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媳妇

王霞

在农村，娶媳妇一般为秋后。这段时间，地里的庄稼都收秋了。

巷子口的小伙子大海哥，自小没爹没娘，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在三年前驾鹤西游。大海哥长相英俊，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奶奶临终前，抚摸着他的脸庞，老泪纵横，说唯一的愿望是没有抱上重孙子。父辈们没有给大海哥留下什么东西，除了一个破烂不堪的家。直到三十岁大海哥仍是孤身一人，母亲和邻居都是热心肠，也给他介绍过对象。他借了一件白衬衣，头上打点摩丝，见了人憨憨地笑。姑娘看了几眼，便心生爱慕。但是，回家一提是没爹没娘的大海，父母都严词决然地否定。相亲一次，失败一次，大海哥总是偷偷地喝酒，眼泪鼻涕一起流。后来听说，邻村一个30多岁的少妇，结婚三年，丈夫出了车祸，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她早就相中了大海哥。

“大海哥娶媳妇了！”整个小村庄都热闹起来。村东的瞎子张，看好了日子是农历的十月二十八，就在十天后。于是，邻里都帮忙张罗着，每天都出入大海的家门，我看见大海哥精神抖擞，连走路都仰着头，哼着小曲。巷子口站着几个中年男人，他递过一盒“丰收烟”，划动火柴，点上，说：“到时候，一定来呀！”中年男人笑着打趣，大海真有福气，一结婚就能当爹了！我白了他一眼，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回来的路上，我没有听到大海哥唱歌。

大海哥的土房子里粉刷一新，买了二十四条腿，置备了几床新被褥。女方的被褥送了过来，母亲将她的被褥放在下面，邻里说这是有讲究的，女人被“压迫”一辈（被）子。我不屑一顾。房子显得拥挤了许多，母亲还找人剪了一对鸳鸯戏水的剪纸，栩栩如生，贴在床中间。结婚前一天，巷子口便热闹了，个个笑容满面。大海哥从大队里借了大喇叭，哧哧啦啦地唱着《溜溜的情歌》，沸腾了寂静中的村庄。孩子们在巷子里疯跑、打闹，欢笑了一巷子。

按照当地风俗，大海哥先去父母的坟地压坟头纸。他带了一壶酒还有几样供品，给父母的坟头上添了新土，压上了一张红纸。他笑着跪在地上，告诉爹娘，大海，结婚了！我相信，大海哥的父母是听见的，他们肯定会含笑九泉。我听到，邻里议论这些的时候，心里酸酸的。我也帮着东家借个马扎，西家借双碗筷。矮矮的土墙上是顺子哥在贴对联。我记得左青龙，右白虎，还有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横批忘了。

晚上，是需要一个年轻人“压床”的，于是，大海哥的当家兄弟非他莫属。他笑着说：“新被褥，舒服！”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随着锣鼓喧天，大海哥上了马车，马头上系着红绸子，非常地喜庆，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穿一双皮鞋，精神焕发。马儿打着响鼻子，仿佛在自豪呢！大海哥来到了新娘家里，家里并不宽裕，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在土炕上，抹着眼泪；父亲一鼓作气地抽着大烟袋，古铜色的脸庞，扭曲着。大海哥是正席，他没有吃几口，临了，偷下一双筷子。我不知道是为什么，问了，母亲没有答话。新娘子娇滴滴的，大眼睛，高鼻梁，屁股圆润，胸部丰满。她穿着一身红棉袄，映衬了她白里透红的脸庞。他挽住大海哥的脖子，背到了马车上。

经过三个村子，新郎、新娘便到了家。于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新娘是坐在马车上，周围有许多围观的人，有的评论新娘漂亮，年龄大的奶奶痛说着大海哥不幸的遭遇，与之共鸣的几个老人也抬起袖子帮衬着。新娘下轿后，先进门“换头”，又称“吃下饺（脚）饭”。于是，整个小院拥挤了，嫂子端来了饺子，是新郎喂给新娘的。新娘尝了两个，有人打趣道：“生不生呀？”新娘羞涩不语。邻家小妹英莲自小多病，于是婶娘抱着她，要了两对，说是吃了长命百岁！

拜天地是最高兴的事。他们被推搡着，簇拥着。老书记提了两只公鸡来。他激动地说，大海终于不再睡凉炕头了！村民都笑了，有的笑出了泪水。然后，大海哥也讲了两句话，说：“我自小没有父母，全靠街里街坊帮忙，在这里谢谢大家啦！”他深深地鞠躬，抬起头，看见他们晶莹的泪珠。我带头用力鼓掌，大声起哄，亲一个，亲一个！大海哥，羞红的脸庞轻轻吻了新娘，像蜻蜓点水。那几个老太太，还用手蒙住了脸，从指缝里看着，笑着。婚礼完成后，大海哥随意地撒着火烧、喜糖、花生、栗子、红枣。火烧是当地的一种面食，现在在农村也不常见了，用一丁点儿面团，印上各种图案，惟妙惟肖的，在那个时代，那就是上等面食。

吃过午饭，便要“填枕头”了。本家的两位嫂子，拿来了擀面杖，新棉花，准备“填枕头”。嫂子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左手填，右手填，生个孩子当状元！”然后，用擀面杖捣了两下，接着说，“左手捣，右手捣，生个孩子到中央。”新娘的脸上荡漾着无尽的欢笑。

晚上就是闹洞房了。村里的小伙子们、中年人喝酒之后，便来到新娘房里。他们猜火柴、猜火烧、猜喜糖，但最主要的还是“压口袋”钱。在姑娘出嫁以前，母亲没有多少陪送的嫁妆，于是，便会给五十元钱的“压口袋”钱，分别放在不同的口袋里，搜去了，没办法，结婚前，姑娘们学习经验，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压口袋”钱。她们有的缝在棉袄里，有的藏在袜子里，大海媳妇是放在鞋垫底下的。他们调侃着新娘，新娘下轿是不分辈分的，都尊称为“嫂子”。大海媳妇伶牙俐齿，反应灵活，不一会儿，便让这些须眉们折腰。

两年后，女人生了一个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取名叫虎子。

30年过去了，忽然想起了家乡的婚礼。或许，婚礼并不是一份红色的罚款单，还有真情在那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