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的做事与做人
2014-10-15小宝
小宝
虚构的文艺作品里,最好看的黑道是马龙·白兰度出演的教父,非虚构的真实生活中,最迷人的黑道是上海杜月笙。
高阳说杜月笙“逆取顺守,最终修成正果”。这是说他做事:烟赌起家,然后上海滩大亨,进而法租界公董局华董、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恒社领袖、上海地下抗战指挥……一步一步脱黑入白,最后收名于蒋介石的挽额“义节聿始”。新中国方面,至少尊他为爱国人士。
然而,这些事功放进世界黑道老大博物馆,并不算亮眼。有的是更震撼、更高端、更曲折、更好玩的故事。杜月笙之胜,不在做事,而在做人。
有两种杜月笙的传记值得一读。一是章君毂的《杜月笙传》。这是杜月笙传记的开辟之作,全面记录他门生弟子的集体回忆。另一种是拾遗所著《杜月笙外传》。拾遗是杜月笙秘书胡叙五的笔名。章君毂笔下的杜月笙是一则传奇,胡叙五笔下的杜月笙是一个人物。拿两种传记参照而读,可以看清杜月笙行事为人的不同凡响。
杜月笙的高明,第一条是他不贪财、不爱钱。小人物也可以说自己不贪财、不爱钱。但我们没见过大钱,没赚过大钱,标榜清高没有多少分量。杜月笙是赚钱的能人,敛财的高手。当年的三鑫公司是上海黑色经济的旗舰,不义之财的金库。他后来还开过银行。可是他临死之际,处理的遗产不过十万美金。这十万美金,还是朋友替他存下来的。
杜月笙的钱,很多取之无道,但散之有道。胡叙五说:“他未必笃于疏财,但能够张眼吃亏;他未必果于仗义,但能够热心好胜。他的金钱像潮水般涌来,依旧让它像潮水般淌去。凭着这些身外之物,他从四面八方,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1930年,上海法租界电车工人大罢工。法国总领事无计可施焦头烂额之际,被迫请出杜月笙调停。他和资方与工人代表数度磋商,条件渐渐谈拢,但双方在价钱上还差四五万块钱。杜月笙此时一面向法资担保限日复工,一面答应工人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结果他自掏腰包垫出了相当于今天几百万元的差价,“做媒赔了女儿”,维稳平权两相宜,皆大欢喜。
我特别喜欢章君毂讲的一个故事。杜月笙初入黄金荣门下,领到第一笔奖金,黄金荣的老婆桂生姐给了杜月笙一大笔钱。黄金荣说,小孩子怎么能给这么多钱。桂生姐坦然应对,我这是试他——假使他拿了钱去挥霍,狂嫖滥赌,那他再能办事,不过是个小白相人。假使他拿钱去存银行买房子开爿店面,那他就是一个不合行当的普通人。现在他花大笔钱清理旧欠,结交朋友,等于说他不但要做人,还要做个人上人。我断定他才堪大用。
这个故事点明了杜月笙一生散财的逻辑。实际上,杜月笙“张眼吃亏”的胸襟,桂生姐黄金荣都比不上。
他们更比不上杜月笙礼敬文人的气魄。杜月笙一生都是个半文盲,但他始终钦重书生优待文人。国学大师章太炎,自负帝王学的杨度,都是杜家常年资助的座上客。他礼敬文人,基本上不求回报。杨度在杜府顶着记室(秘书)的名义,光拿钱,不干活。非但不干活,杜月笙还替他搜集各地的州府县志,助他写作《中国通史》。
对各路文人,杜月笙能帮的都帮。对开口相骂的文化人,他一笑置之。据说鲁迅曾亲口告诉自己的同乡:他的一位朋友在上海办刊物炮轰杜月笙“封建余孽”,每期必骂,杜却毫不在意。有一次租界当局要去查封这份刊物,当巡捕的学生给杜报信,要给这位朋友“吃点苦头”。想不到杜月笙摇摇头说:“算了吧,这班书蠹头,何必叫他们到捕房里去受罪。你们还是给我前门喊喊,让他们后门逃脱拉倒啦。”那本杂志复刊后,再也没有骂过杜月笙。
至今没有人谈过鲁迅和杜月笙有什么交集。不过两人似乎有着一种古怪的缘分。抗战期间杜月笙避居香港,四年里宾馆住房中一直放着一套《鲁迅全集》。
杜月笙未必佩服文化人的见识。他养着章太炎这样的名士,却从未听说他曾问政问计于这些书生。在他心里,可能他们都是有点迂腐的“书蠹头”。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友天下士”的态度。这或许是他养名的手段。他死后几十年里,和他有过交往交集的写字人,几乎没有一个对他口出恶言。他的故事反而开花散叶,成为一个传奇。书生迂腐、短视——可是有一点确凿无疑,历史是书生写的。杜月笙是一个正面的例子。反面的例子更多,历史上虐待迫害书生的人物,没有一个能留下好的名声。
(摘自《东方早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