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叫
2014-10-22刘亮程
驴叫是红色的。全村的驴齐鸣时,村子覆盖在声音的红色拱顶里。驴叫把鸡鸣压在草垛下,把狗吠压在树阴下,把人声和牛哞压在屋檐下。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对着月亮长吠,声音悠远飘忽,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绿色的,在羊绵长的叫声里,草木忍不住生发出翠绿嫩芽。鸡鸣是白色的,鸡把天叫亮以后,就静悄悄了,除非母鸡下蛋叫一阵,公鸡踩蛋时叫一阵。人的声音不黑不白。人有时候说黑话,有时候说白话。
也有人说驴叫是紫黑色的。还有人说黑驴的叫声是黑色的,灰驴的叫声是灰色的。都是胡说。驴叫刚出口时,是紫红色,白杨树干一样直戳天空,到天空爆炸变成红色蘑菇云,然后向四面八方覆盖下来。那是最有血色的一种声音。驴叫时人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满血,仿佛自己的另一个喉咙在叫。人没有另一个喉咙,叫不出驴叫。村里的其他人也叫不出驴叫。人的音色像杂毛狗,太碎太杂。在狗和驴的耳朵里,人发出的声音最难听,但又不得不听人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还有比人的声音更难听的,就是拖拉机的突突声。
驴顶风鸣叫。驴叫能把风顶回去五里。刮西风时阿不旦全村的驴顶风鸣叫,风就刮不过村子。
驴是阿不旦声音世界里的王。驴叫的尽头是王国边界,从高天到深地。
不刮风时,驴鸣王国是拱圆的,像清真寺的圆顶。驴鸣朝四面八方,拱圆地膨胀开它的声音世界。驴鸣之外一片寂静。寂静是黑色的声音,走到尽头才能听见它。
如果刮风,王国变成椭圆形,迎风的一面被吹扁,驴叫被刮回来一截子。驴脾气上来了,嘴对着风叫。风刮了千万里,高山旷野都过来了,突然在这个小村庄,碰到敢跟风对着干的家伙,风也发威了。驴叫和风声,像两头公牛在旷野上拉开架势,一个从遥远的旷野冲过来,一个从低矮的村子奔出去。两个声音对撞在一起,天地都嘎巴巴响,风声的尖角断了,驴叫的头盖碎了,仍顶住不放,谁也不肯后退。
但在顺风的一面,驴叫声传得更高更远。驴叫骑在风声上,风声像被驴鸣驯服的马,驮着驴鸣翻山越岭,到达千里万里之外。王国的疆域在迎风一面收缩了,在顺风一面却扩展到无限。
下雨时驴不叫。阿不旦村很少下雨。毛驴子多的地方都没有雨。驴不喜欢雨,雨直接下到竖起的耳朵里,驴耳朵进了水,倒不出来,驴甩头,打滚,都没用,只有等太阳慢慢烘干。这时驴会很难受,耳朵里水在响,久了里面发炎,流黄水。驴耳朵聋了,驴便活不成。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拼命叫,直到嗓子叫烂,喉咙鸣断。
所以,天上的云一聚堆,驴就仰头鸣叫。驴叫把云冲散,把云块顶翻。云一翻动,就晃晃悠悠地走散。民间谚语也这么说:若要天下雨,驴嘴早闭住。
聪明的狗会借驴劲。狗不想走路了跳到驴车上,卧在主人身边。狗坐驴车驴没意见。狗若像人一样爬上驴背,驴会惊了。但狗有办法让自己的叫声趴在驴叫声上。驴叫时,狗站在驴后面,嘴朝着驴嘴的方向,驴先叫,声音起来后狗跟着叫,狗叫就趴在了驴叫上,借势蹿到半空。然后狗叫和驴叫在空中分开,狗叫落向远处,驴叫继续往高处蹿,顶到云为止。驴跟云过不去。天上云越聚越多时,就像一群黑驴压过来。雷是天上的驴叫。驴不敢顶雷声。打雷时驴都静悄悄的。驴端拶耳朵,把雷鸣装进来,等云开天晴,驴朝天上打雷。那时从地到天,都是驴的声音,驴的世界。
驴叫就像一架声音的车,拉着村子的所有声音往天上跑,好多声音跑一截子跳下来,剩下驴叫孤独地往上跑,跑到驴耳朵听不到的地方。
人喊人时也借驴声。从村里往地里喊人,人喊一嗓子,声音传不到村外。人借着驴的叫声喊,人声就骑在驴叫上,近处听驴叫把人的声音压住了,远处听驴叫是驴叫,人声是人声,一个驮着一个。
往远处走,村庄的声音一声声丢失。鸡鸣五更天,狗吠十里地。二里外听不见羊叫,三里外听不见牛哞,人声在七里外消失,剩下狗吠驴叫。在远处听村庄是狗和驴的,没有人的一丝声息。更远处听狗吠也消失了,村庄是驴的。在村外河岸边听,村庄所有的声音都在。河岸离村子二里地,村里的鸡鸣狗吠驴叫和人声,还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都落在河水里哗啦啦冲走。到了夜里,河水的流淌声也全灌进人们的耳朵里。
赏析
历来,写声音的名家不少,如白居易写琵琶声,韩愈、苏轼写琴声,但写驴叫声而成功的,目前,只刘亮程先生一家。在他的笔下,驴叫是红色的,是一种充满激情的声音,还是肯负重的声音,“拉着村子的所有声音往天上跑”,更是高远的声音,“好多声音跑一截子跳下来,剩下驴叫孤独地往上跑”。驴叫声有形状,有动作,有脾气,有追求。这就使文章具有了想象之美、象征之美、哲理之美。当然,还有语言之美。严格地说,刘亮程先生的语言是讲究的,比喻、拟人、夸张、通感……该用的都用了。但又看不出讲究来,好比新织了一件漂亮的衣裳,上身之前,在清水里淘洗一番,就美得不露痕迹了。总之,在刘亮程先生的“村庄”里行走,常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不过,起伏之间,阅读的愉悦也就产生了。
(摘自《文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