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花期
2014-10-20成丽
成丽
从踏进南京路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她了,那个在街边卖花的老太婆。
她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凳脚很矮,乍一看,似乎她就是坐在地上。弯曲的两腿前放着一个塑料编织的小提篮,一条褪了色的红花毛巾覆盖在提篮的两沿。一些白色栀子花,有规则地摆放着。盛开着的,结着花苞的,在深绿的叶子相衬下,白得更耀眼。花儿、朵儿、叶子都淌着小露珠,如水晶般透亮,给这些花增加了几分灵动。淡淡的清香从这些并不妖艳的花朵间溢出来,弥漫。路人吸着鼻子,寻找花香的源头,老太婆便扬起胖乎乎的圆脸,扶一下掉到鼻尖的眼镜,带着汉腔:卖花嘞!“嘞”字拖长五六个节拍,不高不低不颤,却极其悦耳。
很长时间,我于这栀子花的清香里,嗅到了家乡的味道,晨昏路过这条街时,总是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在一个人的城市里静静感受异乡的温暖。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隔着人行道,我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栀子花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浓郁的陌生香气。走近时,才看清她提篮毛巾上摆着两种花,我都不知花名:一种是浅白的小朵儿;另一种是花瓣稍长的黄色长朵,花蕾像毛笔的笔头,又像未开全的黄色金针花,只是花苞的长度仅金针花的三分之一。她很费力地低头弯腰,用一根细细的铁丝在穿白色小朵花。花白的短发几乎盖住了整个脸。
见我盯着她,老太婆脸上现出一种祥和:看么事咧?
看您,也看花!
她并不去扶那掉到鼻尖的眼镜,只是顺手捋一下零乱的头发:从外地来的吧,不认识这些花?倒是我惊诧起来。她指着白色小朵:这是茉莉花,花环可戴在手腕上或头上,干了都是香喷喷的;那黄色的是白兰花,香更浓郁一些,别在腰摆或挎包链上,一整天都神清气爽。
我笑笑,摇摇头。
你一定喜欢栀子吧,栀子花香气淡雅,很多人喜欢。从每年的五月开到八月初,可惜现在过了花期。别看这是种小花,它可以从五月开到十月初,香气更长久一些。她把串成花环的茉莉花递到我跟前,一股幽香扑鼻而来,让人想起维也纳大厅里宋祖英演唱《茉莉花》时的缠绵韵致。
看着她饱经沧桑的脸,至少也有七十了,她为什么在街头卖花?许是鲜有人关注她,许是对我的疑问充满好奇,她居然打开了话匣子:今年68岁咯,看我这么胖吧,有糖尿病。以前是老头子养着,老头子走后,儿子下岗了,我不能给儿子增加负担,就开始卖花。我喜欢花,每年能卖的只这三种花。卖花13年了。最初在汉正街那边卖,那里大多是做生意的,很少有人买花。这里的住户相对悠闲一点,附近有一家大医院,人多。小孩子喜欢茉莉花环,中老年人一般买白兰花和栀子花。今年天热干旱,花也少,花期短,很快就没花卖了。
说话间,有几个老太太来买白兰花,五毛钱两朵,在为数不多的花堆里翻来倒去地比对。那些娇嫩的花朵,有的蹭掉了花瓣,有的弄褶了叶片,她并不恼,只是痛惜:轻点轻点,都是爱花人!然后长长地一声叹息。
我拿着剩下的两个花环,又取了两朵白兰花,给了她伍元钱,听她在后面急急地喊:还要找你五毛钱呐!
此后,每次路过她的面前,她总是拿着茉莉花环冲我晃晃,咧嘴叫我:小姑娘!我亦笑笑。恍惚间,她那满是皱褶却含笑的脸,宛如严冬里历经苦寒绽放的腊梅,隐忍、沧桑、淡雅而不屈,在微尘里,把最瑰丽的花朵,在生命的暮年,默默开放,留下一缕清香,在纷繁灿烂的世界里延绵不绝。
九月初,连续下了几天雨,那条街,便没了香气。
天晴的那个早上,我没等磨磨叽叽的室友,一个人快速地穿过人行道,在那百年的古建筑下,只有一辆卖衣服的手推车,却没看到她的身影,我怅然若失。
是花期谢了,还是她病了?我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紧张。
我把夹在书本里的两个茉莉花环拿出来,素洁的花瓣已如薄薄的蝉翼,暗香,依然沁出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