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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几时香

2014-10-20张海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麻绳麻子孩子

张海峰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我喜欢唐人留下的这句古诗,确切地说是喜欢诗句晕染的那一份恬淡、淳朴和美好。

我从不怀疑,棉麻、麻布、麻纸、麻绳、麻袋,这些带有“麻”字的词汇,最早都是生长在土地里。因而,当它们频频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时,无不充满温暖的色彩和贴心的意味。

白麻,曾经在我的家乡盛极一时。

那时候,乡亲们不论种什么都是一阵风,去年种玉米收成好效益高,今年就都种玉米,满地的玉米;有种菜卖出好价钱的,人们又跟着种菜,遍地的韭菜、菠菜、大白菜;种麻好,人们又都种麻,绿茵茵的,一眼望不到边,全是白麻。

麻子种在能上水的地里,生长出白麻。一条小小的水渠斜向在麻地间逶迤穿过,用水的人家多,白天基本上靠不住,农人往往选择晚上给白麻浇水。

一把铁锹,一只手电筒,一张剪影,不停地在我所熟悉的地埂上游移,那是我的母亲。庄稼地里的蚊子本来就多,手电光一闪一闪的,更是为其指引了袭扰的目标,耳际嘤嘤嗡嗡,招人厌,讨人烦。二分麻地浇完了,脸、胳膊、手、脚脖上全是小红疙瘩,痛痒无比,越痒越挠,越挠越大。但看着汩汩的河水一畦一畦漾在自家地里,泛着幽幽的亮光,母亲的心里还是很高兴。

静谧的夜里,有时也会传来叫骂声。眼瞅着水流越来越小,一准是被上水头的人家把水截走了,免不了怒冲冲赶过去嚷上一架,甚至动手动家伙,也曾经发生过两户人家由于浇地引发矛盾而伤着皮肉的事情,为白开水般平和的乡村生活平添一段变奏曲。

汲足水的白麻可着劲儿地长,用不了多长时日,就没住了人,足有两三米高。细挑挑的绿秆,尖尖的带齿的绿叶,葱葱茏茏,远远地望过去像是电视里看到的竹海,点点簇簇,随风起舞,又像绿色的烟云,漂浮在地面上空,绿浪翻滚。

渐渐地,枝杈上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绿苞。还没等绿苞里的麻子完全成熟,淘气的孩子们就开始吃了,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从麻秆上折一枝下来,用手掌搓去外面的薄皮,放在嘴里嗑,上下牙齿咬住麻子轻轻用力,麻子壳裂开,舌尖一舔,圆圆的小麻仁就破壳而出,一股甜甜的清香顿时在口中漫溢开来。

不光是孩子,大人也爱吃,就像在自家地里掰葵花饼子嗑生葵花籽一样喜欢。

没有什么风,麻叶子在麻剑的快速抽拉下簌簌地散落满地。不过,它的使命可没有完成,随犁翻至地下,和炕土、灰土混合在一起,化为不带任何污染的农家肥,纯得不能再纯地滋养着村里少有的这片水田,如同农人守望脚下再熟悉不过的大地的心。

村头,方方正正的石头砌成的麻潢已经拾掇停当。

钐去叶子的白麻被手脚麻利的乡亲们扎成捆,运到村头,整齐地码垛在一口口麻潢里。麻潢紧挨着二碾油坊和村里唯一的河渠,哗哗啦啦的河水从东边不远处的大泉子里流过来,一条岔流向油坊,一条岔流向麻潢。河水清澈见底,鱼虾可辨。张家的,郭家的,王家的,赵家的……全都用白布条写上名字,牢牢地系在麻捆上,使得沤好的白麻各家各户都不会拿错。

大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麻潢里。白麻泛起白沫,绿汤子越来越稠,越来越臭,被经过的风一吹,和油坊里飘出的麻糁香味混杂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一股什么难闻的气味。每每路过,我总是掩面而逃,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呕出来。不过,我看到巷子里扛着铁锹锄头的乡亲们从这儿经过,从不曾皱眉,也不会捂嘴,有时还说说笑笑一路扯着闲话从容来去。春种秋收,寒来暑往,他们闻惯了泥土的土腥,庄稼的清香,瓜果的浓醇,粪灰的熏臭,早已习惯了这片土地上盛产的各种好闻的、不好闻的味道。

沤好的白麻被村里身强体壮的男人们从麻潢里捞出来,人们聚集在麻潢边,各家领各家的,各自找各自的地方,把白麻摊开晾晒。草滩上,地埂边,干沙河,小路旁,凡是能摆的地方都摆满了。

风与大地最亲近。当风从大地走过,村子的上空便到处飘荡着浓重的臭麻味。

起了麻的麻潢,排去浓臭的污水,注满一池新水,成为孩子们的乐园。

炽热的太阳把麻潢里的水烤得温温热热,脱得溜光身子的孩子们丝毫不避讳路过的男人女人,一个个跳进水里扑腾来扑腾去,扎猛子、玩狗刨、嬉笑怒骂打水仗,自在得很。扑扑通通,水花四溅,欢快的笑声风铃般在麻潢飘荡,随着小河哗啦啦地在村庄田畴流淌。

村小学的老师们操心多起来。下午上课,几个男生姗姗来迟,老师会挨个捋起小小子们的胳膊,手指轻轻一划,凡是划出一道白印的,一准是中午去麻潢耍水了。罚站、写检查、叫家长是常有的事。

家里也揪心,生怕孩子耍水淹着,千叮咛万嘱咐,可千万别到麻潢耍水去。村头也时常传来家长或呼唤或训斥孩子的声音。巷子里那几个比我稍大一点儿的小小子嘴上嗯嗯地答应着,终究还是受不了溽热的煎熬和凉水的诱惑。一阵快乐之后,担心接踵而来,被严厉的父母亲知道了,拳头耳刮子不说,那个大大的笤帚疙瘩可不长眼睛,没准脸上、手上、屁股上就得狠狠挨上几下,生疼生疼。

挨打归挨打,骄阳下依然少不了白生生的胴体,一跃而入,在麻潢里自由地穿来穿去。

钐麻、沤麻是男人们的事情,剥麻、纺麻是女人们农闲时节的活儿。

几家平素相好的农妇串门唠闲嗑,总会抱来半捆麻,闲聊与干活两不误。嘴上说着东家长西家短、柴米油盐酱醋茶:诸如某某家的孩子怎么怎么回事啦,某某家两口子干仗啦,某某家的媳妇又和老人闹别扭啦等等,手里咔吧咔吧地掰着长长的麻秆,剥着白白的麻皮。间或,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院子、门洞、小巷背阴处鹊起,一幕幕生活的轻喜剧、幽默剧在这里上演。

做饭时间到了,麻刺划破的手抱着长长的麻皮和洁白的麻秆,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和没有讲完的瞎话儿,赶紧回到各家,给自己的男人孩子烧菜做饭,也给院舍的鸡鸭猪鹅喂食。

村里几乎家家都有梨木,也或许是杏木做的拨吊儿,心灵手巧的妇女们把这玩意儿耍弄得特别娴熟,一缕缕麻皮在她们手中变成了细细的麻绳儿,再一针一针将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既缝进了对亲人的爱意,也缝进了对家庭的情怀。

寒冷的冬夜,睡眼惺忪的我下炕撒尿,总会看到辛劳的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绕麻绳儿。麻绳儿扯着的拨吊儿油亮亮的,旋转中,挂钩上的麻捻拢成细细的一股,麻皮眼看快绕到尽头,母亲马上再扯一条续进去,就像把生活中那些长短不一的纷杂线头归拢在一起。麻捻越绕越长,母亲取下长长的麻捻两头重合在一起继续绕,就绕成了一根细麻绳儿,给孩子们做布鞋就不愁纳底的了。而我们穿着母亲用这些麻绳纳的布鞋,走在上学的路上,感觉特别踏实、耐穿和舒服,心里暖暖的。

微弱的灯光把母亲的脸映得红红的,影子映得大大的,映在贴着戏曲连环画和电影明星头像的炕围子上,也映在我小小的心灵里,贫苦和温馨相交织,帧帧照片般闪现,一生不会忘记。

人活着,需要吃的,也需要住的。赖地占完,好地也就被盯上。

一年年过去,农田越来越少。村头那一片能上水的麻地也早已消失,比老房子样式更新颖、更结实的房子,一排排在麻地上拔地而起。

生活,给予乡亲们新感受的同时,也带走一些过往的美好。现在,麻出现的场合更多的似乎是在村人发丧的风俗中,为至亲长辈披麻戴孝,以尽孝道。

曾经的麻事只留在记忆深处,偶尔从超市买来的熟麻子香味中溜出来,摇曳一个绿色的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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