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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五

2014-10-25孙焱莉

星火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五琳琳二姐

□孙焱莉

1

二姐秀兰敲门,当当当——当当,心里悲凉,手上小心翼翼。好半天,门才开,一张梨子一样的脸低低地挂在门边,蜡黄,灰,没有梨的光泽,倒活像一个漏了气、落了灰的气球,抽巴,满是褶皱,灰头土脑。她的心“呼啦”一下落到最下面,不是胸腔的最下面,是楼下,地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地方。小五!她在心底叫了一声。嘴里却说出一句“这天儿,真冷!”小五惊叫了一声“二姐,你怎么来了?”那双深而大的眼睛像个灯芯子,看到她忽倏就点亮了。“宝东前两天打电话说你病了,我收拾一下就来了,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又好几年没见着你了,顺便来住些天!”她一嘴的轻松,把帆布提包放在鞋柜边上。

进了屋,只一眼,她的眼里就起了雾气,使劲眨了两下,她开口说话,她要像每次见到小五一样唠叨起来。“这屋子让你住的,一点小病,我看就是懒!”

她把小五拉进卧室,看到床头柜上的半碗凉粥,还有一个白塑料袋子里的一点点咸黄瓜,咸萝卜,鼻子顷刻酸了,说,没吃吧,我去做!小五细声说,二姐,不忙,你先歇会儿!

她不由小五再说什么,拿着碗往外走,把眼泪也带出了卧室。

二姐,我要吃你做的面汤卧鸡蛋!小五的声音像一条小蛇,轻,飘乎,软而细小,曲延着从屋里爬出来。她听了,心狠疼了一下,为啥和以前就那么不一样了呢,难道一个病就把一个人的声音也改变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忙把灶台上已干巴的白菜收拾了一下,摘下两片最嫩的叶子,切成细丝,用热水烫了一下,又在灶台角落里找了两根香菜。香菜也放了好多天的,很多叶子都干巴了,她仔细地摘了半天,才收拾出三根来,不过足够了。烧水,烫面,把面粉扒拉成细小的疙瘩还有条条,趁鸡蛋在水里定住了型,滚滚的开水下去,迅速放上白菜丝,待熟了,葱花,香菜末儿,扎进去,入了味,再淋上点香油,面汤出锅了。

她在给小五盛面时,想起那年,小五才九岁,重感冒,每天烧得昏沉沉的,脸蛋永远有两坨红。娘把家里唯一的一把白面用小瓢端出来。她坐在炕沿儿上,小五从炕上爬上她的背,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要吃二姐做的面汤。她也是这样做的,只是那时没有香油,小五呢,像只小猫,悄声靠在三哥搬来的椅子上等,她想起小五那半扬起的小脸,还有那暴起很多白皮的嘴唇,心酸劲儿又涌起,刚才憋回的眼泪终于掉出来。小五!小五啊!她在心里喊着。

小五吃了整整一碗面汤。饭后,精神状态好多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小五说:二姐你要早点来给我做面汤,我这病早就好了!她边收拾碗筷边说:你病了,还瞒我们,瞧都瘦成什么样了,大姐张罗来,可腿不好,你二哥三哥忙完手里的事儿也张罗来,有事,你就吱个声,咱们东北你有一大家亲人呢,哪个不惦记你?有事儿就通个电话,你看,还是我和宝东聊大哥家的事儿,才知道你病了,看来,你跟你哥哥姐姐们不亲呐……其实她说了谎,宝东打电话是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小五病了,并不是闲聊得知的。但她得这么说,这么一说,她忽然找到了每次见到小五唠叨不停的感觉,她喜欢这感觉,仿佛像从前一样,恨铁不成钢,然后让小五大声叫嚷:别唠叨了,像个老太婆,比咱娘还啰嗦!上来捂她的嘴,她就边躲边继续语速更快地说,大声说,然后唧唧嘎嘎,姐俩笑成一团。她顺着这感觉,把这几年所有想说的都絮叨了一遍,就当没有生病这回事,就当什么都是原样,没有变。

小五耐心地听着,微笑着:二姐,好喜欢听你唠叨!跟你们亲!真的,特别是这几天,天天想起从前的事。我也没想到一病这么久,结果感冒转成肺炎,老是不好……她听到肺炎两个字,心情又从从前的漩涡里掉出来,说:好了,好了,不说了,想吃什么跟我说,二姐什么都会做,吃得胖胖的,快好起来。她怕风一样,向旁边转了一下脸,再翻翻眼睛,转回头时,看小五,此时,一缕阳光正照在小五的脸上,她微笑着,沉在过去,整个人似乎也像从前一样,一下子丰满、圆润起来。

小五很开心,人精神了。她也要跟着精神起来,张罗着给小五洗床单,洗衣服,还有屋子要收拾,桌子柜子要擦,给那些花浇水。边干这些,她在心里边骂:这个宝东,死东西,真懒!屋子脏成这样,也不说收拾一下。

此时,小五也站在窗台边收拾海棠花的黄叶子和落在花盆里、地板上那些枯萎的花瓣。她用瘦而苍白的手指一点点把它们捏起来,放在窗台上,攒成一堆儿,那些黄叶子、粉花瓣放在一起,竟然也那么动人。

中午十分,传来敲门声,她起身去开门。是一个陌生男人。穿着一套深蓝的工作服,工作服上油渍斑斑,胸前衣兜上面写着:博亚。是宝东修理部的人。这人手里拎着饭盒。两人相对,都一怔神儿,后来那男人先说话,我来给弟妹送饭的,您是……我是她二姐。她接过话。小五也慢慢走过来,说:大强哥,以后不用送饭了,我二姐来了,这些天辛苦你了。那个被小五叫做大强哥的人说:来了好,我就放心了。然后转身出门,把饭盒也带走了。

大强走后,她声音高起来,问:小五,你家宝东今天去哪了?咋还不露面,以前忙,到处跑,能理解,现在家里有病人了不知道吗?还让别人给你送饭?小五转过身子往回走,并不说话,似乎累了,慢慢走到沙发前,矮进沙发里。要是以前,她一定会追上去问个究竟,可这次她把嘴收住了,问:小五,是不是渴了?我去倒点水去。

等她端着一杯晾好的温水出来时,却看到小五萎在沙发里耸着肩膀哭。她忙把水放下,蹲在她对面,抓着她的手问:咋了,小五?姐刚才就是那么一说,他爱回不回,姐在这怕什么,你别想多了!好半天小五把头抬起来问:二姐,你说实话,别骗我,我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吃了这么多天的药,咋还不见效?她忙挨着小五坐下,给她仔细地擦泪水,用哄小孩子的口气说:五儿啊,想什么呢?别瞎琢磨,你的病就是平时积攒的,你这个人,不像我好说,嘴快,但姐知道你心里要强,有委屈也不说,日积月累的,病来了可不如山倒么,得细细地养,病去如抽丝,不怕慢,只要见好就行。二姐陪着你,直到把病养好。

小五收住了抽泣,歪在她的肩上,慢慢平复了心情。

她断断续续地收拾好屋子,把房间里的犄角旮旯都清扫一遍,整个屋子渐渐露出它洁净的面孔。傍晚,她问了菜店的大体方位,出去买菜。晚上,包的馄饨,小五又吃了一小碗。看着妹妹鼻子尖沁出的细密的小汗珠儿,她甚至想:也许搞错了,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

外面渐渐黑起来,她和小五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两个人聊起小时候的事。她没想到,这个她眼里永远的小不点儿,能记得这么多,有好些,她都想不起来了。她眼睛常溜着墙上的钟,有时偶尔到窗前看一下。有人敲门,她说:是宝东回来了吧,忙去开门。是个陌生的女人,说是收水费的。她随手从兜里掏出了七十元钱,交完了,把收据拿过来。小五说:二姐,我床头那个抽屉里有钱,我去拿。二姐秀兰说:算了吧!也没有多少钱。小五说:咋能让你交水费呢。她说:你上学时,我还给你拿学费了,伙食费了,你怎么不还我?我是你亲姐,你跟我客气什么,这世上你还有几个比姐亲的人?

小五忽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没有了!二姐,你也不用等宝东了,他不回来的。有件事我一直瞒着家里人,其实我跟宝东八年前就离婚了,他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不住在这儿的。

2

从来的第二天起,她就一直给宝东打电话。拿起电话,心里的话就已满满胀胀的,她紧抿着嘴唇,生怕自己一张嘴,肚子里积存的那些火药会找到出口,化成火焰,喷涌而出。可每次拿起电话,里面总有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对她说: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这个声音就像一瓢水,把她啪啪冒亮的火星子淬灭,她这一肚子又一肚子的话就“咯噔、咯噔”地被压下去,有的干脆折断,有时崩得她心疼、肝疼、肠子疼。

小五的情况也开始不好,凌晨三点多发起烧来,浑身干烫,在床上翻来滚去,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她弄来一盆水,两条毛巾换着给她擦,眼见着一盆水见少,被她身上的热魔给舔没了。看着小五皱着眉头,咬着起皮儿的嘴唇,脸色苍白泛着青光,再想到她的病,她的恨意又来了,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水,也压不下去。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相片,是小五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外甥女琳琳才一岁,小五梳着学生头,似乎还是学生模样。那张照片是在老家照的,在她家门前雪地上。那是小五结婚后第一次正式回家探亲。小五的婚姻仓促得让人想不通,直到抱着孩子回来过年,她还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小五十八岁考上了高中,住校,偶尔休息就到大姐和她家来。爹娘那时还在农村住,家里种着十多亩地,缺少劳动力,农忙时大家回去一起干活儿,谁也不牵扯小五,指望着家里这个小不点能考上学,有大出息。家里人就连小五上大学,谁拿多少钱都商量好了。还有一年高考,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那个暑假,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和她家隔两个胡同住着一个远房的表哥,亲虽很远,但处得很近。时常串门,家里有什么好吃食也互相送来送去。也常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表嫂赵桂珍的弟弟从天津来串门,有一天傍晚,她让小五去表哥家送几根带鱼,两人就相遇了。小五送带鱼饭不回来,她就知道表哥一家留小五在那吃晚饭了,就没等她。可到了夜里九点还不回,她急了就去表哥家找。到那一看,表哥表嫂根本没在家,只有小五和赵桂珍的弟弟赵宝东在家里,俩人坐在床上头挨着头摆扑克。她把小五叫回家。可第二天,小五吃完饭早早就跑到表嫂家玩,第三天也是如此。小五也不惦记回农村帮家里干活了。她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头。而且她还发现这两天表哥表嫂总是找借口不在家。她有了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她开始不让小五去表嫂家,让她回农村,或者去城北的大姐家。可只几天的功夫,小五突然变了,变得不听她的话,瓷实地与表嫂的弟弟纠缠起来。她从开始就把小五与宝东的事称之为阴谋,是赵桂珍与他弟弟俩人的阴谋,或多或少还有表哥,什么他妈的表哥,根本就是跟赵桂珍穿一条裤子的狗东西。在她情绪特别激动时,她曾当着小五的面这样骂他们。她一直说喝了老赵家的迷魂汤,做了件奇怪的事情。她一直称之为奇怪的事,小五说二姐你真大惊小怪,那不是奇怪的事,而是水到渠成的事。向来听话的小五,突然变了,竟然学也不上了,谁的话也不听,一门心思的要跟这个只认识了二十一天的人去天津做生意。

小五每天都到赵桂珍家。没办法,她就一天几趟地去找小五回家,甚至有时她就坐在那不走。她想:要订亲也不能这样不清不楚的。心里窝着火,却没地方发,每天闷着,妹子还不能不管,跟着吧。结果有一次,没进门,就被赵桂珍拉住,说:二妹子来啦,他俩在屋里说话呢,看着就好。她要往里进,赵桂珍说别进屋啦,咱姐俩在外面说会话。后来她一直说弟弟如何体贴,知道疼人,如何给淋了雨的小五洗脚,洗袜子,还说,这是看到的,看不到的,洗什么就不知道了。还说小孩们的事,大人们就不用管了,特别咱们还是做姐的,与爹妈还差着一层,是不?反正我是个识实务的,全力支持我们家宝东!至于小五,我也不能撵她啊,是不?二妹子!然后朝她意味深长地一挑眼睛,仿佛当她是来听故事的,她与小五毫无关系。听完这话她肺都气炸了,当时就和赵桂珍吵起来,放了好几天的老火。可最后什么作用也没起,只让宝东对这个二姨姐心存芥蒂,让她和赵桂珍之间有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小五草草地订完亲后,和宝东离开东北去了天津。爹娘气得病了一场。从此小五就与他们相隔千里,三年五年也不回来一次。逢年过节,小五时常写信来,有电话了,就通电话,一直说一切都好。家里信以为真,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小五乔迁时,她和大姐一起来的,住了一星期后就回去了。那次小五看着挺精神只是瘦些。宝东也每天回家,只因姐俩来,没在家住,说是住在修理部。看来这些年小五只报喜不报忧,连离婚这么大的事都瞒了下来,把家里人都蒙在了鼓里。

她摘下照片,擦着上面的灰,用左手拇指把宝东的脸盖上,用左手仔细摸着小五圆润而年轻的脸,心里叫:小五呀,小五!这些年你是咋过来的呀!怎么一步就走到现在了?回头望着好容易睡着的小五,她心里翻出五味杂陈来,此时澄明的月亮从窗帘缝里照进来,落在小五的额头上,一缕头发掉下来,把鼻尖儿和嘴唇都盖住了。小五皱着眉,给她的感觉,这缕头发让小五不舒服,她轻轻地把这缕头发撩起来。她还想把小五那紧锁的眉头捋开,可是她不能动,她怕小五醒,一醒来所有的痛苦都来了,她知道这种滋味,这些天她一直就是这种状态。她没有困意,想着小五和宝东的事。那天晚上,小五只简单地说了一点,她只知道两人中间有了一个第三者,是银行的。宝东提出来离婚,小五不放手,三个人僵持了四年半,最后终于失望了,宝东净身出户走了,把房子留给小五和琳琳。后来郊区动迁了,给了房子,她们就搬进了这一百多平米的楼里住。她只知道这些了,如果小五好好的,没得这个病,她一定薅住小五,让她把事情的原原本本都讲出来,一个细节都不许打马虎眼,可现在不行,小五不主动说,就不能问。近天亮,她还想到一个问题:离了婚,为什么还有半个月住在这?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她。

早上起来,小五说不想吃饭了,让她自己弄点吃的。

那怎么行?好人不吃饭都没精神头儿,何况她一个重病号。她就一直劝,甚至急脾气上来,发起火。后来小五勉强才说,那我喝碗豆浆吧。她拿上保温杯去买豆浆。

外面很冷,她变换着手拎饭盒。她没有先到早点店,而是直接去了宝东的修理部。这两天,只要有空,她就到修理部来转一圈,既然电话打不通,那就来堵,就不信,你赵宝东永远不露面。她现在不想纠缠别的了,只想问他:既然离了,还回小五这来住什么,住了就要管小五,凭什么打完电话自己就销声匿迹了?她想好了,得让宝东给小五看病,要不给看,你的修理部就别想开业了。

推门进屋子,天还太早,里面只有那天送饭的大强。从小五口里得知,他是宝东的战友。宝东不在,他一直给送饭,宝东在时,不愿意跑这几步路,也是他来送。小五一直说大强真是好人。现在,好人大强走到她面前说:二姐,宝东今天不会来。她哦了一声,问:这修理部一天能收入多少?大强说:不多,一千块左右吧。哦,不少了!她转身要走。大强又说:二姐,你找宝东,弟妹没告诉你他在哪吗?她转过身,看着大强说:我能问她吗?她那样,疼都疼不过来,问了不给她添堵吗?大强忙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一页纸递给她,说:记下吧,西广街南三马路凯沙兰湾十五号三单元二一二。有些事宝东做得太不地道了,我当着他的面也说过,不过他不听,你妹子老实,拿他没办法,你当姐姐的早就该说。她想说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啊,可是没说出来,委屈先挤进眼睛里。她转身出了门,连声谢谢也没说。

买了豆浆,又买了两个甜饼。小五只咬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喝了几口,就说饱了。她也胡乱地吃一口,收拾完,对小五说:我去买点菜,再顺便到超市买点洗衣粉、牙膏,要晚一点回来。

她手拿着纸条,打车七拐八拐地到了目的地,可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只有傻子才会给她开门。看来这个办法没有用。她无果而返,又回到修理部。大强停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她沙哑着嗓子说:我去了,敲了半天的门,没开。大强也不说话,给他倒了杯水,她这才感觉自己渴得要冒烟了,咕咚咚把水喝得一滴不剩。大强说,好好陪陪弟妹吧,有些事谁也改变不了。她突然感觉自己,还有小五在这个人眼里是一副十足的可怜相。这种感觉把她的愤恨勾起来,她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脸一下子变了,对大强冷冷地说:你看到宝东告诉他,痛快给小五看病,不然这个修理部就别想开了!小五不好受,谁也别想好受!大强说:好的,二姐,我会告诉他的。大强不但没有对她突变的态度反感,反而爽快地答应着。

3

夜里,真难熬,也是她最揪心的时候。每到晚上十点,小五就开始折腾,一个平展的床单子转眼就被她滚得满是褶皱。她来了一星期,看小五一直在吃些普通的止疼药、退烧药。她张罗上医院,小五说不去,挺贵的,还说前些天宝东去城南乡下找偏方了,应该管用。她就吼:你怎么还信他。小五就说:不信又能怎么样?然后就不说话了,紧抿着嘴唇,把所有的疼与难受都关起来。她手放在小五的背上,轻轻拍,轻轻抚,咬着牙根,心里恨得翻江倒海。

折腾到夜里一点,小五终于累得睡着了,左手盖在眼睛上,身子拧着,别扭得很。她却不敢动她,只把一只枕头塞在她悬空的腰下面,这样的睡姿多少算合理些,舒服些。关了灯,她也迷瞪着,似睡似醒。大概凌晨三点左右,隐约听到有响动,以为是做梦,她翻了个身,可当她清晰地分辨出那响动的方向时,她知道不是做梦,猛地坐起来。她以为进了贼,心一下子紧了起来,起身往客厅里探头看,一个黑影子正蹲在抽屉前翻东西。她悄悄出门,掩上卧室门,随手操起一个烟灰缸,低声叫:谁!谁在那!她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把钢腿凳子,她准备把这个烟灰缸扔出后,就用这凳子做武器。“啪”地把灯打开。一张惊愕的脸抬起来。是宝东,慢慢站起来,手里拿着户口本。宝东?你干什么呢?我……我来拿点东西,还有,给小五送药。她看到门口一个大袋子。她快步往宝东身边走,话比步子更快些,但很低,取东西?送药?用得着半夜来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我问你为啥跟小五离婚?她哪里不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你是不是看小五老实,找个女人合伙欺负她。小五的病就是你气出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饶你。这些话说完,她已到宝东身边,但宝东此时已开始往外走,边走边说:二姐,话不能这么说……不这么说怎么说?她紧跟住他。二姐,别生气,有话好……谁他妈是你二姐!宝东说:好,不是就不是,我还有事,车等着我呢!她说:想走?哪那么容易,我话还没说完呢,站住!宝东已退到门口:打电话不说了吗,去医院也没用了,是大夫说的……她冲上去,一把拉住宝东。宝东往后挣,她死死扯着他的袖子,两人都不再说话。仿佛一说话,劲儿就泄了。她虽是个女人,但胖,壮实。宝东是个瘦弱的男人。两人有点势均力敌,僵持了一会儿,都憋得脸红脖子粗,宝东突然从肥大的夹克棉衫里抽出胳膊,来了个金蝉脱壳。她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着,手里只剩件夹克,看宝东一闪身消失在门外,然后是咚咚咚的下楼声。这件夹克很挺实地被她拎在手里,从后面看,像一个男人宽实的后背,俯下身要背她,或者还有温度在里面。记得小五第二年回家,曾有一次,宝东在雪里弯下腰,乍撒着肩膀和胳膊,晃晃悠悠地背起小五。小五咯咯地笑,那笑声落在雪里似乎都有痕迹。她当时就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宝东的背,她当时想:这么个肩膀能不能背起小五的将来?

衣服唱起歌来,她摸出一部手机,按下键,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宝东,你在哪?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她对着电话说:他死了!对面传来一声质问:你谁啊?她说:别管我是谁,早晚有一天,你们让小五受的苦,我让你们都亲口尝尝。狠狠按下电话。抬手看看衣服,这就是小五的男人,现在只剩一个壳了。缓过神儿来的她狠狠把夹克摔在地上,看到门口那包药,冲过去拿起来摔到门外,喘够了气,抹了一下眼里迸出的泪水,她又慢吞吞地走出屋子,把那包药捡了回来,细细的捻着里面的根根叶叶。

在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她才回到卧室。看黑暗里小五坐在床上,她说:吵醒你了?小五问是不是宝东?她说是,把户口本拿走了。小五噢了一声,发了一会呆,然后说:别管他,二姐,你都累了一天,睡觉吧!

第二天,她开始把那包草药拿出来浸泡,慢熬,然后看着小五皱着眉头喝下去。小五的眉头越来越薄,似乎要剩一层皮了。她真不甘心,不能让小五这样等着。通过宝东半夜回来拿东西,两人的交锋、对话来看,宝东是撒手不管了,她明白就是不让修理部开业,从他腰包里抠钱,他也会肝疼肚子疼,死按着不给的。宝东能耗,她也能,可小五耗不起。宝东不管,哥哥姐姐们不能不管,大家凑钱,实在不够这不还有现成的房子吗?人最重要,人没了,要房子有什么用,卖了!治病!宝东离了婚还回来住半个月,他可真挺滋润啊,美事都让他摊了,这次就让他另半个月也和那个婊子混去,混烦了,一脚把她踢出来。

她开始背着小五到外面给姐姐和两个哥哥打电话,姐姐、哥哥们都赞成她的想法,说过些天一起过来办这个事。

吃了三天草药,小五的精神状态竟有了点起色,身上长了劲儿,常在屋子里走,小五还把餐桌旁的椅子摆齐,用小铲子挨个儿给花盆松土,说话也有底气了,语速比往常快。

小五还时常看手机,可从来都没人给她打电话。家里有座机,姐姐、哥哥们习惯打座机,或给她打,再让小五接,这么来回的换来换去,每个人都感觉很好,不会不知道说什么,开不了口,或者冷场。现在,手机这东西于小五这是个摆设,可在别人那里是无比重要,就像宝东的那部,大强来了两次,第一次,她没给,第二次,大强主动给小五拿了三千块钱,她才把手机还给他。

可小五心事重重,本来很欢实,却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直勾勾地发呆。每看到这时,她就紧张,忙问:五儿,是不是又难受了快躺会儿。小五说没事,我就是想件事情。她就劝,说:五儿,有啥事和二姐说,别自己瞎琢磨。哦!小五答应着却没有马上说。直到第二天,小五去找东西,拉开抽屉叹了口气,说:二姐,你说,用啥办法把房子改到孩子名下。要不我走了,怕房子被宝东败没了。她正在缝袜子上的一个洞,停下来,有点疑惑地问:小五——你说什么?小五又重复了一遍。她说:想啥呢?能有什么事?病养养就好了。二姐,我说的是万一。她忙说:这有什么难的,你把房照给我,证件找齐了,我给你办去。她想正好把东西放在自己手,到时候应急可用。好半天没回声,她走到小五身边,俯下身,看到小五鼻涕、眼泪已流了一脸,正无声地哭。她吓了一跳,忙扳过小五,说:咋啦,碰到手啦,还是哪难受?然后就去翻看她的手。哪也没破,没流血。好半天,小五平复了情绪,对她说:二姐,我真后悔,如果当初知道自己得病,活不长,我也不会心软,同意宝东把他的名字也写在房产证上,更不会同意他把房证拿去抵押贷款办那个修理部……

你说什么?她心里的大火一下子烧上来,烧得她心里憋屈得不行,再也顾不得许多了,照着小五的肩头啪啪地打了两下子,尖叫着:你个傻子,你纯粹就是个傻子啊!你人没了,家没了,为啥连个窝儿都保不住啊!你让赵宝东那个混蛋给灌了什么迷魂汤呀!姐呀,我心软,他知道房子动迁,就跑回来,跟我说他跟那女人断了,以后跟我们娘俩好好过日子。后来又说看咱们一家还分两个户口本,孩子也不知道咱们离婚的事,就归在一起吧,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谁曾想啊,他……小五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看着电视柜上也放着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那时琳琳七八岁的样子,正脱牙,紧抿着嘴,但还是露出了一点点;小五脱去了稚气,正是美丽时候,圆月型的脸上透着成熟的光泽,和眼前这个萎在地板上抽泣的小五判若两人。她突然感觉无比绝望,甚至比听说小五病之后的绝望更深厚,小五真的没有一点路了!

小五的精神头儿只好了几天,从那天开始又一落千丈。她很后悔打了小五那几下。晚上给小五拿换洗的内衣,小五脱光了,她抬手摸了摸小五消瘦的肩膀,问:疼吗?小五摇摇头。她明知不会疼的,可心里却一直难受,她轻轻揉了揉她的肩,说:五儿,房子的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等病好了,二姐一定帮你要回房子,你现在就是好好养病,听见没?小五也不回话,慢慢地套衣服,那只剩两个豆豆的乳房,那根根突兀的肋骨,还有突然塌陷下去的腹腔,顷刻覆盖,穿上衣服的小五又是熟悉的小五了。

4

卖房子不但成了一个泡影,现在房子几乎第二天就会成为别人的。这个结,揪得她难受。原来憋着的火更多,更加邪了,却找不到出口,在这个屋子里,她转来转去,把火气都聚拢在心中,几乎成了一股龙卷风,可在小五面前,她还要不动声色。

这天中午,她扶小五去卫生间。小五最近开始便秘,一坐就要半天,她就在外面守着。有人敲门,她一开门,看到来人,那股子强压下来的邪气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刻薄劲儿冲上来,她平时并不是刻薄的人,只是脾气急,现在她什么也不管了,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哟,哪来的邪风,把你吹来了?你确定没走错门呀?宝东的姐姐赵桂珍一步跨进来,说:我来弟弟家,看我生病的弟妹,这个可没犯谁家王法吧!来者不善,小五从卫生间里出来,小声说:大姐来啦!累了吧,快歇会儿。

第一轮交锋,告一段落。她听小五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

赵桂珍来之后,问了一下病情,然后开始滔滔不绝的劝慰,这个赵桂珍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能坐在那半个小时说同一个话题。她知道,赵桂珍说这些都是假话,她来是有别的目的,她清楚她们姐弟俩心里的那几根花花肠子。但假话也好,有目的也好,只要别把小五的病情说出来就行,她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她敢说出来,一定和她拼了这条老命。

她得找机会敲打敲打她。

晚上,小五的女儿琳琳打电话说回来了,在楼下呢。赵桂珍第一个跑出去,她正洗衣服,擦了手,穿上衣服也跟着下了楼。等她到楼下时,看到赵桂珍正抱着琳琳,琳琳呜呜地哭。看来宝东已告诉琳琳小五的病情了。赵桂珍正劝:琳琳,可不能让你妈知道她的病,你到家也不能哭,知道不!看到孩子哭,她憋着好多天的泪水也掉了下来,她叫了声:琳琳!琳琳就从赵桂珍怀里出来,一把抱住她哭得更伤心了。

几个人上去时,琳琳的状态已调整好,她进屋就直接喊着妈,然后说憋死我了,我要上厕所,径自跑到洗手间,哗拉拉地上厕所,洗脸。出来在小五面前,眉眼、额前的头发都是水涝涝的感觉。小五欢喜地看着女儿,琳琳一下蹭到小五身上,说,妈,刚才听我大姑说你病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好回来陪你。小五说:陪什么陪,学习要紧。琳琳说,妈,这回我要天天在家陪你。她看琳琳的泪水要掉下来,忙过去一把拉起琳琳,说:这么大个姑娘还这么腻着你妈,没吃饭呢吧,走,二姨给你做好吃的。琳琳到厨房就咬着手背哭,她严厉地说:不许哭!可琳琳还是哭。

琳琳回来了,住是个问题。原来她和小五一个屋子,喝水,上厕所,发烧了,她好照应。现在,得让这母女住在一起,还有多少时间可待呀。她把被子搬出来,把琳琳的被子搬到小五的床上。现在她要天天夜夜面对这个不喜欢的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次赵桂珍来的目的不是看小五好没好,她是来打探消息的,还有就是看着这房子,好吧,放马过来,从小到大,我还没怕过谁。

两个人放在一个笸箩里,一个是针尖儿,一个是麦芒,互相对着,躲避,回旋,进攻。白天还好,你说一句,我还一句,彼此的话锋是间歇的,毕竟中间隔着小五和琳琳。比如,赵桂珍给小五削个苹果,她就把一句带尖儿的话削平了,送给她:苹果削得真漂亮啊!不过音调上,赵桂珍还是听出点味儿来,回了句:没你有水平!彼此把这句话放在心里,揣摩着,消化着。两人尽可能地都捂着。到了晚上,进了一个屋,关上门,都放松了,事情就来了。这个夜里,赵桂珍边铺被子边拣个话说:小五吃这药挺管用,过几天让宝东再抓点。她此时已钻进被子里,忙接住这话:过两天还得去医院住院治疗,这土药半郎中让人信不着。花那冤枉钱,遭那洋罪呢,我看没用!赵桂珍接得不假思索。她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语速很快地说:遭罪怕什么?治病是大事,我看是怕花钱,床上躺的不是你妹妹是吧,都安的什么心?赵桂珍也猛地一翻身,把后背对着她,一句话从黑夜里飘出来,暗藏着寒光:我也想让她好,可百万富翁都治不好,还是给孩子省省钱吧!听这句话,她心一缩,然后剧烈地疼,她下地啪的把灯打开,赵桂珍你说的是人话吗?赵桂珍也站起来,说:我说的是事实!她说:我看是狗屁!赵桂珍毫不示弱:你道理懂得多,就是不懂得人情……没等赵桂珍说完,她就大声打断她:你倒说下我怎么不懂人情了……两人越吵问题越多,灯开了关关了开,声音压了又压,脸色红红白白地变幻。

吵到半夜,累了,吵不出个上下,也吵不出结果来。上床睡觉。两人都睡床边,中间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白天,她看赵桂珍在小五的屋子里到处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而她和小五却像是客,心里的悲凉层层叠叠,摞得多了就变成绝望。如果这是一场仗,那么,到最后她和小五注定是失败者。赵桂珍来是向她们示威的。她拖着拖布,擦地板,想起小五刚搬进这房子时的情景,小五那时显得年轻而有神采,不逊色于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睛大大的,里面含着泪水和笑容,每天早上都是看看这摸摸那的,她细心地擦拭每个角落,不让屋子里有一点灰。如今这屋子到处都是灰,怎么擦都感觉不干净,她没心情拖地了,“啪”地把拖布一丢,坐在沙发上。赵桂珍看她一眼,捡起拖布,接着拖地,拖得仔细,认真,甚至米粒大的黑渍都用手指甲抠掉。她从赵桂珍抿着的嘴角里,看到了她的潜台词——这个房子是赵家的。

中午,赵桂珍包的韭菜馅饺子,小五吃了几个,不一会就吐了,琳琳吃完一会也开始闹肚子。她因为去超市采购,还没来得及吃。回来时,两个人正折腾着,看小五捂着肚子蜷在床上,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她掰开饺子,闻了闻,感觉有点怪味,应该是肉有问题,就问赵桂珍,肉坏了,不知道吗,还往里放?赵桂珍说,在冰箱里放着,我哪里知道?她一下子把饺子摔到盘子里说:小五是病人,你不知道吗?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如下点耗子药得了。你说什么呢?赵桂珍也不示弱,身子凑过来。我说你现在直接下点耗子药,听不明白人话呀。赵桂珍自觉理亏,想说点什么,可一时又找不到,突然冒出一句:你算哪根葱啊,在这耀武扬威的!这句话彻底点起了她心底的火,她的声音突然高了,尖锐了:就你们姓赵的人是葱,一家人有个正经人没?赵宝东那个王八犊子,你等着,我找到他,非撕烂他。把小五骗去,不好好对待,弄个婊子回来,我妹妹好端端的人,看看!看看!被你们气成这样,抛弃了小五还不够,回来继续骗她的房子,还有你这个厚脸皮的姐姐,跑到这里来指手划脚的,你充什么大尾巴狼?赵桂珍被骂急了,还口:骗什么骗,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这赖宝东吗?脚下的泡儿是她自己走的,自己哪有毛病不知道吗?非要让人在她那棵树上吊死?再说,这房子也是她自愿写上宝东名字的,又没人摁着她写,她自己窝囊,还不兴……她听到卧室里传来小五呜呜的哭声。你说谁窝囊?她抓起茶几上的一只苹果忽地掷过去,打到赵桂珍的头上,打得赵桂珍一愣。随即冲过来试图抓她的脸,没抓到,又挥手打她,她边护着脸,边还手,两人扭在一起,滚在了地上。

等琳琳和小五哭着把她俩拉开时,她们脸上都多了好几道子。小五坐在地上继续哭,边哭边说,都怪我,都怪我的病。她一下子心疼死,后悔死,也坐在地上,搂着瘦小的小五一起掉眼泪,可她不能在赵桂珍面前软下来。反正事已至此,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小五出气,给自己出出这口恶气,就是弄残他们,就是点房子,现在她都敢干,在气头上,她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小五要走了,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把小五扶进屋里,走到客厅,对着坐在沙发上喘粗气的赵桂珍大叫,你给我滚!赵桂珍说:这家姓赵,我凭什么滚。她说:好,你不滚,是不?有能耐你就待在这!她摔门而去。

她先去超市买了一个十斤装的空塑料壶,又到加油站买了满满一桶汽油。拿到家,放在鞋柜里,告诉琳琳:这是汽油,你别乱动!又拿出一个玻璃瓶子,又说:这是硫酸,千万别碰。琳琳蹲下仔细看,说:二姨,你这是干嘛呀,这多危险啊。

赵桂珍正站在沙发前,听着,看着,然后回卧室关上门。

5

打完架的第二天,赵桂珍走了。头天晚上,赵桂珍在楼下打了半个小时电话。她知道是在给宝东打。她就站在那呵呵呵地乐,但心里却异常难受,这乐要比哭难受百倍。

走之前,赵桂珍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赵桂珍和小五说:家里有急事,先回去一趟,过些日子我再来,你好好养病。小五点点头,送她到门口。她倚在窗台边一动没动。琳琳送她大姑下楼。透过窗户,她看见赵桂珍拎着一个大包,在出楼道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跑了几步终于站稳了,赵桂珍抬头朝这边望一眼,甩甩手,走了。

她的焦虑又开始聚拢,可赵桂珍却走了,她释放不出来。面对着空空的床铺,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夜里常看到赵宝东或赵桂珍从黑暗里探出头,一脸嘲笑地看着她,有时还看到小五更瘦的样子,皮包着骨头,脸上没有一点肉,眼巴巴地看着她。

小五的草药没了,又开始吃那些西药。她给小五端着水,小五把一把药丢进嘴,喝了一口水,一仰脖子,咽进去了一些。可似乎还有药留在嗓子里,她又喝了一口,一下子呛出来,三片药喷在地上。小五开始咳嗽不断,停不下来。她捡起药,却已分不清是什么药了。小五流着眼泪说:不吃了,少吃几片又不会马上死。她听到那个字,心哆嗦了一下。小五接着说:还是中药好吃一些,我前些天感觉不错。小五说了这句话后,看了她一眼,马上停住。她也没说什么。她知道小五在想什么。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以前她都不曾在意过,现在她感觉到,小五今天,没有昨天的状态好,她害怕到来,可一转眼就到了,谁也拽不住。

从前天晚上开始,小五开始胃胀。

可她坚持让小五吃东西,喝一小勺米汤,吃一匙鸡蛋糕。早饭完毕,小五在客厅里溜达,溜达累了就坐在沙发上,琳琳给她找了个毯子盖上。她让琳琳把抽屉里的影集给她拿来。小五开始认真地看,一页页地翻,从她和宝东的结婚照,到几年前一家三口在新房里的合影。她特别注意到,小五在看一张宝东和她在雪地上坐着的合影时,停留好久,还用细弱的食指在宝东脸上来回摩挲。她生起气来,脸转过去,不再看。过了一会儿,小五走到窗前,站在阳光里,微仰着脸,像在晒太阳,又像想着什么。然后,她走到镜子前照镜子,用手摸摸脸,说,二姐,我想洗洗头。

小五胃胀得厉害,肚子已见鼓,弯腰费劲,她就让小五躺着。她把水放在矮凳子上,她托着小五的头给她洗。可这次小五说她能弯腰,要站着洗。她打好两盆水,把小五挽着的头发放下来。小五的头发很长,几乎到腰,黑亮,齐整。小五病了,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在闹罢工,可这头秀发却从没有停止生长。小五今年四十三,这个年纪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白发,而小五却一根白发也没有。小五从小就护头发,那时家里忙,没人给她梳头,她头上总是乱糟糟的,一听说要给她剪头,她就一天不回家。她记得有一次,娘趁小五睡着了,把小五的长辫子剪成一个小刷子头,小五醒了就开始哭,劝不好,吓不好,打也不好,最后终于把嗓子哭得没一点声了才罢休。后来家里人知道她的脾气,什么时候剪头,剪多长,都是她自己说了算。这头发没白护着,这些年小五的头发一直又黑又壮还直,让多少人羡慕。现在这头秀发浸在水里,一盆水一下子黑了,满了。她往小五的头发上撩水,捧水,头发风雨不透,水不往里渗,从头发丝上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越急越手忙脚乱。好容易头发全湿透了。她的手指摸到小五柔软的头皮,那些青白的头皮被水润湿后是那么洁净,她突然意识到这么好的头发不久后将不复存在,她突然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但她没有,只是在心里哭,哭得山崩海啸,泪水翻江倒海,可在表面上,她安静、慈祥,细致地揉搓小五的头发,抹上洗发液,里里外外地按摩一遍。再把小五的头发移到另一个盆子里漂干净。用毛巾擦拭,包住头发,又拎起一个毛巾角,把小五前额和眉头上的水珠擦掉。她小心而轻柔的动作就像擦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扶着小五往卧室走,让她坐下,又换了一条干的毛巾,扶她躺在床上。歇会吧,看着微喘的小五,她说。好了,现在她手里的瓷器终于安全了。她谨小慎微死压住的那股气却直冲而来,收拾一下,下楼。走到楼院中间假山后面,她再也止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哭了一会,擦了一下泪水,拧了一把鼻涕,向街里走。她感到自己要再不做点什么,这样下去,会疯掉的。

她要送小五去医院治病,她要找到赵宝东算明白这些年的老账、新账,她不想让小五如此委屈。

到了博亚修理部时,正赶上修理部的人吃饭,七八个围在一张大方桌子前,有的正吃,有的已吃完,坐着,站着摔扑克,打得热火朝天。她进来,没人注意,她把脚下的一块塑料壳子“咣啷”踢开,人们才都抬起头,看她。

她朗声说:吃饭呢!我是这里老板娘的二姐,你们谁管账?她瞟了一眼正从里间休息室出来的大强。没人说话。她把从家里拿出的玻璃瓶墩在桌上,又接着说,给我倒一瓶硫酸。其实家里的汽油是真的,那瓶硫酸却是水,她是为了吓唬赵桂珍和宝东,现在,她下定决心,做点真事。这时有个戴鸭舌帽的修理工接话了,说:干啥用啊?有正用!把这两天的卖钱额也拿出来。钱咋能随便给你呢,不过你要硫酸倒是有。鸭舌帽一撇嘴说。不给也行,你们就别开业了,告诉你们老板来!她态度强硬,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破椅子上。这时进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问:哎,我车发动机里老吱吱响,知道是什么毛病不?鸭舌帽迎上去说:我看一眼。她走到那个穿西装男面前说:兄弟,我们今天不营业,你去别的地方修吧。鸭舌帽眼睛一瞪,你说得算咋地?她咣的把门关上,椅子一墩,往上一座,说:今天我说得就算,看谁碰我一下试试!几个人都站在那面面相觑。大强面无表情倚在门框那。那个被关的西装男说:你们什么意思,不修拉倒,我换别家。她开门让西装男走了,然后又咣的一声把门关了。哎,撒泼呀?鸭舌帽啪地把手里的扑克摔在一只木箱上,继续说:我就不怕你这样的!这时大强走过来,在鸭舌帽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鸭舌帽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看她一眼,不再作声。大强又对屋里的人说:今天不干了,放假!什么时候上班听通知!这时屋里几个人突然松驰下来,嘁嘁喳喳地往门口走,她也抬身让开了路。

屋里只有大强和她两个人。大强问:弟妹的病好点没?她语顿,面对这个人,她不知道下面应该怎么说。大强去休息室,出来时,手里五十、一百的两大沓子。大强说:前几天宝东问卖了多少钱,我说没多少,他就没来拿。给,这是这几天卖钱额,一万三。我知道弟妹要用钱!之后,他又从里怀兜里掏出一沓子钱,说:二姐,这一万是我的一点心意,拿去看病,买个希望。接钱时,她哭了。自言自语说:宝东啊,你这个畜生,不如一个外人。大强劝:二姐,别这样说!然后递给她一个塑料瓶子:给你硫酸。是一瓶娃哈哈矿泉水。她拧开瓶子把水倒进她带来的玻璃瓶里,自言自语说:这样像些。

她拿着这瓶水出了修理部,大强轰隆隆关上卷帘门。

她走得很慢,不知下面应该怎么办。原来她以为自己想好了,现在看来,她还是没想明白。城市的路纵横交错,让人迷茫,她时不时地停下来,抬头看前面,似乎找不到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就在道旁等路灯,一个红灯,一个绿灯,再一个红灯,又一个绿灯,等了不知几个,直到旁边有一个扫街的老头过来说:都绿灯了,你怎么还不过?她才如梦初醒,抬头看看那老头,再看看对面,之后才匆匆走过去。她找到银行,把卡里的五万块钱取出来,打车到了凯沙兰湾小区。她站在小区门外等,她要等那女人。她打听好了,那女人在银行上班,四点钟下班。

傍晚时分,没等到那女人,却看到宝东拎着一只烤鸭还有一些青菜,逛逛当当地往楼道里走,他戴着耳机子,大概正在用手机听歌。她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上楼。当他推门换鞋的功夫,她推门而进。宝东一回头,看到她,呆了。这时一个女人从卧室里出来,看到她吓了一跳,问:你谁啊,怎么进来了?她不说话,喘着粗气,拎着瓶子的手哆嗦着。宝东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看到她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着瓶子,他突然就拉过那女人,挡在身后,自己也往后退。嘴里连说:二姐,你冷静点,冷静点!

屋子暗下来,光越来越少,三个人的脸都泛起青色的光。

她往前走,他们就往后退。直到退到沙发上,两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宝东一把抓过一个沙发垫子,双手擎着,护在胸前。她站在两人面前,紧绷的脸突然松驰下来,这么一松驰突然像开了口的河堤,嘴、鼻子、眼睛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二姐秀兰突然放声哭起来,双腿一弯,跪在宝东和那女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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