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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嫄“履巨人迹”新说

2014-10-23王向辉

西部学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猫头鹰

摘要:周代先祖姜嫄“履巨人迹”而生后稷的神话,由来已久。巨人一般被视为周人的图腾,而巨人到底是什么,学术界则众说纷纭。本文以为,拨开光怪陆离的历史身影,巨人当是猫头鹰,履“巨人迹”乃是描述的一种以猫头鹰为核心的巫术仪式。猫头鹰本是太阳玄鸟,周人其实与商人一样是玄鸟的子孙。

关键词:姜嫄;巨人迹;猫头鹰

中图分类号:K228 文献标识码:A

周代先民的创世神话广为流传,周人的祖先到底是什么,一直是学术界长期关注的热点问题。比之于商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1]的历史传说,周人史诗中所呈现的则是女祖踩踏“巨人迹”的另一种神话类型。

《诗经·大雅·生民》所描写的,当是周代先民口耳相传关于周人祖先的原始史料,该诗讲述了姜嫄履巨人迹、上天降生后稷的神话: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2]

其后明显继承《诗经》思路的《史记·周本纪》则云: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怡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避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3]

姜原“履迹致孕”,因为充满着“感生”的神秘色彩,自来解说纷纭,后人难以窥见真相,尤其是何为“巨人迹”,更是莫衷一是。

一、学术界的主要观点及其缺陷

针对“巨人迹”问题,张维慎先生曾系统总结了当前学术界的5种主要观点[4]:

(1)象征的舞蹈说:

此说以闻一多、赵国华先生为代表。如闻先生云:履迹乃祭祀仪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种象征的舞蹈。所谓“帝”实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随其后,践神尸之迹而舞,其事可乐。故曰“履帝武敏歆”,犹言与尸伴舞而心甚喜悦也,“攸介攸止”,介,林义光读为愒,息也,至确。盖舞毕而相携于幽闲之处,因而有孕也[5]62。

赵国华则是从生殖崇拜的角度解读说:姜嫄履帝武敏,当是在祈求生殖的祭祀上,她跟随某个男人,亦步亦趋,跳模拟鸟禽以“足”“踩蛋”(交尾)的舞蹈。“鸟舞”是对男根的崇拜,并以男女结合为祈求生育的实践”[6]274。

(2)“戴天头”说:

此以杨向奎先生为代表。杨先生以为“履帝武敏歆”,就是与天匹配,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乃是依于上帝生子,更是戴天头的绝好注解。“戴天头”后生子与婚后生子享有同等地位,后稷不会被人歧视。“戴天头”是指姑娘长到16岁左右时,家里为她单方面举行婚礼,戴上已婚女子的头饰,她的配偶就是老天爷[7]270。

(3)处女生殖说:

此说又称“丰产巫术”。以朱狄先生为代表,他对巨人迹的理解是:所谓履大神之迹,实际上是一种丰产巫术的遗迹,其中心内涵是“地”与“母”的直接接触,正因为这种接触是非常平凡的,因此就需要一种特殊的郊禖仪式去强化这种接触,以便使不娠的妇女像土地长出庄稼那样能生儿育女[8]764。

(4)太阳崇拜说:

此说以江林昌、郑晓江等先生为代表。江先生主张《生民》之中履帝武敏之帝乃是太阳神,帝武敏则指代的是太阳圣迹。所谓“巨人”、“大人”,都是指代的太阳[9]765;郑先生提出履迹生子是以感日等自然天象而受孕生育现象的衍化形态或者变体[10]101。

(5)图腾感生说:

此说以于省吾、周庆明、刘夫德、萧兵、徐元济、孙作云等先生为代表,于先生指出:履帝武敏歆生子并非感神灵或感上帝,而是表现了妇女感图腾童胎入居体内而妊娠的虚幻想法[11]。周庆明先生更以为“武敏”是“虎之迹”[12]273,刘夫德则主张“人面”的“烛龙”(月)形象就是巨人,即认为巨人乃是月亮之神[13]。萧兵先生认为这个故事显然包含着“图腾受孕”机制,他以为巨人是周人的图腾龙,姜嫄履迹而孕生后稷乃是以羊为图腾的姜嫄与以龙为图腾的周族联姻与结合的结果[14]。孙作云先生说:“周人是以熊为图腾的,巨人迹当是熊之足印”[15],徐元济则强调“姜嫄不知道自己怀孕是和姬姓的男子交媾所造成的,而认为是姬族祖先图腾足迹入居自己体内的结果”[16]。

笔者主张,闻一多所言的“当时实情,只是耕时与人野合而有身,后人讳言野合,则曰履人之迹,更欲神异其事,乃曰履帝迹耳”的舞蹈、野合之说,明显带有后世社会男权主义立场下私生子问题的思维特征;赵国华的看法虽见解精辟的提到了鸟的作用,但并未确指巨人是什么鸟,鸟舞的具体形式为何;杨向奎之解读立足文化人类学、民俗学,道出了姜嫄生子乃是与天交合感应的实质,但无法解决的问题是这种天人交合的媒介到底是什么;朱狄先生虽然看到了巫术在此间的中介角色,但却是将一种普遍性视作特殊性来对待的,其说仍然缺乏足够的理论说服力;第四种主张基本正确,但与第一种说法一样存在弊端,太阳崇拜说在问题的解决上移动的距离太长,鸟舞解释说则是移动的距离太短,二者都有着无法突破的瓶颈;周庆明先生巨人为老虎足印的主张,乃不明白上古所谓的虎其实是指代月亮所致,刘夫德的巨人为月亮的解读,与其他诸说相较更加崎岖拐弯,萧兵主张的龙图腾则是将秦汉以后才强化的崇拜物想当然的加在先秦时人身上,也是站不住脚的。遍观先秦史料,周代并无以龙为图腾的有力、确凿的证据。

笔者以为上述5说,虽皆据有一隅而言说有据,但仍有盲人摸象的嫌疑。这种理论割据局面“其间情节,去其本事之真相已远,自不待言。” 笔者强调,上述几说面临的最大理论困境是:皆缺乏问题生发的中间环节。

二、猫头鹰是天之使者

在仔细研读有关文献,剖析前贤诸说的基础上,笔者结合最近写作《金乌负日新说》、《三代视阈中龙崇拜的另类解读》、《西方宗教学视野下的大禹时代》①三篇学术论文的心得,提出所谓“巨人”创世当是隐含着周人的玄鸟(猫头鹰)崇拜真相,履巨人迹乃是巫术思维下的玄鸟崇拜仪式,其实核心是先民日月崇拜的具体承载。唯有用猫头鹰来理解“巨人迹”,则可以获得诸多理论之间的最大公约数。

商人祖先创世神话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秦人创世传说记载“玄鸟陨卵,女修吞之,而生大业”[17],因此商、秦乃玄鸟子孙在学术界并无异议。

周人其实与商人、秦人一样,皆是玄鸟子孙。“鸟人”虽然是后世社会骂人的一句话,其实一定程度上却折射出了上古社会的斑驳史影——那就是先民本都是“玄鸟的子孙”。

玄鸟乃是猫头鹰,而非传统认为的燕子、山鸡、凤凰之类②。老子曾说:“玄而又玄,众妙之门”,自来解释众说纷纭,“玄,旋转也,玄鸟也”,叶舒宪先生曾经谈到猫头鹰在四川一带被称之为“鬼车”、“鬼冬瓜”,初不明所以,仔细分析,当都是指代猫头鹰那双阴阳转化、举世无双的眼睛[18]。玄者,天也,是为收藏与提取太阳的地方。

姜嫄履巨人迹,如何是玄鸟猫头鹰的神秘仪式,我们估从东北亚这个民间带有巫术思维的风俗切入分析论述:

哈萨克民间,遇有产妇难产,人们以为是恶灵阿尔巴斯特作乱,相信在产房放置一只猫头鹰,就可以把它赶走。当地认为,猫头鹰代表人不死不灭的灵魂。

这个传说,证明了猫头鹰强大的“顺生”、“救死”能力,猫头鹰在孕妇生产的过程中无疑可以看做是“天之使者”。

周人女祖姜嫄与天匹配,所遇见的“巨人”会不会就是猫头鹰呢?《诗经·鲁颂·閟宫》之诗说:“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

“姜原履巨人迹”不正如民间风俗那般,姜嫄得到上帝使者猫头鹰的保佑而顺利怀孕、安全妊娠的历史记忆之曲折反应么?

三、后稷父亲帝喾是玄鸟(猫头鹰)

《周本纪》记载有“姜原,为帝喾之元妃”,《毛诗正义》王肃引马融也说“帝喾崩后十月而后稷生”,《毛传》则云:“后稷之母,配高辛氏帝焉。”

《诗经》中的帝,并无确指,而《史记》则明指是帝喾。而学术界长期以来多主张帝喾之说乃是后起的说法,后稷父亲是帝喾乃后人附会不足采信。如清人方玉润就说“姜嫄为高辛氏世妃,或曰元妃,都无定解。”[19]赵光贤、徐旭生先生都从殷周之际的世袭错讹的角度认为周弃决不会是帝喾的儿子,姜嫄为帝喾元妃的说法乃属后人附会③。

其实笔者以为这个学术判断并不科学。《礼记·祭法》明确说:“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在“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的上古家族时代,如果后稷的祖先与帝喾无关,周人断不会“自作多情”地祭祀这位上古部落领袖。

学术界已经公认,帝喾就是《山海经》中多次出现的更为远古一点的帝俊。《山海经·大荒西经》就明确说:“帝俊,生后稷”。

因《礼记·祭法》与《山海经·大荒西经》的说法皆较早,因此《周本纪》主张的后稷之父是帝喾,应该并非毫无根据的空穴来风,而当是包含有一定价值的历史信息。可能最差也是谯周所言的“弃,帝喾之胄,其父亦不著”。后稷的生父虽然不一定是高辛氏本人,也当是其直系后裔无疑。

黄厚明教授曾认为猫头鹰是夜神与梦神的化身,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祖先神。我以为是灼然之见[20]。帝喾既然是商人卜辞中的高祖帝俊,那就更加明了。我在《金乌负日新说》一文中已经论证了这个帝俊(帝喾)形象上就是玄鸟猫头鹰:

在甲骨文里商人称为高祖的是一个鸟首人身,一足蹲踞的象形文字。王国维先生在其《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中,曾将这个字厘定为“夋”,并主张这个字就是帝喾之“喾”字。其实这就是“降而生商”的玄鸟。郭沫若则同意王国维说,他也推断这个高祖“夋”和《山海经》书中的帝俊是同一个人。

其实我们仔细观察形象画就会发现,甲骨文的这个帝“夋”乃是两个毛耳和一条直线所标示的鹰喙,有着特征鲜明的“三角型的头部”。见例字:

陆思贤先生则在《神话考古》中卓然指出,在辽河流域的小河沿文化中出土的陶罐上见到的图画文字,乃是帝“夋”的原始形态,这就是中国最为原始的鸟神[21]。

不难发觉,这个文字,这个鸟神正是猫头鹰的形象画。

其实,帝喾是猫头鹰,从文献中也是可以得到佐证的。《大戴礼·五帝德》就明确说“帝喾----化为峻鸟,其状如枭,赤足而直喙。”

枭,赤足直喙,不正是猫头鹰的形象描述么?

由帝“夋”而至帝“喾”推导理解,姜嫄履践巨人迹,也就是姜嫄与帝喾结合,帝喾乃是巨人,所谓的巨人,就自然而然当是猫头鹰了。

北京大学赛克勒博物馆藏有新石器时代的一个半球形陶鸮,就是一个供人崇拜的对象。这也给我们的巨人是猫头鹰说提供了坚实的佐证。[20]

四、履“巨人迹”的实际本相

巨人如果是玄鸟猫头鹰,那如何理解履巨人迹呢?《诗经·生民》说“履帝武敏”,《毛传》说:“武,迹。”《郑箴》释读“敏”为“拇指”,《尔雅》训拇为足大趾。似乎姜嫄所踩踏乃是帝喾足迹的脚趾部分,这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幸好有《论衡·吉验篇》告诉了我们这句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稷之时,履大人迹,或言衣帝喾衣,坐息帝喾之处,有妊。

初看这段材料不得其解,幸好民俗学考古也有可供研读并与之比较的资料:

法国三氟雷乐思山洞里巫师画,是最早描绘巫师的画,作为旧石器时代“可怕的杰作”画中,一名男子,身披鹿皮,头顶一对牡鹿的角,而脸就是猫头鹰的头像。

多马人更用猫头鹰的模拟像来避免邪恶,加拿大温哥华印第安人的后裔现在仍保留猫头鹰的图腾舞,该舞者身穿猫头鹰羽毛一样的衣服,学着猫头鹰飞行栖息的姿态,口中念念有词。

将这些材料结合,“履巨人迹”原来如此!

《论衡》的说法透露出姜嫄履大人迹不过是巫师一种求取怀孕、乃至顺产的巫术行为,也就是模拟巫术仪式。

具体形式当是巫师穿着猫头鹰的衣服,在猫头鹰栖息活动的地方,跳跃辗转,以猫头鹰玄鸟所代表的重生能力与阴阳转化能力,帮助姜嫄怀孕。《诗经》中描写的姜嫄“以弗无子”,原来就是以猫头鹰巫术祭祀祈神以求子嗣的传神写照罢了。

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思维》中说:“在神话时代,图腾的祖先把灵魂之子放在图腾的位置上。”[22]斯科文《原始文化史纲》则道:“原始先民认为生育是由于图腾入居妇女体内,死亡就是人返回自己的氏族图腾。”[23]

履巨人迹,原来是一种接触感应巫术的思维实践活动,巨人,就是先民意识中能够内心体验和帮助日月运转重生,具备不死不灭能力的玄鸟猫头鹰。

先民大概相信穿着猫头鹰的衣饰,在猫头鹰栖息之地起居行动,以为这样就可以怀孕、生产。

明白了这一点,则履巨人迹就可迎刃而解了。原来是这个巫术行为的表述,其核心就是猫头鹰的玄鸟神崇拜。

《诗经·生民》中的“鸟乃去矣,后稷呱矣”,不正是猫头鹰巫术所致怀孕,乃至催生并安全顺产现象的最终文学抒情么?

另外,我们也能从扶桑和闭宫寻找到猫头鹰的巨人真相:

依照斯维至先生的看法,闭宫乃社,扶桑则是桑树,这是说的姜嫄参加了社祭的过程[24]。而笔者以为,扶桑乃十日所居之处。《海外东经》中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可见扶桑与建木功能相近。

笔者在《金乌负日新说》中已经论证了金乌(猫头鹰)载日飞行的真相,扶桑枝树的神鸟则自然是猫头鹰了。

《山海经》记载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禾、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

这不正是后稷魂归故乡,后稷葬地为群鸟围绕的写照么?

五、从后稷被弃看猫头鹰巫术的考验仪式

巨人为猫头鹰之说并非惊世骇俗。我们估看《大雅·生民》一诗的后半部分以作验证。

该诗主要分为两个部分,前三章是叙述姜嫄履巨人迹而生后稷,我们可分析一下后半部分后稷的遇难不死,从而深刻体验猫头鹰巫术的复杂与完整性。

对后稷生下来就被抛弃,学术界主要有三种看法:

(1)无父被弃说:

《史记》卷十三《三代世表》引褚先生之语曰:“后稷母为姜嫄,出见大人迹而履践之,知于身,则生后稷。姜嫄以为无父,贱而弃之道中,牛羊避不践也。……” 褚先生认为,后稷之所以被抛弃,是因为他无父,其母姜嫄“贱而弃之”。清人方玉润也说:“是知后稷之生,必因无名而见弃。”[19]。赵国华先生也主张:“稷之遭弃,是缘于母亲姜嫄无夫而生子。”[5]101

(2)图腾考验说:

朱存明先生说:“后稷出生后被三次抛弃,这带有图腾考验仪式的内涵。”[25]顾颉刚先生的认识也较为类似这种观点:“后稷者,姜嫄克禋克祀以弗无子,上帝无灾无害以赫其灵而一者也,如之何弃之,隘巷、寒冰云云,乃显其灵迹耳”[26]。

(3)形体异常说:

持这种看法的主要是袁珂先生:诗说‘先生如达,‘达是什么意思呢?‘达就是羊胞胎的意思,小羊初生,胞胎完具,胞胎落地后,始破胎而出。言后稷生时象羊胞胎那样是一团肉球的形状。这样《史记》所说的姜嫄‘以为不祥,弃之隘巷才有了根据。姜嫄‘以为不祥者,并非是因为践了巨人迹,无夫生子的缘故。……后稷遭弃,实在由于他‘先生如达,形体异常[27]。除袁先生外,张维慎也持这种观点[28]115。

笔者以为,无父被弃或曰野合而出的私生子被弃,明显是不合常理的。林祥庚先生曾经阐明,无论是从地下考古资料还是文献记载,都表明这个时代早已进入父系公社时期,后稷所处时代乃是父系公社制度的中晚期,并不存在不知其父的情形[29]。

形体异常说立足于后稷“胎生如卵”,这种现象在医学中是非常罕见的。况且其立足根据主要是对于《生民》一诗中“先生如达”之“达”字的理解,多数学者认为:达,“通”,初生的小羊。此句指后稷生下来很容易,像生小羊一般,并不存在罕见难产的现象。

上述两说都没有站在先民思维理念的角度,没有理解巫术在先秦早期社会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顾颉刚、朱存明先生提出的图腾考验说,我以为是正确的。但需要指出的是,后稷出生被弃并非“出于后稷是古之神圣王的缘故,对后稷的诞生加了一道神圣的光环。”而应该表现的是猫头鹰巫术之后续考验形式。朱先生说:“英雄的感孕而生,是灵感文化中图腾转生信仰的表现。英雄婴孩时被弃于自然, 说明他的血缘是属于宇宙的, 英雄从一开始就必须摆脱地域的束缚, 学会用普遍的神话语言, 这样英雄才能超越时代的束缚开辟出一代伟业。”[25]

这种说法有些想当然,实际情况大概是姜嫄因猫头鹰顺势巫术而生后稷,后稷出生,从巫术的连续性出发,必然还进行着巫术的后续程序。

《诗经》中先后的三次考验:分别是隘巷、平林与寒冰,在隘巷,牛羊不去伤害,在平林,后稷没有出事,寒冰之际,有鸟温暖,这大概是猫头鹰顺产巫术中不死不灭,转化生死能力的一种程序预演。

因此当三重考验结束,“鸟乃去矣,后稷呱矣”,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正是巫术形式因猫头鹰而开始,以猫头鹰而结束的传神描绘么?

我主张周人的图腾早期是猫头鹰,那如何解释《国语·周语》所言的“我姬姓出自天鼋”,这是周人图腾玄鸟说无法回避的问题。

传统以为,天鼋是鳖龟之类的动物,其实,《说文解字注》说“鼋黾,蛤蟆属”,可见其并非一开始就指代的鳖类两栖动物,而是实指蟾蜍。而蟾蜍,在汉代以后是作为月光女神的象征的。

“日中有金乌,月中有蟾蜍”相对而言,老子就说过,“反者道之动,其实一也”。

周人自称出自天鼋,就是出自蟾蜍,而蟾蜍,本来就是金乌,因为猫头鹰本就是金乌,金乌蟾蜍在原始先民思维中,应是合而为一的。

六、周人的玄鸟崇拜

巨人,先秦史料中有互人,我以为与巨人是一回事。

《山海经· 大荒西经》云, “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日灵忽, 灵忽生互人, 是能上下于天。”

《国语·周语》说“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炎帝故而姓姜,周祖即姜嫄。可知互人之国当可理解为是指周人。周人乃是炎帝之孙,炎帝,指代日神,其孙灵忽,灵忽正可以为是鸟儿飞翔隐没的特征表述,而互人能够上下于天,也就是它应该具备沟通三界的能力。而在先民的原始思维中,只有玄鸟猫头鹰具备日神、灵忽、上下于天这样的三重能力。

《山海经·海内南经》有:“互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淮南子·地形训》说“后稷垅在建木西,其人死后苏。其半鱼在其间。”

不难看出,后稷与互人是有一致的空间方位。其人死后苏,正代表着巨人也就是猫头鹰天生所具备的将生死反转、阴阳合一的能力。

周人的猫头鹰崇拜,其实由来已久。不过后世将其称为“赤乌”而已。《史记·封禅书》云:“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因此武王伐纣中,据传有大火流于瓦屋之顶。《吕氏春秋·有始》说:“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鸟是红色的,书也是红色的。《尚书大传》卷二:“武王伐纣,观兵于孟津,有火流于王屋,化为赤乌,三足”这里所谓的三足乌,本质上就是猫头鹰。

赵国华先生曾经从生殖崇拜角度以为三足乌是男根,我以为是不确的。但赵国华先生以为周人对鸟的崇拜,似乎比商人更为强烈,则是精准之见。“我们在西周早期或中期的青铜器纹饰中,往往可以看见鸟纹大量涌现的情况” ④。

周公在与成王的争斗中曾以《鸱鸮》传递对周成王的叔侄情谊,叶舒宪先生认真分析了《诗经·鸱鸮》的误读问题,他指出猫头鹰在商代周初并非恶鸟,而是天之使者。据他的考证,赫赫有名的太阳神鸟凤凰其实就是来自于猫头鹰玄鸟光明与黑暗之神的后来分裂[30]。

由此不难看出,“凤鸣岐山”等皆是周人猫头鹰崇拜的历史明证。虽然学术界有学者,包括我的老师王晖先生以为周人的赤乌原型乃是鹌鹑[31],笔者并不赞同这种主张。

周之赤乌最初当是出自猫头鹰,也就是说周先民其实与商人同有玄鸟信仰,同为玄鸟子孙,一样在早期的历史中尊奉太阳神。

不过因为周商之间政治的敌对关系,“蕞尔小邦”周翦商诛纣,在思想领域掀起了变革大风暴。周公等人致力于鼎革维新,从天道逐渐向人道转移,致使商人尊奉的天之神鸟猫头鹰逐渐丧失了神圣的复杂的地位,猫头鹰逐渐从太阳神鸟的地位跌落,西周以后,周人逐渐修饰与伪装出新的崇拜神鸟——凤凰来了。

周灭商,革命维新,为从思想上打击商人道统,攻击、诋毁玄鸟,连带着巫术中生死转化的神话思维也逐渐为生死对立的理性思维所替代,猫头鹰的太阳之神的玄鸟地位,逐渐被凤凰代替,而其月光之神的定位,则在秦汉前后开始被蟾蜍所取代了。因此战国时人的周民就已经称呼自己“出自天鼋”了,忘记了自己玄鸟子孙的身份了。汉代司马迁所写的《史记》,给出的周人创世神话,则改头换面为与商人玄鸟神话风貌迥异的“巨人迹”这般的模样了。

周人履巨人迹的创世神话,其实与商人、秦人祖先神话一样,皆出自一种太阳崇拜。太阳在先民的巫术思维中,乃是依靠猫头鹰所代表的玄鸟来推动的。巨人,正是周人信仰太阳神,自信族源出自太阳上帝的最有力的历史证据。

注释:

①《姜嫄履“巨人迹”新说》与《金乌负日新说》、《三代视阈下龙崇拜的另类解读》、《西方宗教学视野下的大禹时代》属于一组系列文章,共同论证了中国先秦时期的鸟文化现象,指出中国人是龙的传人多是出于对史料的误读,而先秦时期的创世神话多是和玄鸟有关,而玄鸟并非传统认为的燕子之类,而是代表日月合体之神的猫头鹰。鸟崇拜并非东方部落特有的现有,而是夏商周秦时期先民的共同信仰,鸟崇拜是太阳崇拜的具体承载形式。

②郭沫若以为玄鸟是男性生殖器,见《郭沫若选集》卷一,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28-329页;孙新周主张玄鸟是猫头鹰,见《鸱鸮崇拜与华夏历史文明》,《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第31-37页;郑杰祥则认为玄鸟是公鸡,见《玄鸟新解》,《中州学刊》1990年第1期,第104-108页。

③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新一版,第92页;赵光贤:《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第133-134页。

④马承源:《商周青铜器纹饰综述》,《商周青铜器纹饰》文字部分,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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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王晖.论周文化中朱鸟赤凤崇拜的原型、蕴义及演化[J].人文杂志,1994,(3).

作者简介:王向辉,博士,陕西师范大学西北研究院。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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