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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被我们败坏的词语

2014-10-21李镇西

内蒙古教育·综合版 2014年11期
关键词:家教知识分子大师

李镇西,男,四川乐山人,1958年8月生,苏州大学教育哲学博士,语文特级教师,曾荣获四川省成都市优秀专家称号、2000年“全国十杰中小学中青年教师”提名奖。现任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校长。代表作品:《青春期悄悄话》《爱心与教育》《从批判走向建设》等。

近几十年,改革改变了许多东西。一些美好词语的败坏是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改变”。

请允许我信手说几例——

“小姐”:这原本是过去有钱人家仆人对主人女儿的称呼,或者对年轻女子的称呼。这个称呼意味着一种举止优雅的教养、一种知书达理的修养、一种由内而外的美丽(注意,是“美丽”,而不只是“漂亮”)。当然,1949年后因为“阶级论”,“小姐”一词长期在生活中消失,只存在于旧小说或电影戏剧中。“文革”中,“小姐”一词往往和“养尊处优”“娇滴滴”“寄生虫”相联系。但随着新时期的拨乱反正,“小姐”这个词回到了我们的生活,只是它再也不是有钱人家仆人对主人女儿的称呼了,只是年轻女子的称呼,其本来的涵义——“教养”和“修养”得以恢复。然而好景不长,仅仅过了几年,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在沿海一带可能还更早),这个优雅的词竟成了风尘女子的代称。在比较开放的东部和南方,你如果不小心随便叫哪位年轻女子为“小姐”,保不准对方会以为你在侮辱她,招来一顿臭骂。

“理想”:这个词的高贵与神圣不言而喻。尽管“文革”中,这个词被赋予云端空想的内涵,它的前缀词往往是“共产主义”,但我认为“理想”本身是人之为“人”的精神特质之一,正是理想把我们与猪猡区别开来。也许是“理想”这个词曾经被“伪圣化”,作为对它的反动,便是“理想”一词一落千丈的贬值,乃至被奚落。现在,如果我们周围有人说他“有理想”,人们多半会一愣:“这人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因此,如今这个词几乎只存在于中小学生的作文中。而在生活中,“理想”一词差不多和“矫情”“假大空”同义,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如果非要表达“理想”的意思,那么宁肯说“梦想”,比如“中国梦”。

“家教”:这个词的原意是家长对孩子进行关于道德、礼仪的教育,是“家庭教育”的简称。而这里的“家庭教育”当然特指做人的教育,让孩子有教养讲文明懂礼仪,并不必然包括智力开发和知识传授——以前,一个乡村农人家的孩子可能会很有家教,因为其父母虽然并不识字,但很会教孩子做人,比如善良,比如勤劳。写到这里,我想到的是曾先后担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和中国农业大学校长的著名科学家陈章良,他自述父母都是文盲,却教会了他善良与勤劳。我小时候,“没家教”或“少家教”是很厉害的骂人话。如果谁被骂“缺家教”,被骂者多半会跳起来反骂:“你才缺家教!”因为这样骂人,已经不仅仅是骂对方,而且包含着骂对方的父母。可是如果现在问问年轻人:“什么叫家教?”对方多半会说:“就是家庭教师啊!”的确,现在满大街贴的小广告中的“家教”,都指的是请去家里孩子补习数学英语之类功课的家庭教师,这样的“教师”显然多半不是去给人家的孩子讲道德和礼仪的。我刚刚比较翻阅了1979年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和2005年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前者对“家教”的词义解释只有一种,就是“家长对子女的教育”,而后者除了保持第一个含义,增加了第二个含义:“家庭教师的简称。”但这两种含义的并存只是在词典中,生活中的“家教”显然只有“家庭教师”的含义。当然,严格意义上说,“家教”一词还不能说是“被败坏”,但从“家教”含义的演变——实际上是窄化,我们看到了人们对教育理解的日益偏狭和功利。从这个意义上说,被败坏的显然不是词语,而是教育。

“大师”:又是一个曾经多么神圣的称呼!在我小时候,这个词是和鲁迅、贝多芬、毕加索、梅兰芳等人联系在一起的。但现在,“大师”因满天飞舞大大贬值,因自吹自擂成了讽刺,甚至成了骂人的话。曾经有人开玩笑叫我“大师”,我却一本正经厉声说:“请别给我开这种玩笑!你才是大师!”当然,也有人乐于接受这个称呼,据说余秋雨在接受“大师”这个称呼时说:“我想,比‘大字等级更高的是‘老字,一个人先成‘大人才能成为‘老人,那么,既然我已经做了大半辈子的‘老师,那就后退一步叫叫‘大师也可以吧。”他还说:“这个年头连街头算命的都呼为大师,因此没必要对‘大师这个有泛滥倾向的头衔如此敏感。”但是,现在“大师”一词已经被败坏,不再有原来沉甸甸的文化分量和人品厚重,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诗人”:曾经是激情、幻想、浪漫、唯美、才情……的代称。实话实说,少年的我最崇拜的就是诗人——古代的李白、杜甫,还有当代的贺敬之、李瑛、徐刚(对不起,那时是“文革”后期的70年代,当时的文坛正活跃着这几位诗人)。读大学时,我崇拜的北岛、舒婷、顾城等诗人,可以说也是一代年轻人的偶像。他们是那个时代精神的象征。但现在,我们这个时代早已没有了诗意,我们个人早已没有了诗情,一切都物质化,诗人自然成了“无病呻吟”的代名词,成了“精神病”的另一个说法。“你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你祖祖辈辈都是诗人!”也就成了最恶毒的骂人的话。

“教授”:该称呼被败坏的原因和专家类似。以前一提起“教授”,我就会无条件地想到“学问”“教养”“彬彬有礼”“德高望重”等词。三十多年前,我读大学时接触的教授们正是如此。但现在,如果有陌生人给我递上印有“教授”的名片,我心里真不敢轻易尊敬他,因为我不知道他这教授是怎么得来的。我知道现在高校的论文抄袭、职称造假、学术腐败已经令人目瞪口呆。当然,“不能以偏概全”的道理我也懂,也有很多博学而正直的教授,可我现在对不认识的“教授”的确很难轻易尊重。何况,现在一些“教授”少有书卷气,而多有烟酒气和铜臭气。顺便说一下,在外讲学,常常有人介绍我为“教授”,甚至也有人称我“教授”,我总是说:“我不是教授,我是中学教师。”我明白对方的好意,他们认为叫我“教授”比称我“老师”更显得尊敬我。但在我看来,一个洁净的“中学教师”远比一个肮脏的“大学教授”高贵。

“公知”:即“公共知识分子”,这也曾经是一个在我看来可以用“伟大”做定语的称呼。因为“公共知识分子”,用康德的话来说,是在一切公共领域运用理性的人。(不是原话,但大意不会差。)被称做俄国第一个知识分子的拉吉舍夫有一句名言:“我的心中充满人类的苦难。”因此,公共知识分子超越个人利益而心怀天下,他们是为世界意义而战斗的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不是特定现实政治经济利益的代表。公共知识分子最杰出的代表就是爱因斯坦——这就是我说“公共知识分子”可以用“伟大”做定语的原因。爱因斯坦赢得了人类广泛的尊敬并不是因为他的物理学更不是因为他的“相对论”——其实懂“相对论”的人很少,而是因为他热爱和平的反战立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和其他知名度较高的科学家起草了反战宣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致信罗斯福,要求禁用原子武器。所以,公共知识分子应该是一个社会的良心。但现在,“公知”一词也成了一个充满讽刺的称谓。这固然有个别知识分子的言行玷污了这个称号的原因,但这个短语的被败坏,我认为主要还是因为某些极“左”分子刻意丑化抹黑的结果。

不,还不得不说一个词:“校长。”就在我写这篇随笔的时候,“校长”一词也因“开房”而开始沉沦。身为一名中学校长,我真是无语。我为校长队伍中的某些败类羞愧。

词义的演变,其实是社会的演变,更是人心的演变。与一些词语被败坏相反,近年来有一些词语在“升值”,有的“由贬为褒”,比如“老板”一词,在1949年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是贬义,意味着“剥削”“精明”“奸诈”“心狠手辣”“不劳而获”等等。这当然是在极“左”时代一种不全面而且过于丑化的理解。但改革开放以来,这个词突然吃香了,成了一种尊称,甚至突破商界蔓延到其他领域,比如,有的单位的领导就被称为“老板”,被称者大多乐于接受。还有的博导,也被学生称作“老板”。这也是商业气息肆意弥漫的结果吧。

现在人们最热衷于谈的是“文化”,喜欢说中华文化如何绚烂而优雅。可是我从一些词语的被败坏中,看不到中华文化有半点“绚烂优雅”之处。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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