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阿悲歌

收完青稞，一无所有的勒阿昏昏睡去

落日渗进山岗。我的内心无法明亮起来

群鸟在头顶搬运天空

唯有勒阿被大山牢牢固定住

水再也流不动了，把眼泪藏起来

那些没命名的花忙着打开自己

庙宇凋敝。晚风抽打经幡

孤独的炊烟里，我听到亲人失散的消息

犬吠阵阵，即将咬断勒阿的夜晚

勒阿越缩越小，寄居在我弱小的体内

一切美好都是虚拟的

枕着勒阿的命脉。我无法安睡

马蹄声远。最后的山坡上

稀疏的牛羊啃着自己的命运

牧人丢下牧鞭扬长而去

在另一个故乡，挺直自己的身子

遗弃在路旁的玛尼堆，从内部裂开

心事重重的石头在虚掩的夜里微微发光

它们是星星的前世。镶嵌在勒阿大地上

屈辱、泪水和苦难凝结在它们体内

海螺呜咽，鼓号失泣

还俗的喇嘛突然谈论起婚嫁

一只认命的乌鸦降临。索性涂黑天空

茫茫漆黑。疼到底在哪里？

眼睛看到的仅仅只是现实的一小部分

不妨闭上眼睛。让明晃晃的光亮

沉淀到我们心底

试着驯化桑烟未能清洗干净的尘世

此刻，眼睛是多余的

我们都是盲人。用耳朵辨别方向

肯定有人捧着母语在黑暗的尽头

等我们出现。给予我们无上的光芒

时间走着走着就累了，在半夜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总有人在梦中失声尖叫

打扰苏醒者的耳朵。漫漫长夜

收拢不了暗藏在经卷里残照的偈语

跪在这母性的土地上。粗糙的土壤

垫得双膝隐隐作痛

要进入大地内部，我是勒阿的一粒尘土

为勒阿赎回饱含温情的白昼

嘱咐众神，照见过去

在孤零零的勒阿之巅，让阳光普照万物

用富有兑换贫穷。用微笑兑换眼泪

用生命兑换可以说话的词语

神灵在上。请拿走自私，拿走贪婪

归还勒阿的慈悲，归还勒阿的善良

归还一块我可以匍匐的地方

让我在朝拜的途中能够遇见同胞的目光

命运早已安排妥当

在勒阿，我们能看见自己的前世来生

结局已定。一遍一遍的解读中

我们消耗着自己薄薄的一生

我们无法遏制衰老，哪怕神灵庇佑

不知不觉，疾病悄悄伸进老人的身体

那位被时光遗弃的老人还没有讲完故事

自己就走进了别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

对于世上一切罪过，都将有应有的忏悔

心存善念。路上会横出绊脚的石块

我们要想办法挪掉。要让自己的内心

变得像山泉一样甘醴

家谱腐烂，斑驳的残文蒙尘

同伴们学会了逆来顺受

只有我孤独一人。燃烧着体内的血

把家谱举过额头，呈给不敢醒来的勒阿

我害怕我的影子也加入黑夜的行列

猝然睁开眼睛。真理从双眼溢出

掰开天和地，摔碎夜晚

给东逃西窜的太阳重新指定轮回的轨道

其实，夜晚是巡视白昼的镜子

越过夜晚之门，便可以来到人间之昼

布谷在阳面的山坡上鸣叫

上山拾柴火的人在阴凉的老树下乘凉

高处，是神山撑起来的天

居高临下。顺山势俯瞰勒阿

不，我们不能俯瞰勒阿

勒阿高高在上。勒阿就是天

雪山在不远处醒着。挺着玉脊

雪线之下，青草吐露芳心

我那雕琢了一遍又一遍的词藻

刹时显得软弱无力。落地成泥

种子在布满皱纹的庄稼地里休养生息

整整冥想了一冬，终于伸出自己的宿命

霜杀大地。饱蘸疼痛的种子

决定留下来，完善自己

一棵拔地而起的古柏，据说生长了千年

才长成现在的高度。它像勒阿的酋长

看管先辈的骨灰。烈火是我们的归宿

多年以后，将我也火葬，骨灰留在树下

一群群结伴而行的人

远离锄头，远离土地。走出勒阿

从此再没有听到他们荣归故里的消息

留在勒阿的，是那些年迈的老人和小孩

佛龛前清亮的油灯结了好多灯花

母亲告诉我：佛听到了！ 每次点灯上香

我都咏诵母亲教给我的祷词

我不敢忘记，这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

不知何处袭来的冷，令我毛骨悚然

我像丢了什么，又说不清丢了什么东西

无穷的悲伤在暗处蠕动，难以察觉

怀抱勒阿，我也昏昏睡去

诺布朗杰：本名郭开喜，藏族，甘肃甘南人，出生在一个叫勒阿的偏僻小山村。 现就读于兰州文理学院中文系。大一开始涂鸦长短句，有文学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 《西北军事文学》 《飞天》等刊物。作品入选《中国当代短诗选》 《2012高校文学排行榜·诗歌卷》等选集。