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白色的风信子害羞
2014-10-20刘继荣
刘继荣
校门前熙熙攘攘,我牵着女儿的手,老师踌躇着,似乎有话要说。半晌,她微微叹道:“这孩子含羞草似的,音乐课嘴闭成一个坚果,舞蹈课上总比别人慢半拍,就连游戏时也是独自在角落里张望……”
我似乎感冒了,全身发冷,头痛欲裂。女儿将脸藏在我的大衣里,不安地蹭来蹭去,我愈发烦躁起来。一出生就得到病危通知的女儿,在这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中间,不仅身高不足,性格也甚是木讷。
老师斟酌再三,又说了一件愈发让我尴尬的事——女儿这些天用餐控制不住饭量,常常吃到胃痛还要求添饭。旁边有位家长擦肩而过,他好奇地回过头,望望女儿,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老师面前兀自强撑着微笑,心里却暴躁得想找谁大吵一架。
头晕目眩地到了家,我如一摊泥般软在床上。女儿推开门,期期艾艾地要我教她什么,我极力克制着恼怒,闭上眼睛不去理睬她。可不一会儿,我刚昏昏欲睡,门又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的脑袋在门边闪闪缩缩。心力交瘁的我终于爆发了,狂怒地指着她喊道:“出去!”
女儿惊骇地缩到墙角,过了好一会儿才瑟瑟发抖地问:“妈妈,一个人杀了自己的手,她会死吗?”我气急败坏地将她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头立刻嗡嗡作响。那么多的血,那么深的伤口! 连淘气都笨得险些杀了自己,老天啊,你到底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们跌跌撞撞地往医院走。雪大了起来,女儿没有哭也没有要我抱,一声不响地在我身后紧追慢赶,看来她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到了医院,医生说伤口太深,为防止感染,缝合后要输液,而且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疤痕。好心的医生责备我的疏忽,女儿默默地听着,将瘦小的脸深深地埋在膝间。
打上点滴后,女儿在病床上睡了。这些年丈夫远在外地,我独自一人在病弱的女儿和繁琐的工作间奔走,巨大的压力几乎碾我为尘,皱纹天罗地网般自心底罩到脸上。当初我认为孩子是上天赠送的最好礼物,现在才知道,这礼物有着那么多让人承受不起的附加品。
我看看女儿,她的眼睫毛扑簌簌地抖,像蝴蝶湿了的翅膀。到家已经很晚了,一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女儿轻手轻脚地去了卧室。女儿的老师说,她今晚一直在给我打电话,如果打不通她会内疚得连觉也睡不着。
原来,那位听到我们谈话的家长去找她,说他的孩子和我女儿最要好。孩子告诉爸爸,好朋友拼命吃那么多饭,不是傻,也不是贪吃,是因为她妈妈工作很辛苦,她要吃得饱饱的,这样就不会老是生病,会快快长高、变聪明,还能帮妈妈做饭、拖地,这样妈妈就不会再烦心了。
说着说着,老师忽然哽咽了,她低声道:“您的孩子还说,妈妈最爱吃苹果,她一定要学会削苹果。”
我的心痉挛着,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女儿第一次进我的卧室是想让我教她削苹果,我却没有理睬她,而她把自己伤得那么重,只是试图学着为我削一个苹果。
我来到她的房间,她居然换上了夏天才穿的公主裙,默默地站在红地毯上,像个小雪人,仿佛太阳一出就会融化。一看见我,她眼里闪过浓浓的歉疚,一下子,我的鼻子酸起来。她喃喃地说:“妈妈别哭,我给你跳舞,跳我刚刚学会的《风信子开了》。”
我发现她右脚的袜子有些异样。她说:“袜子破了一个洞,昨天脱掉鞋子进舞蹈教室时,有同学笑我露出的大脚趾,我便自己拿针线来缝,缝好后却成了一个小包。”
我蹲下来,摸着那个疙瘩,硬硬的,硌着手,也硌着我的心。女儿的脚被磨了一整天,我却不知道。她怕我会心烦,自己苦苦琢磨着,竟然补上了这个破洞,而我这个做妈妈的却嫌她笨。
女儿轻轻地唱着,缓缓摆动手臂,合拢的双手如一个含羞紧闭的花苞。在灯光下,花苞怯怯地打开,风来了,雨来了,她的黑眼睛一直看着我。她举在头顶的左手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花瓣一点一点展开,女儿如同一个小小的勇敢的伤兵,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终于将自己开成一朵比雪还洁白的风信子。
“风信子”低声说:“妈妈,同学们都笑我开得太慢了,还有人说我是白痴。”我一震,心被烫了似的猛一缩。
她顿了一下,静静地说:“舞蹈老师告诉大家,我不是白痴,我是白色的风信子,很安静很怕羞,比紫色、蓝色和红色的风信子要开得慢一些,可等到开好了会最美。”
全世界的雪都在瞬间融化,我的脸上溢过暖暖的柔波。我俯下身子,抱住她柔软的身体,抱住滚滚红尘里离我最近的温暖。
女儿伏在我的胸前,我看见窗外路灯暖暖的光里,映着一个纤尘不染的琉璃世界。温柔的屋檐上,慈爱的树枝间,静默的巷子里,每一处,都盛开着白色的风信子。而每一粒种子,都拼尽气力,自九天深处赶来,匆匆赶赴一场花的盛会,从天上到人间,只为让自己那颗小小的心开出一树一树的繁华。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然与甜蜜,我想告诉全世界的人:“请允许白色的风信子害羞吧!因为,风雪再大,受伤再深,她都会拼尽全力为你开一朵最美的花,而拥有一朵这样的风信子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