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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乌啼霜满天

2014-10-15白泽

飞魔幻A 2014年10期
关键词:蜀山师兄太子

白泽

一、

乌啼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陪一个有钱的晋商喝酒。

许是觉得旖旎的气氛恰好,肥头大耳的晋商对于突然闯入的乌啼很是恼怒,一边继续在我手上乱蹭,一边还不忘趾高气扬地叫狗腿赶快轰人。

足不停歇,锦袖轻拂,他定定地看着我,墨色的瞳孔冰似的凉,仅眨眼工夫,便将那两名貌似强壮的狗腿和那油腻滚圆的晋商一道丢出了窗外。

由于乌啼武功高强,这些日子又没少来这楼里捣乱,再加上每次完事后都不忘留下一大笔银票,所以妈妈只是象征性地骂了几句,便招呼着姐妹继续安抚客人。

“月落,跟我回去。”我刚拿出罗帕准备擦拭方才被晋商抓过的左手,他便几步上前用力扼住了我的肩膀,“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大师兄这话怕是说反了吧。”我扬起嘴角,缓缓拨开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还是说,师兄今儿个来这里,也是来照顾月落的生意的?”

乌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落空的手,良久,才听他怅然地问:“月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心中的一痛,脸色有一瞬间极是惨白如月,然而还未等他发现,我便又扬起了灿若春华的笑颜:“既然师兄都已经明白了,那往后就请不要再找月落了。”

然后,吹灯,上床,再不敢看乌啼的反应。

那夜窗外下了一夜细碎的小雨,我不知道乌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最后当我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替我盖上了锦被。

此时距离霜满天最后一次来过,已经三个多月了。

二、

从那以后,乌啼果然没有再来。

他走得那样快那样急,以至于我还来不及悲伤,便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

然而两天后,我却终于收到了霜满天的传信,说是让我想办法,在两天内筹得十万两白银。必要时,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十万两白银,这么短的时间又谈何容易?

我微微蹙眉,正准备琢磨霜满天此信的目的和深意,便听身后为我梳妆的妈妈道:“太子爷早先一直想一睹姑娘芳容,近日甚至已经对老身开出了十万两白银的高价,就是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作陪?”

我先是一愣,接着便舒眉一笑,点了点头:“好,一切听妈妈安排。”

这些日子我笑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自然,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信的最后黏了一小块玄色的蜀锦,正是那日乌啼离开时所穿的那件。

我明白,这是霜满天对我的警告,就算乌啼现在并没有落在他的手中,至少他也对乌啼的行踪了如指掌。

自从蜀山没落,师父仙逝,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只剩下乌啼。

亦只有他,就算我粉身碎骨,也要守他一生安宁。

太子枫眠是朝中有名的酒囊饭袋,本是排行老二,但由于母妃林氏受宠,再加上皇后软弱皇帝昏庸,所以轻而易举地便从他嫡出的哥哥枫楠手中抢到了太子之位。

霜家三朝权臣,如今的当家霜满天自继位以来便选好了敦厚仁善的大皇子枫楠为主公,所以自然视枫眠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自从当初认主选择之后,他便再没有与枫楠有过任何联系,反而日日陪伴在枫眠的身边,意图了解太子的所有喜好以及背后的势力。

这些年霜满天一直对枫眠投其所好,但奈何枫眠虽喜美酒美人,却时常喜新厌旧,不曾对谁诸多亲近。为此霜满天也终于明白,唯有绝世的美丽,方可镇住枫眠,让其念念不忘。

他一路派人大江南北地寻找,最后也不知从谁口中得知,我母亲月梨乃当今世上第一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与我爹独孤冷一道死于江湖仇杀,留有一女继承其美貌,被蜀山掌门收养。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对我说过,月氏女的美貌代代传承,却也代代不祥,要么毁之,要么藏之,否则便会为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所以在我被送往蜀山之前,都跟我娘一样,着白衣戴白纱,除了手指跟脸,其余再无露在外面的地方。

然而这般模样在被乌啼嘲笑过像会走路的白粽子之后,我便再没有那般打扮。

一来,蜀山的剑法天下第一。

二来,大师兄乌啼说过,要坚信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特别的,我们不能让过去的老路,将自己的一生束缚。

乌啼的话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所以往后除了在蜀山不再遮面以外,就连偶尔跟乌啼悄悄溜去外面的时候也不再过多遮掩。

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霜满天才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我。

那时恰好初春,蜀山下姹紫嫣红的花儿竞相绽放,我在山脚下等乌啼历练归来。

因附近经常有蜀山弟子进进出出,所以我并没有过多设防。阳光正好,山花正香,我等着等着便在花丛中打起了瞌睡。

再睁眼之时,便恰好对上了一双风华内敛的眼,我还未来得及拔剑,他便伸手挑起了我的下巴,轻笑问道:“姑娘,你母亲可叫月梨?”

在这个世上,知道我母亲名字的人很多,但见过她的人却很少。仅看见我,便能道出她名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我初初便以为他是母亲的故人,再加上他长得那样清俊好看,我便越发没有深想。

要知道,在我懂事以来,见过的男人除了一把胡子的师叔师伯,便是乌啼等一众喜好光着屁股在山间裸奔洗澡的师兄师弟,记忆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像霜满天那样青葱若雪的少年。

所以尽管他对我有些无礼,但碍着他漂亮的脸,我也便没有过多计较。

也是因为这次的遇见,造就了我以后一生的悔恨。

那次他并没有逗留多久,然而再来之时,却领来了千军万马,说是奉旨剿匪。

江湖与朝廷自古以来井水不犯河水,他这样突然而至,绝对另有目的。

蜀山本有天险,却奈何当初我带他进过一次山,如此一来,同门便都只有拔剑而战。

那日火光漫天,师兄师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我护着师父本想让他先走,谁知师父却点了我的穴道让二师兄带我先行离开。

二师兄是继乌啼后与我关系最好的朋友,然而他护着我,刚刚走到半山腰,便被霜满天的箭,一箭穿心。

他的血落到了我的脸上,那样灼热那样刺目,我想伸手替他包扎伤口,却发现我连手指都没办法移动。

“月落,别哭……”

他抱着我,替我挡下了所有的箭,用他的死亡,延续了我的生命。

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后,他唯一做的动作,却是替我拂去腮边的眼泪。

霜满天没有杀我,却杀尽了除我之外所有的蜀山人。

我就在离他们那么近的距离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一离我而去。

“月落,你记住,今日的蜀山中人都是因你而死。如果你不想再有人为你而死,你就只能听我的,直到我不需要你为止。”

霜满天的脸,在火光下那样明媚美好,但我却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我的师父,我的兄弟,我爱的,爱我的,统统都因我而死了。

最后剩下的唯有,我和乌啼。

我是他的棋子,而乌啼便是他用来要挟我,最好的砝码。

三、

安葬好了师父和同门之后,我便随霜满天一道来了京城,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本来是想让乌啼好好活着,谁知最后他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

彼时江湖上都在谣传,是我背叛了师门,将朝廷中人带进了蜀山,才让蜀山迎来了灭顶之灾,但乌啼怎么也不肯相信。

他相信我的清白,相信我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但他对我越好,我却越不能告诉他事实的真相,更何况师父他们确实也因我而死。

那是我将要背负一生的罪孽,他只要干净地活下去便好。

所以往后不管乌啼来寻我多少次,我都将他扫地出门,否则我跟他走得越近,霜满天便越会在意乌啼。

而霜满天的聪明也聪明在此,他寻到我之后并没有直接将我送给枫眠,而是让我进入了他属下的一间青楼,先打响绝世美人的旗号引枫眠上当,再伺机接近。这样不仅可以漂白我的来历,亦可以降低枫眠的戒心。

很快便到了见枫眠的日子,因妈妈提前说过枫眠并不知晓身份暴露,所以让我只需把他当普通的富家公子便好。

去见他的那天,霜满天给我送来了一件天蚕丝织就的雪白纱衣,入手仿佛冰一样的凉,但穿在身上却又跟体温恰好。行走时衣袂飘飘,轻盈如腊月之雪;静立时风华内敛,婉约如栖息之蝶。越是唯美至极,便越不难看出霜满天对这次宴会的在意,想来要筹集银子是假,想把我趁机安排到枫眠身边才是真。

当我踩着满池的雪莲,从月色之中轻盈飞跃而出的时候,我听到了所有人齐齐惊叹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月落,还不快过来给太子殿下和大皇子敬酒。”时隔多日不见,霜满天依旧那样丰神俊朗,一袭普通的蓝裳被他穿得十分雅致,在众多锦衣华服的公子中很是显眼。就算嘴里说着貌似阿谀奉承的话,也让人无法唾弃鄙夷,反倒觉得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有礼。

“衣冠禽兽。”

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我用内力在他耳边骂了一句,然而下一刻,便在他微笑的眼中,被他用掌风一扫,便踉跄跌入枫眠的怀里。

“姑娘,小心。”

恰到好处地落入怀中,恰到好处地让他更近距离地看到我的脸,也恰到好处地惊慌失措:“太……太子殿下……我……奴婢……真的不是……是故意的。”

“你别哭呀,我并没有怪罪你。”在一片哄笑声中,枫眠一边小心地替我擦去眼泪,一边紧紧地将我搂入怀中。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脸上,温柔而眷恋。不管身旁如何喧哗,那一刻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一直到宴会结束,方才在所有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中,抱着我离开。

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却发现,身体酥软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方才霜满天那一记掌风,不仅撮合了我跌入枫眠怀中的时机,也给我下了软筋媚骨的药。

凤凰花烛,红色漫天,那一夜枫眠极尽温柔缠绵,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说:“月落,他日我若为王,必让你为后。”

终是走到了这步,我扬起嘴角,眼泪簌簌而落。

只是乌啼,从今往后,我又该拿什么面目见你?

四、

自那夜之后,我便再没有离开过太子府。

枫眠待我极好,每每得了赏赐或寻了什么稀罕之物,便会第一时间命人给我送过来。每夜不管应酬再多,也会踩着夜色归来陪我入眠;偶尔不上朝的时候,还会亲手为我绾发,然后在画师绯红的神色中,骄傲地拥我入怀。

他对我越是宠爱,他的妻妾便越是不满,很快,枫眠宠幸青楼女子的事便由她们之口传遍了整个京城。

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便是被一个与之争宠的青楼女子陷害致死,所以平生虽极尽风流但是始终对青楼女子深恶痛绝,所以一得知枫眠如此宠幸我,顿时龙颜大怒。

其实到这一步,霜满天交给我的任务便已经可以圆满结束,然后只待枫眠郁郁而归,我挥泪告别,再往后便继续让他流连青楼,让圣上对他的行为越发不满,这出戏便可戛然而止。

但是霜满天却告诉我,当圣上要求他将我撵出府的时候,枫眠竟为了我,当着所有文武大臣的面,断然拒绝。他说:“父皇,月落是我这么多年唯一动心的女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负她。”圣上当下便怒不可遏,竟直接将身旁的奏折悉数砸到枫眠身上,并且让他到祖宗祠堂罚跪到天亮。

最后霜满天嘴角微翘,摇着折扇十分愉悦地我说:“下面的戏越来越精彩了,月落,你当真是上天赐我的,最好的礼物。”

我冷冷一笑,直接拔剑用力掷了过去:“在这世上无耻的人甚多,但无耻到如此镇定自若的,天上地下想来也只有你霜满天一个。”

他笑而不答,足尖轻点跃出了太子府外。

枫眠被罚的当夜,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了狂风暴雨之中,连同太子妃在内的所有女眷,十分统一地撑着油纸伞在我门外破口大骂,讽刺而又凄凉。

我困乏而睡,却在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枫眠疲惫但却明亮的眼,见我醒来,他轻轻执起我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侧过脸看他,便听他柔声说:“月落,你别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他脸上的神情,与当初的二师兄一模一样,执着得让人心疼。

我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对我动了真情。但是,我却不能还以他同样的真心。

次日霜满天给我送来一种让人缠绵病榻但不会让人致死的药,我闭眼服下,当夜便开始难受。枫眠心疼万分,自此以后便开始不断差人寻找名医替我看病,有时候为了替我熬药,连早朝都顾不得上。

为此那些原本支持他的老臣逐渐心灰意冷,而他的母亲为了替他求情,也触怒天颜被圣上冷落。而他那些原本看似对他死心塌地的妻妾,也开始在娘家的示意下以各种理由在枫眠这里讨要休书企图再寻高枝。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原本人声鼎沸的太子府,寂静得让人害怕。但他却丝毫不在意,甚至经常宽慰我说,只好我好起来,其余的他皆不在意。

他对我越好,我便越无法下手伤害他。

终于在某一日,他替我熬药累极睡着之后,我决定离开他。

纵使他不算什么好人,但对我却好得那样让人心疼。

殊不知,我却低估了霜满天的心计。

当日清晨,我还没来得及打开门,便有一醉眼蒙眬的年轻公子,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入。

剑眉星目,蟒袍华衣,正是前不久曾到府中做过客的大皇子枫楠。

“月落,你别怕,我只是想与你说会儿话。”

他脸色绯红,身上曼陀罗的香味,优雅而危险。

我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闯入,只好一边防备一边后退。却不曾想,他竟也是学过功夫的,当下一掌劈开了挡路的雕花圆桌,直接向我扑了过来。

屋内物多路窄,我躲闪不及,竟被他一把抓住摔倒在床。

恰在此时,原本紧闭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映入眼帘的是勃然大怒的枫眠和微微弯着嘴角的霜满天。

直到那时,我才突然明白。

无论是我抑或是枫家父子,都不过是霜满天手中的棋子罢了。

霜家三朝权臣,仅截止于他的父亲一辈。

霜满天,他的野心,绝对不止我起初知晓的那样。

而我也总算知晓,为何在那之前,在我初见枫眠那日大皇子也在侧,原来那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今天的兄弟反目,埋下的祸端。

五、

那早的纠纷,最后以皇帝的介入,画下了结尾。

枫眠拔剑刺伤了枫楠,两兄弟彻底决裂,而我亦被打入天牢。

在那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冷暖茶凉,所以这个外人看来无比凄苦的地方,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甚至都在想,只要乌啼平安,我就算一辈子被关在这片狭小的天地,也没有关系。

但我也明白,这种美好的幻想永远只存在于奢望,只要霜满天的目的一日未达到,他便一日不会放过我。

我一直以为最先来牢里寻找我的会是枫眠或者枫楠,抑或是春风得意的霜满天,但我却没有想到,竟会是我最日思夜想的乌啼。

“皇帝已经下了密令,明日一早便赐你鸩酒,月落,跟我走吧。”

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原来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在看清楚他模样的瞬间,我差点落下泪来。

但是,我却不能跟他走。否则,出不了京城,便会害他死于霜满天之手。

眷恋不舍地刻下了他的模样,我咬了咬牙,终是狠心推开了他:“我不能跟你走,太子一定会来救我的。”

“究竟是太子还是霜满天?”他扯了扯嘴角,笑容十分落寞,“月落,我是明白你的,收手吧,别再为霜满天做那些恶事了。我们一起回蜀山不好吗?就算没有了师父,没有了师兄弟,只要还有我们,蜀山就绝不会没落。你喜欢锦衣玉食,我就努力供你锦衣玉食,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月落,别再折磨自己了,你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双手在袖内紧握成拳,我心疼得无以复加,仿佛再看他一眼,都会用尽我一生的力气,隔了许久,我才别过脸,艰难开口道:“既然你都明白,那往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你这样,阿霜会误会的。”

既然你误会了,那就请一直误会下去,永远也不要知道真相。

如果你恨我了,那也请一直仇恨下去,如此便可永远不将我遗忘。

乌啼,就算你会恨我,就算我做尽了天下所有的坏事,我也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他转过身,扶着墙咳嗽了良久,我这才发现,原来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月落,你知道,只要是你做出的选择,我从来不会勉强。”

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再未看我一眼,疾步融入夜色中。

他一走,我便瞬间抽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颓然倒在了身边的杂草堆上,看着掌心的血,在凌乱的杂草上,盛开出悲伤的花。

我知道,我刚才亲手推开了我最爱的乌啼,从此他将与我越来越远。

六、

乌啼走后没多久,我便被放了出来。

来迎接我的是重新振作起来的枫眠,而跟在他身边的正是我做梦都想掐死他几个轮回的霜满天。

“月落,我发誓,从今天起,就算是父皇,我也绝不让他动你半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格外明亮,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但我却越发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没说,我亦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

随他回府之后,先前的妻妾已经尽皆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高手重兵。

自古以来,除了当今圣上能配备这么多的兵马守护以外,其余人等一旦超出了保护的人数界限便会以谋反接受调查,而如今枫眠居然如此招摇地在府内增加了那么多的护卫,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月落,父皇要我亲手杀了你。”将我放在床上后,枫眠的反应格外平静,“近日他越发宠爱大哥,就算不为了你,我也迟早要反的。月落,我知道你不情愿,也知道你接近我别有目的,可是我却无法拒绝,我知道,那将是我唯一可以让你留下记忆的机会。”

那夜枫眠对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宿的话,最后他问我:“如若成功了,你愿做我的皇后吗?”我想了想,还不及开口,便听他又道:“方才你没有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好不好?”

那样柔软而又哀求的语调,像极了即将上战场的丈夫对妻子最后的诀别,我终是无法狠下心来拒绝,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从身后紧紧抱着我,温热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

“月落,哪怕是谎言,只要你肯骗我,我也愿意相信。”

再睁眼时,身旁的枫眠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英挺戎装的大皇子枫楠。

“他被拿下的时候不愿意吵醒你,所以一个人走了。”他低头,轻轻捧住了我的脸,“月落,你值得他为你逼宫,也值得我为你谋反。”

枫眠,你早知会失败,所以才把我交给枫楠的吗?

你怎么那么傻?怎么可以那么傻?

我打落了枫楠的手,翻身下床,连鞋也未来得及穿,便疾步往以前经常行刑的菜市狂奔而去。

然而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我到的时候,便只剩残余的浓烟和一地的灰烬,以及站在旁边拿着盒子笑容清浅的霜满天。

“喏,知道你要来,我还特地给你准备了最好的骨灰盒。”

见我过来,霜满天便随手将手中的盒子递到了我眼前。

我抬手拭去了腮边的眼泪,然后接过盒子,用力地,狠狠地,往他脑袋上砸去。

“霜满天,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他侧头轻巧躲过,依旧眉眼弯弯:“能死在你手上,我求之不得。”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已经变心抛下你师兄,移情别恋了太子?”

“你闭嘴!”乌啼是我今生最想要去追寻的白月光,而枫眠却是今生待我最好的人,唯有他们,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轻贱。因他说话的时候靠得我很近,所以我想也未想,反手便给了他一剑:“霜满天,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你算计不到的,又有……”

话音未落,便只剩愕然。

原本绝无可能刺中的剑,此时居然恰好贯穿他的左肩。

“月落,这下你可解气了?”影卫栖身而至,瞬间将他带到了安全地带,他皱着眉头对我微笑,神色看不出任何喜悲。

在这世上,最悲哀的事,便是你明明对一个人恨之入骨,却对他无可奈何。论武功,我打不过他;论冷嘲热讽,我亦同样说不过他;就算论心机,我绞尽脑汁也一样斗不过他。

我一直以为我刺伤他的那一剑纯属巧合,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不过是为了让枫楠相信我的砝码。我砍伤他,恰好说明我与他之间有很深的仇怨,也能更好地洗去他先前故意将我引荐给他们兄弟的嫌疑。

继枫眠之后,我终是又进了枫楠的宫中。

因枫眠的死多少与他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并没有过多地搭理他,但尽管这样,依旧没有打消他日日在我身边的喜好。而且他与枫眠不同的是,枫眠起码还会顾及朝中看法,而他却对风花雪月尤为感兴趣,并且很能自得其乐。就算我不与他说话,他也能一个劲地傻看着我乐半天。

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当今圣上害怕再逼反一个儿子,所以只要枫楠不是太过分,一般情况下,他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我以为在这种情况下霜满天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却不曾想,他竟惑得枫楠以给皇帝祝寿为名,挤掉了王妃,带我入了宫。

金銮殿上,万人参拜,我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九五之尊。

我知道,这是霜满天安排的,最后一场戏。

月氏女的脸,无人不爱,更何况当今天子,亦是这世上最喜欢美人的男人。

当晚,不顾枫楠撕心裂肺的阻拦,皇帝便想强迫我留在宫中。

我拿着银簪抵死不从,最后才终于和枫楠一道退了出来。

“月落,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脸上,透着坚毅。

我知道,京城最猛烈的暴风雨,就要在近日来临了。

七、

手足相残,父子相争,而我亦成了当世这桩皇室丑闻中,最为泯灭人性的绝世妖女。

而旧朝的落幕,必有新朝崛起,更何况霜满天平日里早就深得民心,如此结束这闹剧,便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城破国亡,比想象中更为迅速。

但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枫楠父子非但没有投降逃跑,反而以自尽的方式挽留了最后的尊严。而我亦在百姓殷切的希望下,被霜满天亲自打入天牢,隔日问斩。

月明星稀,没有人知晓,新登基的霜满天提了一壶桃花酿进了牢房。

“不管这个孩子是枫眠的还是枫楠的,都不能留下。”在没外人在的时候,他说话一向十分直白。见我沉默不语,他顿了顿,又道:“月落,只要你听话拿掉这个孩子,我便让你当皇后。”

我轻轻一笑,挑着眉眼妩媚看他:“怎么?陛下也喜欢月落这张脸吗?如若留下月落,那成千上万的百姓该怎样交代?今日你亲自押月落进牢房的时候,好像有不少人都看见过月落的脸。更何况,月落恨陛下入骨,难道陛下就不怕,月落随时会一刀送陛下归西吗?”

“你们人人都说让我当皇后,人人都喜欢拿它束缚我,殊不知,我今生最不需要的,便是那永生孤独的高位。”

他微微一愣,趁这空当,我抬手便抢过了他手中的酒壶,大口灌入腹中。

“霜满天,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听你的,不可能。”

“月落……”

他哀恸地唤我,想向我靠近,我却一下子将酒壶砸到了他面前:“别过来!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我成全你便是!如今你当了皇帝,我再也没有用了,你就放过我好不好?”

他果真止步,神色中似乎在压抑某种巨大的痛苦。

我靠在墙角,全身剧烈地颤抖,也剧烈地疼痛,身上的力气在逐渐抽空,我方才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你答应过我的,只要你得了天下,便不会再动乌啼,霜满天,你答应过我的……”

“嗯,我答应过你的。”

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在怀中,声音有些莫名的颤抖。

直到死,我都不曾明白,他为何落泪。

我做尽了这世间一切的坏事,却只想求一个人,一世平安。

【后记·霜满天】

她一直以为她隐瞒得很好,却不知其实她想保护的那个人一直都知道。

太子枫眠早在回京之前便被我处理干净了,待她那样好的,一直都只有用枫眠那张脸假扮他的乌啼。

在这世上,乌啼除了是蜀山弟子以外,还有个更无人知晓的身份,便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唯一的弟弟。这是个并不光彩的存在,所以当年父亲并不想要他,是我悄悄安排了他母亲与他一块儿远走。所以,他帮我,天经地义,若没有他,我不会那么快找到月落,而月落那样刚烈的性子,也绝不可能任我摆布那样久。

得到了我的承诺,她走得十分安详。其实就算她不开口,我也绝不会伤害乌啼。

“哥哥,这救命之恩,我偿还了整整十年,赔上了人生,赔上了最喜欢的姑娘,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乌啼想将她带回了蜀山,我没有让人拦她,因为那里是她最好的归宿。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他竟会抱着她一道躺入了棺中,随她一道赴了黄泉。

那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同生共死。

而我更无法想明白的是,如今天下唾手可得,他为何选择在最后陪她长眠于地下。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愿为我两肋插刀的兄弟。

晚上饮酒的时候,有妃嫔拿着枫眠替她画的拈花图娇声问我道:“陛下,这画上的美人是谁呀,长得可真好看。”

我把玩了一会儿小手指上的玉扳指,似笑非笑:“如若朕说,这是朕今生唯一放在心上的人,爱妃信吗?”

“讨厌,陛下又捉弄人家。”妃嫔象征性地捏了我一把,模样十分娇憨。

是真是假,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

唯知晓,我坐在世间最高的位置,喝着最香醇的酒,听着最美的歌,却再也等不来,今生最爱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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