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思 “80后”学者的别样沉思
2014-10-28吴军涛
吴军涛
“‘蚁族一词已经被收录进《现代汉语辞典》了。”廉思翻开手中的词典,用手指着“蚁族”被收录的一页给记者看。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校园里,午后的阳光很灿烂,整间办公室都被照得透亮。四面的墙壁有两面都被书柜占据着,办公桌上堆砌着各类文件和研究报告,屋内飘逸着沁人心脾的花草芬芳和淡淡的书香。
眼前的廉思,少了曾经的俊秀,多了一份成熟和稳重,他一身休闲装坐在旁侧的沙发上,用平和的语速叙述着自己的过往。
对弱者的尊重尤为可贵
1980年,廉思出生在北京,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因为创造了“蚁族”一词以及做的“蚁族”研究而被误认为“北漂”。可在他的成长中,2007年之前和“蚁族”并无任何交集。
“很多同学见面时调侃我,‘你是北京人吗?怎么这么卖力替外地人呼吁啊?”廉思苦笑道。
至于如何走上这条“维权”之路,廉思也说不清楚。是偶然?是内心的善良?还是对社会公平的向往?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只有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廉思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从小生活在北京四合院,那时,胡同里有个清洁街道的残疾人叫“小臭”,大概是他身上经常散发臭哄哄的味道而得名,大人小孩儿都会嫌弃他。“每次经过,孩子们都会拿石头扔他。”一次,廉思也和别的小孩一同在胡同里捉弄他,被正巧路过的妈妈看到了,把他叫回了家,给他上了一堂严厉的“思政”课,这也是妈妈第一次动手打了廉思。
从那时起,廉思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的尊重,不分地位的尊卑和身份的贵贱。一个人,对强者的尊重并不难,难的是对一个弱者保持应有的尊重。
这对一个成长在大城市的孩子来讲,是人生中重要的一课。廉思说:“在现实生活中,强者、富者处于优势地位,弱者、穷者处于不利地位,作为一个社会,应当特别倡导强的尊重弱的,富的尊重穷的,这是一种道德,一种品格,一种文明。”
一股韧劲闯天下
大学之前的廉思算不上班里最出众、最拔尖的学生,更别提当什么学生干部了。“我中学和小学没当过什么‘官,记忆中最大的官就是路队长,放学回家手里举个牌子——‘让。”他用手比划着。
但上大学之后,廉思却显示出惊人的组织管理能力。从6岁就开始学习手风琴的他,一入校门便加入了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艺术团键盘乐团。刚入团,却面临着尴尬的境遇,“演出曲目同学们都不喜欢,听不懂,演出过程中,观众假借上厕所之名溜之大吉。”
大二时,廉思接任了艺术团键盘乐团团长一职,他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键盘乐团就这么“砸”在自己手中。他找到了空政歌舞团团长张天宇老师帮忙改编了很多流行歌曲。之后,在校内演出获得空前成功,他又将乐曲录成带子,去寻找商演机会。
廉思找到了北京音乐厅。“那天一大早,家人送我过去,谁知音乐厅都是下午才来上班。”大冬天,廉思就蹲在门口等。直到下午,音乐厅的负责人终于来了。
“我是想跟您谈一些合作,这是我们录制的曲子,请您听听。”对方听了曲目之后觉得不错,更是被廉思对集体的这份责任感所打动,当即决定签约,不收场租费且进行商业分成。
从此,廉思在团里就有了个“政委”的外号,他是键盘乐团里唯一的男生。后来,廉思担任了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艺术团总团长,现在,他又受命组建中国人民大学校友艺术团。
“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活跃分子。”是大学同学对廉思的评价。攻读研究生时,廉思担任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会主席,他举办了一个“明德论坛”,主要邀请党政军领导来学校做报告,介绍国家政策,开阔学生视野。“很多人都好奇,廉思你有什么关系,能邀请到他们?其实我哪有什么关系,我们学生组织,没有经费、没有权力,有的只是真诚和热情,所以我们就给领导写信,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去门口堵。最后,领导们被我们执着的精神感动了。”现在,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会仍然秉承着这样的理念举办明德论坛,共邀请到省部级领导二十多位。
在廉思执着的事情上,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也正是他身上的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尽儿”,让后来做“蚁族”研究的梦想得以实现。
“在做‘蚁族调查的时候,我也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实话实说,花钱投入太大,做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向父母借钱,向朋友借钱,那时是一片反对之声。”无奈之下,廉思回到人民大学,因为曾经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师弟师妹都很认这个意气风发的大师兄。在大家的支持和帮助下,廉思组建了自己的研究团队,完成了“蚁族”研究。
但棘手的事情接二连三,等调查报告最终完成,却苦于找不到出版社。“记得有一次联系到一家出版社,我说这本书是讲述大学毕业生生活状态的,原来从未有人关注过,一定能火。对方当时就回我,‘你千万别这么说,号称能火的,最后都没火,看你这样,肯定也火不了!”
当时廉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书出了,证明给你们看。
用脚底板做真学问
因为爷爷曾经从事会计工作,廉思受其影响在本科学的是注册会计师专业,“但四年下来,我发现自己的志向并不在此。”大学毕业后,他选择继续深造,在研究生、博士和博士后阶段,他分别攻读了管理学、法学和政治学。
对于这样的专业选择,廉思说:“会计学本科,锻炼了相对缜密的思维;管理学硕士,砥砺了组织管理能力;法学博士,坚定了内心对公平正义的追求;政治学博士后,开阔了中外比较的国际视野。正因为有了这些不同的积淀,才使我在学术追求中始终坚持‘尊上,不唯上;读书,不唯书;求实,只唯实”。
“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是同学当中最穷的,但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当中精神上最富有的。”廉思笑了笑。
“当我2007年第一次去北京西北五环的唐家岭的时候,当我看到和我一样的年轻人,他们为生活环境所迫,但仍然坚持内心梦想和不懈奋斗的时候,内心的那种复杂情感……”廉思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
这次偶然的经历让廉思第一次了解到了唐家岭,了解到在北京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城市里,竟然还有这样一群同龄人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他的心灵被震撼了。
博士毕业后,廉思带领着自己组建的研究团队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和“蚁族”们同吃同住同感受。“我们曾经调研时被村民追打,拍摄时被人围攻。”但是,这正是廉思所能感受到的“蚁族”的切身处境,这就是他亲眼看到的“蚁族”的真实生活,他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人们了解到这个鲜为人知的庞大群体。
“资金匮乏,境遇窘迫,但你还是要坚持做这样一项研究,支撑你们的信念是什么?”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蚁族,他从黑河学院毕业后,两年走了5个城市打了7份工。他在北京找工作花了3个月时间,他告诉我,找工作花销最大的是交通。我不信,北京交通是很便宜的。他却说,‘我每次都要买票。‘那你不会办卡吗?他却说不敢问,因为他一直认为那张卡只有北京人才有资格拥有。这样的事情在我们做研究时经常会遇到,蚁族身上那种对梦想的渴望和奋斗精神让我们团队意识到自己肩负的使命。生活条件的艰苦仍然不能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并非为我自己,我不担心我,我过得已经不错了。我担心的是比我们更年轻的80后、90后,还有00后。我们总希望他们过得比我们好,他们应当享有更广阔的天空和舞台。”
“一些学者质疑你们的报告不够正规,不够学术,你怎么看?”
“我们的书里面有一半是研究报告,有一半是深访报告。在研究报告中,我们较多地运用了实证研究的方法。通过实证的调查数据对社会现实进行剖析与解读。但是,我们不敢忘记质性研究的重要性,除了开展问卷调查外,课题组还主动走入田野,与研究对象进行深度交流,站在“主位”的视角上去体验他们的生活,聆听他们的故事。我们深知,社会除了具有理性客观的一面外,更多地还是一个‘讲求情感体验,‘重视主观因素的场域。调查研究不能过分希求社会中存在所谓完全客观的规律,特别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之中,西方社会科学所认定的理论规律或研究方法,在中国并不见得适用。从我们的作品中便可看出,我们在研究中,就是试图通过一次次深度访谈,去尽力再现每一个个体的生活经历与情感体验,用有温度的文字去记录社会生活中那些有温度的故事和人物。此外,在每次调查中,我们都会要求课题组的所有成员到实地调研的一线中去和被访者直接接触,获得数据之外的感性认识,增强文章的鲜活性和生动性,使之更接‘地气。”
“用脚底板做学问,一直是青年学者很缺乏的。”廉思说,“做社会调查,无论从精力还是体力,青年学者理应冲锋在前。现在的青年学者大多受过系统的学术训练,从知识结构上说,比老一辈学者更加系统规范。但同时,大多数青年学者在长期受教育的过程中,往往是“概念对概念”,“理论对理论”,头脑中形成的是“观念的世界”。因此,做社会调查本身,就是把青年学者头脑中“观念的世界”转换成“案例的世界”、“经验的世界”。当青年学者能够在头脑里建构起“经验的世界”后,经过再次总结、抽象,最后就能形成新的观点和理论。当然,这个过程是漫长而艰苦的。”
廉思的研究成果也引起中央领导同志的高度重视,多次对他的研究成果做出重要批示。谈起为什么会被国家重视采纳,他也颇有所感,“这和我在博士阶段,曾经在湖北广水市做市长助理有关,我能够找准问题的意义所在,要让这个事情引起政府的关注,才能最终促进问题的解决。”
在廉思的这个团队里,全部是“80后”甚至还有“90后”,没有地位尊卑,没有学术权威,大家相互交流,产生学术精品。“青年研究是跨学科的,不同的专业可以提供不同的视角。白天我们都忙自己单位的事情,晚上就坐在麦当劳里一起讨论问题,所以有人也称我们为‘麦当劳里的学术青年。”虽然廉思团队是业余时间从事青年研究,但这丝毫不影响学术界和青年人对他们作品的认同和喜爱。廉思团队的作品相继荣获“教育部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文津图书奖”、“华语传媒图书大奖”,“中国图书势力榜非文学类10大好书”等。
盛世里关注忧患的遒人
历时两年的研究报告在2009年终于出版,当全国都沉浸在奥运会后就业形势一片大好的研判中时,廉思的《蚁族》一下子戳破了“就业的谎言”。之前青年问题大多是从思政教育的视角分析,自此之后,青年研究逐渐回归社会学主流,很多社会学大家开始转而研究青年问题。
那时,《蚁族》一书引起了社会极大反响,曾一度让廉思感觉自己像是被捧到了天上,学术圈对他的评价也是五花八门。2010年8月,廉思选择了到国外深造,远离了喧嚣和聚光灯,这段时间他学会了沉潜。
后来有人说,廉思只能做蚁族,做不了别的。
“可我不信这个邪。2011年我开始启动大学青年教师相关研究,2012年,我们出版了《工蜂——大学青年教师生存实录》,我们提交的研究报告也得到习近平总书记的高度重视。时任团中央书记处第一书记的陆昊同志亲切接见了我们团队所有成员,当时他高兴地说,如果说《蚁族》成功是偶然,那《工蜂》成功还是偶然么?”
后来又有人说,廉思能做《蚁族》,能做《工蜂》,但他能做整个青年人的问题吗?
“到目前,我们已经连续两年出版《青年蓝皮书:中国青年发展报告》,引起社会高度关注和持续探讨。我们正在做新生代‘海归群体研究,我们的研究成果尽量少地提供观点,而更多地去反映社会现实。去通过青年问题这个切片,展现转型中国的一个侧面。”廉思笑着说,“蚁族、工蜂、海龟,海陆空都有了。”
有人说廉思的成功一部分是建立在为弱势群体呼吁的基础上,再往深了说,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对于这一点,廉思并没有否认,之所以这么“拼”,就是因为在廉思心里,他一直用“别把机遇当能力”这句话警醒自己。“对于我们来说,为盛世唱赞歌,已有很多人在做,我们从来都更注目忧患,我们总觉得应成为‘遒人。在古代,遒人的重要职责就是每岁孟春摇动木铎,将古代圣王谟训宣布到全国各地。当然,遒人还有上传的职责,巡行于各地,进行必要的采风。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团队正在做着遒人的工作:下大力气、下真功夫,沉下心来做大量深入一线、深入实际、深入基层的调查研究,同时将在社会调查中所得的一些感悟呈现出来,试图对国计民生有所影响,并引发社会的共鸣与思考,然后重回学术寂寞。可以说,在整个团队,希望能够为国家做出贡献,尽绵薄之力促进社会发展,已经成为我们学术动力的最大源泉,并得到所有成员的高度共识。”
逼出来的能力
廉思现在是对外经济贸易大学35岁以下唯一的正教授,博士生导师,也是学校最年轻的处长,全国青联委员,国家“万人计划”的首批入选者。有人说,他很幸运。
关于幸运,廉思很坦然,“我确实出生在一个幸运的年代,在当今时代,谁能准确抓住中国社会发展中的关键问题,谁就能把握世界未来发展的轨迹。越是中国的,就越是世界的。这样的研究成果,不仅有助于解决中国现实问题,而且对于整个世界的发展也具有意义和贡献。这样的研究成果,不仅具有国内水平,也会具有国际水平。”
“身为学校研究生院副院长、研工部部长和青年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如何平衡好自己的教学、科研和管理工作呢?”
“学生工作很琐碎很繁杂,白天刚有点思路,学生进来了,就把思路给打断了。只有晚上和周末有空做点研究,但巧合的是,我研究的是青年,做的也是青年工作,我能把研究理念最快地付诸实践检验,两者互为促进,相辅相成。”
“管理工作确实很占时间,但是学校信任你,才会交给你重要的工作。我会尽量去平衡。在复杂环境下做研究工作,就需要自己的转化能力特别强,得见缝插针的思考。伟大是熬出来的,有时要逼自己,很多能力都是慢慢逼出来的。”廉思笑了。
也有很多人问,廉思你怎么不去做“公知”,把自己塑造为一个意见领袖?
廉思答道,“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每个人所能做的很有限,要有自省之心和自知之明。作为一名青年学者,高扬起头或许也看不尽整个天空,但俯下身子却可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地。”
此时,已接近傍晚时光,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墙上的一幅字上,记者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句话,“廉为德之本,思为智之源。”
责任编辑 陈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