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 引
2014-10-25方明贵
□方明贵
刚上高中那年,在数学课上,记得数学老师名字叫康平运。康老师发现下面有个学生不认真听讲,总是抬一下头了,又低一下头;抬一下头了,又低一下头。他当即把教鞭一摔,全班都被那一声响镇住,包括我在内,大家齐刷刷坐成笔直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康老师说了一句:都别动。然后怒气冲冲走下来,直接走到我跟前。我当时已经把作业本藏进了桌子里,可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几乎没费什么劲,一伸手就拿出了那个作业本。教室里非常静。大家静等着他发怒,他却忽然笑了,而且点点头,说:下课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画的是康老师头像。他觉得很像,所以就赦免了我一把。
我到了办公室,才知康老师旁边有个画架,画板上画了三个人物,属于工农兵形象。是个水粉画。这种画在官方那里有一个统一称谓:宣传画。康老师问:你跟谁学过?我说:没。康老师说:喔,那你很有天赋。可惜,画画不能当饭吃,你瞧,我现在教数学了。那年头,不光画画,别的行当也不当饭吃。我曾经从小镇一胡同经过,就听见小提琴曲,像一条蚯蚓,拐着弯儿爬进我耳朵里。我们小镇的人们,二胡倒是见过,可从未见过把一只琴夹在下巴底下而且拉出这么宛转悠扬的曲调!所以,好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习惯称呼小提琴为舔琴。你想啊,嘴巴总是那么够着琴腹,却什么也够不着,就差拿舌头去舔了。老百姓的嘴你不佩服真不行,说得多形象啊。类似这样的人,官方也有一个统一称谓:下放的。下放小镇的虽不多,但你见了一个就得佩服一个。一次我从公社门前路过,看见一个人站在大院里画巨幅伟人像。那伟人像有多么高多么大我不说,单说那个画画的人,他两只手握着一柄又细又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着油画笔,每一次举起竹竿,都是往半空里举,就好像在半空里画画!画伟人像的叫周世昌,我曾经跟他有过短暂攀谈,他问:你喜欢画画?我答:嗯。他问:是不是就像有什么勾引你似的那种喜欢?我头一回听说喜欢什么居然跟勾引扯到一块,限于当时年龄,我所理解的勾引多含贬义,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沉默。后来把他从辽东这嘎达调到更偏远辽西那嘎达,我学画的心,也就凉了。
高中毕业,我还乡。那天,正在地里锄草,队长站在地边一块石头上,拿手往地里指: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明天去大队报到。有谁问:去干什么?队长说:你问我?不如去问你裤裆里两个蛋蛋!一时的,谁都闹不清去干什么。
第二天我去了大队,才闹明白,民兵搞一段集训。就这么着,我锄杆还没摸热乎,就摸起了枪杆。枪是半自动步枪。上一次弹夹,可以打十发。等于说,弹夹里装了十发子弹。头一回摸枪,有人开玩笑:操,赶上头一回结婚了,都不知道怎么弄。所以,包括我在内,只能用手这摸摸那摸摸,有的还往脸上贴贴。甚至有人用眼睛往枪口里使劲瞧,看枪口里黑咕隆咚的,到底有什么。旁边人就吓坏了,拉住他喊:快别这么瞧,瞧不好一枪打出来,会打瞎你眼睛的!这时一声哨响,我们集合,民兵连长给我们训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民兵啦!枪虽然发给你们了,弹夹都是空的。因为你们几个都是新兵蛋蛋嘛!刚刚摸枪,怕走火,过几天再给你们装子弹。好饭不怕晚,新兵蛋蛋想过瘾,好日子在后头嘛!他嘴里总冒出蛋蛋两个字,让我想起队长说的那句:裤裆里两个蛋蛋。
民兵里不光有我们毛头小子,还有几个丫头。连长每次张嘴闭嘴的冒出蛋蛋两个字,我都会脸红。心明镜,这脸红是跟丫头有关的。有一个丫头名字叫逸美帘,人长得虽然小了一点,却非常漂亮。男人喜欢枪,自不必说,但男人喜欢漂亮丫头,也属天经地义。我却看出来,逸美帘的漂亮就像一只骆驼跳进羊圈里那样,高出我们审美半径一大截,我们都觉得在她面前矮了半截,不敢高攀,就算心里想人家,想了也是白想。我当时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可望不可即啊。不过很快的,发现情况不对,我们人手一枪,却独独逸美帘两手空空,没有枪。我问连长:她怎么没枪?连长瞅了她一眼,说:她是可教育好的子女。那个年代谁都明白这句话,指她的父母有问题。逸美帘脸红了。这很出乎我的意外,后悔自己多嘴,恨不得有个地缝,一头钻进去才好。
除了训练,偶尔也要执行任务。比如,去护路。护的是铁路。西哈努克亲王从北京出来到朝鲜,就经过我们那嘎达。每当这种时候,整条铁路线上布满了解放军和民兵,真是戒备森严啊。当然了,人还要分三六九等的,解放军守在紧靠铁路两旁的地方,叫一线;而民兵蛋子,守在距铁路线一两百米的地方,叫二线。而且解放军的枪,带着子弹,我们的枪,空的,没子弹。从这件事上,民兵看出自己差距,人人脸上挂不住,完全没了刚刚接受任务时的兴奋劲。有个叫崔立国的小子,看出大家心情失落,他就主动调节空气,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留啊。咱不和正牌军比,比那有啥意思呀?咱和逸美帘比,她还捞不着二线呢!
几天后,新鲜劲儿过了,才觉出集训枯燥来。提枪,肩枪,立正,稍息,齐步走,正步走。还有卧倒,匍匐前进。尤其匍匐前进,不光手脚并用,手里还拎着枪,匍匐前进了,手脚磨破还不算什么,有时拎着枪的枪口会撞自己脸。一趟匍匐前进下来,我们几个新兵蛋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圆圈圈印儿,仿佛枪口会画画,给画上去的。连长在一旁挖苦我们:这个好,这个就像盖了戳,公家的戳,走到哪里都会让人认出你们是新兵蛋蛋,不会丢嘛。训练中也有短暂休息。之前休息时,我们经常摔跤或者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现在不行了,一个个都累趴了蛋,七仰八叉躺在地上,有人看见虱子爬出领口外,也懒得去捉。崔立国身上虱子最多,往常他痒了,会躲在背静处,捉虱子。现在可倒好,他挨我最近,虱子爬出他的领口,往我身上爬,打算越界经营,他也不去管理。我两手一边扑喽虱子一边呼喊:虱子跑我这边啦!喊声惊动了连长,连长赶快过来,蹲下身子,给崔立国捉虱子。连长捉虱子和崔立国捉虱子不一样,崔立国喜欢用两个大拇手指的指甲盖捉,捉一粒了,两个指甲盖互相对着一摁,就听“嘣”的一小声;捉一粒了,两个指甲盖互相对着一摁,就听“嘣”的一小声。大约半碗饭时间,崔立国两个指甲盖,成了红的。连长说:来,你把衣服脱下。崔立国往逸美帘那边瞅瞅,生怕逸美帘看见。连长说:没人瞅,赶快脱吧你。等崔立国衣服脱下来,连长拎着衣服离开我们这一片树荫,往一大片阳光里走,走到一块大石头旁,把衣服盖在石头上,就像做饭捂锅盖一样,捂在上面。捂一会了,立刻拿开衣服,只见石头上面爬满了虱子。这个办法捉虱子,头回见着,一下的,几个民兵蛋子都觉得新奇。连长招招手,说:都过来一起捉。我们就过去,一起捉。当然是用指甲盖捉的。好几个人都用两个指甲盖互相对着一摁,那么,好几个“嘣”的一小声在大石头上连续不断给制造出来,听了,有些好听。等捉完了,再看我们指甲盖,也都成了红的。连长捉上瘾了,目光落在我身上,说:来,你把衣服脱了。我赶紧抱住膀,急说:我没有,我没有。连长目光就移开,落在另一个小子身上,另一个小子也像我一样,赶紧抱着膀,连说:我没有,我没有。连续好几个小子都说没有,没办法,连长只得放弃我们这嘎达,把目光落在几个丫头那嘎达。几个丫头非常敏感,明明她们都低着头,没看我们这嘎达,却感受到了连长目光落向那嘎达,突然集体抬了头,怔怔望着连长。连长也望着她们。那一刻,谁都不说话,空气一下子紧张了。忽然连长说:只一个就行,我不挑,你们几个看看谁行,谁行主动一点,怎么样?不行的话就选一个吧。要不,抓阄?几个丫头没有抓阄,她们很自然把目光落在逸美帘身上。逸美帘犹豫了一会,她最终站起来,离开那几个丫头,向一处掩体那嘎达走。掩体新修的,泛着新鲜泥土味道,过两天准备在那里投手榴弹用。按照个头,我们平时在掩体里刚刚露出脑袋,可逸美帘个子小,她走进掩体,正好跟她脑袋一平,看不见她了。我们全都盯着那掩体,看她到底怎么从掩体里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忽然一团红,从掩体里抛出来,抛向半空,落在我们这嘎达。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一小件红内衣。那个年代,女孩子没有乳罩,里边穿了一件很小的短内衣,权且胸衣了。连长上前两步,拎起红胸衣,如法炮制,将红胸衣往石头上一盖,捂在上面。等捂差不多了,连长拿开红胸衣,我们集体目光落在石头上,居然没有虱子。连长眼睛也不瞎,他看的跟我们看的当然也一样,不见一粒虱子。连长失望地拎起红胸衣,往掩体那嘎达走去。我们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不知连长会干出什么事来。走离掩体五步之遥了,连长站住,将红胸衣在自己手上窝巴窝巴,窝成个团儿,一抛,抛出个红弧线,准准地抛进了掩体里。连长对着掩体说:好了,你赶紧穿上吧。
但这之后,有事没事的,崔立国总往大石头那嘎达去。我问:你总去那嘎达干什么?他答:看虱子。起初,我信了。虽然虱子都不复存在了,可毕竟的,那些虱子们,都饱含着他身体里的血液啊。我后来看他眼神不对劲儿,定定看着石头,几乎发呆,就令我心生疑窦了。一次,我乘他发呆的空儿,问他:石头上早就没有虱子了,你还总看个啥?他当时还没有从呆里出来,一不注意,心里话溜达到嘴边,他说:逸美帘的红内衣也捂在了这上面啊。听完这句话,我觉得这小子看上逸美帘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看上,近乎痴迷呀。
事后我找小武谈心。小武跟我同队,他有话没话也愿意跟我讲。那年头时兴谈心。不料谈心谈不到一半,小武却说:这事搁谁也会看上逸美帘呀!连我也看上了,搁你,你敢保证说你没看上?经小武这么问,我感觉脸一赤一白的。凭良心,小武问对了,搁谁都会看上逸美帘。搁我,其实早就上心了。只不过我平时能装,不露而已。听完小武的话,我赶紧问他:那你也看上啦?小武说:操,这还用问吗?可我想了一想结果,咱够不上,趁早打消念头。哪像崔立国,那小子纯牌二逼,明里暗里都在想,到最后还不是浪费青春白折腾?所以说呀,趁早!老兄,你也要趁早。我附和道:趁早,趁早。经过这一次谈心,我总结出一个道理,人不论丑俊,哪怕你丑成猪八戒了,也想追求漂亮的。
听说两天后发子弹,一下的,我们的兴奋劲又给提上来。连长开始教我们三种射击姿势:立式,跪式,卧式。主要是瞄准方法。三点成一线:眼睛,准星和靶心。连长教得很耐心,我们学得很细心。连长说:当你确定三点成一线了,还要考虑抛物线,所以要根据距离稍稍往上抬一点准星;如果有风,风从左边吹来,准星就要往左边靠一点,风从右边吹来,准星就要往右边靠一点。然后,你才可以勾引。我纠正连长:不应该叫勾引,应该叫扣动扳机。连长说:谁不知道扣动扳机呀?但你想想,你手指头勾一下,才会吸引子弹出来,你不勾引,哪来的射击?所以在我这就叫勾引!可能是连长没了戒备心,或者逸美帘那天主动献出了红胸衣,给连长留下好感,这天训练,连长破例让逸美帘也摸起了枪。我看出来,逸美帘一脸激动,学习射击也特别用心。不过连长教她三种姿势时,连长手把着她手,说:手再往前一点点。本来她手已经往前一点点了,连长又纠正道:手再往后一点点。好了,就这么着。而轮到逸美帘俯卧了,在我看来她趴在那里没啥毛病,可连长依旧精益求精,说:屁股往这边靠靠。说也就说了,逸美帘后脑勺又没长眼,哪里知道向哪一边靠?可能靠错了,连长这回不动嘴,改成动手,拿手碰碰她屁股,说:往这边靠靠。我一下发现,逸美帘屁股属于上翘型,而且肉乎乎,连长刚才那一碰,简直就像碰了一块好豆腐,碰完好几秒了,屁股还在那儿微微发颤。要说我这人也够精的,不像崔立国那小子带点傻了吧唧,我担心自己紧紧盯着那边看,会留下笑柄,就赶紧收回目光,假装瞄枪。不过我用眼睛余光观察崔立国,看出来,那小子也一定拿逸美帘屁股当成一块好豆腐了,他喉结一动一动正偷偷咽口水。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咽口水。第一次,不在训练场上,而是在大队医疗室,我俩皮肤擦伤,去让赤脚医生抹点红药水。他先抹的,摸完了并未走。我当时以为他专门等我,心里还生出一点小感动。可我抹完了,一扭头却发现,他站在壁挂的人体示意图前,眼睛直勾勾地往上面看。我顺着他的视线去看了,可以肯定,他全神贯注在女体生殖器剖面图上。而且他喉结一动一动的,往下咽口水。照实说,那个剖面图也十分勾引我,有心想看,可不管怎么着,你就是给我两个胆,在旁边有人的条件下,我是死也不会看的。所以,再次见着崔立国咽口水,我开始对这小子产生反感。我觉得叫一个男人,尽管当的不是军队的兵,当的是农民的兵,但农民的兵也是兵,不能给兵字丢脸呀。
尽管我反感崔立国,但凭良心,崔立国这小子优点也是明显的。比如,每月一次表决心,谁都没有他表现得好。何谓表决心?就是人人写一份决心书,贴在大队文化室墙报上。我们写决心书,一律用钢笔写,他却用血写,老远往墙报那嘎达看了,独独他那一页纸是红的,特别醒目。有时我在私下里想,这小子血真够多啊,光喂虱子不算,还额外喂给了一页页纸上。连长每月都要表扬他,整得你不佩服都不行。而且连长在开会时说:现在嘛,排长有了,还缺班长,班长就从你们新兵蛋蛋里选嘛,你们要努力争取嘛。连长的话就像一剂强心剂,打在了崔立国那小子脑瓜里,他整天除了想逸美帘,再就是想着如何表现自己。文化室本来由值日生打扫,他可倒好,比值日生来得早,提前把卫生给打扫了。要说崔立国这小子也是不够走运,明明要表现好自己,厕所不在打扫之列,他居然超范围经营,打扫完室内外卫生,他又接着去打扫厕所。细说打扫厕所也没啥,问题是,你只打扫男厕所就可以了,他可倒好,打扫完男厕所,又顺便打扫起女厕所来。细说打扫女厕所也没啥,可你在里边打扫时,外边放一个警示物,表示里边有人就好了。他什么都没放,住大队部附近一妇女早起尿急,三步两步小跑着进去,已经脱裤子了,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大活人!吓得妈呀一声,提着裤子从厕所跑出来。结果那家男人不让了,找到连长,硬说崔立国耍流氓。连长千解释万解释,费尽口舌像哄孩子似的把男人哄走,可转过脸对崔立国就怒斥:你他妈的喜欢穷表现我不反对,可你差点跟流氓扯到一块儿,你让我这张脸往哪搁嘛!
崔立国被连长一顿批评后,他哭鸡尿腚找了我。我就纳闷,这事怎么跟我扯上关系?他带着哭腔说:完了,这回班长肯定轮到你当了。我一听就来气:我没想当班长,你凭啥说我当?他忽然不哭了,问:你真的不想当?我说:真的不想当。他说:那我还有努力机会?我鼓励道:那当然,你不要失去信心,要继续努力。他很感激地抓住我胳膊,说:哥们你挺可交的。他说这话时,我心里烦他了。不是烦他太爱当班长,一个破班长,谁爱当谁不爱当爱谁谁去,可他总盯着逸美帘看,着实让我烦。但这种烦,又不好露脸上,露脸上,成什么了?说到底我这人也挺可笑的,自己看上逸美帘了,又烦别人看上逸美帘,就好像,逸美帘法定嫁给你,别人不许动,动了,犯法似的。而实际上却八字没一撇,庸人自扰啊。
民兵跟当兵不一样,当兵吃睡在军营里,民兵吃睡在家里。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崔立国忽然来了,他说:快跟我去集合,有情况!
晚上集合,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跟着他出来了。集合地点在桥头。路上我问:啥情况?崔立国说:我也不清楚,连长只让我挨个通知有情况在桥头集合,没说啥情况。也可能是演习吧?
快到桥头了,影乎乎望见那嘎达已经聚了一些人。等我俩到了,连长说:好嘛,人到齐了嘛,我宣布,今晚执行公社下达的任务。咱们一个干部,给一个骚娘们勾引上了,地点,弯垄地,大家马上放松一下,一会儿出发。连长说的放松,指的是有屎的拉屎有尿的撒尿。于是,约定俗成,小子往桥左边跑,丫头往桥右边跑,分头去放松。没想到的,丫头那嘎达属上游,小子这嘎达属下游,虽然两嘎达谁都互相看不见谁,可小子们站着往水里撒尿,哗哗的,水面造起好多白泡泡,像一朵朵夜开的荷,随着河水慢慢流走。大家正出神看自己制造的花朵很快隐没不见了,却又一下的,看见从上游漂下来一朵朵夜开的荷。这么说,丫头们是蹲在河边放松了?有几个先回到桥头上的丫头和小子,心情可能特好,丫头们叽叽喳喳开始说起话来,小子们精力旺盛,原地蹦高,往半空一蹿一蹿,像黑色鱼,妄图蹿破夜的黑,却没有一个蹿破的,一个个都落回了原地。连长干咳一下说:出发。就出发了。
没见着逸美帘的影儿,想来这么特殊的任务没有她实属正常。
弯垄地是旧名,后改叫五队,全称第五生产队。但我们都习惯称呼旧名。或者简称:五队。我家那嘎达简称三队,跟弯垄地之间隔了一个队。刚出发时,夜色灰蒙蒙的,走不到半途,兜头迎见一盘月亮,把路和树木,照白了。有两个小子闲不住又开始一蹿一蹿的,往上蹦高。跟桥头蹦高不一样,桥头蹦高属原地蹦高,眼下蹦高属行进途中,那么,一高一高蹦起来,不光高了,还要向前窜,就跟澳洲袋鼠似的,跳跃式前行。受其感染,我也袋鼠式的一蹿一蹦,偶尔的,遇见路上有树木,我还会伸手够一下树叶,把树叶够出细碎声音。有人就向我学习,一下一下够树叶,于是整个行进途中,细细碎碎声音仿佛一个人的心思,总是不断念。忽听连长说:到了,都老实点吧。一下的,队伍安静下来。队伍停在山岗梁上,正好居高临下,借着月光看,村子还剩少量农舍亮着灯,大部分人家都灭着灯,可能进入梦乡了吧?村子外,依稀可辨庄稼地一块挨着一块,看不清具体种了些啥庄稼,但隐约看出一条条田垄都是曲曲拐拐带着弯儿,没有一条垄是直的。所以这个村就叫了弯垄地。我头一回在月光下看弯弯曲曲田垄,那种朦胧之美差点让我惊讶出声,如果不是纪律约束,我真想对着弯弯曲曲田垄大喊一嗓子。
接下来,连长带领我们轻手轻脚往村子里摸去。为了防止狗叫,连长提前摸清了哪几家有狗,哪几家没有狗,就掏出一块用酒泡过的锅贴饼子,快摸到有狗的一家了,掰下一小疙瘩饼子,扔给狗吃。再摸到有狗的一家了,掰下一小疙瘩饼子,扔给狗吃。狗们吃了之后,基本都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观点,村子突然静寂了。一片静寂中,连长带领我们摸到一户农家院墙下,借着月光看清,院墙是石头干垒的,俗称干垒墙,就是砌墙时不使用水泥沙子,干干的只使用石头垒砌而成的。读高中暑假期间,我曾经跟瓦匠学过这种砌法。瓦匠一边手把手教我一边讲解:别看这垒法又老又土,建不了高楼大厦,可在农村却实用。想知道垒完墙了为啥不倒吗?关键部位你要学会勾引。啥叫勾引?他从柴火垛里抽出几根腊木条,有粗有细,粗的,像手指,细的,像筷子。然后按照所需,剁成一节骨一节骨的,摆放身边,像摆放一排子弹,石头墙垒砌半米左右了,横放里边一节骨腊木条,垒砌半米左右了,再横放一节骨腊木条。从外边看你看不出啥,可实际上全靠这种勾引,把墙死死勾引住,墙才不会倒。后来我读了一点建筑方面的书,瓦匠嘴里的勾引,其实就是结构。在农村,多数农民都会干瓦匠活。他们站到庄稼地里,是农民;站到楼房上面,便是瓦匠。所以连长有底气,了解手下人,他观察一气了,觉得墙也不高,虽然可以翻爬,可一旦碰掉石头,弄出声音,怎么办?他做了手势,让我们动手拆墙,不用拆到底,只拆一个豁口,顺豁口进去,就容易多了。刚拆了不几块石头,崔立国从另一处像老鼠一样出溜过来,贴着连长耳朵说:房后没有院墙。于是连长做了手势,停止拆墙,又带领我们转移房后。到了房后那嘎达,才看出来,原来房后紧靠着道,属于村中便道,是公用的。连长又观察一气,看房后一共三个窗户,就每一个窗户下边安排三两个民兵去,让我们使用耳朵,偷听里边动静。有个小子悄悄问:连长,你说的动静,指啥?指里面说话动静吗?连长一看他不懂,就做了手势,让他靠边站,远一点去放哨。那小子很委屈离开这嘎达,去远处放哨了。连长把我和崔立国安排在一块儿,我俩守一个窗户,侧着耳朵,往里边听动静。那时候多数农民家窗户装不起玻璃,图省,只在前窗装几块玻璃,后窗干脆一水纸糊的。崔立国就动用自己嘴,把嘴凑上去,悄悄贴近窗户。如果外地人看见此番景象,还以为他跟窗户亲嘴呢,其实他嘴里伸出舌头,去舔窗户纸。我们那嘎达一直流传着“偷窗”习俗,即谁谁结婚了,当晚谁谁的窗户下,肯定会聚一帮毛头小子,听里边的动静。更有甚者,光听动静还嫌不过瘾,就用舌头舔窗户纸,舔漏一个窟窿眼儿了,从窟窿眼儿往里边望。里边的谁谁也不傻,知道外边有人偷看,就灭了灯,里边黑咕隆咚的,你看个啥?可是前窗装几块玻璃的人家,就不能幸免了,借着从玻璃投进去的夜光,影影乎乎,那一铺炕上就好像风吹麦田似的,一个劲儿翻动,翻动。崔立国舔漏了一个窟窿眼儿,他并没有先看,居然示意让我先看。我心明镜,他这是感念我表态不当班长,才这么礼让的。可此偷窗非彼偷窗,两个虽然都叫偷窗,却不可同日而语,你让我了,我会领情吗?就摆摆手,表示我不用先看。于是他贴在窟窿眼儿上,往里边看。看一气了,他退回来,再次示意让我看。这一回我没有客气,因为他已经先看了,我再客气,那就不叫客气,叫装了。装,意指一个人活得很假,虚与委蛇,见不着一点真格的。等我贴上窟窿眼儿,往里边看了,白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按照房屋格局,通常分为南北两铺炕,北炕紧挨着后窗,成为视线盲区,反倒看不见什么,按理可以望见南炕,却望不见,怎么一回事呢?就猜想,猜想这家新砌了间壁墙,形成一个套间,才这样的。因为我联想自家情况,我曾经听我爸对我妈说过:儿子眼瞅大了,结婚盖新房咱又盖不起,眼下时兴在老房子里新套一间,也叫套间,到时咱也套一间吧。想到此,我眼睛离开窟窿眼儿一点,改成用鼻子贴上窟窿眼儿,往里边闻一闻。还别说,我闻到的气味,跟我家的气味迥异。我家小子多,经常会闻到臭脚丫子味道。这家跟我家正好两拧,袭入鼻孔的,是一丝很淡很淡肉体的清香,照实说,很诱人的。我正闻得着迷,崔立国嫌时间长了,误以为我看到了节目,就扯我衣襟,拉我,把我拉开,他占据有利位置,往里看。我坚信,他看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只有闻才会闻到一些内容。可他看我时间长,他也要时间长,不的话,好像吃了亏,所以明知看不出什么,他依旧不离开那个窟窿眼儿。这跟不拉屎蹲粪坑一样,白占位置,招人烦。我就拉他衣襟,把他拉开那嘎达。等我刚贴上去了,他从后边也拉我衣襟,把我拉开。我俩来来回回这么拉扯,引起连长注意,连长急忙过来,想知道怎么回事。崔立国一看见连长,特别紧张,他屁眼没夹紧,放了两个很响的屁。细说了,屁再响又能响到哪里去?可当时夜静,大家又都屏住呼吸,地上哪怕掉根针也会听得真真,恰这节骨眼上,咣咣两下子,不仅把我们大家震得一哆嗦,还把屋子里的灯给震亮了。这个情况实属突发,大家掉进呆里,不知怎么办好。连长却脑瓜子快,他当机立断,一挥手,做了一个“撤退”命令,我们立即掉头,向安全地带快跑。跑至安全地带了,大家一屁股坐地上,才敢喘粗气。由于刚跑的时候步伐凌乱,我估计屋里人会听见脚步声的。因此连长非常生气,训斥我们:你们不会轻点跑啊?他这是训斥大家,接着开始训斥我和崔立国:还有你们两个,一个人放屁得了,嫌不够,还一人放一个,放两个,你俩比赛啊!告诉你俩,放屁就等于通风报信,这要是在战场,立即枪毙!我听出来,连长误会了,就说:连长,我没放。连长立刻手指着崔立国,问:他说他没放,那就是你放啦!崔立国争辩:连长,我没放呀!他话刚说完,两只手突然在胸前开始解衣服扣子,解完,露出里面白衬衫,只听哗一声,撕下一块白布来,拿在手上,冲到我跟前,大声说:你敢保证说你没放吗?他这种举动让我发懵,一时的,我无法回答。他又大声说:我敢保证我没放!说着,就低下了头,咬破自己手指,然后就着月光往那块白布上写字。夜晚的血不是红的,是黑的,写完了,他举着那块白布黑字给大家看,然后举到我眼前,让我也往上面写。我被吓住了,哪敢写呀。结果,我的沉默,等于默认我放屁。连长不再说啥,领着我们返回。
第二天得知,昨晚去的那家,是逸美帘家。据传她母亲特漂亮,都快四十了,跟逸美帘上街,别人还以为两个人是姐妹俩呢。但她母亲作风有问题,拿我们那嘎达的话来讲,就一个字:骚。那年代谁谁作风有问题了,一定会把谁谁划到敌人阵线的。所以,作为人民,必须仇视谁谁才行。可我了解当地男人,他们明面上仇视逸美帘妈妈,私心里巴不得自己和逸美帘妈妈骚一把。这就像有人痛恶妓女一样,他嘴上说痛恶,可他想干那事了,还得找妓女消费。当然了,逸美帘妈妈跟妓女扯不到一块去,以我性经验一片空白为圆心,以猜测为半径,猜测人家消费的不是肉体,可能消费的是情感吧?
选班长,崔立国当选。他圆了一个梦。但我知道,他一共两个梦,接着他要圆下一个梦。下一个梦就是把逸美帘追到手。
谁都看出来,逸美帘表情很别扭,之前那几个丫头聚一堆了,话多,像麻雀叽叽喳喳。现在几个丫头聚一堆了,话少了。毕竟的,整天在一起训练,晚上却突然去了她家。虽然偷听以失败结束,可对于她来说,心里那爿天空一定阴云密布吧?她无论站着或坐着,总是微低了头,就算必须抬头跟谁说话了,也是眼皮耷拉着说话,躲避谁的视线,不正眼看谁。一般而言,不正眼看谁,指瞧不起谁,可逸美帘不是,她纯粹因为胆小,才不敢抬头,躲避别人视线的。训练休息,小子坐在一嘎达,丫头坐在一嘎达,这已成老例。不过这回我动了心眼,坐之前就把位置选定,等我坐下了,我是面对丫头那一嘎达的。而崔立国犯傻,跟我坐对面,大家坐一嘎达唠闲嗑,我专门冲着崔立国唠闲嗑,明面上我眼睛看着崔立国,其实我视线越过他肩头,捎带着望见丫头那一嘎达。由于我的心不在焉,我们这一嘎达唠闲嗑的热情不高,成了有一句没一句的温吞火,暗淡了,小子们的嘴一个个次第闲下来。比嘴更闲的,要算耳朵。那么,本来丫头那一嘎达唠嗑声不高,很低的,这回可倒好,居然向我们这一嘎达飘过来,虽然抓不到每一句话的全貌,但一鳞半爪的,约略听到她们在唠那晚是谁谁通风报信的那事。几个丫头说到谁谁了,更加压低声音,生怕我们这一嘎达收听了去。事情就是这样怪,丫头们越是怕这一嘎达听见,这一嘎达却越是容易听得见。她们小声说的谁谁,连我在内,都听清楚了,是我。逸美帘听到此,就抬了头,朝小子这一嘎达看,一下的,我俩目光碰了一下,又一下的,都躲开。我躲开,是往别处瞎望,她躲开,依旧低了头,两只手搅在一起,多余地拧动自己辫子。虽然我俩目光短暂那么一碰,此后好长时间都没敢再碰,可逸美帘那个拧动辫子画面,让我常常想起古代少女端坐窗前的摸样。崔立国当然也听见了。他回了一下头,往丫头那一嘎达看。我看不见他脸,但我相信,他也会看见逸美帘一脸羞涩双手拧动辫子,很领情的样子。等崔立国再次回过头,我从他表情看出来,他一脸懊悔。而且他神不由己的,看了我一下,就好像,当初那两个屁,不“让”给我就好了,现在他肠子都悔青了!不过我心明镜,逸美帘眼神中流淌出的那一份领情,属于人情常态,因此我不会妄自菲薄,甚至得寸进尺。我知道自己半斤八两,要长相没长相,要地位没地位,家里又穷,就算人家家庭背景赶上背时了,趁此向人家示好,其心灵动机是否干净呢?我觉得,人活在世,一定要讲究心灵的,这个想法就算以后过时了,那我也为自己心灵曾经是干净的,而无悔。
我和崔立国两人眉眼之间的讯息,被小武捕捉到手,那天,他趁只剩我俩的空儿,对我说:那小子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那副德行,脸皮真够厚,整天惦记逸美帘,挺烦人的。要不,咱熊他一下?我说:熊?咋个熊?在我们那嘎达,愚弄谁一下不叫愚弄,叫熊。也等于开玩笑的意思。小武说:你会画画对吧。我说:对。小武说:那你模仿力肯定强。我问:熊他怎么跟模仿力扯一块了?小武害怕走漏了风声,贴我耳朵说:你模仿逸美帘字迹,给那小子写一封信……
模仿别人字迹,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事。墙报上有逸美帘决心书,得空了,我跑去仔细看她的字迹,然后回去默写一遍。这样三番五次跑去看了,回头再默写几遍,不出两天,连我自己都觉得,模仿得真像。
接下来措辞。起初,我和小武打算写成情书,转念一想,不对呀,这太突兀了吧?你想啊,逸美帘怎么会主动呢?于是分析,两个人相爱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崔立国这小子目前当班长,这是男方最大优势之一,尤其逸美帘家庭背景不济,最需要一个政治过硬的人去给她家撑门面。如此说来,逸美帘看上崔立国也不是不可能。但依照逸美帘性格,她比较内向,写得直白,会觉得失真。就考虑当时社会上流行谈心,干脆写成一封想和崔立国谈心的信,最合适。
尊敬的班长:你好!
本人天天追求思想进步,时时要求自己组织纪律严明,特别想当好一个普通基干民兵,为祖国为人民作出更大贡献。但苦于自己各方面努力不够,想跟班长进行面对面交流,以期从中获益!
此致
革命敬礼!
逸美帘
1974年7月8日夜11时58分写于家中
写好了,装进信封,信封上再写:崔立国同志收。剩下来就是投信。投信有两种方式,一种邮局,一种民间。邮局太远,还得买邮票。尽管邮票八分钱,但八分钱可以买四个冰棍啊!心疼钱,这个就算了。至于民间,这个简单多了。找人送,就行。可我和小武想到结局,一旦崔立国看到结局是一场玩笑,他要是动用班长权力,查出幕后制造者,会不会给你小鞋穿?另外,查出谁来,得罪崔立国事小,逸美帘知道我模仿她字迹,岂不得罪她了?所以,没敢找人送。
我和小武琢磨一气,有了最终方案,在崔立国从他家那嘎达到大队那嘎达必经小道上,我俩提前埋伏道旁树棵里,守候着。约摸半顿饭时间,我俩搭着崔立国身影了,立即把那封信抛于路面上,继续回树棵里守候,看他是否捡到那封信。事情按照预期发展,崔立国距离那封信五步之遥,就看到了。开始他并未在意,当他走近了,看清信封上写着自己名字,他快速哈腰,快速捡到手,并立刻打开看。隔着树空,我观察他脸,明显的,他越看越激动,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两遍!忽然,他抬起了头,先向小道前边望望,然后向小道两边望望。他向小道前边望望了,我和小武没在乎,可他向小道旁边望望了,我俩一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吓坏了。多亏崔立国那小子不够精,假如他向道旁跨两步,肯定逮着个现行,我俩没个跑。但他扫了两眼,把信揣好,赶紧上路了。
在训练场上,我和小武偷偷注意崔立国,看他接下来怎么办。这才发现,崔立国变得有些腼腆了。他投掷手榴弹动作最标准,经常会有谁谁投掷不合格,连长便喊崔立国出列,给示范一下。或者对谁谁说:你这个破动作难看死了,让崔班长手把手教你一下嘛。有一个丫头片子,投了几次都不行,就被连长叫停,喊崔立国去教她。平时崔立国也教过她,是手把手教的,很自然,但这一回,崔立国这小子居然在伸手之前,朝逸美帘那嘎达先看看,看逸美帘并未注意这个丫头片子,崔立国才敢手把手去教人家,动作忸怩,而且脸红了。结果弄得站在一旁的连长看不下去,对他呵斥:你小子今天吃错药了吧?怎么像个娘们似的!看我的嘛,我来教,你一边待着去!崔立国只好一边待着,看连长手把手教那个丫头片子。整个半上午,崔立国都涨红着脸,看得出来,他觉得自己窝囊,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手脚。尤其投掷手榴弹科目结束,逸美帘一如既往负责收拢地上和谁谁手上的手榴弹,当逸美帘收到崔立国手里手榴弹时,两个人不知谁一不小心,从手里滑溜掉一枚手榴弹,不偏不倚,砸在崔立国脚背上。照理说,手到脚的高度能有多高?可崔立国呲牙咧嘴的,好像疼得不行,弄得逸美帘很紧张,问:班长,你没事吧?崔立国说:没事,没事。他嘴上这么说,可离开时,却单脚一蹦一蹦的。我就和小武互递一下眼色。我俩都心领神会,明白他是装的。逸美帘看他蹦进了树趟里,赶快把手榴弹放进弹箱,然后往树趟那嘎达赶去。我和小武先散开,再迂回过去,摸进树趟。何谓树趟?就是树木生长繁密的地方。我和小武摸进去之后,隔着密密麻麻树叶,虽然看不见两个人身影,但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对话。逸美帘:班长,你伤得重不?用不用去卫生室?崔立国说:噢,哪有那么严重,没事了,不信我走两步你看看。逸美帘说:嗯,没事就好。崔立国说:今晚咱在桥头集合。逸美帘问:真的?我也能去桥头?崔立国说:咦?说好定下来的,你不去怎么行啊。逸美帘说:那好,我一定去。
尽管两个人全都蒙在鼓里,处于互相误会当中,可我看到逸美帘真的答应去桥头了,隐约的,我内心变得复杂起来。甚至后悔,不熊崔立国就好了。一旦事情朝另一方向发展,结果没熊着他,反而成全了他。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事已至此,就像一个人抱着磨杆推磨,忽然把手伸进磨眼里,你没别的招,只能硬头皮一步一步往前捱了。
不受欢迎的夜晚,如期而至。我和小武早早守在桥头旁边一堆树棵里,静静等待着。出乎意外的,逸美帘先来。照理,这种事情男的应该先来才对,却相反,女的先来了。细想想,也对,逸美帘多么渴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啊!然而命不济,上天白白给了她一副美人胚子,却因家庭背景差,活得不如同龄丫头片子。那么,命运一旦出现机会,想必她会紧紧抓牢的。终于搭着一条黑影,从远处向桥头走来。逸美帘问:是班长吗?崔立国说:是我。还以为你迟一会能来呢,没想到你真早。树棵里,我和小武对视一下,会心一笑:这小子,不说你晚一会来,专门说你迟一会来,平时也不这样说话,真敢往上捅词啊。接下来,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唠起了废嗑,比如,吃饭啦?吃啦。你几点搁家走的?八点。你呐?我也是八点。噢,听完《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啊。嗯,我也是。那个时期,全国人民活在新闻和报纸摘要里,就像后来多数人活在新闻联播里是一样的。忽然,崔立国问:你干嘛老是四处望?望什么呢?逸美帘说:她们怎么还不来?崔立国问:她们?她们是谁呀?逸美帘说:总不能就咱俩在桥头集合吧?崔立国:咱这是谈心,怎么扯到集合上?逸美帘:谈心?谁跟谁谈心?崔立国:咱俩谈呀!逸美帘:班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跟谁谈心。崔立国急了,说:不是你写信要和我谈心吗?逸美帘:写信?我啥时候写信了?崔立国大概怀疑逸美帘说的不是真话,只见夜色里,崔立国好像伸手在自己身上摸,接着听见窸窸窣窣声,然后举在手上晃动,影乎乎的是一团白。他说:这不是你写给我的信吗?逸美帘抓过那影乎乎的一团白,质问道:班长我非常尊敬你,请你不要开玩笑!告诉你,我上初中那年就决定,这辈子不跟男生谈心!因为我已经没有心啦!说完,哗哗几声,听见纸被撕碎的声音,朝那嘎达望,逸美帘双臂向半空一张扬,七月的夜晚立刻飘飞起冬天雪花,纷纷洒洒,向桥下飘落,飘落,飘落水中,不见了。说实话,逸美帘奋臂扬出一团雪花的剪影,简直太美了!就在我有点陶醉的当口,忽听咕咚一声,望时,崔立国怎么一下子矮了半截?原来,他给逸美帘下跪!也就是说,他跪在逸美帘跟前,发出乞求:求求你啦,跟我谈一次心吧!逸美帘一转身,大踏步离开这嘎达。黑夜里,崔立国几乎冲着越走越远的那个背影喊:逸美帘,你不跟我谈心,我就跪着不起来!远处黑影忽然定在那里,不走了。崔立国乘机又朝那边黑影呼喊起来:你不答应,我绝不起来!黑影依旧定在远处那嘎达,一动不动。这时,夜晚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连河水流淌的声音也远遁到不知所往的去处,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忽然,远处那嘎达传来逸美帘回答:班长,从今往后,我们继续保持革命同志关系吧!逸美帘丢下这句话,很快走远,彻底没影了。崔立国虽然看不见逸美帘影了,可他觉得,只要大声喊,她还可以听见,就大声喊:你—不—答—应—,我—绝—不—起—来—!要说崔立国也真够倔的,我和小武守在树棵里两顿饭时间了,他依旧跪着不起。如果逸美帘这一晚上不再回来,依我们对这小子的了解,他肯定会跪到天亮!一想是那样结局,我们不禁打个哆嗦,后背发凉。曾有那么短暂几秒,我真心希望逸美帘能够回到桥头,答应与崔立国谈心。于是我贴着小武耳朵说:咱再等等看,兴许她会回来的。等一气了,小武也贴我耳朵说:白费了,咱另想辙吧。恰这时,忽听崔立国对天长嚎:逸美帘,你明明写信说要跟我谈心的,为啥又变了?是因为我手把手教丫头片子投手榴弹了吗?我望着那个黑影,由于他跪着,比正常人矮半截,加之他长嚎时仰面冲天,看他高度,几乎像一条狗。
远处打闪,可能要下雨。我断定,就是下刀子,崔立国也会长跪不起的。
我俩先从树棵里悄悄撤离出来,再离开桥头约半里路,确信崔立国听不见说话声了,我俩才敢停下来,正式讨论下一步怎么办。也想到再找几个朋友一起去逸美帘家,组团求她,会答应吧?可转念又想,她都说没心了,还谈什么心?再说了,我们出面,一旦有谁问,你怎么得知此事的,咋回答?不管你咋回答,都不好圆场,想想也就算了。终于想出一个最笨办法,我俩取一辆破旧自行车,不骑,推着走,假装喝醉酒,从邻村往回返。为了逼真,我俩在地格子上摸一些蛐蛐草,往衣领上和嘴巴两边,使劲擦。这种草擦多了,有酒味。我俩快走到桥头了,故意咧咧歪歪,把自行车弄得山响,让崔立国知道有人来。
这招果然奏效,我看见,那个像狗一样高的黑影,拉直了影子,像人一样高了。小武装得最像,他舌头团团着,对崔立国说:这、这是谁呀?这、这么晚了还一个人瞎逛,你、你喝大了吧?崔立国一看是我俩,都一个民兵连的,见我俩醉成这样,担心回去路上出事,他居然还主动送我俩到了家门口。
刚进被窝,就听见外面哗哗大响,好像天漏了,下起暴雨。也不知崔立国那小子怎么顶雨走路的。
事后小武说:谁给我两个胆,也不熊人了。我说:嗯,熊人等于熊自己。
但那以后,逸美帘神情有点木然。偶尔发呆。比如捡拾手榴弹,之前她会主动去捡拾,现在,连长喊一句:逸美帘,去捡手榴弹嘛!她才会走过去,捡拾手榴弹。看她无精打采懒洋洋的,心想都是由我惹的祸,出于内疚,我和小武一齐去帮着她捡拾手榴弹。捡着捡着,只顾哈腰捡,剩最后一枚了,我和逸美帘同时伸出了手,又一下的,同时收回了手。抬头看她一眼,可她没看我,匆匆离开这嘎达,一不小心,从她怀中掉下来一枚手榴弹。掉地上明显砸出一个声音,却像没听见似的,她更加紧了脚步,飞快地离此他往。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虽然离开这嘎达了,可一股淡淡清香,留在这嘎达,我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
连续几天下雨,空气湿漉漉,像一条湿毛巾,攥一把出水。射击、投实弹等课目都不能正常操作,连长就带领我们进行长途拉练。有点近似于跑马拉松。听说比跑马拉松还远,我们一个个面露难色。连长便说:这次拉练,去凤城!我们一听凤城两个字,高兴得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问:真的?连长说:真的!大家所以高兴,原因简单,去凤城可以看电影。在我们家乡那嘎达,八年才能够看一次电影,而且是野场。所以,听广播成了生活主旋律。最初一个村安一个大喇叭,后来家家安小广播。我家也安了。可我家小广播有个毛病,经常时断时续,就是一句话中间有好几个地方是断念的,好像老人的尿,哩哩拉拉,让人干着急。我家没人会修,只能瞎摸索,这碰一下,那碰一下,还别说,碰地线了,就不会断念。但你手一离开,又断念了。实在无招,每次听广播,我家就轮流的,每人站在小广播下边,手握那根地线。当然了,我奶奶岁数大,她排除在外,不用她去握地线。我奶奶看我们每天轮流握地线,心疼我们,就说:割一块肉挂在地线上不行吗?我爸说:那要等到过年才有肉啊。我们那嘎达没有电影院。电影院是啥模样?听别人描绘,得到不完整想象,更加让人焦渴。听说要去凤城了,小子们又一个个的,原地蹦高,一蹿一蹿,往上蹿,企图把天蹿个窟窿。丫头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我乘别人不注意,偷着往逸美帘那嘎达看,看她这一刻干什么。她夹在那帮丫头堆里,也跟着叽叽喳喳。我侧耳努力听,想具体听她叽叽喳喳了什么,白费,她的叽叽喳喳和别人的叽叽喳喳,形成一大片叽叽喳喳,在一大片叽叽喳喳里,我辨不清谁的叽叽喳喳是谁的叽叽喳喳了。
突然一声哨响,丫头停止叽叽喳喳,小子也不一蹿一蹿蹦高了。连长喊:集合!大家齐刷刷,站成标准队列,然后报数,然后等待着。只见连长手一挥,同时听他喊:出发!大家恨不得像跑百米似的,往前冲。连长在后面喊:不能跑太快了呀!白费,大家依然跑得很快。连长岁数大,他好像有点追不上,就在后面又吹了一声哨子,喊:停!停止跑步!脚步声变得哩哩啦啦,最后停下来。大家回头看,连长喝哧带喘的,终于追上来。他拿手指点着大家,嘴巴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等他喘匀了,才说出来:这哪行啊,要留点后劲嘛!开头就快,那以后拿啥子劲跑嘛!要懂得省,细水长流嘛!连长歇息一气,再喊:出发!
这回大家跑得不快,属于匀速。结果被连长言中,渐渐的,我们开始喘,速度越来越慢。连长就喊:不用跑了,改成急行军,步伐快一点走就行!于是大家不跑了,改成步伐快一点走。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农村孩子,不管是跑,还是急行军,不算个事。哪成想,一阵急行军之后,不少人脚底磨出了泡。本次拉练中途歇两站,一站薛礼,一站四台子。薛礼是个村,到达薛礼后,天刚刚黑,后勤组马上与当地联系,安排住宿。不用说,都睡农民家。其实我们也是农民,但当地农民依旧拿我们像兵一样对待,烧火做饭,并打来洗脚水。连长说:洗脚水免费,住宿免费,吃饭嘛,千万不能免费,不动群众一针一线嘛,走的时候一定撂下吃饭钱!按照国家标准,每人四毛,吃完饭你们要撂下四毛,这是必须的嘛!连长说完,我们每人就急翻衣服,摸兜,把四毛钱攥在手心里,等着,一旦吃完饭了,就撂下钱。人就是这样,知道穷,但可以穷自己,不能穷别人。
吃完饭,当有人撂下钱,对方坚决拒收,并说:不管你们是民兵还是别的什么兵,只要是兵,我们就拿你们当亲人!可天下问问,有谁跟亲人要吃饭钱的吗?听他们来来回回争执,我吃完饭,把钱压在碗底。也有比我更鬼头的,把钱压在睡觉枕头下面,次日离开,钱就留在了那户人家。
我睡觉这屋,对面炕。南方人可能不懂,对面炕就是一间屋子里两铺炕,南边一铺,北边一铺,中间隔着屋地。屋地是来回走人的。我睡北炕,跟我睡北炕的几个,都是小子。不用说,南炕睡的都是丫头了。意外的,南炕丫头里,有逸美帘。睡觉前洗脚,我一边洗脚一边对房东说:请给我找一根针吧。房东问:还用线吗?我说:不用,我挑脚上泡。房东就去炕琴那嘎达,开始翻找。听我说挑脚泡,另几个小子也跟着说:我也挑脚泡。可房东一时半会还没有翻找到,这时逸美帘说:不用找了大娘,我有。她说完,径直下了地,给我们几个挑脚泡。另一个丫头,也不想闲着,下了地,替逸美帘当下手,为她举油灯,帮忙照看。逸美帘挑完一个小子了,并没有直接挑下一个小子,而是捏着针,往油灯火苗里探一下,抽回来,再去给下一个小子挑脚泡。有不懂的,问:你把针往火苗里插一下干嘛?那个火苗又没有脚泡!逸美帘说:消毒。洗脚的时候,是坐在炕沿上洗的。我们几个小子一挨排坐的,那么,逸美帘挑脚泡,也依照顺序,挨个给我们挑。我坐最末一个,等逸美帘挑到我这嘎达,还有段时间,趁了这个空,我可以静静观看挑脚泡。不管给谁挑了,逸美帘都需伸出另一只手,握住那只脚,再用针,去挑脚上一个一个的泡。挑脚上泡,是蹲着挑的,就很难看见她正脸。而且因了位置关系,我高,她低,她额前头发又总是垂落着,我只可看她一小部分脸。就这一小部分脸,任谁看了,也会称其绝美的!还有她两只手,之前我没有机会近看,现在近看了,十个指头像十管嫩白葱,粗细均匀,仿佛春天刚发芽,恨不得想去吃它两口,才解馋。尤其她捏针的那几个手指,其中最小的小手指,因为用不着它捏针,却又不好生闲着,随着挑脚泡每一下动作,那个小手指都要往上翘起来,就像兰花指似的,让人心跟着一起柔。紧挨我的那小子眼看挑完,那个兰花指马上就柔过来了,却没想到,挑完那小子,逸美帘说:我累了,你挑。就把针递到举灯丫头手上,她接过灯,继续照。我不由得一阵失落,甚至脸上有些挂不住。心想,她何以忽然不挑脚泡了?是真的累,还是别有用意?凭着我个人经验,日常我不用专门去看谁,拿眼睛余光,就可看到谁的。那么,我刚才定睛观看她挑脚泡,想来她不用专门看我,也会判断我在静静看她的吧?而我说的静静看,在多数人嘴里会叫成直勾勾。也许她讨厌被别人这么直勾勾看,才放弃为我挑脚泡吧?不管怎么说,我这人要脸,人家对你都这样了,从今往后,我必须保证不再看她,随着时间拉长,别说她了,连大家都觉得我从不正眼看她,这对于弥补我这一次所犯错误,争取扭转我留在她眼中的坏形象,一定有所裨益。于是,心里就这么定下:今后我决不看她。
快灭灯的时候,房东从外边端来尿盆,放屋地中央,对大家说:你们先看好了,在这,晚上要用,别碰倒了,碰倒了可就操蛋啦。大家说:不会,不会。
大家头一次出门在外,头一次丫头小子聚在一个屋子里睡觉,灭灯很长时间了,都没困意,还在被窝里嘁嘁嚓嚓小声唠嗑。就在一片嘁嘁嚓嚓声中,听见有谁下地了,往尿盆那嘎达走。是丫头?还是小子?过一会准会知道。平时走,没这么大声音,但为了不碰倒尿盆,两只脚就紧贴着地面,发出一出溜一出溜声音,带有明显试探性。一出溜声音停止了,小子们这铺炕上忽然合唱: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听到这个,就知小子尿尿。反之,听到一帮丫头合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就知丫头尿尿。不管丫头小子,歌声会高于一切的。我不想与之同流合污,等南炕和北炕渐渐涌起鼾声了,我下地,轻手轻脚,来到尿盆旁,弯腰,伸手,端起尿盆,让尿盆离尿口越近越好,越近了,尿时几乎不发声音。我一边尿一边想,这屋里只我一个高中毕业,其余都是初中毕业。仅从尿尿这一点看,高中到底比初中高啊。
次日晨,大家陆陆续续穿衣下地,陆陆续续走到河沟边,洗脸刷牙。洗脸在家也洗,属常态。可刷牙,多数人在家不刷的,像类似这种出门,不刷怕人笑话,才刷。早饭后,还没有正式出发,大家聚一堆,乱说话。忽听谁说,昨天晚上有人尿炕了。尿炕?谁?是丫头还是小子?小子不愿意这事摊在小子身上,就不约而同的,合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丫头那边不干了,也合唱: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双方互相唱,唱到最后,一片乱七八糟的,到底也不知尿炕的是丫头还是小子。我没唱,心想,爱谁谁吧。
就在一片乱七八糟里,忽听一声哨响,连长喊:出发!
队伍就出发了。下一站四台子。途中,忽听谁尖叫:妈呀,钱!有谁问:什么钱?答:四毛钱呀!听这一句,人人摸起自己衣兜和裤兜。我也摸了,昨晚压在饭碗底下的四毛钱,又回到了我兜里。刚才队伍行进中还夹杂说话声,现在一下的,没一点声音,只有脚底下发出擦啦,擦啦,擦啦,显出无限广大的静。擦啦好长时间了,忽然有谁起了头,唱一句,接着,集体一边行进一边合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
昨天确实走急了,轮到今天走,体力不支,行军速度明显下降。另外,哩哩啦啦一个劲地下雨,路不好走,计划中午到达四台子,结果天黑到达。吸取教训,这次连长从大家手里先收钱,收够了,交大队干部手上,等我们明早走后,再由大队干部逐户地去支付。
晚上安排完住宿,我和崔立国两个人成了耍单丢的。耍单丢,是我们家乡土语,意即落单了。他睡的那家挤不下,他退出来。我睡的这家也挤不下,我退出来。后勤组只好再重新往农民家跑,跑了好长时间才回来,估计有人都进入梦乡了。听后勤组人说,有一家炕大,还可挤下两个人,就安排我俩去那家。出乎意外的,这铺炕上躺着逸美帘。今晚要和逸美帘同睡一铺炕了。丫头靠炕头那一嘎达睡的,不用说,我俩只能靠炕梢一嘎达睡了。问题是,我俩其中一人,必须挨着逸美帘睡,才行的。照实说,我想挨着逸美帘,可我对崔立国说:让我靠炕梢睡吧。而崔立国明明也想挨着逸美帘的,他也假装说:让我靠炕梢睡吧。两个人互相让来让去的时候,我感觉出来,丫头们其实都没睡,一个个假装闭眼,虚睡着。我和崔立国不能再推让了,再推让下去,多咱是个头?而且油灯亮着,浪费人家灯油啊。于是决定抓阄。抓阄结果,我挨着逸美帘睡。
心里记着我给自己下的决定,那么,灭灯前,我就脸朝炕梢,背对着逸美帘躺下。自己给自己保证,决不看她半眼,一定要言而有信。而灭灯了,我更不用看她了,一心想睡自己的觉,无所企图。凭良心,我心干净的,可那股淡淡清香,从背后袭来,包围着我,有那么一时半会的,我觉得呼吸不匀,难以入眠了。可我逼迫自己入睡,并心里默念:快一点睡吧,快一点睡吧。搁一会了,我身前身后,这一嘎达,涌起鼾声,那一嘎达,涌起鼾声。鼾声像外面不断捻的雨,没头没尾,没头没尾。渐渐的,我好像睡了,但又好像没睡,反正也说不准,我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只觉得似睡非睡的,后面有人翻了身,一条腿搭在我腰上。是条女腿。不用猜,也知这条女腿是逸美帘的腿。大概就因为有条女腿压着我,感觉沉重了些,困意终于爬上我眼皮,我才正式入睡吧。
睡到半夜,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哨子声,同时听见连长喊:集合!集合!都赶快起来,集合!其间还夹杂了别人的呼喊,具体呼喊什么,一时难以听清,显得十分慌乱。屋里也慌乱。急急忙忙穿衣下地,急急忙忙跑外面集合。跑到外面迎头被雨浇,彻底清醒过来,一下听清别人那个喊声:不好啦——!涨大水啦——!快往高处跑啊——!马乱人慌里,连长向我们训话:接到本地公社下达的求援通知,我连务必一小时内火速赶到水库大坝增援,去晚了,水库大坝溃决,下游三个公社将全部淹没!民兵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啦——!出发——!
忽听有人冲着连长喊:连长!少了一个人!连长问:少了谁?回答:崔立国不见啦!连长说:他敢临阵逃脱就按逃兵处理!不管他,出发!
本地一名民兵做向导,我们脚踏泥水,火速跑,跑出一片跨叽跨叽声。跑出村外,跑向雨夜里。可是跑一气了,发现我们队伍两旁有一群黑影跟着跑,细一看了,都是刚才那个村的老百姓。最初以为他们也跟着去抢险,再细一看,天呐,里面还有老人和孩子!我们急忙喊:你们跑错啦——!不喊是不行的,因为雨声越来越大,喊声盖过雨水,才可听见的。他们也喊:俺们没有跑错——!我们喊:你们应该往山上跑——!他们喊:俺们跟定你们啦——!我们喊:去大坝非常危险,会随时没命啊——!他们喊:跟着你们最安全啊——!看来劝也白劝,索性不劝,继续火速跑。可又不忍心丢下老人和孩子,干脆,我和几个小子主动站出来,拉着老人抱起孩子,紧跟队伍,咬牙坚持决不落后!跑到半途,越来越吃力,我们几个心想不落后,白费,渐渐看不到前边人影,却在这时,听见噗通一声,一个老人倒下了。我去拉他,没拉动,正想喊谁来帮一下,恰好闪出个人影,拉扯老人另一侧,合力把老人拉起来,继续跑。刚跑几步远,迎面跑回来连长,连长朝我们大喊:放弃他们!这样拖家带口的,大坝一旦溃决,我们都完蛋!我们怔了一下,但还是服从命令,放弃老人,紧跟连长向前跑。渐渐看见前边一群人影,以为我们追得够快,快追上了,哪成想,那一群人影速度明显变慢,也跑不动了。连长打开手电,照一下表,问向导:还剩多少里?向导说:还剩十四里。连长立刻焦急起来,喊:同志们,不能停呀,停下来就无法按时赶到啦!大家只得硬头皮跑。可实际情形是,人人心里觉得自己向前跑,而人人的双脚,就像灌了铅,哪里是跑,简直就像在泥水里一步一步往前拖!但尽管这样,大家依然下定决心,就是拖,也要把身体拖到大坝上。可是连长清楚,这样拖下去,大坝和下游三个公社全完蛋。无奈之中,他鬼使神差的,竟然向大家高声来了一段京剧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念白:有这样一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大家都熟悉,这段念白其实也是毛主席语录。可他念完了也就念完了,大家除了精神上振奋一下,别的,并无效果。像人的胳膊呀腿呀什么的,该疲软还是疲软,整个队伍依旧属于一步一步往前拖状态。忽然的,听见队伍后头传来一大片跨叽跨叽声。像集体跑步?却分明的要比脚步声又大又重。这是怎样的一个又重又大的集体?连长急忙拿手电往回照,一下子就看见,追上来一群牛!牛们害怕火和光亮,见手电照了,跨叽跨叽声忽然中断,次第停下来,不敢往前跑。但有一个黑影,高于牛群之上,未及连长细照,那黑影朝我们这嘎达喊:连长!我是崔立国!大家赶快骑牛身上吧!连长立刻命令大家:赶快骑牛!赶快骑牛!农村人多数会骑牛,不用谁教,纷纷去骑牛。骑牛跟骑马不同之处在于,骑马靠前骑,不的话,你靠后骑了,会被颠掉的。骑牛靠前骑了,那一嘎达牛皮特别活,你骑是骑不住的。而只有靠后骑,才稳当。不过也有少数丫头不敢骑的,连长喊:那就扯牛尾巴跟着跑嘛,快扯牛尾巴呀。喊完了,连长再朝牛们喊:驾!驾!牛群动了,可是有点慢。崔立国就喊:连长!你拿手电赶牛!连长心领神会,立刻跑牛群最后面,挥舞着手电,一道道白光,仿佛一条条鞭痕,在夜空乱乱舞动,乱乱抽向牛群。牛们没见过这么白这么长的鞭子,唯恐自己被抽打了,都挣命向前,向前。我们也是头一回集体骑在牛身上奔跑,雨点子抽打我们脸,反倒像我们替牛挨了鞭子抽打。而牛们替我们在泥水里踩踏出巨大跨叽跨叽声!忽然谁起了头,大家立刻跟着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人民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 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
终于按时到达水库大坝。到达后,我们接受指挥部分工,划分成两拨,一拨留在坝上,加入到给大坝增高的队伍里。一拨去坝下,检查漏点,一旦发现漏点了,及时堵漏,防止管涌。
给大坝增高,就是先用木头定桩,再用柳条树枝围挡,最后用泥土填实。我不在坝上那一拨里。崔立国留在坝上那一拨里。事后听说,那小子负责填土。那时没有编织袋,不像现在,一人扛一只编织袋,运土,把土扛至坝上,编织袋一只只互相叠压,省事又牢固。而那时只能用两只土篮子,一根扁担,挑土,挑到坝上了,倒净,再挑空土篮子下来,重新装土,重新挑。所以,土篮子损坏率很大,除了掉梁,漏底,再就是散架了。备用的已经用光,怎么办?指挥部向外求援,却远水解不了近渴,万分紧要当口,崔立国脱了衣服,用衣服当袋子,包土,扛起一“袋”子往坝上冲。其余人见了,也纷纷脱衣,包土,往坝上冲。
把我分在检查漏点这一拨里。这一拨里丫头多。检查漏点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看,一种是听。手电筒奇缺,除了连长有一只,我们都没有。指挥部仅剩两只,也全数拿给我们用,白费,依旧太少了!如果听,倒不用手电筒,可雨水声哗哗的,你听个啥?不知谁说:用手摸行吗?连长说:我看行,你们丫头手不像小子手,小子手像脚后跟,丫头手细皮嫩肉的,行,一定能够摸出来。连长说完,几个丫头就开始摸。剩下我和几个小子,拿着手电筒,一步一步细查,生怕漏了一个漏点。忽然传来一个丫头喊:快来,有漏点!我们就跑向那一嘎达,拿手电去照,却不是漏点。忽然又传来一个丫头喊:快来,这嘎达有漏点!我们又跑向那一嘎达,拿手电照了,白费,不是漏点。这种情况多了,大家就总结,所以老是喊“狼来了”,我们老是上当,原因在于,地上雨水不停,哗哗的,那么,你手摸上去,感觉水在流,就误以为是漏点了。但检查漏点不能停下来,出了事,就是出大事,那哪行啊?几个丫头看自己派不上用场,站在那里急得团团转。忽听逸美帘说一句:我有办法,试试看。说完,她就趴地上,搂起衣服,让肚皮紧贴地面,像平时练匍匐前进一样,用肚皮在地上“摸”。不过,她虽然搂起的是前边衣服,可还是露出一段腰白,弄得我们这几只手电筒,都躲开,不敢往那里照。连长就呵斥我们:这有啥好看的?你们都散开,去别的地方检查嘛!我们便散开,去别的地方检查。其余几个小子检查是肯定检查了,可他们处于什么状态,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了解自己,我的状态是,眼睛看着地面,耳朵却向逸美帘那嘎达努力听,听她那嘎达到底会传来什么声音。却一直没有她的声音。黑暗里,忽听连长喊:逸美帘,你肚子底下有没有啊?听见逸美帘回答:我肚子底下暂时还没有。连长:啥时有告诉我一声嘛。逸美帘:等有了我会告诉你的。
奋战两天两夜,大坝终于被保住。连长接到本公社通知,有新任务,我们来不及休整,立即集合,出发,按原路返回。
那场电影,没看成。
电影没看成也就算了,却传出一个段子。没几天,几乎大小人花,都会说这个段子:你肚子底下有木有?我肚子底下暂时还木有。啥时有告诉我一声嘛。等有了我会告诉你滴。
集训结束,大家分手,各回个的队。队长见着我的头一面,就调侃:你肚子底下有木有?我笑笑,没答。因为我听说,逸美帘在那一次抗洪抢险之后,得病了。具体得的什么病,却没人能够说得清。是心病?还是身病?你想啊,那地面又是水又是泥的,而且拔凉拔凉,她肚皮紧贴地面半个晚上,还有个好?
次年,流行抢化肥。队长号召我们抢。原先不是这样的。原先公社给每一个生产队都下达一个化肥指标,必须要给庄稼喂上化肥,才行的。可农民使用惯了农肥,怀疑化肥不是个好东西,对此抱有极大抵触情绪。尤其队长,带头搞抵触,化肥领回来了,也扛到苞米地头了,队长不让我们给苞米苗子喂这东西,让我们在地边挖坑,挖完坑了,他手扯化肥口袋两个角角,一倒,把化肥倒进坑里。然后吩咐我们拿土给埋了。埋了还不放心,队长又命令我们几个体格特别棒的,将一块大石头连推带滚的,生生压在上面!当时有人逗乐子,还给这块石头取了个名字,叫化肥石。可是上边也有招,要下来进行检查。你上边不是要检查吗?队长也有招,就安排我们在靠地边的几棵苞米苗子下刨坑,喂化肥。还别说,这招挺灵的,上边来人检查,真的只检查地边几棵苞米苗子,用手扒拉开土,看见里面有化肥,就离开这一块地,去下一块地检查。其实下一块地,我们也如法炮制,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和我们,都完成了任务,真是双赢啊。然而不出半个月,队长抓瞎了!何以抓瞎?每块地凡是喂过化肥的那几颗苞米,长势非常旺!而没有喂化肥的苞米,一律矮趴趴!更有惊人消息传到队长耳朵里,那块化肥石下面生长了一大群草,草长得太旺,居然把石头拱翻了!队长不信,亲自跑去看,那块石头真的被草拱翻了。见此情形,队长那个悔呀,肠子差点悔青!
于是第二年队长派我当头儿,领一拨小小子,去路上堵车。车是公社拉化肥的汽车。因为光靠指标批下来的化肥不够用,索性就堵车,抢吧!没想到的,四队也来了一大拨,带头不是别人,我认识,是崔立国那小子。他见了我,主动过来搭茬:你靠啥堵车?我当时有点蒙,说:靠啥?靠这个!我举着双拳,在他眼前晃动。我的潜台词是:你小子现在不给我当班长了,论起抢化肥,比的是谁的拳头硬。他鼻子发出嗤的一声,说:拳头再硬还能硬过车轮子?我看他一只手背后面,始终不拿出来,我就加了防备,防止他趁我不备,冷丁给我一下子,先打我个措手不及,可就操蛋了。哪成想,他亮出身后东西,着实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一块大木板,木板上边布满了锋利尖钉。我想,他拿这个跟我打,我哪能打得过他呀?却给我想错,他说:把它放在路上,轮胎踩上去,肯定瘪气,汽车不站下来都不行。然后他又说:咱们合作,合作总比争斗强,省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吧?我说:对对。接着分工,有负责瞭望的,有负责在路上刨坑的。负责刨坑的,先刨坑,再将那块木板埋在坑里,掩盖好,然后我们藏在路旁草棵里。这时负责瞭望的人报告:又发现一拨人,从五队那嘎达过来,正在向我们这嘎达运动。我和崔立国爬上一棵大树,透过树叶空隙,往那嘎达望。隔得远,望不真切,只约略望到几粒人影从一处坡上往下走,忽然不走了,停住。凭着我和崔立国在民兵连学的那点军事本领,我俩断定,他们怀疑我们这嘎达有人了。趁着他们还在怀疑中,立刻的,我俩从树上滑溜下来,示意大家隐蔽住,千万别碰树木和大一些的蒿草,因为树木和大一些的蒿草你碰了,会动的,而一旦动了,对方发现树木或者草棵在动,会暴露这嘎达有人的。多亏那一拨人没有过来,好像不是抢化肥的,他们躺在山坡上,摆出一副休息状。
远处公路上,荡起烟尘,黄乎乎的,向这嘎达荡来。渐渐听见汽车声,很快汽车就冒了头,驶来。不出所料,车轮被扎瘪了,停下来。停车即信号,大家一呼而出,爬上车,往下卸化肥。没有押车的,就司机一个人,他头一回见到农民抢化肥,被这阵势镇住,吓得不敢吱声,眼睁睁看我们把化肥卸得溜溜光。崔立国说:这回车轻了,轮胎瘪了也没事,你可以开走了。司机踩油门,只得开空车走。紧接着,我们把化肥分成两堆,四队一堆,三队一堆。恰在这时,山坡上那一拨人站起来,蠢蠢欲动。不用猜,也知道他们目的跟我们一样,是抢化肥来的。崔立国说:他们想玩疲劳战术,趁我们累得够呛,一抢就容易得手,哼,想得美!来,看我的。他说完,就冲着我们身后方向猛打一声口哨,口哨声尖利刺耳,传出很远很远。我回头望,只见很远的一片树林后,升腾起层层烟尘,好似一大队人马即将出现。等我再回过头来,望向那个山坡,山坡上那一拨人,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朝我们这嘎达望一气,然后交头接耳,仿佛商量对策。终于,从那个人堆里推出一粒人来,并逼着那一粒人向我们这嘎达走。那一粒人极不情愿地一步一步走下山坡,待走近了,我和崔立国都看清楚,是逸美帘。
我发过誓,不再看她半眼,所以,我脸歪向一旁,用眼睛余光观察她,看她走离我俩十步之遥的地方,她站下,说:给五队分一些化肥吧,不的话,他们饶不了我。崔立国瞅瞅我,我瞅瞅崔立国,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却心照不宣的,同时点了头。就这样,三队五队和四队,均摊,各分了一些化肥。我和崔立国两拨人需走一段顺路,再分开走。未分开之前,途经那片树林,才看明白,升腾起的烟尘原来由两个老头腰后拖着树枝丫,胡乱在地上走,走出来的。
这个崔立国,想来他看三国演义没白看,学了一些东西,用到实际中。
两年后,生产队解体,农民从集体生活转向私营生活,在各自的承包地上忙着各自的营生。关于逸美帘,我知道的也越来越少,她几乎淡出大众视线。
我和崔立国相继成了家。他不像我,我干的比较杂,干过泥瓦匠,干过摆地摊,干过“画画”。画画两字何以带引号?一会马上说。崔立国干的,始终专一,他干塑料大棚,先小干,后大干,逐渐干成了规模,干成大老板了。当然,大老板该有的勾当(或者说勾引,不管他勾引别人也好还是别人勾引他也罢),他一样都没少。此处涉及隐私,按下不表。
现在说一下我画画。所以带引号,原因简单,我画的,不敢拿到世面上,属于见不得人的勾当。何以干了这一勾当?最初想保留一点尊严,后来看明白,有钱才有尊严,这画画既然能够换钱,当饭吃,难道你敢置生存于不顾?人生,生存理应占据头把交椅,其余统统排在次席。家乡那嘎达,有一种民间先生,专门看疑难杂症,很有市场的。现如今,有市场才是硬道理啊。民间先生看的病虽多,跟我无关,其中一种病,跟我扯上瓜葛,学名叫女病,民间叫法:阴病。请我去画画,专门画女子,画出来的那种画,叫阴画。所以,你别指望国家美术馆里挂上我的画,我天生的,登不了大雅之堂。说白了,我不是那块料。
既然是女病,我画的,当然都是女子了。程序简单,女子进入先生主屋,就等于进入看病程序。先生默念了一些法咒,之后,先生让女子进入隔壁,也叫副屋,继续看病。副屋里边是我。虽然还在看病程序当中,其实进我这屋,女子坐我对面,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而且近距离对看,由我给她画画。说穿了,完全属于画画程序,似乎跟看病不搭界。却非常奇怪,病者无一例外的,都认为自己是病人,我给她画画,超出画画范畴,完全是医生意义上的画画,是治病。画完了,女子付钱给我,拿着画,重新回到主屋,把画交先生手上。这有点像你在医院里拍完片了,回到主治医生那屋,等待医生定夺。那你可想错了,民间先生赶不上医生,医生要认真看片,才行的,而民间先生,对于我那张画,连看都不看,只顾配药。所谓药,有鱼,元宝,金钱草,花朵,以及七个手指大的小人。这些都是用锡纸捏成的,等于说,都是假的。但病人一律认定这些都是配方。把配方放在我的那张画上,双手举擎着,跟随先生后边走,在先生引领下走到后院,再把画和配方放于一只坛子里,先生手举一炷点燃的香,再由女子亲自划一根火柴,点燃那幅画,那么,也等于连同那些配方一起烧了。最后一道程序,则由先生往那只坛子里倒水,一边倒水一边拿筷子搅动,水和灰搅浑了,就搅成了药。接着,在先生咒语声里,女子双手举坛子,一口一口把药喝下去。整个治病过程,到此完结。民间先生并不呆板,当他举香念咒语了,音箱里适时播放萨顶顶歌曲:
从前冬天冷呀 夏天雨呀水呀 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
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 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但凡我给画过画的女子,或者说,走进我这一程序的人,基本属于跑遍各级医院,医治无果,才寄希望于民间先生,来喝下这一坛子药水的。也等于人生最后晚餐,短则几个月,长则三两年,都离开人世了。
人生的长度,命定的。
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玩笑。那天,进入我这一程序的女子,不是别人,是逸美帘。我发过誓,不看她半眼的,这一下可倒好,她坐我对面,我坐她对面,出于职业操守,我不看她怎么行呢?而且不是一般的看,隔一会了,看看她,隔一会了,看看她,只有这样,才可确保我画品质量。当我看她眼睛时,一下的,仿佛被定住一般,我眼睛直勾勾地往她眼睛深处看。就好像,她眼睛深处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故乡,你必须使劲往里看,才可以让目力抵达,实现看的本义。可具体看到了什么?我又说它不出描它不像了。渐渐的,我闻到了那种淡淡清香。
画完,她付钱,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收了她钱。她拿着画,离开,再去主屋。剩我一个人,呆坐。她离开后,我暂时没有接活,继续呆坐着。我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一会了,估计先生把配方弄够了数,开始领她走进后院了,那么,后院那嘎达如约飘来萨顶顶歌曲: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没过几天,逸美帘又坐我前面,等我给她画画。这很出乎意料。干我这个勾当的,没有回头客,居然被她打破先例。她看我一脸惊讶,就对我说:没想到药还行,挺见效的,就来了。我答了一句:噢。再没说什么,赶快进入程序,给她画画。因我不相信先生配的药方会有效果,心想那只能算是精神作用罢了,也就懒得跟她解释,省得她不信,算事小,我在她眼里落得个吃里扒外印象,事就大了,何苦来哉?当然我也得承认,她这么漂亮,坐我前面让我看,还必须认真看,反复看,才行,岂不是好事?而且我不隐瞒自己,我思想不干净,心里猥琐。画到她胸了,差一点当她面就咽口水,幸亏给控制住,不的话,当她面咽口水,让她看见,那我多掉价啊。照实说,她胸诱人。尽管她故意含胸,却含不住那两团兔子一样的蠢蠢欲动。毕竟她尚未结婚啊。还有她腿,一望而知的,有弹性,特别两条大腿根部,几乎没有缝,相当严实。听见她问:听说你画画自学的,是真的吗?我答:是真的。她问:难不难?我答:对我来说不算难。她说:我也想学。我停下画笔,看她脸,她一脸认真样,不像玩笑。我只好说:如果从小就学,还行,你现在才学,晚了点吧?她说:我别的不学,就想学画头像,你告诉我怎么画头像就行。我没吱声。她竟然有点自说自话似的,继续说:我看你画人,画到哪嘎达了,眼睛就定定瞅哪嘎达,你说,我定定瞅你,会不会把你头像给画下来?当然,我得先学,不学肯定不行的。你教我怎么入门吧?我嘴上回答:行,我教你。可心里想,逸美帘确实病得不轻,都多大岁数了,忽然学画,让别人听了,还不笑掉大牙?看来她这个女病,不仅患病在身,也患病在心啊。转念又想,教她也无妨。先不说我俩同在一个民兵连待过,仅从我暗中倾慕她,也应该教的。更何况,她的生命还有几天活头?于是,我从实际出发,告诉她,色彩就没必要学了,先学速写和素描吧。她说:行。我说:关于头像,你记住三鼻五眼吧。她问:什么叫三鼻五眼?我说:人的脑袋基本是个椭圆形,高度,三个鼻子高;宽度,五只眼睛宽。从左耳到右耳之间,一共五个眼睛。从头顶到下巴,一共三个鼻子。掌握这个规律后,再因人而异刻画细节,就不会跑太偏。她又问:那自画像呢?我愣了一下,心想,终于露馅了,原先说画我,只不过讨好我一下而已,说到底,她想画自己啊。我说:当然是照镜子画呀。接着我教她怎样用笔。告诉她:像写字那样拿铅笔是错误拿法。你应该这样拿,对,这样拿才是正确拿法。不知不觉,我碰了她手。我下意识的,收回了手。没想到她比我还敏感,见我这样,本能的,她也一下收回手。结果,吧嗒一声,那支铅笔掉在地上。但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毕竟老练成熟了些,赶忙掩饰自己,大大方方哈腰,捡起铅笔,大大方方递她手上。然后我拿起另一支铅笔,在另一张纸上比量着,示范着,教她。
这之后,逸美帘来过几趟,也学过画,也继续喝药。从密度上讲,也就隔个六七天吧,来一趟,密度很大。有一天她来了,坐我前面,正等着我画,忽然又进来一女子,吓我一跳!她不是别人,是我老婆。我老婆贼精,她什么话都不说,坐在我身旁,把脸歪向我肩畔,一副亲昵状。可我和逸美帘两人谁都受不了。之前画画逸美帘定定瞅着我,我定定瞅着她。现在可倒好,她不敢瞅我,我不敢瞅她。她不敢瞅我还行,可是我画她,不敢瞅她,那怎么行啊?无奈的,我凭着自己的记忆,囫囵吞枣的,总算给她画完。那之后,一连好多天,不见她来。又等了几天,快够月了,依旧不见她来。当时手机尚未普及,我又不好跟她联系,想跑到她家一趟,看她怎么回事,一想我都成家了,就算人家有女病,可人家还是黄花姑娘,长得又那么漂亮,我一个大老爷们往人家跑,成什么啦?
更重要的,我还要顾及我那个贼精八怪的老婆,避免生出事端。
大约半年,坐我前面一个女子,等我画阴画。我影乎乎记得她家在五组,就问:最近半年,五组那嘎达死人了吗?她想都没想,就说:死了。我问:还能记住都死了谁吗?她说:屁大个地方,死几个人还能记不住?我问:说说看,都谁?她说:一共死了两个,先头一个,死了赵大长脸子。是上吊死的。活着就叫赵大长脸子,死了可倒好,那脸老长老长的。她说着,就拿手比量着:有这么长,比活着长了两倍!我着急听下一个,急说:先头一个说到这就行了,我想听后头一个,后头一个死了谁?她说:后头一个死了姑娘。姑娘?对,是姑娘。叫什么名字?哎呀,她的名字可不好叫。怎么不好叫?她命不济,出生就摊上难产,她妈生她六天了,还没生下来。就请先生来她家给看看。先生在她家房前屋后左走三圈右走三圈之后说,再等一天吧,明天就出来了。家里人就等,等到第二天,早上没生,中午没生,太阳眼瞅着落山,还没生!就在这时,一只羊蹓蹓跶跶进了村,又蹓蹓跶跶进了她家院,好像没停脚,直接进了她家屋。大家从来没见过这只羊,觉得奇怪,就都跟着进了屋,想看看这只羊进屋干啥,赶巧这个节骨眼上,哇的一声大叫,生出来了。可是那只羊呢?屋里没有!问屋里人,你们谁看见进来一只羊了吗?都摇头,说根本没看见羊啊!所以,一打小我们那嘎达都叫她羊姑娘。直到她这回死了,送火葬场火化,登记时人家问名字,我们说:她叫羊姑娘。人家摇头,说,公民应该有正式名字,没有正式名字不能够火化的。就赶紧跑派出所一趟,查出来,她正式名字叫赵竜,才知一打小我们叫她羊姑娘叫错了。我说:你说什么?叫赵竜?她说:对呀,现在才知道她叫这么个名字。她得的是什么病?她怎么会得病?体格老好了,倍棒,上山捞柴火,都赶上小伙子啦。那怎么死的?上吊死的。怎么也是上吊?对呀,她用的也是赵大长脸子那根绳。怎么用同一根绳?赵大长脸子是她爹嘛!
我给女子画完阴画,女子拿着阴画离开,我长出一口气,身子靠在椅子后背上,闭目养起神来。过了一会,女子应该到后院了,却传来脚步声,一听,是向我这屋走的。就睁开眼,看见女子走到门框那嘎达,停住,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我,她一只手扶着门框,对我说:火化完赵竜,火炉工打开铁门想取骨灰,骨灰没有,却有一只羊趴在里边。看见铁门打开,那只羊站起来,蹓蹓跶跶往外走,走到人群里,不见了。我说:她应该走到天上啊。女子说:谁不说呢,可她为什么走到人间了呢?我说:没有为什么,什么都是浮云。
这个女子离开我这屋之后,听脚步声,她去后院了。不知为什么,我和她平素不认识,也无亲属关系,我却默默祈祷她,希望她喝下药了,会好起来。然而不出半月,听说她死了。这之后的十年间,我一次也没见到逸美帘。也没有逸美帘的消息。却在这天,崔立国跑到我这里,哭丧着脸说:逸美帘死了。都十年了没来喝药怎么会死?病死的。什么病?女病。
我俩一同去参加逸美帘葬礼。
逸美帘妈妈都五十好几了,却风韵犹存。她蹲在院墙外头,头顶白孝布,正在为女儿烧大殓。火影一闪一闪,明灭有序。偶尔吹来风,白孝布在她头顶飘来飘去,飘来飘去,让我恍若置身仙境。搁旁边看她侧影,她简直就是仙女批发库,逸美帘经过她批发,才来到这个人间的。她虽然脸上淌着泪痕,让人看了,反倒生出凄楚之美。她动作缓慢,一样一样的,把女儿生前衣物投放火中,每投放一件,火苗就呼啦一声,尽情燃烧;每投放一件,火苗就呼啦一声,尽情燃烧。当早年那件红内衣投放进去后,火苗一下升腾得非常高,都高过房屋,发出啪啪声,好像民兵在靶场上射击,一连串的啪啪声,震耳欲聋,震耳欲聋。
烧完大殓,地上积了灰。开始的时候,灰还有一些红,渐渐的,红没了,灰变成了夜的颜色。等灰凉了,她开始收拾地上灰。把灰收拾进一只口袋里,同时把夜收进了去。等待明天早上,把灰装入死者衣兜,上路,带向另一世界去。做完这些,她净手,净完手了,走过来,对我和崔立国说:你俩来一下。我俩就跟在她身后,往院子里走。这时已经后半夜,院中央临时搭成的木拍子上,静静躺着逸美帘。却看不见逸美帘。因为一面黄色膳单布,像一面巨大旗,把逸美帘盖得很严实。她妈停住脚,站在拍子前,慢慢去解膳单布。解开膳单布了,又继续解衣服。我猜测,衣服里边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吧?她妈一粒一粒的,解开逸美帘的衣服扣儿,解完最后一粒了,我和崔立国便看见逸美帘胸前是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的,是头像。一共画两个人头像。其中一个人头像是逸美帘,另一个人头像是男性,怎么看都像我。把两个头像画在一张纸上,有点仿制结婚照模式。我就说:那个头像像我。而崔立国看了,他说那个头像像他。我说像我是因为我看见了属于我的细节,那么,崔立国说像他,难不成他也抓住了属于他的细节?也许,美的东西大抵如此,谁抓住了细节,就是谁的。我抬头,夜空里高挂着一轮月白,洒下无边无际清辉,粮食,道路,蔬菜和水,境象朦胧而丰盈,真美啊。她妈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人都对她好,她心里也想嫁给你们其中一个,却赶不上点子,命不济啊。她临终前说,妈,女儿走了你不要伤心,女儿这次走,是带着这幅画去很远的地方结婚的,你为女儿祝福吧。
我闻到了淡淡清香。
淡淡清香中,我似有领悟,虽然人生长度不可定,但是人生宽度和厚度,可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