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代山水而言也
2014-10-21杨光祖
2011年10月22日,一到北京,就听朋友说,炎黄艺术馆有傅抱石画展, 心就有点急。但天色已晚,只好等待明日了。
上午听课,中间没有休息。一下课,立即去炎黄艺术馆,中午饭就省略了。因为下午还要听课。出门打的,很难打,北京做什么都难。天也飘起了雨点,风刮来,有些凉了。好不容易拦了一辆车,七绕八拐地向目的地驰去。今天是星期天,又有雨,路上车少。司机说今天是最好的路况了。20分钟到达艺术馆,一下车,就快步跑进馆内,连外边的扶疏树木都没有来得及细看。傅抱石,是我喜欢的画家,传记、书画印刷品看了很多,但真迹还没有见过一幅呢。
进得馆来,先匆匆看了一遍,就略有点失望。失望的不是水平,是与自己的期望差得有点远。
这次,由南京博物馆送来的展品,可能精品太少吧?我看一部分画作没有题款,也没有印章。除了画本身,什么都没有,而且一些画作似乎还是半成品。不过,有几幅作品,也算他的精品,细细看来,喜欢得不行。《山行遇雨》,还有几幅山水画,是他此次的代表作。傅抱石30多岁避居重庆金刚坡,重庆雨后的山峰,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也成就了他山水画的秘笈:抱石皴。在这些画里,他一改传统的皴法,用散锋乱笔表现山石结构,以气取势,磅礴多姿,自然天成,是谓抱石皴。《山行遇雨》用淡墨枯笔勾勒山石结构,以抱石皴表现山石肌理,再用大笔横刷出濛濛烟雨,凸显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抒情性,非常飘逸,也极其好看。雨中山水,最难着笔,傅抱石成功了。
《美术》杂志主编尚辉先生说,傅抱石生前画画,从不让人看,他也从不在人前画画。傅先生生前在大学讲授的是中国美术史,不讲山水画法。他的抱石皴是怎么画的,谁也不知道。因为我们要画那么多的皴法,先晕染,把纸弄湿了,再来抱石皴,那宣纸就破了。后来,傅益瑶拿来他父亲的毛笔到他家,一看,原来是日本特制的,笔杆很漂亮,象牙做的。外面是几根马尾巴的长毫,笔肚是缩回去的,用的羊毫,硬的,和软的结合。我们的毛笔是椎体,他的笔是反的。知道这个秘密已经是1980年代了。而尚辉先生演讲的时候,也不把那支毛笔拿出来让大家看。所以,我们还是不知道。
我看傅抱石的画,不仅墨法精到,对水的运用,也是造诣很深。他的山水画上有一方印:代山水而言也。可谓名副其实,不是虚言。还有一方印:往往醉后,也颇耐人寻味。张大千与傅抱石都学石涛,张没有出来,但傅抱石变出来了。齐白石诗曰:“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年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晚挥毫梦见君。”可见石涛对后来画坛的巨大影响。傅抱石还得益于日本老师朱内西峰的画法,即将水彩与墨的合一。张大千也曾留学日本,学的是染织,看来也是深受影响。
傅先生代表作《二湘》,取法东晋顾恺之,及日本浮世绘美人图,自出新意。以屈原楚辞为题材的一些作品,是傅抱石的代表作,可惜这次展出的精品略少,《东方太乙》是佳作,云的处理真的妙极,勾、皴、染融一,显示了傅抱石高超的笔墨功夫,百看不厌。他说了,“当含毫命素水墨淋漓的一刹那,什么是笔,什么是纸,乃至一切都会辨不清。”中国笔墨所能达到的境界,真是鬼神难测。昨天刚到北京,就近去了新保利大厦,那里展出宋元明清书画。所见的几幅王鐸、郑板桥书法,立轴,感觉似乎像赝品。但几个手卷,王铎的、董其昌的,确实精妙,看了半天,不忍离去。尤其董其昌的,线条流畅,气韵生动,飘飘欲仙,似乎又不是王铎可以企及的。金农的四幅立轴,漆书,大气磅礴,看着叹服,毛笔写出了碑意,笔锋过处,不亚刀锋,笔笔见力。
炎黄艺术馆的傅抱石画展,也有一大批毛泽东诗意画,我觉得不是都好。那些革命题材、工业题材的画作,《太阳》《雨花台》等,我也不大喜欢。把傅抱石特有的抱石皴,硬要与现代化的工厂、烟囱、铁路放置到一幅画里,我个人觉得总是不伦不类。还有一幅画 :《韶山》,画作中间还加了一行字:中国共产党万岁。革命题材不是不能表现,但看如何表现,比如钱松喦的《红岩》,我觉就较好,构图、设色、意指,都称上乘之作。
我一边看画展,一边想,认识郭沫若,是傅抱石的幸事,还是不幸?郭沫若的思想、情感对傅抱石的影响太大了。他似乎一生都蒙受其恩,也承其缺陷。在山水画的创作上,他明显地不及黄宾虹浑厚华滋、博大精深,也不及宾翁的纯粹、深刻。他说“代山水而言也”,其实,他没有善始善终,他自食其言了。“往往醉后”,其实,他有时候太清醒。如果真能如阮籍“往往醉后”,他的艺术还能更进一步。有人说,傅抱石去世得太早了,千古文章未尽才,其实,我看也“尽”得差不多了。他的骨子里,还是不那么纯粹的,毕竟是新派文人,是无法与黄宾虹、齐白石、吴昌硕那一代人比的。不说别的,就那“定力”二字,当代文人,就差得远了。其实,这才真正是功夫。
当然,无论怎么说,单就那抱石皴,傅抱石都是了不得的。看他的儿子傅二石就让人失望至极。这次展出的画作,有近10幅有傅二石的题跋,却期期是不应该题的,佛头着粪,总是有人去做,奈何?二石的书法,自是无法与父亲相比,即便与大多数书法家相比,还是稚嫩了许多。而看那跋语,直是粗人语也,父亲的才华竟一点没有遗传吗?还是时代的巨变,让我们如此汗颜呢?当代画家无法题跋,真是一件羞于说出的事情。时代变了,但自己的自知之明应该具备吧?古人说藏拙,也不失为一件雅事。看流传下来的宋元山水画,总在画作的空白处,有那么几行让人扫兴的题跋,不是别人,都是乾隆的。
最近读鲁迅的书简,叹为观止,平日信手而就的书信,最见一个人的才情、底蕴,那是藏不住的。我们可以写一篇比较看得过去的文章,但要随手画那么一幅过得去的书信,那是大难。读过孙犁的书信、茅盾的书信,与鲁迅的相比,差得太远了。鲁迅“骂”过梁实秋、朱光潜、徐志摩、梅兰芳、胡适、陈源、施蛰存、张春桥等现代文化史上的大佬,那还是够资格“骂”一下的。鲁迅死后,新月派的叶公超撰文说,鲁迅生前骂过的人,其实都不配鲁迅的一颗子弹。这话弄得胡适颇不高兴。但胡适晚年说起鲁迅,还是那么有感情:鲁迅是我们的人。
为什么说这么多呢?因为如今文化人的修养真是太差了。看完傅抱石画展,又拐进一个小房间,有黄胄的塑像,还有他的画作。我才猛然记起了,这炎黄艺术馆本就是黄胄倡议建设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呀。黄胄的真迹,也是见得不多,只知道他是画毛驴的。于是看了他的10幅左右的作品,造型能力不错,有天分,但那题跋,就让人无法卒读,一是书法之差,二是文字之不通。
中国文化人,确实应该读一点古书了。不然,后人怎么说我们呢?
[作者简介]杨光祖,男,汉族,1969年生,甘肃通渭人,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作品发表在《华夏散文》《书屋》《人民日报》《文艺报》《文艺争鸣》《小说评论》《当代文坛》等文学期刊;多篇文章被收入《2006中国文学评论》《2009年中国散文选》《贾平凹研究》等多种权威选本;著有《西部文学论稿》《守候文学之门》;曾荣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甘肃首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