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蜀葵

张素玲

我和蜀葵十三年，并不知道怎样就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好像只是在他离开的清晨再睡了一觉，就已经开始变化。认识他是在汽车站。那天下大雨，他湿湿地闯了进来。我看见他的单眼皮和细细的眼镜框，突然觉得心疼起来。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什么理由。他下车的时候，我莫名地跟在后面。就这样走了三条街，他回过头来，对我微笑。他对我说，我叫蜀葵。然后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旁边是一家餐厅。我请你吃饭。他对我说。

和蜀葵一起去看电影，讲的是天使的爱情。那个为爱放弃天使而做人的男人，却在真正成为人的时候，失去了让他做人的理由──那个他挚爱的女人，她死了，去了天堂。蜀葵看了一半就已经睡着。他在一家新闻机构做记者，很劳累，可是他很爱我，无论多累也会陪我，我喜欢他睡觉的样子。

大学毕业，我在一家妇女杂志做事。蜀葵的事业如日中天，他已经是最年轻的中层干部。晚上回来，他总是抱着我的头说，珍妮珍妮，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安乐窝。我知道，蜀葵很忙，但是他再晚回来，也会陪我说一会儿话。我会开一盏灯等他，让他可以远远地看 家里的灯光。

蜀葵叫我辞掉工作，与其为他人卖命，不如在家里做全职主妇。我听了他的话。回到家来，突然有了很多空闲。蜀葵便叫我参加各种各样的学习班，他对我说，离开社会太久，就会和这个世界脱节的。

认识莫然，是在日文补习班上，她做导游。长头发，黑裙子，也是如蜀葵一样的单眼皮。她叫莫然，不是用美丽漂亮便可以形容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延伸出别致来，蓝色的发卡隐隐闪着光。可是我捉摸不透这样的女子。可能离开社会太久，真的会脱节。

蜀葵有很多应酬，也会有许多女子投怀送抱，可是他从来都洁身自好，每天回家，总是抱着我的头入睡。他对我说，只有我，才是他的安乐窝。我很放心，有这样的伴侣，是我的幸福。可是，我一直不能够有孩子，这常常让我很歉疚。

蜀葵四十一岁的生日，我精心为他准备了礼物，可是他彻夜未归。我不知道缘由。第二天他回来却没有提起，也没有再抱我的头。待他走后，我望着镜子，发现自己的确已经老了许多，年老色衰。这不是我的罪过。而我的蜀葵不动声色，他正值最好的年龄，富有韵味。我开始有些困惑。

莫然才送走一批香港游客，我去见她。她依旧着一袭黑裙，对我说，她爱上了一个中年男子，无可救药。我看她微皱着眉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我也不好意思再说我和蜀葵。也许只是我多虑了。

蜀葵的“应酬”越来越多，我不能够再欺骗自己──他在外面有了人。他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了也只是沉默。

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我已经习惯蜀葵的彻夜不归，并且不再为他点一盏灯。周围的人告诉我，常常看见蜀葵和一个黑衣女人出入于各类场所。我不是不寂寞，只是我太爱他，两个人的相处不仅需要爱情，也要配合。

三月初一，蜀葵破天荒地留了下来，我突然变得很慌乱。我不想他留在家里。我宁愿他什么都不说，可以给我一个等待的机会。他静静地看着我。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姿势，可不再是我的蜀葵。我忍不住泪水汹涌。

蜀葵终于开口，珍妮，你一直是我的好妻子。

不用说了，我对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不要说出来。我只是不想听他亲口对我说不再爱我。蜀葵叹气，却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我只带走了一蜀葵。我们最爱的花，我不想它在另外一个女人的手里开放。我已经在这座房子里耗过了我十三年最美好的青春。我不能够从头来过。

我在一家插花店里找到了工作。高尚的艺术氛围，常常让我以为还住在三层楼的别墅里，有自己的花园，我还是蜀葵的安乐窝。一觉醒来，物是人非。

正良是我的客人，他喜欢我插的花，每个周末必来买一束。只是他不知道插花的是我。闲暇的时候，他会坐一会儿。有次他对我说，插花的女子一定有异样的心情，才能够插出如此的花来。他赞叹不已。我却只能够暗饮珠泪，与他说笑。

见得多了，也就成了熟人。一日他无意看见我左手的掌纹，笑着伸出右手，才发现原来我们的掌纹是一模一样的。正良对我说，一个女人的左手写的是她的另一半，一个男人的右手写的是他的终身伴侣。我知道他独身，在一家外企做中方老总。可是花期错过，我不再是当年的珍妮。

七月初七，蜀葵结婚。我悄悄去看过。新娘背对我，没看清脸部，但是可以从身形看清楚是一个异样的女子，一身黑衣，韵味十足。我输得心服口服。

八月的时候，正良向我求婚。九克拉的钻戒，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对我说，若早知道插花的女子就是我，一定早就对我说了。一个离过婚的妇人，能够有这样的结局，我已经知足。嫁过去那天，我将蜀葵从九楼丢下，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与正良一起，生活平稳，渐渐也知道了他的生活习惯，可以配合。我想我们可以这样终老。

一天下大雨，正良回家，兴奋异常。他抱着一盆红色植物闯了进来，高声叫我，珍妮珍妮，我送你一盆心形的花儿，叫作蜀葵。

选自《小小说选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