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礁的诱惑
2014-10-20符浩勇
符浩勇
在码头上的酒馆里,一打听便能知道这个简短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黝黑的老船长。正像我所说的,在潭门这一带,老船长没有依靠航海仪器,只凭借一个航海罗盘和一本手抄“更路簿”,在南海闯荡了五十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迷航。但人们又说他是个运气最糟的人,二十七年的船长经历中,有五艘船沉在他手中。
“他把船头瞄准着比牛还大的丛岩礁石,照直开过去,然后便是船开不动了。”酒馆里的话往往是这样说起,最后便特别告诉你,“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南海这片汪洋上最棒的船长。”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船长战台风、船长斗海盗的惊心动魄轶事。
事实上,船长已经六十五岁了。六十岁时,他的船载着家人在白沙礁上触没。在那场罕见的台风中,他不仅失去自己的一艘坚固的船,而且失去了自己健壮的儿子。那是他毕生驾船驭浪的希望,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变为苍白。
六月份是一个休渔的季节,除了远洋到南沙的船只外,多数渔船开始入港躲避即将到来的台风,傍晚的天空蓝到鸦雀无声。在酒馆里喝酒时,由于手的剧烈颤动,老船长望着门外的海,静静地喝酒,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开朗的笑容。他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回忆起往事,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天。
其实,在这个简短的故事发生的前五年,老船长并没有出海。除了每天傍晚时分待在酒馆里饮点酒以外,总是呆呆地看着酒馆外的海,夕阳把他花白的头颅弄得金黄一团。酒馆的主人走过来,咳嗽了一声,说:“莫想啦,船长。好好养老吧。那也怨不得你,年岁大不说,就说白沙礁,灯塔立在老鼠礁上,外面有那么多礁石围着,加上台风浪大,白哗哗一片。年轻人的船都躲不过去,莫说你……”
老船长仰脸看了酒馆主人一眼,说:“我知道。”
酒馆主人刚要离去,他却又说:“我刚又买了一条船。”
酒馆主人愣了一下,说:“你别吓人。”
老船长说:“我在等台风。”
我真正见到老船长时,是在鸭公岛上。鸭公岛在西沙群岛的永乐环礁中,岛四周水较浅,且礁盘分布的范围极大,大中型船只无法通航,进出鸭公岛附近海域,只能通过渔船或小艇。岛四周被一层厚厚的“珊瑚墙”围着,岛内天然形成了一处浅湾,许多小船停放在此,路基本是由细小、零碎的珊瑚礁石组成,整个岛仅有十余株零星的树木。
大约一百个潭门的渔民居住在岛上。渔民们在岛上用木材修建了低矮的房子,为了防风,屋顶用珊瑚石压着。他刚刚匆忙脱去汗渍斑斑的汗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说明来意,老船长便从闯海捕捞打开了话匣子:“洋流、风向是确定抛锚位置的最起码的,有时风向突变,锚的位置必须改变,否则缆绳绞在一起,你休想开船;胆大的渔民常爬到桅杆上远望岛礁,有点经验的可以看见十五海里以外的灯塔、五十海里以外的礁盘。”他说他可以根据岛礁在天空云朵中映出的明暗程度来判断。虽然曾经遭遇过种种险情,但他说从未惧怕过死亡:“我打鱼这几十年,除了死,其他我都经历过了。”
“出海虽有危险,但是也有很多在陆地上感受不到的乐趣。”说起海上的事,老船长如数家珍,“不管太阳有多晒,海风一吹就完全不觉得热;而且海上的空气也比陆地上好;海上看日出和日落非常美,如果有云彩,霞光可以映红整个天空……我最远曾到过曾母暗沙。迷航时看天边最远的地平线,西沙、南沙岛礁上的土是白色的,太阳一照会有微微的反光,远的是白光,近的是青蓝光,我一看就知道岛礁在哪里。”这时候,他似乎忘却了近五年又有五艘船在他手中触礁。
三个月后台风降临。进港来避台风的渔船黑压压一片,他们也把海上各种不幸的消息带进酒馆。
“老鼠礁上的灯塔让浪卷走了,”一个年轻水手说,当时酒馆外暴雨呼啸,“只有浪,什么也看不到。我可是绕了圈子开过来的。”
酒馆里乱哄哄地没人接声。酒馆的主人不由地向屋角望了一眼,发现那个熟悉的座位空着。
“我的老天爷!”酒馆的主人叫了一声,便嚷:“老船长没有来?这老家伙莫非要出海去?”
酒馆里立刻静寂一片。屋外仍旧是狂风暴雨的呼啸声。
“他是疯了吗?”一个年轻水手叫起来,“莫非他又要去撞礁吗?”
“黄岩岛那里的一圈礁石围绕着一片海,像一个封闭的湖泊,有一个口可以进出船只,圈里的海水是浅蓝的,只有刮台风了,才可以进去。”有人说:“能撞准老鼠礁也算有功夫呢!”
“上个月,老船长去了鸭公岛。”酒馆主人说,“他说,他等台风。”
五天之后,台风过去。渔民急着去鸭公岛。
码头旁边的岸边,海浪把老船长漂到岸上,他搂着一块被毁的船板,一脸平静的样子,湿漉漉的晶莹透亮。人们从那船板的痕迹上明白了船长到了什么地方。人们惊讶他竟然还是在台风中到了那地方。“我的老天爷。”有人说。
老船长的尸体被掩埋在鸭公岛珊瑚礁下,在潭门镇论及死于海难者,常常可以听到“捕鱼是他一生所爱”、“他死于热爱的捕捞”等等,通常说这些话是用来安慰生者的。渔民都知道老船长等台风闯礁岩的缘由。
补记:据了解,目前“更路簿”已经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千里石塘(西沙),在崖州海面之七百里外,海舶必远避而行之。万里长堤(南沙),波流甚急,舟入回溜中,未有能脱者。”(明·顾王介《海槎余录》)
“自大潭郭东海,用乾葵驶到十贰更时,驶半转回乾葵己亥,约有十五更。”这是苏承芬老船长保存的更路簿中“立东海更路”篇的内容。东海就是现在的西沙群岛,是过去我们潭门渔民的叫法。‘更是渔船的航行单位,一‘更约等于十海里;‘路是渔船的航行线路。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