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旅游崛起
2014-10-21夏洛
夏洛
战争观光团
时间:2014年7月的某一天
地点:戈兰高地(Golan Heights)以色列占领区,库内特拉观景台(Quneitra Viewpoint)
人物:科比·马龙(Kobi Marom)
“就是那里。”
迎着清晨的阳光,科比·马龙站在观景台边,一边眯起眼,一边将手指向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山脚静静横卧着破败的叙利亚城市库内特拉。在山丘和居民区的衬托下,一道分隔叙利亚和以色列的边境围栏显得分外扎眼。几年来,叙利亚内战最激烈的几次交火就发生在库内特拉。而每次发生交战,观景台就会迎来一大拨游客。
“其实每天都会有一批人特意赶过来,像看演出一样。”马龙说。这名前以色列国防军上校今年54岁,退役后转行当起了导游,经常带团到这里观看邻国的武力冲突。“对游客来说,这种经历非常有吸引力,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见证了战争,是战争的一部分。这样他们回家后就可以跟亲朋好友说‘我到过叙以边境,我见过打仗。”
因为观景台位于山谷上方,游客们在这里就可以将戈兰高地的以色列占领区尽收眼底。这里既是著名的战略要塞,也是风景秀美的自然保护区,还是通往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咽喉要道。周边的葡萄酒庄、樱桃市场和手工巧克力商店都是当地旅游热点。每天,观光归来的旅行团大多会选择在库内特拉观景台停留一会儿。游客们身背望远镜和照相机,热切盼望着能够亲眼目睹战火、硝烟甚至屠杀。
据马龙说,今年6月初,观景台一度人满为患,因为游客得到消息说,叙利亚叛军强行占领了以色列境内、靠近叙以边境的联合国检查站。在叛军与政府军交火的几小时中,坦克从检查站碾压而过,空中回荡着迫击炮的巨响,浓烈的硝烟一度遮天蔽日。与此同时,就在不远处的缓冲区外,几百名游客正挤在观景台上,一边汗流浃背一边兴奋地围观前方战事。
“不过,这样近在眼前的交火毕竟几个月才会碰上一次。”马龙说,“平时,我就带着游客在离边境线1英里的地方野餐,然后跟他们说,基地组织正在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就会变得极为兴奋,好像边境线那边是火星一样。”
几周前,另一处以色列边境线陷入战火,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在加沙地带发生交火。“战争观光团”也随之转移阵地,来到一个名为斯黛洛特(Sderot)的以色列边境城市。人们坐在临时摆放的塑料椅子上,每次以色列的导弹防御系统“铁穹”(Iron Dome)成功拦截对方导弹,人们就报以热烈欢呼。
黑暗旅游商业化
以战争为主题的旅游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从滑铁卢到葛底斯堡,人类去战地围观军队集结的爱好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这种现象确实早有先例。托马斯·库克(Thomas Cook)就曾经带领旅行团去康沃尔郡观看绞刑。”英国中央兰开夏大学(University of Central Lancashire)“黑暗旅游”研究所主任菲利浦·斯通(Philip Stone)说。他所说的托马斯·库克被称为近代旅游业之父,于19世纪中期在英国创办了世界上第一家旅行社。
黑暗旅游,在学术界特指人们到死亡、灾难、痛苦、恐怖或悲剧事件发生地观光、旅游的一种现象。战地旅游是其中一个分支。1947年,波兰政府将奥斯维辛集中营改建成对外开放的博物馆,成为黑暗旅游早期成功先例之一。之后,欧美各国一直延续着黑暗旅游的传统。2005年致命飓风袭击美国新奥尔良后,一家当地旅行社推出了“卡特里娜灾难之旅”。作为对遇难者的悼念,每位游客支付的35美元团费中,有3美元被直接用于灾区救助。
近年来在欧美国家,特别是北美地区旅游学术界中,黑暗旅游已经成为新兴的研究热点。菲利浦·斯通的黑暗旅游研究所成立于2012年,本意是研究和记录人们对于死亡场景的窥探欲。他的团队不久前刚刚推出一个项目,专门研究战地旅游对全球文化遗址造成的影响。
与以往不同的是,近几年来,黑暗旅游开始加速商业化,性质也从之前的缅怀、教化,逐渐转变为以盈利为目的,成为旅游产业的重要分支。战争主题旅游的商业化趋势更是前所未有。
斯通的研究显示,在一些热门旅行纪录片的推波助澜下,最近4年来,边境探险旅游观光产业每年平均增长65%,目前产值达到2630亿美元。过去10年,全世界诞生了大量专门带领游客寻求刺激的旅行社。
“狂野边境”(Untamed Borders)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这家英国旅行社成立于2006年。几年来,他们带领游客走遍巴基斯坦的山地、阿富汗的游牧区和印度的偏远部落,甚至还有随时子弹乱飞的高加索。
“我们希望能避开那些老套线路,向游客提供尽可能多的选择,带他们领略不同国家的文化。”狂野边境创始人威尔考克斯(James Wilcox)说,“比如说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仑山脉,大多数西方人只知道,本·拉登生前藏身的兔子洞就在这里。”据威尔考克斯介绍,旅行社制定的探险行程从5天到2周不等,费用在2500-6000美元之间。在这家旅行社的大力推广下,阿富汗已经成为特定游客群体眼中的最新滑雪胜地。
旅游附加值
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今年6月发布的报告称,受世界经济形势和消费者信心减弱的影响,近年来国际旅游业增速持续放缓。很多旅行社和大型旅游公司客源大幅缩水。相比之下,黑暗旅游业的发展显得更加强劲和健康。
斯通认为,这种差异完全符合逻辑。除了猎奇心和窥视欲作祟,很多人选择黑暗旅游,只是在追随这个世界的脚步。全球变暖成为热门话题后,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去极地去看融化的冰川,看生存艰难的北极熊。贫富差距越大,越多人想去巴西贫民窟一探当地人的生存现状。塔利班执政后,无数人前往阿富汗,只为了看一眼被当局执意摧毁的千年巴米扬佛像(Buddhas of Bamiyan)。
也有人认为,黑暗旅游如此繁荣,不是因为消费者一味追求黑色刺激,反而是因为他们变得更加理性、更有想法了。“现在自助游这么容易,如果你想进入旅游市场,就必须确保能给顾客带来附加值,”黑暗旅游从业者尼古拉斯·伍德(Nicolas Wood)说。伍德曾是《纽约时报》海外记者,驻扎巴尔干半岛多年。2009年,他离开新闻界,推出了自己的“政治观光”旅游线,专门带小型旅行团去到世界各地的政治焦点区域。
伍德认为,想要带给顾客附加值,就必须赋予他们更多自由空间和更多个性化选择。这意味着,不要再想着用一条大众化线路把所有游客一网打尽,而是要为消费者提供更多非传统的、相互之间存在细微差别的休闲方式。他说:“我们仔细挑选生僻线路,像编辑一样对待每个旅游计划,光是策划就要花上一年时间。在这期间,我们首先得了解什么地点、什么事件最刺激游客兴奋点,然后设法把这些元素捏合起来——就像写稿子一样。”
现在,伍德的“政治观光”业务已经扩展到15个目的地,包括以色列、阿富汗甚至金融危机后的伦敦,在旅游业不景气的大背景下保持着稳定增长。他推出的“利比亚:革命之后”旅游线尤其受欢迎,消费者只要花上7000美元,就可以参观曾经的卡扎菲军事基地和臭名昭著的阿布萨利姆监狱(Abu Salim prison),还可以与叙利亚前民间武装力量成员面对面交流。
无视道德争议
对有些冒险者而言,在编辑引导下阅读别人的故事还不足够,他们需要更加切身的体验。今年2月,来自美国加州的销售助理本·哈达尔(Ben Hadar)就亲身来到乌克兰首都基辅,见证了那场影响深远的反政府示威游行。“我想亲眼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哈达尔和他的朋友在基辅的独立广场与当地人交谈,在附近的酒吧观看了美国橄榄球大联盟总决赛,甚至还将一面丹佛野马橄榄球队的旗帜送给了示威者。“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旅行。”他说。
哈达尔说,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朝鲜,“终极神秘之地”。像哈达尔这样的游客越来越多。2013年,去朝鲜旅游的西方人约为6000-7000人,几乎是2012年的两倍,导致专事朝鲜旅游的旅行社数量猛增。一名业内人士说,5年前世界上这样的旅行社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现在已经有30-40家。
这样的快速增长迅速引起了争议。“很多人觉得,一边同意朝鲜存在严重人权问题,一边又争先恐后去围观,这显然是不道德、于现状无益的。”英国朝鲜旅游线路开发者查德·欧卡罗尔(Chad OCarroll)说,“同样的,他们也认为,把关系乌克兰人前途和命运的示威游行,当成橄榄球决赛一样观赏,甚至当成向别人炫耀的谈资,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就像整个黑暗旅游业一样,去局势动荡区域旅行的热潮引发了大量与道德相关的讨论。因为围观别人的灾难和不幸,在很多人眼里依然是一种没有下限、非常病态的行为。
但是欧卡罗尔认为,一味回避只会加重那些本已存在的问题。“比如说朝鲜。正是与世隔绝导致了它的与众不同。旅游业给它带来的正面影响,也许暂时看不见,但我认为是确实存在的。而且,这种治愈效果不仅仅是对旅游地,对游客也是一样。”
在这一点上,研究战地旅游影响的菲利普·斯通提供了一个例子。在耶路撒冷,有一位名叫艾伯拉姆森的电影制作人。2009年,以色列对控制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展开为期22天、代号铸铅行动(Operation Cast Lead)的军事打击。当时,艾伯拉姆森的两个孩子都在以色列国防军服役。每天听着战斗机的轰鸣和火箭弹的爆破声,她意识到自己没办法继续呆在家里。于是,她和同事们一起奔赴前线,开始用摄像机记录这场战争。
“一旦身处战争,你就会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生病了。”艾伯拉姆森回忆说,“而亲自走到前线,有种以病制病、以毒攻毒的效果。越是极端的战争环境,越是能让你忘记那种生病的感觉。”
“黑暗旅游正是因为‘无下限,所以反而能打破人们的常规思维。”斯通总结说。他认为,这世上只有黑暗旅游业,没有黑暗观光客,旅游者只是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感到好奇罢了。“否则,每个去过纽约世贸遗址的人都是黑暗观光客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