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庄的脸

这脸上没长美人痣，也没长红花，但却在我的心里无法抹去，它先是躲进我的心里，然后开始向我的四肢蔓延，日子久了，这张脸便布满我身体的各个角落。抬头，低头，转身，闭眼，睁眼，我都能看到这张脸庞。大自然送走夏天，便站在闫庄大院子门口边看这迷人的脸，尽管你见不到这脸笑，它也不会朝你抛媚眼，但作为一个虔诚的观赏者，你准会笑若桃花。这脸是闫庄的脸，这样的脸除了同样光彩的闫庄才能配上，你拿这脸蛋子去配臃肿的秦岭，也太不合时宜。听我母亲讲，秋天刚过的时候，田野里面的麦秸秆都竖着硬朗的小个子，那些在棚里卧久了的老黄牛，闲着便开始嚼草，肚子有七分饱，就赶去田野和秸秆玩耍，它一会儿拿舌头舔小个子，一会儿拿鼻子嗅它们沾染的深秋，除了用蹄子给这些小伙伴挠痒痒，黄牛们还你追我赶，在田野里跳起古老的舞蹈。

若谈论舞蹈，闫庄的乡亲们都知道一个叫周才的人，周才的舞跳起来有些让人恐惧，因为他是戴着面具跳舞，他跳舞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个漆黑的旧坛子，这旧坛子里面装的是村口的井水，村里谁家老了人都会请周才来跳上一段，以前跳舞只打发歌者一条毛巾，后来一条毛巾磨不开脸面，主人家也觉得实在是端不出手，便改成打发一条毛巾和一条金丝猴香烟。我从艺校回来的那段时期，暂时居住在乡下老家，此时刚好有一家老了人，大大小小的碗足足洗了兩大筐，每个晚上还会烧两堆通红的大火，前来坐夜的乡邻，便围着这篝火听周才唱歌。周才唱孝歌确实是我们闫庄唱得最好的，声音洪亮，调子拉到婉转，比我艺校那些学美声的同学强多了。他一边唱一边跳，手上还捏着一枝柏树枝，他唱到高潮部分便把柏树枝伸进怀中的坛子里，蘸一下水，扬手洒向高空。这个举动是每个歌者都具备的，他们是在为逝者歌唱，为逝者超度，这从坛子里蘸水扬向高空，便是让逝者的灵魂在歌声的陪伴下自由飞翔，飞进天堂。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问过母亲，这井水真有这么神奇吗，母亲也没有说明白，我只记得“上善若水”。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意思估计就是那井水具有教化逝者向善的功能，飞进天堂，用长筷子帮别人喂饭。

这次回乡下的时日也比较长，也迫于要完成一些素描，便拿着画板再次来到了村口的那口井，这口井养育了整个闫庄人，也养育了我幼小的生命。这口井在深秋最丰满，通过一夜的积累，这水便从井口悄悄地溢出来，那些扭着小腰的水蛇趁着父母还没醒来便偷偷地爬上井台，溜到外面去玩。井的旁边长着一棵泡桐树，这棵被啄木鸟啄出不下十个洞的树，仍然屹立在水井旁边，他们似乎成了一对生死朋友，它不干，它便永不倒；它不死，它便永不干涸。一大早大大小小的铁水瓢便挤满了井台，这些来自不同家庭的水瓢，要么泡着黄豆，要么泡着红豆，要么泡着剥过皮的土豆。那泡着黄豆的便是想磨一碗滚热的豆浆，那泡着红豆的便是准备熬一小锅稀饭，这泡着土豆的家庭，无论是把这土豆炒了还是炖了，都是一道可口的下酒菜。闫庄的早晨是寂静的，可是这寂静持续不了多久，待人们睡醒了，便端着脸盆来井里汲水刷牙、洗脸、洗菜、淘米。你看到的不光是赤脚的小孩，还能瞅见把红毛巾搭在头发上的少妇，这些少妇多半是穿着睡衣来的，盆子装满水，她们便捡一块石头，蹲在石头上洗自己过夜的脸。如果眼下不是深秋，你还能遇到穿着花裤衩的半小子，他们洗完脸便开始打水仗，我承认我以前也穿着花裤衩在这里打水仗。这井水似乎生来就是为闫庄的大人小孩服务的，无论人们怎么糟蹋她，她还是不离不弃。

这脸在深秋便是那些红彤彤的柿子，闫庄的深秋数这张脸最好看。这个时令，柿子树都掉完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诱人的精灵。如若这些精灵引诱一些路人也就罢了，关键是它们还抹红脸蛋引诱从天空闪过的乌鸦，这些乌鸦怎会舍得丢下这些姑娘，而闪回南方。于是大都过了深秋，那些没有将柿子收回来的家庭就要蒙受损失了，通常一夜起来，这些漂亮的小姑娘就被乌鸦糟蹋得差不多了，这些蒙着黑布的盗贼，专挑红彤彤的肉瓤啃。从我记事起，家里的柿子就没有遭遇过“偷盗”，勤劳的母亲总是在深秋还不到就把柿子从树上摘回家，当那些红色的精灵装在竹篾笼子里的时候，我和姐姐开心极了，我们通常是舍不得吃，总会把一个成熟的柿子放在手心里端详好久，在手上捂得久了，柿子便暖热了，这暖热的柿子我们更加舍不得吃了，因为得了病的爷爷也非常好这一口。如果不是想画下红彤彤的柿子，我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家，艺校毕业在即，我必须要画几幅像样的作品。

离开家乡去艺校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这些作品，我非常满意。我想，不是满意自己的素描作品，而是对闫庄的脸满意。这张脸不仅被我画在纸上，它更多的是被我画在心中，而这些带有闫庄特色的脸谱，也正在我的身体里蔓延、开花、结果，迎接更加丰满的深秋。

[作者简介]张海波，笔名文帝小海，生于1991年，陕西柞水人。作品发表于《诗刊》《诗江南》《岁月》《天津诗人》《商洛诗歌》等，入选2012年度《中国高校文学作品排行榜？诗歌卷》《陕西青年文学选？诗歌卷》《柞水五年文丛？诗歌卷》等年选；曾获作家网、《人民文学》“包商杯”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