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
2014-10-29王保忠
王保忠
1
晚上下工,忠强跟着老孟和三臭回工棚洗了一回,又一起去伙房吃饭。从午后三点起,他们就吊上了二十几层高的脚手架,虽说早习惯了这种强体力的活儿,可顶着那么毒的日头,半天做下来,仍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饭菜不比猪食强多少,饿瘪了的他们却顾不了这些,呼噜哗啦,好一阵狼吞虎咽。喂过了肚子,也没什么好地方可去走走,几个人就又回了工棚,像往常一样赶苍蝇,灭蚊子,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安静下来。
“谁跑个腿提捆啤酒去?”
平日里灭过蚊子,老孟就会倒在床上,用不了多久便呼噜山响,今天也不知他拧住了哪根筋,偏不上床,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的。
“几天没喝了,嘴寡得能吐出只鸟来。”
宿舍鸽笼似的,却塞了两架上下铺的床。忠强跟老孟睡一架,他在上,老孟在下。另一架归三臭跟个河北人,几天前那人回老家给儿子办婚事去了,剩下了他们三个。忠强没别的爱好,也是一倒头就睡,可近段时间,或者是离家久了,闭上眼脑海里就会跳出个喷香的肉身,像是四花,又不像是,身体的情势因此会变得紧张起来,一触即发。这会儿,他本又深陷其中,老孟却突然咋呼着要喝酒,他不想凑这个热闹,一来不好这一口,二来也是不舍得花这个钱,这种事不管谁最先张罗,费用末了肯定得平摊。他想把挣得的每一分钱都攒下来,将来也好体体面面在村子里起几间新房。可老孟是大工,得罪不起,他大气不出假装睡着了,希望能逃过这一劫。
“蛋迎天躺那儿又想女人了吧?”对面床上圆头杏脑的三臭偏不放过他,“没听见老孟的话?还不去跑一趟?!”又嘟嘟囔囔说:“我是肚子有点不好受,要不这么好的差事也轮不到他。”这话显然是讨好老孟的。
忠强一看装不住了,坐起身,揉着眼窝看那溜沟贼。
“快去吧,”老孟摆摆手,“喝上一壶啥也不想了。”
忠强脸上挤出一丝笑,下了床,却立在那里不动。
“?毛鬼!”老孟哼了一声,一探手从团在床角的工服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都拿去,瞧你那样儿,等着一辈子当小工吧。”
忠强一缩脖子,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老孟骂得好,他是小工,每天的营生无非是和灰搬砖,听人吆喝。出来三年多了,因为不会来事,在工头眼里他就总也是个笨手笨脚的货色,每天受个死败兴也只能拿一百来块钱,老孟他们就不一样了,一天可以拿个二三百。对此他也不是没埋怨过,慢慢想通了,人不就活个熬吗?总有一天他会熬出来的。
“四花咋找了这么个窝囊废。”老孟又补了一句。
忠强不由得沉下脸来,“这跟四花有啥关系?”
“知道你把她当宝了。”老孟摇摇头笑出了声,“要我说,老滕那几个姑娘,就数四花差。”
四花是忠强的媳妇,跟老孟一个村。也是因为老孟的引荐,忠强才到了这个工地。
“跟你有啥关系?我就觉得四花好。”忠强没好气地说。
四花姓滕,她上面还有大花二花三花三个姐姐,因为家里没个“带把的”,滕家便被村人耻笑为“绝户”。四花的父亲因此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总觉着自己上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否则也不会受这报应。因了这个,他说话老那么吞吞吐吐的,生怕冲撞了谁,走路也总是轻手轻脚的,蚂蚁都怕踩死的样子。三个姐姐都长得花也似的,唯独四花却好像不是一母所生,不光瘦,还黑。有次夜里钻进被窝,忠强开玩笑说,我要把你三姐娶上就好了,白白胖胖的。四花一下从他怀里挣了出来,说,你连我大姐二姐一并娶了多好。忠强见她恼了,赶紧赔不是,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把那张脸说柔软了。自然,夫妻间会乘兴温习一下功课。忠强年轻,对这事总也吃不饱的样子,惹得四花老骂他馋,馋猫一个。
“也就随便说说嘛,”老孟哄孩子似的摆摆手,“你说四花好就四花好。”
忠强也没搭理他,腾腾腾往外面走。
小卖部其实没多远,一根烟的工夫就到了,老孟他们懒得出来,不过是摆臭架子罢了。人就这样,一旦占了某个位子,心里一些东西就会膨胀,把别人当蚂蚁踩了。比如他们村书记二拐子,仗着手里有点小权,老打四花主意。二拐子倒是有点手段,给某个女人弄个低保,对方可能就把裤带交给了他。他因此成了村里的土皇帝,把几个稍微好看点的女人当作三宫六院,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四花却瞧不起他,有一次在电话里说,就他那一瘸一拐的恶心样儿,想让我跟他,没门!
小卖部也就屁股帘那么大一间房子,却叫了个丽蓉超市。老板娘四十来岁,一堆肥肉,操一口这个城市的土话,因为常给老孟打发来买东西,忠强慢慢跟她熟了,再土的话他也听得懂。现在,他看到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刷微信。他进来时,她头都没抬一下。他忍不住咳了一声。
“来了?”老板娘看了他一眼,顺手把手机屏端给他,“快看,这些贪官的野女人一个比一个模样好,一个比一个年轻。”
忠强只是扫了一眼,心想这个世界真是烂透了。
“要点啥?”老板娘见他没兴致,搁了手机问。
“一捆啤酒,四袋花生米。”
老板娘哦了一声,先从货架上取了花生米,又弯下腰提啤酒,因为上衣的领口开得低,一弯腰,两只大白奶子就跳了出来。
忠强的目光轰地给撞疼了。
“看啥看,”老板娘将啤酒放到柜台上,也将他的目光拨开了。“想看回家看你老婆去。”
忠强脸腾一下红了,付了钱,拎了东西匆匆出门。
等他回了工棚,老孟一瞪眼说:“咋老半天才回来?又跟那个骚货磨叽了吧?”
忠强摇摇头,没理他。
三臭早将桌子移到了两张床中间,又用牙齿一瓶一瓶撬开几个盖子,将酒摆在了上面。三个人坐下来,老孟坐一面,忠强和三臭坐一面。也不找杯子,嘴对了瓶口直接往肚子里灌。老孟是大工,有话语权,喝酒时就总是他在说话。最近这段时间,老孟一喝酒就会说起他在西安打工时跟老板的女人好上的事,说得他们耳朵都起茧子了,老孟还是一次次说。那人不过开了个装潢材料门市部,让老孟一吹,好像就成了个国际商城的大老板。老孟说,他每次和老板女人办完事,她就张罗着给钱,一掏就是一沓。他死活不肯要,都把人家睡了,怎么能拿钱呢?可是他不要钱,慢慢人家就不跟他好了。
“真是邪门了,”老孟不解地说,“不要钱她咋就不跟我好了。”
“她肯定把你当鸭子了,”三臭嘎嘎嘎地笑出声来,“你使一份劲,人家出一份钱。”
“懂个球!”老孟一瞪眼,“她没你想的那么下流。”
三臭一吐舌头,不再吭声了。
总共十个瓶子,每人面前三瓶,忠强喝了两瓶头就大了。他酒量一直不行,多少次也没练出来。
“干点啥好呢。”喝过酒,老孟有些不安分了,“要不耍个女人去?你两个看好不好?”
“当然好了。”三臭听了差点没蹦起来。
忠强不吱声。
老孟就把目光转向他,“谁不去谁他妈是孙子。”
忠强听出了老孟的意思,酒花儿一顶,说了句什么,跟着往外面走。
2
再回了工棚,老孟和三臭有说有笑的,好像不过是出去撒了泡尿,完就完了。忠强则无精打采的,闷着头一声不吭,似乎被掏了个空,耗了个尽。那两个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说着刚才的事,嘴巴膏了油似的飞快地动。忠强想找几个棉球把耳朵眼塞上,他不想听这些,他本就觉得自己陷进了阴沟,怎么挣扎都爬不上来。没错,就是那种肮脏感,皮肤似的,怎么也摆不脱。
“我那个胖胖的,舒服啊,真像掉进了棉花堆。”
“真的吗?老孟你真艳福不浅。我那个不行,不比找个木板床受罪,都把我硌疼了。”
“得了便宜卖乖,声音搞得那么大,当我没听见?”
“真听见了?嘿嘿,她没别的好,就是能叫,一股劲叫。”
停顿了一下,两个人又憋不住大笑起来。
“哎,你咋一回来就蔫了,说说你那个。”忠强听得老孟喊他。
“恶心!”他本想这样说,又把话咽回去了。他真的不想扯这些,又不是多正大的事,他们竟说得那么有滋有味。
忠强觉得自己脏,那两个人也脏。
一进了那屋子,他便像陷入了梦境。是离工地不远的城中村的一处院子,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他们被分头安排到不同的小屋里。里面散布着含混的气息,除了一张简单的铁架床和一个床头柜,再没其他摆设。他正盯着床发愣,门一响,轻手轻脚进来一个女的。女的似乎冲他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坐到床上开始脱衣服。衣服也简单,不过是件连衣裙。他听得那件裙子被她扔到了床头柜上,不知为什么,他竟没一点反应。女人伸出手帮他,可他还是木木的,无动于衷。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其实很想很想,都几个月没碰女人了。女人催他快一点。他低下头,显得很不好意思。隔壁有了动静,女人指着墙让他听,你听听你的同伴多厉害,快点吧。他不知隔壁是老孟还是三臭。或许是受了刺激,他觉得自己终于行了,可上去没多久,便垮塌了下来。女人笑笑,问他要了钱,走了。
“你狗的装死呀!”老孟的声音从黑暗里升起来。
忠强依然不吭声。
“这家伙是被窝里放屁,独享!”三臭嘎嘎一笑。
忠强想骂一句,到底将火气压住了,任他们怎么说也不吭声。
他想睡却睡不着,总觉得浑身脏腻腻的,似是灌进了每一个毛孔,又像是从毛孔里爬出来,虫子般在身上蠕动。那两个人终于不说话了。他跳下床,拎起墙角的一只水桶向外面走。黑暗中,他听得他们身子动了动,四道目光撞向他的腰背。他头也没回,倔倔地出了工棚。门口不远处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截探上来的水管,他拧开阀门,待水桶被注满,用力一举,哗地浇向自己。他只穿了条短裤,水从头顶一直流到了下体,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意。然而没多久,他又被那种脏腻感攫住了,看来是根本冲不走的。他真想将皮肤扯起一层来,或者将它们从毛孔里抠出来,然而,他没一点办法。他又提了桶水,往身上哗地浇去,水在脚下明晃晃漫了一片。
这时,移过来一个人影,是看工地的那个猴瘦猴瘦的老头。
“深更半夜的,你小子不睡跑出来折腾啥?”老头认出他来了。
忠强支吾了一句,提了桶掉转身往工棚里走。
“神经病。”他听得老头骂了一句。
忠强一愣,加快步子回了工棚。
“你狗的跑出去干啥了?”是老孟的声音。
“不干啥。”忠强哼了一声。
“那你提了桶干啥?”
“啥也没干!”
灯蓦地开了,忠强感到老孟的目光落到了他湿淋淋的短裤上。“你狗的犯啥神经呢,折腾了那么久,火还没下去?”
“你管得着吗?”忠强恶狠狠地说。
“就管你咋啦?”老孟腾地跳下床,“好心好意领你去舒服一回,你倒好,一回来就跟死了亲爹似的,哭丧个脸给谁看?”
“是,好心让你当了驴肝肺,你到底给谁脸看?”三臭帮腔。
“我给我自个看。”忠强说。
“给自个看?妈的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
“你狗的痒痒了,想他妈的挨揍啦?”老孟眼瞪得牛蛋似的。
“你打!”忠强抬起头,盯着老孟。
“当爷不敢揍你?”老孟真举起了挙头。
“算啦算啦,”三臭也跳下来,将老孟推到了一边,“少跟那死狗扶不上墙的东西一般见识。”
“一起出来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死狗倒好,哭丧个脸给我们看,这不是成心不让我们睡觉吗?”老孟也不看忠强,对着三臭越骂越上火,“四花咋找了这么条死狗?我要是四花,早一脚蹬了他。”
“说得对。”忠强说,“蹬了好,我他妈的脏。”
“我明白了。”老孟把脸转向他,“你狗的跟我尥蹶子,是怕你家四花不要你了对吧?你肯定在心里骂我领你出去耍女人了吧?骂我把你带坏了,是吧?妈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说远天远地的,四花能知道吗?你就是把那个女人搞死了,四花也不会知道,懂吗?”
“没有不透风的墙。”忠强忽然蹲在了地上,两只手捂住了泪湿的眼,“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瞧你这点出息,”老孟冷冷一笑,“这么多年我走南闯北,睡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可我老婆知道吗?啥都不知道。”
“你能睡,我不能!”忠强说,“我跟你不一样。”
“你狗的说啥?你咋跟我不一样了?”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蚊子,像电影里的敌机在宿舍的领空四处冲撞。蚊子可能也觉得老孟太霸道了,骂了句“龟孙子”,翅膀一扇,开足马力,轰地朝向那张大板脸撞去。老孟两只眼睛本来盯着忠强,不提防敌机冲过来,肯定在心里觉得这厮比面前这个自称跟他不一样的家伙都可恨,两只磨盘大的手立刻高射炮似的举起来——敌机早感到了危险,在他脸上撞了一下便飞走了。老孟哪里肯放过它,全身每个细胞都睁大了眼睛,四处搜寻着,蓦地,他发现目标降在了门板上,整个身体慢慢移过去,一只手啪地一扇,张开时,掌心里便是一摊黏稠的暗红的血。
忠强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胃一阵翻腾,想吐。
老孟将手掌在床沿上擦拭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他,“说,你狗的咋就跟我不一样了?你是三头六臂,还是能头迎下走路?”
“我就是跟你不一样!”忠强霍地弹起来,“知道为啥不一样吗?我比你懂得啥叫脏!”
“哟哟哟,”老孟两只眼睁成了电灯泡,唾沫星四溅,“嫌脏你早他妈的干啥去了,没人绑着你去吧?啊?”
“我不怪你们,”忠强说,“是我自个不争气,我脏。”
“装吧,你狗的就装逼吧!”老孟哼了一声。
“想不到这狗的真会装。”三臭摇着头对老孟说,“倒要看看他能装多久,明天一早,看他还吃饭不,还上工不?我敢打赌,明早一起,这狗的比谁都能吃,比谁都能干活。老孟你信不信?等着明天看吧。”
“那你们就等着吧!”忠强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对自己说。
老孟和三臭相互看了看,忽然大笑起来。
3
几缕刺眼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就落在忠强右侧这面墙上。
因为一夜没合眼,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体都生了锈,成了一个植物人,一具僵尸。那两个人出门时,好像喊了他一声,也可能一声没吭。他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开,似乎与自己没一点瓜葛。整整一夜,他承受着他们的呼噜声,老孟的声音就像工地上的挖掘机切入了坚硬的地层,一个劲地嘶吼,吼上一阵子忽然会沉下去,似乎是发动机出了故障,没多久,那声音又亢奋起来,要将一切碾碎似的。三臭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像是水管拧细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淌着。他被他们聒噪着,无法入睡,当然即便能睡着,他也不想给自己享受的机会了。他不能跟头猪似的,吃过了就睡。他得好好想想,想明白一些什么。
但是,他一夜没想通。
他无法原谅自己。
那种脏腻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进而离去,反而更紧地抓住了他。整个夜晚,他感到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盯着他,那是四花审视的眼睛,她木桩似的戳在他们的呼噜声中,像窗外的月光挥之不去。他感受着她鄙视的目光,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有一会儿他好像睡着了,他感到四花就躺在自己身边,不由把手伸过去,然而,刚触到她的一点肌肤,就被她一使劲推下了床。他轰一下惊醒了,发现自己真掉到了两架床中间的空地上,那两个人却没一点觉察,依然是呼噜声山响。
忠强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他要么像老孟三臭一样没事人似的出去吃饭干活,要么就得给自己一个惩罚。但他无法做到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既如此,那就该选择惩罚,也让心里稍为好受一些。可是用什么办法呢?他想不出来,只知道现在该做的事就是下床。他跳下地,脸都懒得去洗,就那么木木地出了门。整个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他看到不远处的楼上已经有了忙碌的身影,黄色的安全帽反射着阳光。——没有人关注他,更没有人想到他遇上了事。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蚂蚁,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
他在工棚前的空地上走了很久,最终又返回了工棚——他找不到惩罚自己的办法。他只能把自己关起来好好想了。他没上自己的床,怕躺下后会舒服地睡去。河北人走时卷起了行李,大半个床板光秃秃的,他半个屁股坐了上去。他蓦地想起了牢房,那里的床可能就这样,没有行李,只有硬硬的床板。忽然,他感到衣袋里的手机一颤,摸出来一看,是四花发来的短信。手机还是来工地时,四花给他买的,国产的中兴牌,直板,大屏,花了一千来块钱。这款手机当时还不是很落伍,能使用流量上网,看八卦,聊天,但他不喜欢玩这些,隔些天能给四花报个平安就行了。三臭因此总嘲笑他,说他彻头彻尾一个土鳖,什么都不懂,白白浪费了每月那点流量。那家伙每天从工地上回来,再累也要上网聊会天,有几次竟和一个女人视频,乌七八糟说些什么。
“你没事吧?从昨晚到现在,我的眼皮一直突突突地跳。”四花在短信里说,“我真怕你出啥问题,这两天干活切记小心。”
忠强看过后,一下愣住了。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多久,手机微微一颤,又是一条短信。
“你一定要好好的。”
忠强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哗地决堤而出。他忽然明白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惩罚。他做了对不起四花的事,她却在关心他,这不是惩罚又是什么?但是该怎么回答她呢?就说自己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让她放心好了?可这样的回答未免太简单,连他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那怎么办?他忽然觉得该把事情说出来,否则,就没法驱走压迫在心头和身上的肮脏感。说出来,可能他就会轻松一点。
“可真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吗?”忠强心里问自己,“说出后,她会原谅你吗?会吗?”
他盯着那两条短信,觉得遇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他要真把一切说出来,四花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他?他想不出来。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女人。把她娶过门后,他就抛下她不管了。他每天要考虑的是,怎么挣钱糊口,怎么养家。这几年村子里越来越没人气了,地,他是一点都不想种了,种了也挣不了几个钱。他像村子里别的人一样出去打工。他在超市当过搬运工,跟人去车站倒过票,还当过酒店的保安,但没有一个工作留得住他,最终他选择了去建筑工地当小工,这营生苦累一些,可赚钱还行。他几乎很少去陪她,也就她坐月子时守了一个月,以后给她的时间就零敲碎打了。即便在家,他也很少和她说话,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做那个,以至她老骂他,你怎么成了个牲口啊,就知道干这个?他不去管她怎么说,该怎么的时候就怎么,牲口就牲口了,需要的时候谁不牲口?换谁,一年不让他碰女人能安分呢。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很有些对不住她了,他是该好好跟她说说话啊,不能老惦着那点事。那么,四花会怎么想他做下的事?他说了后,她会不会破口大骂,甚至哭哭啼啼找到工地上来?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四花的短信又来了。
“看到我给你的话了吗?看了,回一下好不好?”
忠强知道那头的四花肯定挺着急,不然,也不会这么接二连三地给他发短信。她很少这样,大多数时候她就那么沉默着,一年也打不来几个电话,有时连他也暗暗佩服她那股韧劲。他忽然觉得该说了,豁出去也得说了。不然,他心里就不得安宁,那种脏腻的感觉也不会离开他。他开始给她写短信,写了几个字删了,又写了几个字删了——这事他怎么说得出口呢。说他憋不住去找那些不干净的女人去了?
“呸!”他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你真他妈的浑啊。”
忠强心里正煎熬着,三臭一推门进来了。
“你家伙真不去上工了?”三臭拿眼瞪着他,“老孟正日骂你呢。”
“不了。”忠强看了他一眼,木木地摇摇头。
“你他妈到底哪根筋拧住了?还在想昨晚的事?那点事值得你这么伤脑筋?”
忠强没吭声。
“老孟不是说了吗,你不说四花就不知道。”三臭急了,“走吧,跟我去工地。”
“你咋就知道她一定不知道了?”忠强冷冷地看着他,“这种事有感应,她肯定会知道的。”
“倔驴!”三臭摇摇头,“你不去,那边就缺人手,老孟就会跟头儿反映,头儿知道了,肯定得开除你!”
“开就开吧。”忠强头也没抬地说。
三臭嘴张得有多大,看了他一眼,一跺脚走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真是个一根筋!”
看着三臭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忠强想,不能再拖了,无论如何也得跟四花说了。
他迟疑着,终于拨通了她的手机。
“你个笨家伙咋回电话呀?”那头的四花吃惊地说,“回个短信就行了,大老远的,不觉着打长途费钱?”
“这,这个。”忠强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会真遇上事了吧?”
“我,四花。”
“有啥事你直说,说呀。”
忠强迟疑了一下,“那我就说了啊。”
“说吧,听着呢。”
“算了,”忠强觉得自己说不出口,“其实也没啥。”
“你这是要急死我吗?说吧,我知道你在那边也没个说处,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我也会跟你分担。”电话那头的四花说。
“没啥,真没啥。”
“你不说,那我去工地找你啦,反正在家也心不安。”
“大老远你跑来干吗?”忠强急了,他怕她真的跑来,“那得多少盘缠路费啊。”
“那你就说吧。”
忠强叹了口气,开始硬着头皮讲昨晚的事。
他说得很艰难,磕磕绊绊,丢三落四的,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摆了出来。他还说了自己的困惑,他被那种脏腻的感觉抓得死死的,一夜未眠,连工地都不想去了。他没心思干任何事。他能感觉出她那头的沉默,偶尔“嗯”一声,意思是她在听。他害怕她突然挂了电话,或者不分青红皂白地骂起来,但是她却什么都没说,一直在默默地听。这反而让他心里更忐忑了。
“我做下了肮脏事,”忠强嗫嚅地说,“你想骂就骂吧,咋骂都行。”
那头没吭声。
“说话呀你。”他急了。
她还是不吭声,他有些后悔说了那件事。他真是个蠢驴!
老半天,她终于出了声。“你都做下了,再骂还有用吗?其实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事了,出去那么久,你咋能憋得住?”
“我,我真他妈不是东西!”
“说这些没用了。”她叹了口气,“对了,你说你今天没去工地?”
“没,我没去。”
“还是去吧,丢了饭碗,你还咋养活我和孩子?”
“你,真没往心里去?”
她没吭声。
“我真没脸皮,你咋会不往心里去呢?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事?再好的女人也受不了呀。”他啰啰唆唆地说。
“你真一夜没睡?”
“没。”
“真没去上工?”
“没。”
“好了,别说了,这次不跟你计较了。”
“真的?”
“还有假的吗?去上工吧。”
忠强还想说什么,那头早挂了。
他愣愣地握着手机,感觉像在梦里一样,事情这就算完了?会有这么简单?可听她那口气,好像真的原谅他了。可能,她是考虑他在工地,怕他心里有了疙瘩,会惹出别的事来?
多好的女人呀。
想着,他心里越发内疚了。
4
忠强到底还是去了工地。
这栋楼有六十层,据说是这个城市的最高建筑,春天骨架就搭起来了,眼下留了一部分人做里外的细活儿。这几天,老孟带着他和三臭给外墙打水泥面,他的活儿自然是和水泥了,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好,铲进料斗,再提到老孟和三臭身边。三臭现在都成大工了,这家伙会巴结,自然也被另眼相看,跟着打墙面了。
忠强到了楼下,他本可以跟老孟打个招呼,让他们把脚手架降下,再升到工作面的。但是他不好意思麻烦他们,在楼前停了一会儿,他便进去从楼梯上爬,等他呼哧呼哧爬上来后,已是满身臭汗了。他站到工作点的楼层里,听得外面窗前,三臭正跟老孟唠叨他。
“真没想那狗的那么怕老婆,你开导了他老半天,他还是怕。天下咋会有这样的窝囊废?”
“他原本就是个扶不上墙的东西。”
忠强咳了一声,腾地从窗口跳进了脚手架,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
“你咋又来了?”老孟半天泛上话来。
忠强没吭声。
三臭看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向老孟。“你还信他的话?他是那种说了算的人吗?丢了饭碗,他咋养活四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呀。我料他死也会来的,瞧瞧,我没说错吧?他这种人,就他妈的会装逼!”
“你说啥?”忠强把脸转向他。
“说啥?”三臭冷冷一笑,“说你就会装!”
“你再说一句!”忠强心里的火腾地升了起来。
“说你咋啦?”三臭又说了一句。
忠强攥紧了拳头,他真想照着三臭那张油腻腻的脸砸下去,可最终还是将心头的怒火压住了。每次回了家,四花总是说,在外面嘴秃点,少跟人斗气。他觉得四花说得没错,出来是挣钱的,不是跟别人斗气的,有些事就得忍耐。他看了三臭一眼,不再搭理他,低下头去和水泥。三臭见他服了软,哼了一声,拿起泥铲子去当大工了。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忠强心里骂了一句。
一个人要供两个大工,忠强不敢歇一下,弯着腰吭哧吭哧地死受。老孟有时会停下来靠着脚手架抽根烟,三臭也能偷会儿懒,忠强却不能停,他一停老孟就会斜着眼看他。抹完这一层的外墙面,老孟朝下面喊了一嗓子,挥了挥手,脚手架便又降下一层。忠强紧着手做活,不去看别处,更不敢看下面的虚空处了,这是高层作业的常识,看久了,人就会胆怯,头晕目眩。这还是在楼的半腿处,若是靠近了楼顶,往下看一眼会心跳半天。
“妈的渴死了。”三臭本来想喝口水,矿泉水瓶却空了,他把它扔到脚下,踩了一脚。“有瓶啤酒解解渴就好了。”
“美得你!”老孟哼了一声。
“不美还不想呢。”三臭说。
“美事多着呢,你小子还想啥?”老孟笑了笑。
“想得多着呢。”三臭谄媚地看着老孟,“晚上下了工,咱再好好喝一顿,喝过了再去耍一回。”
“那你问他去不去?他去,我就去。”
忠强感到老孟扫了他一眼。
“他肯定去。”三臭说。
“你又不是他,咋知道他肯定去?人家不是说了吗,他跟我们不一样。”
忠强感到老孟又扫了他一眼。
“有啥不一样?他那是装逼!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装逼货!”
忠强心里的火又腾地升起来。
“你咋知道他装?他不是差点就不来了嘛。瞧瞧他的眼睛,熬得都是血丝,肯定一夜没睡。不能再拉他了,他比我们干净。”老孟说着,又把脸扭过来,“哎,忠强,我说得对吗?”
忠强停下手里的活儿,没出声。
“说话呀,哑了?”老孟又紧着声问。
“老孟你少跟他啰唆。”三臭眼一瞪一瞪地说,“我算看透他了,就会装,你好心给他块肥肉,他吃也吃了,香也香了,完了抹抹嘴对我们说,不好吃,脏,恶心。你说他还有点良心吗?”
忠强再也憋不住了。“我就是觉得脏,恶心!”
“装逼货!”三臭说。
“骂谁?”
“当然骂你,装逼货!”
忠强觉得心里起了风暴,一把攥住了三臭的工服领子。
“你,你想干啥?”三臭脸一下灰了。
“老子想把你扔下去!”忠强吼也似的说。
下面好不虚空!
二十几层高,扔下去,铁打的也会摔个瘪。高空作业,尽管身体外侧有护网兜着,可是以他的力气,挡得住吗?人要是决心去做某件事,谁又拦得住?大前年,有个四川兄弟,村里留守的妻子让人拐跑了,他觉得生活一下黑到底了,想寻死,活生生地从脚手架上跳了下去,摔了个脑瓤四溅。这还不说,又让楼脚下的钢管戳破了肚子,肠肠肚肚的流了一地。
“忠强你可不敢乱来啊,”老孟也慌了,“快松开他!”
忠强并不收手,甚至往护网那边搡了一下三臭,“你说,老子装了吗?”
“我,我没说!”三臭嘴唇一颤,“你是爷,是大英雄!”
忠强冷冷一笑,这才松开了他。
“咋开这样的玩笑呢,”三臭仍哆嗦地,“吓死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忠强手又动了动。
三臭一缩脖子,闭上了嘴巴。
忠强不再去理他,低下头做自己的活儿。
“忠强,你,不如下去歇歇吧。”老孟忽然出了声。
“我不累。”忠强说。
“可是,”老孟小心地看着他,“我觉着你有点不正常,还是下去歇歇好。”
忠强停下来,回过脸看向老孟。“你啥意思?”
“也没啥意思,我想放你几天假。”老孟赔着笑脸说,同时身子往三臭那边移了移。“等你歇好了,再上工也不迟。”
“放我假?”忠强一下愣住了,“为啥?”
“这还不明白吗?”三臭几乎是从老孟腋窝里探出头来,“老孟他是为你好,说到底他是你媳妇娘家人,心疼你呢,是不是?等你歇上几天,觉着正常了,再上工也不迟。”
“我不正常?我咋就不正常了?”
忠强看看老孟,又看看三臭,看得他们都快把头扎进裤裆里去了。
“我明白了,你们是嫌我不顺眼,不想让我干了吧。”忠强冷冷一笑,“不让我干,好啊,老子也不想伺候你们了。”
“你……”老孟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
忠强又看了那两个人一眼,爬上窗户,往楼里钻。站到里面后,他发现那两个人正大睁着眼看他。
“看啥看?”忠强吼也似的说,“你们才不正常呢,你们是两头猪!肮脏的猪!”
说完,他穿过房间,往楼梯那边走去。
或许是里面的活儿做完了,忠强走去时听不到一点人声。楼梯的扶手也装上了,还没有来得及油漆,看上去锈迹斑斑的,有点脏。下了一层,又下了一层,他忽然停下来,想进去看看。他知道,今天下了楼,明天或许他就上不来了。老孟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让他在这里干活了,他认为他不正常。看来,他得离开工地,离开这个城市了。这栋楼从去年冬天起就开始预售,据说每平方米的价钱是一万五,这对他来说自然是个天价,想都不敢想。这样的楼房,他就是再活五百年,怕也买不起一个角。
忠强进了右侧的户室,一进门这个房间显得很宽大,他想将来这里肯定是做会客厅用的,他在各个房间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那个大房间,在它的中心位置停下了。他环视着整个房间,想起了一个问题,假如,假如自己将来真有了这么一套房子,该怎么装修呢?他费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在这方面他可怜得没一点经验。是的,他在村子里连处新院子都没有,又怎么想得起楼房的装修呢。可有一点他知道,得给儿子留一个学习的房间,然后给他和四花留一个大卧室,客厅呢,当然要买一个大沙发,可以让他们一家三口都坐下。别的,他就再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原来他什么都不懂啊。
透过还没装玻璃的窗口,他看到外面的天那么蓝,那么洁净,没有一丝半点杂质。
他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朝阳台那边走去。
房子大,阳台就也显得宽大,他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将那一片蓝也吸进肺腑里。这时,一只鸟儿忽然从他背后的某个房间飞出来,几乎是擦着了他的头顶,他一愣,抬头看去时,它早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窗口。它刚才藏在哪里,他怎么没有看见呢?或者,它是刚刚飞进来的?这是个什么鸟呢?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蓦地记起来了,小时候,在村子的河边,他见到过它的影子,嘴巴粗短,羽毛灰绿,眨眼间就飞到了高处。对,应该是这种鸟。他记得,它从某个隐蔽的地方飞起时,喉咙里会发出好听的声音,脆生生的,像笛子在吹奏。它的嗓子、声音,纯得像蓝天。对,是这样的,那一刻,他为自己脑子里蹦出这个比喻变得兴奋起来。他立在窗前回忆着那只鸟。它一边唱一边向高空飞去,像箭,箭也似的射到幽深的蓝里,一会儿就没了影儿。然而过不了多久,它又蓦地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慢慢放大,它是在俯冲,在直刺下来,带了一种急迫的心情。刺下时,它依然会发出好听的声音,清脆,婉转,洁净,对,蓝天一样的洁净。他曾问大人,那只鸟怎么唱得那么好听呢。人家告诉他,它是在为自个的媳妇唱歌,跳舞,耍杂技,它这么做,就为了让它媳妇高兴啊。他问,那它媳妇又在哪里,看得见吗?人家指着河边的灌木丛说,看到了吗,就在那里,它们在那里有个窝,有个家,它媳妇就在那里看着它,等着它。
想着那些事,他蓦地记起了四花,他的媳妇。她不也在家等着他吗?他盯着那只鸟飞去的方向,忽然记起了它的名字,云雀,对,它叫云雀。应该没错,小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叫它。也许,不是一种鸟?然而现在,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是飞起来,对,飞起来。四花,他亲爱的媳妇,就在这蓝色天宇下的某个地方等着他啊。他继续朝着那只鸟飞去的方向看去,似乎又看到了它的影子,也听到了它好听的声音。他学着它的样子张了张翅膀,不,是抬了抬两只胳膊。飞吧,就这样飞吧。他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唱了句什么,然后,他就看见自己飞了出去,像那只云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