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圣山博格达
2014-10-21刘亮程
刘亮程
我在天山脚下出生,这座大山陪伴我半个世纪。我走到哪,山都在望我。她望我的时间远长于我望她的时间。我是她看着长大的。
我给外地朋友说,你到新疆第一眼看见的肯定是天山,而印象最深的必定是东天山主峰博格达,在飞机降落乌鲁木齐的前20分钟,三峰并列的博格达雪山出现在机翼下方,她是山顶上的山,像一只张开的巨手,被群山托举伸向茫茫云天。而你坐火车一到吐鲁番,撞入眼睛的也是博格达峰。她肃穆地竖在那里,你看与不看,她都在眼前。你绕不过去。
新疆人自豪地称自己为“天山儿女”,无论生活在北疆准噶尔盆地,还是南疆塔里木盆地,天山都在眼前。这座山太大太长,东西穿过整个新疆。南坡耕种,北坡游牧。山南山北滋养出两种不一样的生活。
在曾经穿越过亚欧大陆的蒙古人的传说中,天山是一位仰天横躺的勇士,他的头颅是西天山主峰汗腾格里,左臂自伊犁河谷延伸到博尔塔拉,天山北部的盆地由此称作“准噶尔”,“左翼”的意思。我的家乡沙湾一带的南山蒙语名依连哈比尔尕山,坚硬的肋骨山。哈密巴里坤一带的山脉是勇士之腿,巴里坤,蒙古语老虎腿。而乌鲁木齐东南的博格达峰,蒙古语意为“神圣的、至高无上的通灵之山”,她是天山的心。
在新疆的众多山峰中,天山博格达峰享有人们对她的最高敬仰。天山,古代塞种、匈奴、突厥、蒙古语皆称“腾格里”,通天之山。这一名字背后隐含古代各民族对天的无限想象和敬畏。博格达峰,则是与天连接的至高神灵。古人祭天之所。
博格达峰下发现的大型殉马坑遗址、山神庙遗址以及周围众多的古岩画群,都显示博格达祭天活动数千年来未曾中断。周穆王以天子之名,远涉万里,赴天山祭天,拜会当时的西域氏族首领西王母。 这是中国天子天山祭天的开始。清代收复新疆后,对博格达峰的祭祀达到一个高潮,博格达峰作为“永镇西陲”的象征,列入国家祭奠名山,乾隆皇帝曾亲撰祭祀文,博格达祭祀规格等同五岳。
从此,每年春秋两季,当地最高长官率领众多文武官员,公祭博格达山神,这一传统一直沿袭到民国。
在北方民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无论何人,只要看到博格达峰,牧人则下马,行者则叩首,官员则顶礼膜拜。
博格达自古就是一座名山。在历代典籍中她有过诸多响亮的名字:贪汗山、折罗曼山、金岭、阴山、灵山、博格达山。她还有一个名字叫“笔架山”,这是自清代以来儒文化对她再一次塑造。古老萨满教、道教、佛教,儒教等,都曾将博格达天池视为圣地。
据专家考证,博格达山汉代以前是昆仑山,山海经所述的神话故事,皆发自以博格达为主峰的东天山。博格达三峰又称柱天三石。北京圆明园的整体布局模拟天下九州地势。 在西北角堆砌有17米高的假山象征昆仑山,按照西王母居所的建筑规制修筑了紫碧山房,种植蟠桃。与阜康天池瑶池蟠桃园相对应。
我曾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注视过博格达,当整个大地还在黑暗中,博格达峰早早被太阳照亮。新的一天从博格达峰顶开始了。当太阳落山,大地陷入又一个黑夜,太阳的余晖依然长久驻留住博格达峰顶。
我在东疆奇台的玉米地里望见的博格达像一尊银元宝,高高供奉在延绵山脊之上,整个天山在那里突然有了型,被认出来。在正对博格达的阜康市区,我一抬头,看见博格达壁立眼前,似乎比我在她脚下看见的还要逼近,她的形状是方的,高显地竖立空中,是所有楼顶之上的楼,房顶之上的房,那是一切之上的神的建筑。
在挨近阿尔泰山的赛尔山上,当地牧民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乌鲁木齐。牧民拿马鞭指东南方说:博格达。那里距乌鲁木齐六七百公里,怎么能看见博格达呢。但我顺着牧人的马鞭望去,果真看见了,在凹下去的准格尔盆地的南像,天山像随手捏造的模糊粗糙的盆沿,偏东南的博格达则是精致的纯银盆耳,斜方型,盛满黄沙碧野的准格尔巨盆,似乎由那个纯白的盆耳提起,朝西北倾过来。
我上过好几次赛尔山,都没想到朝更远的博格达望,我想不到我会望那么远。可是,赛尔山上的蒙古牧民朝千里外的天山在望,这样的远望从几千年前便开始了,继蒙古人之后,后来到达阿尔泰山的哈萨克人也从那里望见天山,望见那个银色盆耳的博格达。据说他们中的一个部落,用了一百年时间朝博格达峰走近。在之前之后的千万年里,博格达都是一个在千里外便被清晰认出的路标。
在古代西域,南来北往的人们,就是远远盯着博格达行走,并走到了一起,在博格达峰四周形成东西方文明交汇的“漩涡”,南坡吐峪沟阿斯塔纳古墓群的出土文物,见证着东西方精粹的宗教文化在那块小绿洲的相遇相容。而早在丝绸之路以前,沿天山而行的“天山走廊”, 便已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通畅廊道,朝西连通伊犁流域、哈萨克斯坦的七河流域,往东与河西走廊贯通。博格达峰下自然是东西方文明“碰头”的地方。围绕博格达峰南北坡的这些著名地名:吐峪沟阿斯塔纳、交河、高昌、吐鲁番、北庭、别十八里、天池、乌鲁木齐,沉淀了多少厚重历史。
“建标西域”“作镇西陲”,这是乾隆皇帝亲撰博格达祭祀文中的词句,博格达西域圣山、西域镇山、西域地标的意义由此彰显。
两千年前的西方旅行者们,还给了博格达一个震古烁今的名称:轴。大地如平放的车轮,博格达峰是凸起的轴心,道路如车辐四通八达。 博格达是亚欧大陆的地理轴心,也是西域南北绿洲文明与草原文明的分界点。 从地理上看,以博格达为首的天山的两端,正好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两个巨大的轮轴,连动东西方,转动世界历史进程。
天山在古代地缘政治当中一直涵盖“天下”理念。
天山走廊历史上是连接东西方四大文明经济政治文化交流的生命线,控御天山才算得上控制“天下”。汉、唐、元三朝实质掌控天山,达到了三个发展顶峰。历代草原民族积极致力争夺天山,正是为了与东西方争夺经济贸易权和文化话语权,匈奴、突厥、契丹、卫拉特等部落民族,无一不是在控制天山以后称雄中亚,也是在失去天山以后走向覆灭。唐朝“苏定方一箭定天山”,就是在天山北麓一举击败突厥,平定西域,联通了世界交流通道,四方来朝,在东方建立了当时世界中心的地位。
今天的新疆,依然是控御东西方的战略前沿,是牵动不同文明汇聚、交流、交锋、融合的巨大轮轴。天山的“天下”战略意义再次回归。天山博格达区位的重要性将再次彰显出来。天池博格达,作为新疆文化精神的一个重要附号,也必将广受敬仰和关注。
2013年8月9日,新疆数十位作家在天池边清代祭祀遣址上,对博格达作了隆重祭祀,这是西域历史上首次文人集体祭祀博格达。作为主祭人之一,当进行到对博格达行注目礼时,我的目光仿佛跟先人们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我们在延续着前人对博格达的虔诚注目。从古至今,生活在这片大地的诸多民族、部落,都对博格达有过共同的精神依托。当他们强盛的时,首先想到的是祭拜博格达峰。当他们遇挫失利时,想到的也是祭拜博格达峰,获得上天庇佑,获得智慧和力量。 远在各种宗教成型之前,人类曾经有过共同的信仰,那就是对自然神灵的敬畏。博格达祭祀是传统自然崇拜的延续。敬仰天山,敬畏自然。这是我们祭祀天山博格达的主题。
(本文图片由雅辞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