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史蒂文斯日记与书信(选)
2014-10-21华莱士·史蒂文斯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
华莱士?史蒂文斯,美国主要诗人,有“诗人中的诗人”或“批评家的诗人”之称,其诗富于形而上的思考,力求以审美代替信仰缺失留下的巨大空白。史蒂文斯同时也是一位重要的诗学家,其文论犀利深刻,且充满诗人天然的敏感性,往往于不经意处透出智慧的洞见。他的思考始终围绕真实与想象的关系这一诗学命题,认为作为一种官能的想象力反射着上帝的创造原则,因此能够赋予万物以秩序,诗歌的功用就在于调和两者,使人性获得圆满。此处精选其日记和书信若干,具有极其珍贵的诗学和文学史价值。
——译者手记
[1898年12月27日]
昨天下午我独自散步,越过宾山,从斯托尼克里克开始,穿过树林来到塔旁,从那儿向下回到城里,尽可能避开道路。斯托尼克里克的树林边缘生满浓密的野蔷薇,又长又绿的带刺藤蔓纠结着。山脚的土地有几处又湿又软,其他地方铺着树叶,是被一场已经融化的雪吹落的。到处伸展着一簇簇绿色羊齿草。有一片片灿烂的苔藓,不时地,我会被我的脚搅起的一根枯干的白桦树枝惊吓,它们看起来非常像冻僵的蛇。我发现了一只大蜗牛,一些黄色蒲公英和一根什么草,上面是深灰色,下面却是深紫色。我在山顶的一堆岩石上坐下来,背对城市,面朝东方一条崎岖深谷。城市烟雾腾腾喧闹不停,而野外的深渊却异常寂静,孩子们的叫喊偶尔从山坡的林子里传来,还有地平线上一列反常的火车颤抖的轰隆声。我忘了自己在想什么——除了我在好奇夏天人们为什么把书带到树林去读,那时有那么多书里找不到的其他可读的东西。我也被树林上方阳光的奇妙效果所打动,而同时在树枝下面却是如此黑暗。回家时我看见太阳在煤灰的面纱后落下。从寓言的角度看,我承认这是相当可怕的。但寓言通常就是如此。
晚上,史密斯?李、莱文古德、威尔?邓尼根和我拜访了“野蛮人”,我们谈到莱文古德的理论,人们发现,写诗的人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糟糕的歌手,一个艺术家可能不欣赏诗歌,一个演说家可能不欣赏音乐——简言之,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情感表达都倾向于排斥通过其他形式表达的可能性。
[1900年6月15日]
昨天我到了纽约。投宿在阿斯特宫。下午3点去了《商业广告者》,递上了科普兰写给卡尔?霍维的信,他把我介绍给加州人斯蒂芬斯,是经济新闻编辑。我还拜访了《夕阳》,订了下周一的约会。六点半与罗德曼?吉尔德及其“朱莉娅姑姑”一起吃晚饭——一个聪明的老夫人,有点胖,眼睛水汪汪的,她很失望,因为冰冻果子露不是橘子,而是凤梨的。晚饭后匆忙赶到约克维尔的东河公园,为《广告者》起草了一份管乐音乐会广告。
今天早晨我打电话说要见查尔斯?斯克里布纳,他不在办公室。我要和麦克米连公司的亚瑟?古德里奇吃午饭。
古德里奇带我去玩家俱乐部吃午饭——一个有趣的地方,能看见名人。我们坐在走廊上。旁边是艺术家里德——我认为是里德,尽管现在我黑白分明地看见了那个词,可能是雷德。屋子的墙壁上满是戏剧和演员的纪念品。这是去波希米亚的一条近路。
我又去了斯克里布纳,发现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在办公室里。他是个朴素的人,一副诚挚的面孔。他对我很和气,记下了我的名字。谈到待人和气,我必须倾向于古德里奇,尽管是陌生人,却对我像老朋友一样。
我住在一家两个未婚法国女人开的公寓。年纪大的约三十来岁,胸脯有一英尺半高。难怪法国人都钟情于这样适合情侣的住处。年纪小的约二十岁,身材比例更为适中。她眼睛下面有黑圈。我刚刚杀死了我房间一面墙上的两只虫子。它们是虱子!下一步是晚饭——无论我在哪里能找到它——和随后一个漫无目的的黄昏。
在一家小饭馆里吃晚饭——水煮蛋、咖啡和三片面包——一周前我的肚子里颠簸着草莓。从一个蓝眼睛小家伙那儿买了两份报纸,他正在卖《日报》和《世界》,为了我需要的报纸他不得不搜遍整个地区。回到房间的时候,通往广场的街道台阶上全都是寄宿者之类,斜靠在栏杆上剔着牙齿。街道尽头闪耀着阳光照亮的灰尘之云。我周围都是高高的办公楼,已经关门过夜。窗帘拉着,建筑物的面孔显得坚硬、残忍、了无生气。我的美妙的街道。正是现在,孩子们的声音穿过窗户,越过屋顶,透过墙壁,从外面传来。
整个纽约,正如我所见,正在等待出售——我认为我所看见的部分就是使纽约成其为纽约的部分。它被需要所支配。一切都是有价格的——从邪恶到美德。我不喜欢它,除非我得到格外吸引我的位置,我不会留下来。比如说,有什么让我留在这样一个地方呢?这里,所有的美都是展览,所有的权利都是自私的工具,所有的慷慨都是自负的根源。纽约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战场,充满各种矛盾的利益——无疑这很诱人,但却虚假得可怕。每个人都在看着其他每个人——走在镜子上的一群蠢人。我更希望是在这里暂留,我愿意那样——这让我欣赏它所有的对立面。幸亏风不是在约克维尔形成的,云也不是在哈莱姆生成的。它们会带来怎样的价值啊!
房间的地毯是灰色的,周围有粉色玫瑰。浴室的小毯子上织着一只孔雀——蓝色、猩红色、黑色、绿色和金色。壁纸上有鸢尾花和勿忘我图案。碎布和纸上的花鸟足够多了——不要再多了。在这个伊甸园里,我的烟斗喷出的烟浓重地悬在天花板上,给它增添了趣味,在这个乐园里响着街车铃声和寄宿者的喧闹,透过隔墙清晰可闻,在这个极乐世界中的极乐世界,我现在要躺下了。
我要沿着烟囱向上祷告。那是让我的祷告到达屋顶的唯一机会。
我刚刚向窗子外面望去,看屋顶上是否有迷途的流浪者。我相信,天上有星星。
[1901年3月2日]
今晨街道是蓝色的,有雾。
上周四回家待了几个小时——圣诞节以来的头一次。雷丁沉闷到了极点,所以我很高兴回到这个我所欣赏的电子城。我与老家伙谈了很久,大多是他在说。在这种情况下你的想法是没有什么机会表达的。不过他是个聪明人。我们谈到他一直在催促我去接受的法律。我犹豫了——因为文学生活,正像所说的,是我一直当做理想的,我不太想放弃它,因为那不是我完全想要的。有一天,回纽约之后,我拜访了麦克卢尔的约翰?菲利普斯,菲利普斯和我谈到出版生意。他有哲学头脑,人很严肃,不过我认为他没有想象力——或是想象力不够多。他告诉我这个业务主要是文书——令人不快的事实——我几乎不能指望靠工资过日子——等等等等。他说的这些相当刺激了我。我幻想的海市蜃楼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和以往一样重新置身于沙漠之中——我始终如一的着陆之处。不過,我为手稿找到了一个市场——如果它是值得的话!
我正在让“奥莉维亚”休息一小段时间——以便在我发动它之前能够检验它一下,因为它应该受到检验了。
自从写下上面这些,外面的雾明显浓了起来。季节在转换。
[1902年8月10日]
我度过了美妙的一天,我又感到了满足。早饭后离开住处,乘渡船和电车去泽西的哈肯萨克。从哈肯萨克沿“春峡”路步行五英里半,然后行四英里到里奇伍德,复行一英里到霍博肯,回城,行七英里许到帕特森:总共十七英里半,一年的这个季节中适合远足的一个好日子。乘电车从帕特森回到霍博肯,然后回家。上午看见了一些非常可敬的乡野,和往常一样,它们引我深思。我喜欢信步而行,微风在周围的树上游戏,思忖着一千零一种零零碎碎的事情。昨晚我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黑暗的十字形耳堂消磨了一小时,不时地陷入更为孤独的情绪中。一个纠缠我的老问题是,世界上真正的宗教力量不是教堂,而是世界本身:自然的神秘召唤和我们的回应。怎样连绵不断的喃喃声充满了那劳作不息、不知疲倦的教堂啊!可今天散步时我想,毕竟不存在什么力量的冲突,而毋宁是一种对照。在大教堂里我感觉到一种存在;在公路上我感觉到另一种存在。两个不同的女神显现自身;而且,尽管我对她们只有朦胧的幻想,我现在却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区别。我内心的祭司崇拜一个圣坛上的上帝;而我内心的诗人崇拜另一个圣坛上的另一个上帝。祭司崇拜怜悯与爱;而诗人,崇拜美和力量。在教堂的阴影中我能听到男人女人们的祈祷;在树木的阴影中没有任何人类的声音与神圣混合在一起。当我坐着,与会众一同做梦,我感觉到闪光的祭坛作用于我的感官,刺激和安慰它们;而当我漫游在田野和树林中,我看见的每一片树叶和草叶都在揭示或者毋宁说是预示着那无形者。
[致艾尔西?莫尔,1909年3月18日]
我亲爱的玫瑰帽: 星期四晚
上周没有为你的“星期六和星期天”写信,让我很失望。明晚我盼着能去设计学院。所以我今天晚上必须写信,以免和上周一样。时间刚好是十二点二十九分!幻想坐下来写一封信——而且是稍长的一封——在这样的时辰。但是我想要你拥有一封信。——你会奇怪我今天晚上都做了什么。嗯,我在继续对冈仓先生的书进行肤浅的研究,此外还读了很多东西。然后我去看了一个展览(九点到达展厅)。那主要是一个挂毯展览。但是有一些古老的乐器让人觉得好玩。有件乐器上面有十六根弦。有镶嵌着珍珠母的琵琶,还有一些法国风笛。——我看见两柜子玉雕——不管那是些什么。我知道对它的评价很高,但我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我要送一两幅画给你弄一个私人展览吗?好了,它们就在这里,全部来自中国人,是几世纪前画的:
淡橘,绿与深红,以及白,
及金,及棕;
以及
深碧琉璃和橘色,以及不透明的
绿,浅黄褐色,黑,和金;
以及
琉璃蓝和朱砂,白,和金
及绿。
我不知道对中国这样如此遥远陌生的地方你是否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它不真实。那种不真实甚至显得美妙和难以置信。——我正在研究中国人对风景的感觉。正像有某些我们的艺术家愿意去画的传统主题(如“华盛顿越过德拉瓦尔河”或“母与子”等等!)中国人的自然、风景也有一些方面已经变成了传统主题。——这些方面的清单会和那些我常常寄给你的“乐事”清单一样有趣迷人。这就是一个单子(我敢发誓!)——
远寺晚钟
渔村上闪耀的落日
一座孤独山城风暴后的好天气
从远岸出发的归舟
洞庭湖上的秋月
沙洲上的野鹅
潇湘夜雨。
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奇妙的东西,因为它是如此包罗万象。例如,任何黄昏的画面都被包含在第一个标题下了。“正是在那寂静时刻,旅人对自己说,‘一天结束了,而他们的耳畔传来遥远晚钟那令人期待的声音。”——最后,在我来自东方的陌生事物的包裹中,是一首几世纪前由王安石写下的小诗:
午夜,屋子里一片寂静,
滴漏停了。但是我无法入睡,
因为春花颤抖的美丽形影,
被月亮投射在窗帘上。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那更美的地方了,或者比中国人更美的人了——绿帽子大师向王安石鞠躬。不:王安石正在睡觉,请勿打扰。——我要在亚洲的尘土里闲逛上一两周,根本不知道我会打扰到什么,发现些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们对亚洲了解得多么少啊,那就是全部了。这让我发狂地想在一个晚上彻底了解它。——但是亚洲(从皮卡迪飞去很近——就像思想飞行一样)我将放在其他时候再说。——我盼望这一周赶紧过完,星期天去散步。比所有的书都美好的是这充沛多风的空气。傍晚最初的时辰,星星特别的亮!今晚我注意到了这点,正当天开始黑下来。至少有一打金色的大星星。——它们似乎属于三月,更胜过属于天空。——我希望我星期天能和你一起散步。你在今天的信里说,我不要在复活节来,这对我是否更方便些——为什么,我会告诉你。你不是在挖苦我吧,波波?
你的华莱士,1909年3月18日
[作者简介]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美国著名现代诗人,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雷丁市。1914年11月,《诗歌》杂志社的哈里特-门罗将史蒂文斯的四首诗刊登在战时特辑里,从此史蒂文斯开始有了另一个身份——诗人。他在1923 年出版第一本诗集《风琴》,在1955年获得了普利策诗歌奖。他的主要作品有:《冰激凌皇帝》、《秩序观念》 (1935)、《拿蓝色吉它的人》 (1937)、《超小说笔记》 (1942),论诗歌文论集《必要的天使》。
[译者简介]马永波(1964— ),当代诗人,文艺学博士后,英美后现代诗歌的主要译介者和研究者,現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