紧钳住车把,以至于连自行车都有些拘束和别扭。那辆破旧自行车上,他威风凛凛的后背,凶猛的血丝大眼,过分黑沉的脸色,都让人觉得他像狗熊骑行童车一般。但这个梦中的父亲与现实中的父亲并没有互相排斥,那也是他的可能性之一,在另一个特定情景之下,他也会过分地显露出童趣、和善和喜人的一面,并构成他真相的一部分。
同一个现实可以用无穷无尽的方式来表达,那也意味着现实具有无穷无尽的意涵,我们所做的,就是尽量抓住现实那双正在索求真相的黑暗大手。在这一点上,我做得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