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顶尖大学的学生为啥很少偷懒
2014-10-27春华
春华
芝大学生在选课时非常谨慎,一定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量力而行,绝对不会出现借人文社会科学课程来凑学分的情形,而这在中国大学实在是太普遍了,越是文科生,日子越好混。
我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有个朋友迈克,今年刚上大学一年级。芝大经济系诺贝尔奖得主云集,是闻名全球的“芝加哥学派”的发祥地。在迈克的帮助下,我像一个大一新生一样背起书包,走进他们的课堂听课。芝大的教育在全美独树一帜,以苛刻的标准和繁重的学业压力而著称,但也正因如此,才保证了芝大本科人才培养的过硬质量。这一切大概要归功于哈钦斯校长在20世纪30年代启动的本科教学改革。在那次堪称革命性的变革中,芝大建立了至今仍然具有重要影响的General Education课程体系和小班教学模式。
我选了一门希腊思想史的讨论课。本来我想多选一些,但迈克建议我最好只选一门,从头到尾听下来。我很不服气,想当年我在北大读书时一学期至少要选10门课。现在虽然年纪大点,芝大的课程难点,但也不至于差距这么大。迈克很直率地告诉我,他一学期选了5门课,已经快崩溃了。我将信将疑。
果然,这门课的难度极大。学生平均两到三个星期要读完一本像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样的著作,一学期下来大约要读4本原著,还不包括补充阅读材料。课堂上,一般会有一个学生先做一个15分钟左右的报告,然后大家开始讨论。一节课90分钟,老师只讲大约50分钟,而且老师讲课并非一个人的表演,会提很多问题,学生可以随时插话提问,参与讨论。课后有大量的作业,学生在课后必须要读原著,否则既不能完成作业,也无法参与课程讨论,而这些会统统计入学生的最终成绩。更重要的是,上这样的课,从一开始就必须非常努力,不能逃课,否则,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有一次,我因为要参加一个会议,落了一节课,结果后面立即陷入听不懂的状态。
上完课后,迈克带我到食堂吃饭。他一路小跑地取完东西——顺带也帮我取了午餐——坐下后,他从书包里拿出书和笔,一边吃一边在书上写写画画。说是吃饭,他基本是在看书,饭其实是在5分钟之内吃完的。我问他,怎么这么紧张?他告诉我下午化学实验课的内容他还没有看完,如果看不完的话,课就没法上了。我大为惊奇,迈克学习的专业是经济学,如果选修数学课还可以理解,但是选修化学课,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啊!
匆匆吃完饭,迈克说,下星期他非常忙,因为要开始期中考试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一定有时间还能和我见面。我马上说,没关系,你先忙,我们两星期后再见。迈克面露难色地说,这恐怕也不行,因为期中考试会一直持续到这学期结束。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迈克以及其他芝大的学生为什么那么忙,以至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但是不要以为这些学生只会读书,迈克每周日都要到城里去上班,平时还要参加或欣赏各种音乐会。
相比而言,我国大学本科生的单位课程压力要小很多。北大学生在国内算是辛苦的,但对于一些聪明的理科生和大部分文科生来说,日子并不难过——他们完全可以偷懒。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很辛苦,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但大部分时间是在读自己喜欢的书,参加自己喜欢的社会活动,真正用在课业上的时间并不多。即便如此,我的成绩也还不错。原因很简单,每次考试前,我就把班里一位同学的笔记借来抄一遍,往往得分比他还高。他的笔记记得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可以把老师讲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包括老师讲的笑话,然后在笔记本上注明(笑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时没钱复印只能抄笔记,这种办法实际上帮助我加深了对授课内容的理解;而那个笔记记得特别好的同学,也许因为记笔记时过于专心,反而忽略了老师讲课内容的实质。因此,我特别怀念那些既没钱,技术也不发达的日子,并且日后我成为一名教师后,我以亲身经历反复告诫学生们,千万不要认真记笔记。后来有了钱,复印技术非常普及了,再也没有辛辛苦苦地抄过笔记,而考试成绩反而没有以前好了。
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偷懒在芝大几乎不可能发生。和我国本科教育恰好相反,在芝大,越是人文社会科学的课程,单位课业负担越重。因此,芝大学生在选课时非常谨慎,一定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量力而行,绝对不会出现借人文社会科学课程来凑学分的情形,而这在中国大学实在是太普遍了,越是文科生,日子越好混。
我想,芝大学生很少偷懒的原因是选课制度。学校规定,学生选课自由,但在本科一二年级的课程中,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课程都有相应的学分要求。而且,在选课目录中,小班讨论课必须达到一定比例。如果说,上大课时学生还有可能偷懒的话,那么,在十来个人的小班讨论课上,你是无论如何偷不了懒的。如果学生不读书,不完成课后作业,不要说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就连讨论都插不上嘴。学生必须从一开始就非常努力,否则,稍有疏忽就会给后面的学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欠了高利贷,一旦还不上,利滚利会越滚越多,最后想补救都来不及。每门课程的成绩都包括了平时成绩、期中考试成绩和期末考试成绩。因此,只靠考试前背笔记就能蒙混过关的情况,在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目前,中国许多大学也实行了自由选课制度,对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课程也提出了学分要求,但仅具其形。如果没有小班讨论课和讨论课学分比例限制作为支持的话,自由选课制度会降低本科教育质量。原因在于,自由选课制类似于自由市场制度。在课程市场中,课程的受欢迎程度有可能成为评判课程质量的标准。因此,教师上大课的动力要大于上小班课的动力——小班课更累,且难以体现出教师的受欢迎程度。学生出于畏难情绪和追求高分的心理,有可能倾向于选修那些容易通过或老师给分比较高的课程。因此,从表面上看,学生可能选修了很多门课,甚至选修了双学位,但实际上这些课程的单位课业负担并不大,对学生的智慧和思维并没有提出强有力的挑战,因此很难保证教育教学质量。这就是学生们自己形容的所谓“水”课和“水”系。
迈克告诉我,芝大学生很少偷懒的根本原因在于,上芝大的费用太高,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接近6万美元。因此,在芝大学习的每一天、上的每堂课,都可以相应地折算成学费。他必须在芝大学习尽可能多的东西,否则对不起爸妈付出的高昂成本。换句话说,当付出的学费同样多,成本既定的情况下,谁学到的东西多,就意味着谁获得的利润高。因此,每个学生都铆足了劲儿拼命学习,对那些依靠奖学金读书的学生,更是如此:一方面,奖学金按年度发放,学生如果不努力,成绩不好,下一年度很可能会失去奖学金;另一方面,穷学生因为获得了奖学金才上得起芝大,他们会更加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并希望毕业后能够取得成就,反馈母校曾经给予的帮助。从心理学上说,这种内生性的激励效果最为显著。
我原来以为,美国顶尖大学学生很少偷懒是因为实行“宽进严出”制度,淘汰率高,迫使学生不敢偷懒。如今,看来这是一个误解。实际上,美国顶尖大学的入学竞争极为激烈,条件一点也不“宽”。入门条件“宽”的多是公立大学和社区大学;除了像加州理工学院等少数大学外,许多大学的淘汰率并不算很高。芝大也是如此。尽管学校非常重视培养学生质量,但通常情况下,也不会太难为学生。只不过,对学生而言,如果成绩单上都是C的话,不要说自己不好意思,就业时也会丧失竞争力——就业机构并不会因为你仅仅是芝大毕业生就雇用你。在竞争激烈的人才市场上,如果你不能获得一个具有理想收入的职位,就意味着你为上大学所付出的巨额投资付之东流了,这显然是学生个人和家庭都不能接受的。
相比而言,中国大学即便是顶尖的北大、清华,学费依然不高,一年只有5000元人民币,还不到1000美元。除了一些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国家和学校对这种学生往往有减免学费的政策,许多学生并不觉得上大学的成本有多高,或者说他们对上大学的成本的直观感受并不强烈。因此,多学一点和少学一点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差异。另外,由于高考前的重复性训练过于艰苦,学生进入大学后难免会长松一口气,产生出好好歇歇的想法。此外,由于大学课程和社会需求脱节,用人机构不能从课程成绩单中观测到学生的实际能力,只能通过替代性的指标——如学校名气、社会活动,甚至是父母的身份,做出录用与否的决定,反过来也影响了学生对课程学习的重视程度。因此,和美国学生上大学后异常辛苦,且越是人文学科越辛苦的现象恰好相反,中国学生上大学后相对要轻松很多,且越是人文学科越轻松,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中国大学本科教育的质量。
美国顶尖大学学生很少偷懒这一现象,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是和美国的私立大学制度、就业市场的多样性以及社会诚信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不可分割的。美国教育是与其社会制度、经济制度和文化背景等一系列因素相适应相匹配的复杂系统,彼此相互影响,相互制约。如果我们忽略了隐藏在此现象背后的制度性因素,而单纯倡导甚至移植某些具体措施和政策,比如所谓的“宽进严出”和AP课程等,是难以收到理想效果的。
【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