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
2014-10-21木寻
没来由,好像也似一阵急雨,就那样匆匆落下,但整个雨季却是漫长的,在林木葱郁里,一朵白花含混的芳香逐渐清晰和确定。是的,你也如我曾迷失于自身的太多宿命,百千万劫,恒河的亿万尘沙,累世因缘,佛说寂灭。
——题记
以你的名字为题,是因为在世的时候,它并不时常被人提及。它隐没在尘埃里,随着阳光摇晃一些暗夜的芳醇。那是多深多静的夜啊。手中唯有一根断枯的柳枝。
“当阳光如金蝴蝶纷纷扑上我襟袖,
若不是我湿冷褴褛的影子浇醒我
我几乎以为我就是盘古
第一次拨开浑沌的眼睛。”
1920年出生的你的顛沛与流离一生,绝对算不上诗意的生活。尤其当诗意在太多人那里被演化成了三杯两盏淡酒后的春花秋月,你的一生更像是瑟瑟风雪天的一杯烈酒。
童年失怙,家境贫寒,婚姻包办,战时孤身到台湾,从此天涯羁旅,再无婚娶——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后来,台湾的一档栏目拍摄了关于你的纪录片《化城再来人》,这是关于台湾写作者们的系列纪录片,你的只是其中之一,然而我把其他几部都看完以后,留下最深印象的却唯有你。
镜头里,你似在场又似不在,墨汁晕染开的字迹清寒有徽宗遗风,念诗的声调恰如一把古琴的琴音回荡在松风与山石之间,清冽而深沉。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很多人,一路奔腾向前。这场轰轰烈烈集体表演中的离席者,熙攘热舞中的缓步独行者,仍旧着长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梦寐在你眼前展现摩登伽女的微笑。
你让我想起黄仲则,“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三五年来三五夜,可怜杯酒不曾消”……郁达夫说他“语语沉痛、字字辛酸”。
才华盖世,一生潦倒,你和他境遇相似,诗心却不尽相同。对现世的失望,使黄的心情极度抑郁,其诗文多低沉苍凉。而你虽孤僻和寡言,却在“孤独国”的冥默之中照见了本心的自在与逍遥。
“何须寻索!你的自我
并未坠失。倘若真即是梦
〔倘若世界是梦至美的完成〕
梦将悄悄,优昙花与仙人掌将悄悄
藏起你的侧影。倘若梦亦非真
当甜梦去后,噩梦醒时
你已哭过──这斑斑的酸热
曾将三千娑婆的埃尘照亮、染湿!”
浮华世界万千世相,不过恒河百千亿万沙,它昨日化身为你、今日为我,同一轮月照彻同一片天空,同一人摊开同一片手掌。“这故事是早已发生了的”。是我而非我,是你而非你。生与死,融于暴雨和静默、孤舟与烟火、荒原和城市,化为荆棘之舞、玫瑰上的刺、美与凋落。
孤舟远渡,遥望彼岸灯火。
这趟旅途,每一个瞬息万变的“刹那”都包含无限可能,而每一次偶然与必然的交汇都意味着更深的渊流或者终于的寂静。置身其中与其外,也许并无本质区别。“冷粥、破砚、晴窗”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取舍。经过了“烈风雷雨魑魅魍魉之夜”与“合欢花与含羞草喁喁私语之夜”,人生浮华历历,不过如同情人初见时心头的一震,随即散入风中。你不会再记得情人的面容,那震颤也远了。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的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的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忧郁磨折我的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2014年5月,你飘然离世。至此,我在台湾最爱的三个人,都从此世逃到了彼世,光阴不过是一种循环,也许你回去了,鼓盆而歌,不再受限于一时一地、一是一。唯一侥幸的反而是,一间陋室里的光阴,留在了那场梦里,可以在最后的时刻含笑,留下的,无法被更名改姓,可以被分配的,不过是诗句,懂的人才懂,什么是无价和连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已然是一场梦了,现在,你置身世外,洪流无法没顶,或许有释迦接引的微笑与光明,在患难之后,蜕去了那一袭嘈杂的肉身。
而我只能在诗句中追索——
那些年,你手持一根断枯的柳枝,在水上写字,以轻盈腕力,参悟生死之境。
大千世界,欲海沉浮。生命的欢喜与悲哀,无非一场又一场相逢与别离。
红楼写宝玉伤春,见“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便“仰望杏子不舍”。
这“不舍”,竟似你的前身。
又回答些什么呢?在曼陀罗花与人面兽并行的世界,在怪诞而突兀的夜:
“我没有家,没有母亲
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托生在那里
而明天──最后的今天──
我又将向何处沉埋……
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羡我舒卷之自如么?”
某段时间我像很多人一样,着迷于另一位从大陆到台湾的作家胡兰成。
读过你的诗之后,将你的诗句和他的散文对照一回:
我不再喜欢胡的温吞,文字细腻而虔诚于美,骨子里却没有诗意。胡所自足的世界里,朗月风清,却缺乏风雨,没有震颤,没有生机,没有将大地裂成深渊又从中升起火焰和黎明的勇猛,大无畏,大悲伤,大喜悦,大天地。
婉约和亮烈,不仅是风格。
内心真正有诗意的人寥寥。 曾把某人的一句诗发给一位遥远的朋友。
“微雨夜,树丛间传来波兰的心悸。”
朋友回信追问:“为什么是波兰?”
我只觉得有些晦暗,自以为诗人是不会有此发问的。一时之间,有种认错知己的天涯零落。
后来我写“远处是维也纳,为什么不是巴黎”,又写“在萧邦心里酿制的一杯酒没人有勇气去品尝它们”……我知道我们无法放弃的是什么,也因此终生觅而不得的是什么。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
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苏轼临终之时曾给小儿子苏过手书一道偈子: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原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到得原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或许正是你临终时的一笑。
[作者简介]木寻,河北人,生于80年代中期,毕业于燕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