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家族恩怨，化解只在一念间

张怡+纪尧

命悬一线，三岁幼童坠入深井

2014年4月20日17时50分，河北省任丘市吕公堡镇机械加工厂的工人庄伟达，忽然听到厂门前传来一阵阵消防车的鸣叫声，紧接着，他看到有人不断从厂门前跑过去。庄伟达忙拦住一个路过的邻居，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邻居说：“不好了，王占方的儿子明明掉进村东大野地的枯井里了！”

庄伟达心里“咯噔”了一下，王占方的儿子明明刚满3岁，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怎么就掉到井里去了？说起王占方，庄伟达真不陌生。

两个人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庄，但见面从不说话、更无来往，而这一切都是因为27年前两个家族间的那场械斗。

庄伟达的四叔患有癫痫病，由于经常抽风，导致精神偏执和自闭。1987年的一天，他打伤了王占方的堂兄。王占方的大伯找到庄伟达的大伯讨公道，双方言语不和，先是发生了肢体冲突，随即演变成械斗：两家兄弟持铁锹、棍棒齐上阵，打得头破血流，直至警方出面制止。

之后，执拗的四叔经常去王家闹事，搅扰得王家不得安生。一次，四叔去王家闹事回来，被庄伟达的奶奶痛打一顿，并关在屋内不让其出门。没多久，抑郁的四叔便猝然离世。庄家认为，四叔的死与王家有间接关系，这更加深了两家的积怨。

长辈的宿怨也影响到了庄伟达和王占方，两个人虽然同在一所学校念书，却连话都没说过，长大后仍是形同陌路……

一想到这些，庄伟达犹豫了：这么多年跟王占方没有说过话，去还是不去呢？庄伟达没挪脚，在厂门口站了一会儿，脑海里闪出3岁明明的脸。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庄晓晓，晓晓脑袋里长肿瘤的那年，也是3岁，得知孩子生病的时候，庄伟达的精神受到了重大的打击。虽然，晓晓的手术最终成功了，但脑部至今还放置着一个泵和引流管，这些年，庄伟达在儿子身上没少费心。“孩子一旦出事，父母多着急啊，这会儿王占方没准已经心急火燎了。”庄伟达有种当年得知晓晓生病时的焦急和心酸，他一边想着，一边挪动了脚步，“去看看吧，没准能帮上什么忙。”

庄伟达匆匆赶到出事地点时，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上千人，沧州消防支队任丘消防中队的消防队员们也在现场。井口周边一米处，消防队员和村民们在用铁锹挖土，一辆挖掘机在现场待命。

一看这么多人，再想想井下生死未卜的小明明，庄伟达突然眼睛一热，他顺手拿了把铁锹想要上前参与救援，可挖土的人已经挤满了井口四周，根本没有他插足的地方。维持现场秩序的消防队员要求庄伟达向后退，他便来到围观的人群中，和先他赶到现场的妻子张红艳站在一起，等待挖土的人中有谁累了，再上去替换。

由于离井口较远，庄伟达看不清现场情况，他踮起脚朝井口那边张望，看见王占方正俯身朝井下喊话：“明明，别害怕，爸爸这就救你上来。”接着，庄伟达隐约听到井下传来孩子的哭叫：“爸爸，救我救我……”听到孩子的呼救声，庄伟达突然鼻子有些发酸。

明明的母亲郭敏发疯般用手拍打井口，哭得撕心裂肺。担心影响救援，现场指挥救援的消防队中队长姚显登只好让人将郭敏强行带离井口。随后，姚显登决定用挖掘机将机井四周的土全部挖开，这样就能把井管一节一节地取出，将井底的孩子救上来。由于井口离地面特别近，担心挖土时会有石头和土掉进井里砸着孩子，姚显登找来一块硬纸板盖住了井口。

随着姚显登一声令下，挖掘机开始在井口外围一米的地方挖土。18时40分，最上面的一节井管被成功取出。至19时30分，又把第二节、第三节井管挖出来了。此时，距明明坠井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孩子的哭声已不如先前那般洪亮。而下面还有13节井管，按照这个速度，即使一切顺利，要想全部刨开这口机井，至少还需要五六个小时，孩子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下井救人，这个终极救援方案再次出现在姚显登的脑海里。可上哪里去找合适的下井人选呢？姚显登开始打量现场的人，但一个个都被排除了。

突然，一名个头矮小、身材纤瘦的男子进入姚显登的视线。姚显登目测了一下，此人身高1.6米左右，肩宽与井口差不多，上千人中，这是唯一能救孩子的人，而这个人正是庄伟达。

他深井下拉出仇人家的孩子

姚显登立刻走到早已六神无主的王占方身边，指着在人群中围观的庄伟达说：“你认识那个人吗？他身材瘦小，可以请他帮忙下井救你的孩子。”

听说有人能下井救自己的孩子，王占方精神一振，可当他看见那个人是庄伟达时，不由面露难色。宿怨像一座山横亘在两个人之间，他为了儿子，当然可以跨越这多年的恩怨，但他不知道庄伟达可不可以？

这时，天已渐渐黑了，井下明明的哭叫声也越来越弱……心急如焚的王占方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跨前几步，来到庄伟达身旁，几乎颤抖着声音说：“求求你，能不能下井救孩子？”

庄伟达没想到王占方会亲口向自己求助，心里立刻翻腾开了。想想哭声越来越弱的明明，再看看王占方脸上的焦灼，庄伟达理解作为父亲不顾一切要救孩子的心情，他想：是放下恩怨的时候了。

“好，我来试试。”庄伟达从小习武，身材瘦小却很结实，他决定去井下看看。

王占方情绪激动，连连给庄伟达鞠躬：“谢谢，谢谢！”

事不宜迟，消防队员赶紧给庄伟达腰间系上皮带，左右两侧各拴上一根绳子，同时又用一根绳子将他的双脚捆牢，将一个手电筒捆在他左腕上，又将一部手持电台递给他，让他用电台与地面保持联系。这时，张红艳上前阻拦：“那是十几米深的井啊，稍有闪失，孩子救不上来，你自己也会出意外。你不下去，没人逼你。”庄伟达抓着妻子的手，感觉妻子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就是个孩子。你忘了咱家晓晓患脑瘤，咱们着急痛苦的心情？放心，我练过武，身体柔韧性好，能保护好自己，一定会和孩子一起上来的。”姚显登也安慰张红艳：“放心吧，如果出现意外，我们会先把他救上来。”

一切准备就绪。19时40分许，在众人的注视下，庄伟达头朝下开始下井。可刚过十几秒，电台里突然传来庄伟达急促的声音：“不行，快拉我上去。”众人心里一惊，王占方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庄伟达反悔了？消防队员急忙拉动绳索，将庄伟达拽出井口。

庄伟达说了上来的理由。原来，他下到三四米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来捆绑较紧的皮带，在他身体下坠的过程中一下变松垮了。一旦身体从皮带中滑落坠井，自己性命难保不说，井底下的孩子也会被砸中，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果断按住电台对讲键，要求上来。

消防队员根据庄伟达所说的，将他腰间的皮带再度拉紧，并将多余的皮带在其腰间缠绕两圈后，他再次头朝下被消防队员送入井中。

这次比较顺利。但下坠过程中，庄伟达的身体被井壁连接处错位凸起的地方刮擦得到处是血，额头也被撞了一个包。他忍着痛，一米一米地下坠……或许感觉到有人下来救自己了，井底中的明明忽然放大了声音，哭着喊：“我要妈妈，要喝水。”在那样一个命悬一线的地方，听3岁的明明呼喊，庄伟达的眼眶一热，他哽咽着安慰孩子：“明明，别哭，叔叔马上救你上去，你就能见到妈妈，有水喝了。”

渐渐地，庄伟达终于接近了明明。此刻，明明蹲在井底，仰头望着庄伟达，满眼惊恐。庄伟达按照消防队员的交代，想用双手拉住孩子的双手，但是，他身材纤瘦，而孩子体型较胖，他根本抓不紧孩子的手。他想采用搂抱等方式，可井壁直径只能容下竖直的一个人。情急之下，庄伟达发现明明穿着紧身毛衣，便尝试着抓了下毛衣的双肩，发现毛衣很结实。于是，庄伟达决定抓住明明的毛衣进行施救。

可是，一个被人们忽视的问题出现了：庄伟达如果双手去抓孩子，只能靠手指按住才能通话的手持电台就无法使用了，关键时刻，庄伟达果断做出决定：放弃电台，全力以赴救孩子。他按住电台，说：“我现在放下对讲，你们数3下，3秒之后往上拉。”上面回答：“行！”

就这样，庄伟达把明明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在那短暂的黑暗中，庄伟达和那个幼小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明明胖胖的小脸几次都碰到他的面颊，触碰了他心底的柔软。这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啊，哪里还有恩怨的阻隔，庄伟达把明明抱得更紧了。

短暂的3秒过后，庄伟达感觉绳索在缓缓地向上拉。随着身体上升，庄伟达的双臂再次被井壁凸起的地方刮得钻心疼痛，井壁上的泥土随之落下，砸在明明仰起的脸上，明明痛得大哭。庄伟达急忙叮嘱明明：“低下头，我们很快就上去了……”

终于，庄伟达和明明被缓慢地拉出井面。顿时，现场一片掌声。

明明被救上来后，张红艳根据别人提示，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蒙住明明的头部。随即，王占方将明明抱上在旁等候的救护车，送往华北石油总医院救治。

明明被送往医院后，庄伟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张红艳急忙奔过来，抱住丈夫直掉眼泪。消防队员扶起庄伟达，替他解掉了绳索，姚显登握住庄伟达的手，连声道谢。现场群众又是一阵热烈掌声……

人们陆续散了，庄伟达也和妻子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饭桌上摆了几样菜，还有一壶酒。父亲庄付军坐在桌旁默默地抽烟。看见儿子儿媳回来了，庄付军把烟掐灭，拿起酒壶倒了两盅酒，对庄伟达说：“喝点酒压压惊，你可把我和你妈吓坏了。”原来，庄付军也去了救援现场，他没想到儿子会下井去救仇家的孩子，他想阻拦，却被现场那么多人感动了，就在他犹疑的时候儿子已经下井了。庄付军急忙回家跟老伴说了儿子下井救人的事，老伴吓得直掉泪，庄付军说：“哭什么？赶紧炒菜烫酒，儿子一会儿就回来了。”可老伴担心儿子，直到守在井边的亲戚打来电话，说庄伟达和孩子已经平安回到地面，老伴这才破涕而笑，去厨房忙活。

端起酒盅，庄伟达说：“爸，我没做错吧？”庄付军端起另一只酒盅，将酒喝尽，说：“我想明白了，你救人一命，是在为咱老庄家积德。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庄王两家一个村里住着，总不能世代为仇吧？”父亲能这么想，庄伟达很高兴，也把酒喝了。

化怨为爱，恩仇变幻的两家人亲如骨肉

这时，有人敲门，张红艳急忙将门打开，呼啦啦进来四五个人。庄家人都愣了，来者全是王占方的家人，为首的是王占方的父亲王铁成。

“老哥呀，我们来谢谢伟达……邀请你们去喝酒。”王铁成局促不安地站在庄付军面前，半天才说出话来。面对突然到访的王家人，庄付军既惊喜又尴尬，毕竟两家人27年没有任何走动，更别说谁迈进谁家的门槛了。“你们，快坐，快坐。”庄付军急忙招呼王铁成等人，自己却一屁股先坐下了。庄伟达见父亲和王铁成拘谨的样子，笑了：“王叔，快说说明明怎么样了？”

王铁成双眼湿润，说：“占方两口子从医院来电话了，说大夫给明明做了检查，孩子没受伤，就是头和脸有肿胀，其他的没异常，我们就放心了。伟达，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那孙子八成得交代在井里了。走，我们在饭店备了酒菜，好好谢谢你，你们全家都去。”庄家人急忙推辞，王家人热情相邀。最终，庄家人推辞不过，只好派庄伟达跟王家人去了饭店。餐桌上，除了在医院陪伴孩子的王占方夫妇，在家留守的王家人一个接一个地给庄伟达敬酒，真诚地表达谢意……

第二天，村里德高望重的79岁老人袁和林来到方家，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老王家送给你的一些谢礼，也是他们的心意，伟达，收下吧。”庄伟达没有接那个信封：“我一分钱也不要，我下井纯粹是为了救孩子，如果收钱，不成了卖命吗？孩子处于危险那阵儿，消防队在救，全村的乡亲也搭手在救。那么多人只有我能下井，说明我和孩子有缘，这可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老人冲庄伟达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我把钱给王家退回去，把你的话也带给他们。”

随后，老人又对庄付军说：“王家还让我捎句话，过去，王家伤着你们庄家了，向你们道个歉，希望你们不计前嫌，以后两家多来往、多走动。”庄付军急忙接过话茬：“过去是我们两家互相伤害，不能全怪王家。你也替我们带句话，两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过去了，老黄历不翻了。”

袁和林从庄家出来，直接去了王家。王占方夫妇还在医院陪孩子，家里只有王铁成老两口。袁和林把钱交给王铁成，又将庄伟达和庄付军的话转述给他们。王铁成当即打通王占方的手机，将庄家没有收钱的事告诉了儿子。王占方激动地说：“今后，方家就是咱的亲人，他们遇到事，咱们也要帮。”

4月22日，明明出院回家。那天，庄伟达特意请假，在村口迎接明明。当庄伟达弯下腰，张开双臂，轻声呼唤明明的名字时，明明竟松开了父母的手，紧跑几步，扑进了庄伟达的怀里。看着曾经在井下生死与共的大人和孩子相依在一起，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动得流下热泪。

回家的路上，庄伟达一直抱着明明，明明也亲昵地搂着庄伟达的脖子，还不时地与他贴脸……王占方跟上来，对庄伟达说：“是你给了孩子第二次生命，孩子跟你也亲，就让孩子认你做干爹吧，让他学会感恩。”庄伟达对王占方父子笑了笑，没有作声。

原来，庄伟达对于认干亲这事儿，心存许多顾虑。想当初，眼见明明遇险，他只是出于救命要紧的本能，去冒险施救，那是一种应急行为，没想要得到回报，更顾不上想两家的怨仇。现在如果自己跟仇家认了干亲，那么历经血腥械斗的长辈们能理解此事吗？

晚上，庄伟达跟父母讲述了王家想要认干亲的意思，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忧。开明的庄付军对儿子说：“咱不收他家的钱和物，不要任何回报，是咱的心情，对方想认干亲，是他们心怀感恩的一份心意，咱不该生硬拒绝……这正好是彻底化解两家世仇的机会。”听完父亲说的这些话，庄伟达点了点头。此时，庄伟达的母亲开腔了：“你们爷俩儿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能中间打横。不过，我有个建议：明早，我们全家到老太太跟他四叔的墓地去一趟，跟他们唠叨唠叨咱这认干亲的事儿，告诉他们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正式认干爹那天，明明给庄伟达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稚声稚气地叫了声“干爸爸”。王占方教诲儿子说：“明明，记住了，以后你要对干爸好，长大了报答干爸。”

庄伟达放弃仇怨，冒着生命危险下井救孩子的事迹感动了无数人。4月26日，任丘市市委、市政府授予庄伟达“见义勇为先进分子”称号，并奖励他5000元钱。

之后，两家人果然像亲戚一样来往。王铁成闲暇时会领着明明去庄家串门，和庄付军拉家常。庄伟达的儿子晓晓也很喜欢明明，像对待亲弟弟一样领着明明去玩。担心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庄付军、王铁成在村里村外绕了好几天，摸清了所有的废弃机井，然后找到村委会汇报，由村委会统一组织将所有废弃机井填实。

王铁成看到庄伟达打工很辛苦，工资也不高，便产生了一个想法：希望政府看在庄伟达勇敢救人而且有一身武功的份儿上，帮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于是，他多次找任丘市、吕公堡镇政府以及沧州消防队和姚显登，请求为庄伟达解决工作问题。王铁成的反映终于引起了领导重视，觉得庄伟达具备独特的身体条件，适合做消防工作。经市政府与消防队协调，2014年5月中旬，庄伟达被沧州公安消防支队任丘消防中队录用，成为一名消防队员。

27年的仇人，如果说是因为一场灾难重新走到了一起，不如说，他们是因为爱，又重新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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