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变了,战争却没变
2014-10-14苏晓明杨迪
苏晓明+杨迪
战争不只发生在前线,也存在于后方;战争不只是喧嚣、流血以及刀光炮火,还有阴暗、拥挤、漠视以及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施行的虐待。
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下称ICRC)拘留工作代表眼中,监狱就是战争的B面。它不为世人所知,但在战争中积蓄的情绪,却因最终被禁锢在一个有限的空间,更易变得极端、疯狂。
“照片上的人除了我
全被杀了”
任浩走进监狱大门,一股扑面而来的恶臭差点让他晕过去,牢房里人挤人,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是1997年卢旺达的一家监狱,也是任浩加入ICRC后接受的第一个监狱探视任务。
1994年,卢旺达爆发了一场耗时三个多月的种族清洗活动。由于怀疑占少数人口的图西族人制造了胡图族掌控的政府总统的专机坠毁事件,占总人口84%的胡图族人依靠枪支、弯刀和削尖的木棒等武器,屠杀了至少80万人。绝大部分受害者是图西族人,也包括一些同情图西族的胡图族人。卢旺达全国八分之一的人口就此消失。
1994年年底,联合国安理会决定设立卢旺达问题国际刑事法庭,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大审判。大量胡图族人被关进监狱或拘留所。监狱不堪重负,犯人常年只能站立,也很少出去放风,有时人死了都无法倒下。许多人的腿脚浮肿溃烂,汗味、尿味夹杂着腐臭肉体的味道,在监狱里弥漫。
作为ICRC代表,任浩和另外四名工作人员组成了一个工作小组,在征得监狱主管部门认可的情况下,逐间监狱探视,与监狱管理者以及被关押者谈话,探访监狱的牢房、厨房并评价卫生设施及条件,防止酷刑、虐待、强迫失踪、法外处决等情况出现,尽一切努力与监狱主管部门共同采取改善拘留条件和机构运营的措施。
然而,这些说起来容易,真正施行时,却远没有那么容易。
虽然屠杀已经结束,罪行已被定性,但许多施暴者并不为此感到惭愧或忏悔,有些甚至争先恐后地炫耀自己杀了多少人,仿佛那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
在一个小镇上的拘留所,任浩探视后发现有犯人受到虐待的情况。他于是找到镇长,希望改善状况。
这位镇长四五十岁,听过任浩阐述来意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笑意盈盈的三十多人,八九个孩子开心地坐在大人前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幸福大家庭的全家福。
“这张照片上的人,除了我,全被他们杀了,”镇长几乎是在严肃地考问任浩,“你说我还怎么对他们好?” 暴行前后的反差更加令人震撼。镇长告诉任浩,施暴者和受害者从前是邻居,相处非常友好,甚至通婚,但是在政府和新闻媒体煽动下,人们已完全丧失了理智。
交换战俘行动
1985年的冬季,ICRC东亚地区代表处主任高兰博在一个专门关押儿童的战俘营里见到了一个伊朗小战俘。那时,小战俘刚刚16岁,却已被关押在战俘营长达四年。“他虽然瘦小,但是非常聪明,而且善于学习。”提及这个小战俘,高兰博脸上流露出一种父亲式的慈祥表情,“在战俘营期间,他自学了英语、法语,并且说得非常流利。”
于是,这个16岁的小战俘就变成了高兰博的翻译。同时,ICRC利用中立角色的优势,帮助战俘与家人取得联系。在一年多的探视与相处中,高兰博和这些失去自由的人建立了信任,产生了情感。
1990年,当听到萨达姆决定释放战俘的消息时,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流下了眼泪,“是的,是激动的眼泪”。萨达姆宣布,将每天释放2000人。伊朗也宣布,以同样的行动回报。“这些战俘通常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觉得是在做梦,有些人还会用手指掐自己一下,确定眼前的事实。”高兰博说,“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些曾经交战的人们,跨过边境,重返家乡,心情也非常激动。”
那位曾帮助过高兰博的小战俘也返回了伊朗。2010年,当高兰博前往伊朗时,当年的小战俘已经成了伊朗政府部门的一名顾问。
“我们已不能再承受战争”
在不同国家,ICRC探视不同类型的被拘留者,工作重点也会有所不同。
任浩在阿富汗多探视政治犯,塔利班首领向他谈论信仰、政治权利等等;在刚果(金),他重点关注监狱中的儿童,因为那里是世界上儿童兵问题最严重的国家;而在卢旺达,被拘留者99%为实施种族屠杀的胡图族人,这些人原来也是平民,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多是改善一下伙食和牢房条件,或能与家人保持联系。
帮助被拘留者与家人取得联系或寻找亲人下落,是ICRC在战争地区工作的一项重大挑战。这项工作不仅是被拘留者具体人身权利的重要方面,也能够通过亲情的温暖,帮助他们迅速走出战争带来的身心伤害。
卢旺达没有邮局,ICRC凭借强大的工作网络充当起邮局角色,帮助犯人把家信送到偏远地区的亲人手里。
一名被拘禁者在监狱中向ICRC代表讲述了他的故事。他在年轻时加入武装团体参战,后来被抓进了监狱,从此与家人失联。他希望ICRC能够帮助他寻找家人。这时,他已离家15年,寻找起来绝非易事,但ICRC始终没有放弃,终于在哥伦比亚北部地区找到了他的家人。母亲根本不肯相信这个为了参战而离家的儿子还活着。直到揭开儿子衣衫,看到儿子胸前那颗从出生就存在的痣,她喜极而泣:“我的儿子还活着!”母子紧紧拥抱在一起。
对于高兰博来说,过去的经历尽管充满危险和危机,但整体仍然简单而纯粹。他认为,在今天的战争或者冲突中开展人道主义工作,更加困难。
今天的武装组织逐渐恐怖化,有时为了制造恐慌,他们直接攻击平民。虽然各国政府和中立机构都表示强烈谴责,但在这样一种环境里,“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被袭击目标”。即便是ICRC这样公认的国际人道救援组织,其工作的环境安全系数也在降低。
更复杂的是,“现在,我们很难清楚地知道谁是敌人,谁是幕后的操纵者,谁是潜在的受攻击目标。我已经不可能只跟萨达姆聊一聊就能去探视战俘营了。”高兰博充满焦虑,“现在的世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挑战,太多的经济和环境问题,关键是我们已经不能再承受发生战争。”
“30年来,一部分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有一部分却始终没变,他们始终生活在战争中,一场接着一场。”这个已见证了30年战争的56岁瑞士人深深地陷进沙发靠背里。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4年第2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