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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早茶的祖父

2014-10-21赵亚锋

青年作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早茶祖父

鸡叫两遍之后,睡在我身边的祖父就再也没有睡意。一阵窸窸窣窣的摸找后,他拉着了灯,披衣起炕。祖父睡觉的时候,总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得干干净净,像一棵冬天里枝叶全部脱落的枯树。他说这样才能睡得踏实、睡得安稳。因此黎明时分,一件一件从里到外慢条斯理地穿衣服的祖父,又像冬眠之后喜逢新春的千年老树,不一会便枝繁叶茂,穿戴齐整了。这样的习惯他保持了多年。

天还很黑,村庄像一条陷入大海的船,悄无声息。灿黄的灯光照在祖父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凸显在松弛皮肤里的根根肋骨历历可数。祖父身上很白,白得像精細的盐,白得几乎不像一个与土地打了七十多年交道的饱经沧桑的乡村农民的身体。只有他脖子上酱紫的皮肤和黧黑的脸,才好像能证明他的一生是在汗水和风雨中摸趴滚打过来的。褪色的蓝线衣,垢僵的棉裤,藏青的老装,祖父稍显迟钝的手有时因为系错纽扣而不得不停下来,一一解开来重新去系。更多的时候,他会被剧烈的咳嗽抽呛得蜷缩在一起,低头忍耐着哮喘的折磨。我成长的记忆里贮满了祖父断断续续的咳嗽和轻轻重重的吐痰之声。每天清晨,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半睡半醒的我,侧听着窗外亮丽清脆的鸟鸣,而祖父那些长长短短难以抑制的咳嗽总会不期而至,甚至他不着边际漫谈式的喃喃自语和上炕下炕的迟重动作都会使我禁不住嚷嚷起来。祖父一边放小声响,一边笑呵呵地说:哦,把我的孙子吵烦了!你爷老了没处用了,说话都有人嫌弹呢!

祖父起这么早,是要进行他从年轻时就形成并几十年如一日地保留下来的一个已经成为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节目——喝早茶。早些年,祖父喝早茶的时候,会在炕头支一口装满土灰的黄铜火盆,上面架起树枝、木屑,堆放几小块煤炭。祖父是生火的好把式,他生的火,既没有浓烟,不会呛着他最疼爱的孙子我,也不会熏着父母倾其半生才刚刚修起的崭新上房。并且祖父用柴也十分经济。往往他的最后一罐罐茶滚动着倒在茶盅里的时候,火盆里的火也就稀稀落落地熄灭了。砂罐里煮沸的开水先倒出一半在茶盅里,祖父两手合在一起,轻轻搓着掌心的茶叶,然后把手中清香的茶叶放进砂罐,再把刚倒出来的开水投入到砂罐里。一片一片的茶叶,像回到自己娘家的媳妇一样,痛痛快快舒展开了拘束已久的腰身。扑扑的火苗突突地闪着,酽酽的香茶在砂罐里不停地翻滚着、煎熬着。这时的祖父,坐在曙色还未褪尽的黎明,屋里没有开灯,只有那一闪一闪的火光,映在祖父沧桑的脸上,如同阳光洒在沟沟壑壑的广袤大地,使得他脸上纵横的皱纹出现了清晰的轮廓。祖父沉浸在自己或许茫然或许纷繁的思绪里而不能自拔,但在我看来,他创设了一种他所不知的对于熬茶过程的异常迷恋的氛围,他的脸是那样宁静和专注,神态悠然且满足,仿佛是一个聆听世界的智者。

当第一罐茶沿着席篾倒在精致的陶瓷茶盅里时,屋内的茶香已像雾气一样弥漫在各个角落。如果我醒着,我会眨巴着眼睛,咂咂嘴,翻身爬起来,就着火盆上烤出来的俊黄俊黄的热馍,祖父一口我一口地喝下那些闻起来香而喝下去苦的浓茶。如果我睡着了,即使在梦中,我也会张大鼻孔,贪婪地呼吸着清茶的香气,让它淡淡的苦味从头顶贯穿到脚心,让它浓浓的清爽浸入我的五脏六腑,彻彻底底清除我少年的体内刚刚开始堆积的世俗垃圾。我自己仿佛也成了一瓣被天地雨露浸润过的茶叶。

开始熬煮第二罐茶的时候,祖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至今我都记着的怪异荒诞的古今:毛人抓了个小孩,带他去打核桃。小孩把打核桃的杆子绑到树枝上,夜里的大风吹得“啪啪”响,毛人在树底下的草丛里捡核桃。机灵的小孩就这样逃走了。还有一些懒媳妇的故事和兄弟仨占媳妇的故事,印象都很深。当然我最感兴趣的是祖父讲的关于他的父亲我的太爷“降妖除魔”的故事,这种带有家族式自传性的言说,让我一度在同龄人中增添了不少自豪的光彩。据说我太爷是方圆几百里非常有名的阴阳。他年轻时去南里学艺,吃了不少苦,后来得到高人指点,学得真传。荣耀归乡时正好是半夜,沿柳后沟进庄,看到庄头上有一黑桩,以为是鬼怪,就掐诀念咒,用雷尺劈打,舞弄了大半夜,然后回家蒙头大睡。待第二天一早来取雷尺时,发现自己把一棵麻子树打蔫枯了!祖父说得津津有味,神乎其神,我听得凝神屏息,深信不疑。

祖父把散了的火堆聚拢了一下,端起刚刚清出的头盏茶。这时他讲述的重点转为他自己年轻时的经历。饥馑之年,他在陕西关中当麦客,挣得了一担玉米面后就和另一个老乡挑着粮食辗转返回,那时,每个家里都有几张奄奄一息的嘴巴等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粮食来救命。一路上他们住过破庙、窑洞,被饿坏了的野狗追咬过。他们不敢走官路,只能沿着小路行进,而且一般是夜里赶路。他们怕被各种路口的盘查抓住而把粮食没收。快到天水境内时,那个老乡说,咱们快到家了,今晚就在这里住店了,歇缓一宿,攒点力气明天一路跑回家。祖父坚持继续走夜路,觉得到家了才能安心。但那个老乡已经困乏地打起了哈欠,他们只好找了家非常偏僻的私店住下。不想,后半夜,还在睡梦中时,他们的粮食就被查店的人没收充公了。欲哭无泪的祖父,央求了人家半天,得到的却是一根扁担和一双空空如也的竹筐。他一人在那里呆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徒劳无功,空手而归。“你的一个小叔伯,就是在那段时间饿死的。”在摇曳的火苗那边,一脸沧桑的祖父轻轻叹息,仿佛不忍揭开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伤疤。祖父握着茶盅的手似乎有些僵硬,我看到他微闭着双眼,慢慢才喝了口茶。

祖父喝的茶很讲究。即使家境还很贫寒的时候,祖父的茶叶依然是鱼儿沟里最奢华的上品,从来没有断过。这就辛苦了我的父亲,他不得不在自己打工所挣的微薄收入中,每月留出固定的一份,来尽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孝心。祖父常说:喝茶要咬几口馍,要不然怄人的很。因此我操持家务的母亲,不管农事多忙、农时多紧,都要在前一天晚上睡觉之前,烙好酥软的饼子或蒸好暄白的馒头,以此作为第二天早上祖父喝早茶的佐餐。不仅如此,祖父在喝早茶时,还要抽水烟。他喜欢在烟雾缭绕中等待一罐茶的到来,也喜欢刚抽完水烟的那股辛辣味成为一口浓茶的引子。那个非常精致的黄铜水烟锅,伴随祖父走过了坎坎坷坷的一生。也许祖父抽水烟的烟龄,和他喝罐罐茶的茶龄不相上下吧!这两种在过去被看做是大户人家的享受富裕生活的象征,随着村庄里年老一代的慢慢逝去而在悄悄消失,却被我在解放初成分划为贫农的祖父一直延续了半个世纪。

为了捡干树枝生火煮茶,我常和祖父去我家一座荒芜的园子,那里有遍地的苜蓿,有野生的韭菜和黄花,有结着又酸又涩果子的苹果树。那年也不知道我几岁,父亲在邻居的帮助下放倒了一棵长在园子里的两抱粗的老核桃树。树放倒时,是中午,其他人都吃饭去了,只有我和祖父在园子里。我在树杈里窜来窜去。一眼瞥见父亲忘记未拿回去的斧头,便欣喜地跑过去。家人平时是不让我玩钉子、锯子之类的。于是我藏在怀里,挪到核桃树旁。我看祖父在翻拣着找树枝,便背对着他,屁股一拧,骑在树根上。我拿着斧头,一下一下轻轻地砍着树枝。那感觉真好!快要断了,快要断了,我心里一阵高兴。于是换用斧背去狠劲砸那条看似欲断、实则柔韧的和我胳膊一般粗的根。斧头被弹跳回来,斧头刃奔向我的额头。我叫了一声,随即便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沿鼻梁流下来。祖父跑过来一看,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天爷”,便立刻抱起我跑向村里的药铺。他的手按在我额上,我闻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烟屎味。由于这种刺激,我的伤口格外疼痛。我边哭边叫:“疼得很,疼呀……”祖父慌了神,手在我脸上不住颤抖,弄得满脸都是血迹,语无伦次地说:“别哭,啊我的娃?别哭……”我听见他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脚步越来越快……给我洗伤口的时候,我没有哭;上药的时候,我也没哭。老医生说:“看你砍得玄不玄?伤着骨头你娃就没命了。”我看见祖父老泪纵横。那一次,祖父特地给我买了好多糖。胶带取下后,我额头多了一道疤痕。伙伴都笑我说像包公。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玩斧头了,祖父总是把它藏得无影无踪。

起初只是在早上喝一顿早茶,后来祖父的茶瘾越来越大,以至于每天下午,在他十分困乏的时候,就要加喝一顿。这本来没什么,可是我非常顾家的母亲受不了。她觉得祖父的火盆熏黑了崭新上房的门窗和墙壁,有事没事总在一旁絮絮叨叨,时间长了,祖父就听出了其中的含义。祖父是个老读书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很不以为然。但是,这个没有公开的矛盾像一团没有找到头绪的毛线一样,始终困扰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尽伤脑筋的父亲。一个冬天的下午,呵着寒气的父亲从集上给祖父买来了专门炖茶的小煤油炉,于是,祖父彻底告别了他的火盆时代,在一种不情愿和赌气的心态下,祖父第一次用煤油炉子熬茶喝,而我却闻到了一种令人晕眩的类似于食物发霉的煤油味道。祖父品咂着茶水,摇着头说:寡不冽水的像是串味了!这种味道伴随我走完了学生时代,它像祖父的鬼灵故事一样,深深地“熏陶”了我,一度被我所迷恋。大概是十年前吧,父亲在无法凑齐我和弟弟妹妹的学费生活费,无法供应家里的所有开销并且因为我们兄妹念书家里已经债台高筑的情况下,执意而悄然地从天水给祖父捎来了一个精致的小电炉子。那天,我沉浸在自己刚刚学到的电路知识而正好又有用武之地的喜悦里。我找来改锥、胶布和钳子,装好炉子,通了电,一切尚好。祖父又进入他喝茶生涯的电化时代了。

大约早上六点多,家人陆续起炕的时候,已经喝完早茶的祖父,步履健稳,精神矍铄。在他略显夸张的咳嗽声中,开始着手清理院中被夜风刮得到处都是的树叶、麦草和灰尘。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红润饱满。当祖父手中的扫帚哧啦哧啦、一下一下很认真地扫起一小堆垃圾的时候,家里那头豢养多年的灰毛驴,会适时而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起来。祖父知道,这个精通人性的老伙计、繁忙农事的好帮手,已经在怪怨他没有及时给槽头里添把草料,而慢怠了它这个家庭中的头等功臣。

[作者简介]赵亚锋,1982年生,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天水市作协理事;作品散见《青年文学》《星星诗刊》《飞天》《绿风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北京文学》《天津文学》《中国诗歌》《散文诗》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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